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菲
“从红军长征一直到西柏坡,我是九死一生,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在中央军委空军机关西区那座静谧的营院里,记者专访了空军原副司令员王定烈少将,这个浴血沙场的老兵的一生可谓跌宕起伏、波澜壮阔……
放牛娃成了红小鬼
民国七年阴历十月二十日,王定烈出生在川东宣汉县得胜场下王家屋,取名“大培”。王定烈的父母是典型的农民,长到五六岁的时候,他就能帮母亲摘豌豆、剥胡豆、采黄花。再大些的时候,和许多穷苦孩子一样,当上了放牛娃。
小时候,无论忙闲,王定烈总要缠着母亲讲上一段“三国”、“水浒”或是“岳飞抗金”的故事。有时,王定烈听得入神,就躺在母亲怀抱里甜甜地睡去。。
1929年,在外教书的一位老先生回来,在王氏祠堂办了一个4年制初级小学。一天,王定烈上学,正好遇上三年级学生应联句。老先生出的上联是“虽为初级小学校”,学生们苦思冥想,应对的很多,但先生始终拈须摇首。王定烈也琢磨了半天,不想灵感突发,也不管规矩不规矩,高声应一句:“乃造人才大地方。”先生猛地一怔,接着抚掌叫好。
1932年冬天,红四方面军在粉碎蒋介石对鄂豫皖苏区的“第四次围剿”后,越过大巴山进入通(江)、南(江)、巴(中)一带。军阀田颂尧节节败退,盛传红军胜利的消息越来越多。1933年10月,红军发起宣(汉)达(县)战役,得胜场解放了。接着进行找土豪、分田地,家家户户都发了土地证。王定烈的母亲捧着土地证激动得放声大哭。
“我15岁那一年,红四方面军进了川陕苏区,发动了宣达战役,当时,因为战争,小学停办了,我们也没有什么出路,干脆参加红军。于是,身着单衣单裤、脚穿破草鞋的我从得胜场爬山越岭走了4天,来到南坝场三十三军军部,再到上八庙九十九师二九五团报到。”15岁的王定烈成为一名“红小鬼”,开始了南征北战的漫漫之旅。
直到1951年,时任航空兵二十三师师长的王定烈才在南昌见到阔别18年、辗转找来的母亲。“当时,母亲知道我还活着,思儿心切,于是日夜兼程,先后在巴东、宜昌找我,一直追踪到南昌。漫长18年啊!母亲已经苍老,头发全白了,脸上都是一条条数不清的皱纹!” 参加红军的第一天起,王定烈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定烈”,意在坚定信念、轰轰烈烈闹革命。…
与草鞋的不解缘
采访时,只见王定烈胸前佩戴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毛泽东像章,在这个皮鞋泛滥的年代,他的脚上却穿着一双不合时宜的草鞋。一问才知他从小就穿草鞋,到现在已穿了80多年了。
1936年7月,王定烈所在红四方面军第五军开始穿越草地。一年前,兄弟部队就从这里经过,路上仍时时可见累累白骨。王定烈和战友一边行军,一边组织“收容队”掩埋遗骨。18岁的王定烈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面对死亡的恐惧。
过草地时,就像走在充满水的海绵上,脚下不时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稍一失足,就有陷入泥潭的危险。每人手里都有一根棍子,每走一步,都要先用棍子探一下路,找到一块能够落脚的地方后再迈出下一步,隔上一段距离,就插上一根小木棒作路标。
进入草地的第3天,面黄肌瘦的王定烈突然发起“羊毛疔”(急性胃炎),痛得他浑身大汗。他一面捂着肚子,一面前进。他知道,绝对不能掉队,否则就再也不能起来了。
草原上缺医少药,王定烈在痛苦中煎熬着。一天他突然想起在老家时母亲给哥哥治“羊毛疔”的土法子。于是他坐在草地上,从软帽上取下别着的针,想着母亲当时的办法,把胸口处的皮挑破,将一根线绳般粗的筋挑出来,咬牙使劲挤出紫黑色的血。虽然他痛得差一点晕了过去,但很神奇的是他居然把自己的病给治好了。
谁知祸不单行,王定烈又患上了重感冒,两天两夜,一直发着高烧,人事不省。两天后,朝夕相处的师长兼团长郭锡山(后来在西路军血战河西走廊的战斗中当了可耻的叛徒)见他的病情没什么好转,借故战斗情况紧,机关责任重大,亲自动手用刀把王定烈绑在马背上的绳子割断,把他丢在了荒野之上。这时,幸好团政委万汉江赶来,和郭大吵一顿,几乎动了枪,才又将王定烈从荒野找了回来。
