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光宗
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中国已经形成一种“低生育文化”。“低生育文化”包括了政府主导的“独生子女文化”和草根自觉的“儿女双全文化”。理性的生育求的是“好”与“福”。儿女双全是为“好”,衣食无忧是为“福”。但过去那种“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基本上没有了市场,很多调查可以支持这一判断。显然,这“好”与“福”存在着天然的联系。无儿无女怎么可能“好”?有儿女却无后的不叫“好”(如大龄独生子女伤残病亡),独生子女也难称“好”,因为这“好”字左边是“女”右边是“子”,合在一起才叫“好”。在倡导“生男生女都一样”的今天,我们对“好”的新诠释就不再局限于儿女双全了,而是两全其美。中国人的“子福”观包含着对人生真谛的朴素理解。在没有性别选择的情势下,仅仅从生育的数量和构成来看,“儿女双全”可谓大福,“两个孩子”可谓中福,“一个孩子”可谓小福。在理论上,我们探询到的生育幸福的底线就是“两个孩子”,就是“两全其美”。作为人民利益代言人的责任政府需要维护的就是这种生育的幸福。在基于生育幸福理论的两孩政策框架里,至于一个家庭究竟是生育一个孩子还是生育两个孩子,那可以是悉听尊便、自由选择的私权。
有一个事实需要引起更多的关注:独生子女家庭本质上是风险家庭,而且越是到家庭生命周期的中后期,其风险越大。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独生子女家庭开始因生命周期的力量转变为“高风险家庭”。我们已经有了几千万独生子女家庭,其数量和比例在世界上恐怕是惊人的。任何一个社会,都会存在一定比例的独生子女,但倘若独生子女人口和家庭的比例成为主体,其潜在的风险无论如何都是不应该被忽视的。潜在的风险一旦爆发就会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带来预想不到的严峻挑战。
从现在的眼光看,“独生子女家庭本质上是风险家庭”的命题大致包括三个视角九个层面的理解。首先,对独生子女来说,其风险包括独生子女的成人风险、成才风险、婚姻风险和养老风险;其次,对独生子女家庭来说,包括独生子女家庭的儿女养老风险、结构缺损风险;再次,对独生子女社会来说,包括发展风险、国防风险和责任风险。具体来看,其含义是:
第一,独生子女的“成人风险”是指独生子女伤病残亡的风险。其风险性就在于其唯一性。特别是大龄独生子女死亡对一个家庭及其整个亲属网络精神上的打击均是十分沉重的。
第二,独生子女的“成才风险”是指独生子女缺乏一个良好的可以实施“同伴教育”的成长生态,难以全面发展,智力素质与非智力素质发展的不平衡几乎成为共识。
第三,独生子女的“婚姻风险”有三种情势:一是成婚难,因为独生子女容易以自我为中心,个性强,生活能力却不一定高,现实生活中已经有父母亲自为成年独生子女找对象的新闻了;二是婚后冲突会比较多;三是婚姻寿命可能比较短。
第四,独生子女的“养老风险”是指独生子女所拥有的养老资源更少,有两种情势:一是他们没有兄弟姐妹,所以亲属的养老支持几乎是不存在的;二是独生子女群体对不育和独子生育的偏好可能更强。
第五,独生子女家庭的“儿女养老风险”是指独生子女作为唯一的养老责任主体,注定了独生子女的养老责任重大、心理压力巨大。俗称的“四二一”家庭结构是脆弱的家庭结构。从长远来看,几乎所有典型的独生子女家庭或多或少都会面临经济上支持、生活上照料和精神上慰藉的养老风险。
第六,独生子女家庭的“结构缺损风险”是指结构完整的三角形的独生子女家庭可能因为遭遇独生子女的成人风险而出现结构性的缺损,严重者可导致结构的瓦解。独生子女家庭的结构缺损风险是独生子女成人风险中最严重的一种。简单地说,在家庭生命周期的推演过程中,独生子女风险家庭可能进一步转化为残缺无后家庭,成为家庭和社会的伤痛。
第七,独生子女社会的“发展风险”是指这么一种担心,由于有的独生子女缺乏团队精神、缺乏吃苦精神,因此,可能会在未来时期的一定范围内影响社会发展的人力供应。
第八,独生子女社会的“国防风险”是指在非和平时期,独生子女群体的战斗力是让人怀疑的。独生子女群体是家庭和社会神经的敏感点和脆弱点。家庭的牵肠挂肚构成了社会的共同关注和政府的小心翼翼。
第九,独生子女社会的“责任风险”。这里说的责任风险是指一个文明社会的政府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越是大决策,越有大风险。风险决策必须承担起责任风险,这是文明社会的基本通则,所谓损失者补、牺牲者救、受害者助。在鼓励只生一个孩子的政策导向下,政府必须为独生子女家庭和社会可能遭遇的各种风险承担起防范风险、规避问题和补偿代价的三大责任。
上述九个方面构成了无法挣脱的风险锁链,就好像生态学上讲的“蝴蝶效应”,其连锁反响是巨大的、不可忽视的。应该承认,风险只是发生问题的概率,本身是可以改变的。但在继续鼓励“只生一个孩子”的导向下,风险的放大却是必然。所以,“独生子女文化”一旦成为社会的主流文化继续风靡新一代人口,“超低生育率”(总和生育率低于1.3,即育龄妇女平均一生所生育的子女数不超过1.3个)一旦窒息了人口增长的内在活力,那将是十分危险的事情。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生育率下降所取得的暂时的胜利,少生就是一切、少生等于独生的做法已经并将继续使我们付出沉重的代价。
毫无疑问,我们需要的是“健康家庭”而不是“风险家庭”,我们追求的是“和谐社会”而不是“风险社会”。风险家庭越少,社会冲突越少;健康家庭越多,社会和谐越多。“健康家庭”独有的结构和功能使其具备抵御各种风险的结构性力量。在理论上,生育两个孩子是计划生育的底线伦理,但考虑到中国人口过多的事实,这一伦理的底线在多数地方也同时可以理解为政策的上限。虽然决策属于政府的责任范畴,求真属于学界的责任范畴,但广开言路、集思广益无论如何是决策科学化的首要前提。
(摘自《社会学家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