卢 岚
法国人对文学、艺术家都挺宽容,唯谈起库尔贝(G.Courbet),百多年来,总是咬牙切齿的时候多。1990年代中期,博物馆从法国最著名的收藏家手中购得《世界之源》,一看,作者竟然又是他。去年底至今春,巴黎大皇宫举行“库尔贝画展”,你好歹跑了一趟,那张天杀的《世界之源》总算没有展出。谢谢!甫进入展览馆,一室的库尔贝自画像扑面而来。《人与黑狗》《失望》《烟斗男人》《拉小提琴的人》《受伤者》《库尔贝先生,你好》……都是他本人的尊容,你不曾见过一个画家如此的我、我、我,给自己留下那么多矫情而俗气的自画像。你想起瓦莱里的《水仙辞》,犯了自恋狂的水仙临流自鉴:
我的慧眼在这碧琉璃的霭霭深处,
窥见了我自己的秀颜的寒瓣凄迷。
刻薄7不,画家的自我为中心,早在19世纪已成为话题。19世纪40年代的十年间,他画了12幅自画像,还未计算某些作品的人物中,有他老人家在内。1855年举行个人画展,Du Camp这样评述:“除了三四幅画……所有作品都是库尔贝先生复制自己。‘库尔贝打招呼、‘库尔贝走路、‘库尔贝停下脚步,‘库尔贝坐着、‘库尔贝死去,到处库尔贝,永远库尔贝。”
库尔贝属于有生之年已享盛名的幸运者,虽然总跟丑闻、炒作分不开。他拒绝拿破仑三世提议给他的骑士勋章,因为拒绝比接受更热闹吧?自从他的《奥南晚饭后》《在奥南的下葬》问世,异议纷纭,却像毕加索,将周围的人、事变得荒芜,使人受不了,却叫人难以抗拒。选取画作参展的评判官见了他的作品,总是皱眉咬牙,为尺寸超大,试想《在奥南的下葬》,高达三米多,长度近七米:《画家作坊》高三米六,长度六米,你叫人家怎样搬动?怎样挂起来?放在什么地方?也为审美欠缺,也就是说,丑陋;更为题材“现实”得几近淫秽色情,挂不出来。但吵嚷一番,作品还是展出了。他热爱艺术,全心投入艺术,这点可以看得出。唯是他一再声言,艺术上他无师可承,唯一效法的是大自然和自己的情感。事实上他勤于学习,经常跑博物馆,以临摹方法来解读名家的创作。为了解荷兰画派,1846年他旅行阿姆斯特丹,给父母写信:“在荷兰看到的一切,使我如醉如痴。对一个艺术家来说,真的不可缺少。这样的一趟旅行,比你工作三年所学的还要多。”
他出身大庄园主家庭,父亲拥有68公顷地。但不知何故,从他第一批画参展后,就致力于将身份弄得扑朔迷离,为自己制造一个农夫画家的神话。这个农夫画家穿木屐,带乡土口音和动作,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天才,迷失在美术世界中,偶然闯进了沙龙。一时又扮演无产者和知识分子之间的社会边缘人:“十年时间,尽管身在巴黎,但我孤独地干自己的活。”他像个蹩脚的杂技演员,单脚旋转,侧滚翻,无头滚翻,一不小心就四蹄扑地,原形毕露。“当我不再被人争议,我就不重要了”,“我就是要画被人拒绝的画,这给我带来钱财”。1853年写信给他的画作的收藏家Alfred Bruyas说:“我要破釜沉舟,我要正面抨击社会,要辱骂那些没有将我服侍好的人,我就这样独自一人面对社会。”
他还野心勃勃。人家努力走出古典主义,因为神话、史诗题材不再适合新时代。照相机的出现也使复制生活失去意义,必须走出旧框框,玩点新花样。库尔贝呢,干脆声言要重建法国的绘画。他的朋友中有人宣称:“法国的艺术病倒了。”但,直至1870年,他工作勤恳,一笔一画将颜色投上画布,不介入政治。当法国在普法战争中失败,闹出“巴黎公社”,“公民库尔贝”就闲不住了,他一头栽入动乱,被公社任命为“博物馆委员会主席”、“美术界代表”、“艺术家协会主席”。
他还被选为公社理事,一夜间成了头面人物。作为艺术家协会主席,手握艺术界大权,重建法国绘画的野心就有可能实现。他要给艺术更多自由,把它“从政府和所有的特权监管底下解放出来”。所谓特权监管,是指由评判官选取作品参加官方画展。他从故乡初到巴黎时,个人画展不存在,与观众见面的唯一途径是参加每年的官方画展。评判官大抵以学院派的标准,从数千作品中选取一批参展。库尔贝最初几幅画被拒绝了。“那堆老白痴”评判官,现在就要给他们颜色看。
库尔贝如鱼得水,开心至极,相信梦想要实现了,写信给他父母:“我在这里,被巴黎人民带到政治事务当中,忙得不可开交……现在巴黎是一个真正的天堂,没有警察,没有发生荒唐事,没有任何形式的敲诈勒索,没有争吵,必须永远维持这种局面才好。”他一手保卫博物馆,一手写信给普鲁士表示和平愿望。希望将最后一尊大炮制成一个德国和法国永远联盟的“人民纪念碑”。但这个碑没有竖起,倒是他向公社建议,要将“旺多姆纪念碑”(Colonne Vend?me)推倒。