接下来的两天下大雨,部队不得不在原地滞留下来,这给了王定烈宝贵的休养时间——给他喂水,并把不多的“糌粑”让给他吃。病情稍微好转后,王定烈便拖着马尾巴,又走在茫茫征途上。
一颗子弹留存在腰间16年的传奇
1936年10月底11月初,国共两党的一场激战在黄河两岸展开。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中国工农红军主力已经被滔滔黄河水拦腰斩断,隔分为了河东、河西两个部分。中央决定成立西路军,目标是“打通河西走廊”,争取得到苏联的援助。此时王定烈的身体已经恢复,他也被编入红三十军二六八团五连二排,随西路军出征。此后,西渡黄河的四方面军主力部队和河东红军渐行渐远,独自向河西走廊挺进,也开始了与西北军阀马步芳武装浴血拼杀的悲壮历程。
1937年3月14日,是西路军历史上重要的一天,也是王定烈记忆中最为难忘的一天。此时,两万大军只剩下不足3000人。部队突破马家军重围,退守到甘肃一个名叫石窝山的雪岭上。
14日上午10时许,敌人占领了二六八团右翼高地,向五连猛烈侧射。王定烈所在的第二排本来只剩12个战士了,在敌人的猛烈侧射下又牺牲了3名战士。王定烈和其他8名战士还在顽强抵抗,几乎不是用武器而是用生命在抗击敌人。恰在这时,一颗子弹飞来,王定烈猛然觉得右胸像挨了一拳,血从胸膛里淌出,打湿了胸前衣裳。他顿时感到天旋地转,眼迸金星,昏倒在地。
旷野里狼嚎声不时传来。王定烈到半夜苏醒过来后,剧烈的疼痛使他全身像通电一样颤抖,看到的只是战友的尸体——西路军余部已经分兵突围。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想走下山去,双腿却像两根铁棍,沉重麻木得迈不开步。他后来才知道,那颗子弹没有出来,从胸膛钻进了腰里,横搁在脊梁上,压迫着脊椎神经,使他的下肢麻木。他只好爬,用上肢带动下肢,一步一步地离开染满鲜血的战场,朝山下爬去。
走走停停,巧遇一些负伤的战士,他们不谋而合:“寻路下山,讨乞要饭,爬也要爬回陕北!”
第二天,王定烈和二三十个伤员隐藏在一间小屋内,被敌军发现。敌军对我伤员一阵机枪扫射,又挥刀乱砍,王定烈头、臂、手4处中刀,一群伤员中,仅王定烈一人幸免于死。采访时,记者还能清晰地看到王定烈身上当年所留下的刀印。
王定烈大难不死,继续找部队,由于伤势严重,两三个钟头才走了近200步。天黑了,王定烈睡着了,几只狼围了上来,被惊醒的王定烈用棍子敲打身边的石头,才把狼吓走了。
不久,王定烈在找部队的路上被捕。5月上旬,敌人将王定烈在内的300多名红军俘虏押解到武威。已经投敌的师长郭锡山前来劝降,王定烈当时因身体内部有一颗子弹横在脊梁处,腰直不起来,为了在叛徒面前直起腰来,他拼命直腰,当时疼得昏厥于地,可是这样一来竟将横在脊梁上的6毫米粗、30毫米长的“七九”步枪子弹顺了过来。腰从此能够挺直,能够使劲了,好似动了一次手术。
当年在河西走廊上击中王定烈的一颗子弹在他的腰间呆了整整16年,伴随他一直走过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
被监禁了7天,又被押往永登县城编入“补充团”。6月下旬,他们被押去修筑新(疆)兰(州)公路,变成了“劳役团”。一天,汽车过六盘山时出了车祸,一车人被甩出车外,王定烈被摔得不省人事。老天也仿佛垂青英雄,王定烈居然还是活了过来。王定烈因此得了个“死不了”的绰号。
“七七事变”后在党组织的营救下,王定烈从西安回到延安,被派到一一五师三四三旅警卫连当班长,不久给萧华当警卫员,随萧华挺进冀鲁边。
在抗日战争中,王定烈历任指导员、骑兵连政委、营教导员、营长、昆张支队副支队长、支队长,八团副团长。1945年王定烈率八团南下豫东,建立了豫中根据地,10月率八团突破平汉路,长驱700里,8天打了13仗,加入中原军区序列,编为一纵四团,王定烈任团长。中原突围时,王定烈率四团5次当前卫、5次当后卫,为掩护大部队突围做出重大贡献。中原突围后,王定烈所在的四团,转战湘鄂西,回到豫皖苏,驰骋于江汉地区。
同朱毛短暂的会见成为终生难以褪色的红色回忆
