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

2009-02-05 03:56温新阶
散文百家 2009年1期
关键词:红卫兵大舅

温新阶

在我的长辈中,除了姨父马协三,大舅便是第二个有文化的人。

早些年,他在榔坪区供销社做主管会计,他的账做得全县闻名,不但是数据准确无误,那一笔好字也叫人点头佩服,还有那账本都是他用细麻绳装订的,麻绳的走法也极是讲究,乍一看,一个账本就像是一本线装书,更不用说那账本的整齐了,四周一点毛边都没有。

也许是命中注定大舅这碗饭吃不到老,1962年,经历了几年自然灾害,政府提出“三自一包”,允许农民开荒种地,劳力多的人家开出不少荒地,收了好些粮食,大舅妈在家带着几个娃儿忙得辫子搭桥也不及人家三分之一,大舅妈急了,跑到区上,硬是把大舅拽了回来。

就这样,大舅一下子成了农民,加入到开荒种地的队伍中,家里也囤了些粮食。

可是没多久,政府的政策就变了,不但不准再开垦荒地,原来开出来的都收归集体,大舅妈有些后悔,不该图一时的利益把大舅拽回来,原来有个拿薪水的,称盐打油总不成问题,现在倒好,一家的零花全指望那几只母鸡了,更何况大舅在区上已养成了抽纸烟的习惯,那土山烟他只要吸一口就咳半天,大舅妈只好买些便宜的烟卷,因为是她把大舅拽回来才断了大舅的烟路,她只好在别的地方匀着省着,腾出这买纸烟的钱。

其实大舅与一般的农民不同的绝不单是他抽纸烟,他的业余生活也与别人不同,一有闲暇,他就要走象棋,起初回到乡下,没有人会下棋,他很不习惯,于是他很快就教会了小舅和小姨父,他们悟性极好,很快就能和大舅对弈了,不到一年,三人的棋艺就不相上下,雨天不能出工时,他们就经常聚在一起一下一天,家人弄好了饭菜,唤个三五遍都无济于事,后来干脆不叫了,在谁家就由谁解决生活问题,因为大舅是师傅,要师傅解决生活似乎有些不妥,所以多数情况是他去两个徒弟家下棋,当然大舅也回请他们的,主要是大舅妈说老白吃别人的不行,那就等于丢了她的面子,因此她就督促大舅回请。

除了下棋,大舅的另一爱好是看书,他从区上回来时,背回一大箱子书,其中小说居多,碰上雨天没有人下棋时,他就会捧一本书坐在窗前翻阅,书多是放在那一台旧缝纫机上,他左手夹着卷烟,右手翻着书页,听雨水在窗外叮叮当当地吟唱,那书就读得极有滋味,读到动情处,间或还吟诵几句。

我上中学时,书店都只卖红宝书,我就想起到大舅家借书看,他每回借给我一本,看完归还后再借一本,那一回我借了《西游记》,本来大舅是嘱咐我只能在家里看的,因为情节太吸引人了,第二天我就带到学校里,不幸被肖校长发现,当场没收,还作为封资修的毒草交给了公社人武部的邓部长,因为还不上书,我有一年多不敢再到大舅家去,后来他知道了书被没收的事,倒也没有责怪我。

作为村里少有的文化人,与文化有关的事,就常有人会想起大舅来,比如谁家有事要写个对联什么的,或者是有人随礼要记个账什么的,很多人都来请大舅,他是有请必到,墨汁由老板准备,毛笔他都是自己携带的,每次用完了笔,他不会像我们现在把笔洗净放好,他总是蘸好墨,在砚台上把笔舔了又舔,然后装进笔帽,他说,这样把笔“养”着,下一次才好写。

除此以外,村子里缺老师,也临时请他来代理,因为是临时的,他也不严格地执行什么教学计划,他来上课,多是给我们讲些农村里乡党应酬之类的文化常识,比如二十四节,比如农村的礼俗,比如对联、礼单、信封的写法等,我们那时有很多人记不住公历哪月大哪月小,他就给我们总结出规律,并编了四句话:

一三五七八十腊

三十一日定不差

其他全是三十日

唯有二月二十八

这几句话到现在我还记得,说明当时记得多牢。

大舅在村里的生活就是这样平淡而又有滋有味,按说他应该在这固有的轨道里走完他一生的岁月,然后像所有农人一样,在降下生命的旗帜以后,葬在田边或林间与山水融为一体。

但有时强烈的外界力量会使星星滑出自己的轨道。

1967年1月3日,区上的红卫兵成立了“6713”战斗队,时隔5天之后,在我们乡里成立了“6719”战斗队,出乎人们的意料,大舅对此事有着意想不到的热情,他不但积极地参加了红卫兵组织,还成了“6719”战斗队的参谋。

那是大舅最忙的日子,不断地参加各种会议,有公社的还有区上的,当然更多的是他们战斗队自己的会议,他们商量着如何批走资派,如何破“四旧”,当然,大舅很少出现在台前,比如批斗村里的胡书记,他极少参加,破“四旧”时,去拆碑拆庙,他也基本不动手,他的主要工作是出主意、写材料、印传单、刷标语,那时我们经常见到红红绿绿的油印传单,宣传外地的新形势,历数走资派的罪恶,宣传文化大革命的意义,对传单上的内容我很少细看,我看的是那些字,那是大舅刻的蜡纸,倘在今天怕是可以作为硬笔书法的字帖的。

乡下的红卫兵到底不像城里,没闹腾多长时间就悄无声息了,大家都是农民,不劳作就没有口食,再者借着批斗会,把对书记村长有意见的,批斗两三回也就解了恨了,“6719”战斗队就不了了之。

大舅再也不去办公了,他回到家里,回到田间,只是比以前沉默了,象棋也很少下了,也极少出门见人。

我们后来分析过他当“红卫兵”的原因,他从一个吃“皇粮”的变成一个农民,他的内心有着极大的不情愿,不情愿也还是回来了,这当中有他个人的眼光问题,更有时代的责任,所以他内心有着一种不平,因此当“文化大革命”开始,他以为致使他失去铁饭碗的旧的秩序可以打破了,他有一种本能的兴奋,他要发泄,他渴望新的生活,如果说这种分析成立的话,那么这种新的生活凋谢得太快了,很快成为泡影,他并没有看到什么希望,这对他又是一种更深的伤害,这种伤害不是别的,而是让他的希望膨胀以后又迅速地消失,同时还让一向沉稳的心态竟一时张狂失态,在别人面前丢了面子,没有办法,这一回他才心甘情愿地沉到生活的底层。

从此以后,大舅把他全部的聪明才智都用到小修小补小制小作上,他做出的各种小东西十分精制,他修补的东西,相比原来的更具了艺术性。比如他挖的木瓢,不仅厚薄均匀,而且用油漆漆出各种图案,不但有实用价值,挂在墙上就是一件艺术品,而他做的篾器比篾匠做的还要精致,当然他不做粪筐、篓子这些粗货,他做的都是细篾活。

不过,他从不给别人做,因为他不愿出门,他每天从自己家里走到自家责任田里,从田里走回家里,几十年的岁月就在这极短的行程上往返,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心路历程。

我从乡里调到县上,又从县上调到市里,已经有好些年没见着大舅了。去年父亲去世后我回到老家,见着大舅,背也有些驼了,牙齿也掉了两颗,按乡下的规矩,年龄再大的人也要给死人磕头的,他跪在父亲棺材前,点燃几张火纸,然后伏下身去,那身子就像是一张弓,这张弓已经射不出一只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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