为什么要推倒?大抵像红卫兵“破四旧”。这座具有象征意义的庞大铜质纪念碑,被指为专制象征。1871年4月,公社作出拆除决定,5月16日付诸行动。公社社员搭起棚架,高唱《马赛曲》,将它当敌人打倒在地。根据Jules Valles的描述,“它在傍晚时分倒下,大批群众来参与将这个虚假而丑恶的光荣推倒。倒下时,一片欢呼喝彩声从一万人的肺腑中释放而出”。但5月底公社就失败。库尔贝被逮捕。判入狱六个月。辗转从凡尔赛监狱到巴黎监狱,到1872年3月才获释。1873年5月,新总统麦克·马洪元帅决定重建纪念碑,根据建筑商打价所需要的32万多法郎,经法庭判决由库尔贝支付,既然他是始作俑者。
库尔贝是极少数全心投入这场动乱的艺术家。享有盛名的米勒就拒绝参与。这样一个一哄而起,在公社后期将杜热丽皇宫和巴黎市政府一把火烧掉,将巴黎烧得烽火四起的疯狂分子的组织,你库尔贝跟他们做一块儿,有什么好捞的?公社断送了他的后半生和名声,葬送了他的画家生涯。但他逝世130周年的今天,法国还是给了他最高荣誉,在大皇宫展出他的作品。巴黎每一次举行回顾画展,无论古典派、印象派、抽象派,总不缺少新视觉。马蒂斯的单调、原始,被说成恬淡、平易;塞尚的画面挤塞,说成现代艺术的不可或缺:博特罗的肥肿难分,被视为民间艺术的童稚,幽默;米罗的点点画画——蛇状曲线?就看你能否换一种目光来看世界啦!总之,都可以说得山花灿烂。唯有库尔贝,作品展出来了,观众在门口排长龙,但报章的评论,画册上的文字,还在重复19世纪的旧话。可见他将几代人都得罪光了!他被指为“戴上假面具的天才”,“19世纪最具挑衅性的画家之一”,“颂扬丑陋”,“使艺术堕落”,“以一颗炮弹留在墙上的方法,在法国当代画派中占一个位置”。笔触粗鄙下流,目的是给“人民”看,要跟学院派唱反调。《在奥南的下葬》是以超大作招摇。下葬?葬什么?画面阴沉,只黑白两色,人物太多,野心太
大,企图与大卫的《拿破仑加冕》唱对台戏,还想在卢浮宫代替它的位置哩!《画家作坊》呢,绝对的自我为中心,他这个活宝不就端坐在画面的中央,提着画笔画他的故乡奥南,就像米开朗基罗的创世纪中的创世主吗?他宣扬艺术面前一切事物平等,不就为将模特儿的任何部位,以“现实”的手法画出,用下作来刺激欲望吗?那幅天杀的《世界之源》,你叫人家怎样挂出来?除了作者的色胆包天,有何艺术价值?
然而,像当年吵闹之后,作品还是展出来那样,一个多世纪以后,大家依旧地嘟嘟哝哝,画展还是举办了。不展出库尔贝的作品,还搞什么画展?《画家作坊》《爱尔兰姑娘》《发情期的鹿斗》《塞纳河畔的姑娘》等都见才气功力。他是第一个画城郊生活的画家,后来马尼画了《草地上的午餐》,莫奈画了《塞纳河岸》。也是他,第一个使用画刀绘画。如果要给他重新定位,新观念、新视觉,时代色彩等都是佐料。何况1990年还出版了他的书信集,谈到他介入动乱时,心里充满矛盾。唯是你这个白痴,怎可以将“旺多姆纪念碑”推倒!作为艺术家而破坏艺术,还算什么艺术家!1805年拿破仑在奥斯特利茨大败俄奥联军,将缴获的1200尊大炮熔铸成这根铜柱,上头有精美的战役场面的浮雕,柱顶上竖着拿破仑的塑像。它是拿破仑的象征,也是法国的象征。将法国的象征推倒,这不就发疯了?
库先生在历史风浪中迷途了,沉船了。倒碑者的罪名永远洗脱不了,大家揪着他不放,作品的价值为此降低。但面对历史的长流,你不难发现,历史经常迷途,而个人的迷途,一如历史的迷途,当历史迷途,个人更容易迷途。没有文革,会有打砸抢的红卫兵吗?没有巴黎公社,会有倒碑的库尔贝吗?
库尔贝也被惩罚够了。公社失败后,他剃掉大胡子企图逃亡,不遂。坐牢期间被禁止作画,要支付法庭费用,作品被偷,部分财产充公,德国人在奥南洗劫了他的老家。更使他的老脸无处可搁的是,家乡市政府拒绝他赠送的一座塑像。52岁已胖成个酒桶,毛发胡子花白,一身一脸的丧气,泡在酒精里过日子。最后流亡瑞士。“根据判决,如果我不付罚款,要坐牢五年或流亡三十年。”
梦想破灭后,他重新返回自己,写下了回忆和心声:“在那些可怕的孤寂时刻,在生与死之间,你不自觉地返回到年轻时代,想起父母和朋友。”他审视了自己的过去,但还未来得及总结,1877年逝世于瑞士。在“人生学徒”这门课程上,他支付了太昂贵的学费。是历史潮流将他毁了。
2008年6月
责任编校孙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