1951年10月下旬,空军召开新组建的第5批航空兵师师长、政委会议。23日,新组建的航空兵第二十三师师长王定烈和政委魏国运到达北京。王定烈回忆说:“我们都是初次到北京。最想见的是毛泽东主席和朱德总司令,我们同中央办公厅主任叶子龙通了电话,约定星期六下午到中南海。”先到叶家,由叶带他们到朱总司令家。朱德在他那古朴简陋的寓所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朱老总亲切随和,王定烈和他聊得很是投机。饭后,他们又去参加了专门为领导人举办的舞会。王定烈和魏国运不会跳, 就坐在那里听听音乐,嗑嗑瓜子。他回忆说:第一轮舞刚罢,毛主席过来了,大家不约而同都站起来让座。他身着浅灰色衣裤,身材魁伟,比在长征路上和延安时期都显得高大魁伟。”
毛泽东环视左右,向大家招手示意,最后把目光落在他们两个陌生人身上,操着浓厚的湖南口音问:“这两位同志是……?”叶子龙立即介绍说:“他们是初建的空军航空兵二十三师师长王定烈、政委魏国运。来京开会,特来看看主席和总司令的。”
“啊,都请坐下。不错,今天还有糖果、瓜子招待,你们先吃后跳。”毛泽东说着,随手抓一把递过来,“不要拘束,回来一趟,吃块糖也不过分嘛!”然后就查起“家谱”来了——多大年龄啦,哪里人啦,何时参加革命,上了几年学啦……王定烈俩一一作了回答。不觉已谈了20多分钟。因为怕耽误了主席的休息时间,王定烈就拉拉魏国运的衣角,说:“主席、总司令,我们要走了,祝你们健康。”毛泽东说:“你俩光看别人跳,怪难受的吧!那就自便喽。”朱德说:“你们以后再来耍啊。”告别了两位伟人,他们依依难舍地走出门外。
凄风苦雨过后是晚霞映满天
1951年, 王定烈接到命令,为加速空军建设,支援抗美援朝,中央军委命令,以湖北军区为主,抽调湖南和江西3个军区及四十一军、四十五军的一批干部组建空军航空兵第二十三师,任命王定烈这师长、魏国运任政治委员。
汇聚南昌的这2000多人,全部是来自陆军部队的人员。“尽管他们一个个都曾是冲锋陷阵的英雄好汉,都是勇往直前的勇士,现在当了空军,可连飞机究竟是啥样子都根本说不清。”
空军是一个技术密集的新军种,为尽快熟悉和掌握相应的知识,王定烈等聘请了航校的教员当“先生”,来部队讲授航空理论知识。
11月,中南军区空军在汉口召开党委扩大会议,安排下一批航空兵师参加志愿军赴朝实战锻炼。会后,王定烈被调任十八师师长。“十八师在抗美援朝和国土防空作战中屡建功勋,‘航空兵英雄中队就出自这个师。”
1952年2月,空军电示,赋予十八师执行第三批轮战任务。王定烈介绍说:“从6月21日至11月30日,我师编队共出动74批614架次,飞行424小时。空战中,击落敌机6架。在空战中摸清了敌人的特点,掌握了规模不同的组织指挥手段,以及各种保障方法,为后来提高战斗力和国土防空作战奠定了基础。”在朝鲜战场的那些日日夜夜,使王定烈铭记心间,难以忘怀。
1967年6月6日,在广空党委五次扩大会议上,一位负责人突然宣布时任广州军区空军副司令员的王定烈是“三反(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分子”,勒令停职反省,关押劳改。
接着,广空召开有300多人参加的五次扩大会议。会议期间,连续斗争王定烈3天,动员与会人员每人必须揭发他5条“罪状”。期间王定烈先后向军区领导写过3次申诉信,均石沉大海。王定烈只好向党中央、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中央文革和空军党委上诉,要求澄清事实,请求恢复工作。直到1968年12月30日,调王定烈到济南军区任副司令员,那顶“三反分子”的帽子也不明不白地飞掉了。
1968年2月,刘少奇、邓小平、萧华等11人被打成叛徒集团。所谓萧华是叛徒,是有人揭发,萧华某年某月某日在山东只身逃跑,下落不明。后来调查到萧华当时的警卫员王定烈,声色俱厉地说:“你是关键人物,要老实交待。”一时间,王定烈如坠雾里。王定烈翻开当年的日记,发现那天萧华正在给党政机关上政治课,专案人员启发王定烈,要他好好考虑考虑。第二天专案人员又来了,并威胁说:你不要顽固到底,不然死路一条。王定烈也火了:共产党员讲的是实事求是,我说的话我敢负责”。
两年的境遇和莫须有的“罪名”,让王定烈犹如生活在地狱一般,饱受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煎熬。这期间,王定烈曾多次致信空军党委,要求澄清事实、分配工作,为部队建设和党的事业多做些贡献。
他的信受到有关部门的重视。1982年11月,王定烈被任命空军副司令员,直到1985年退休。
已是耄耋之年的王定烈生活非常简朴,他的心中始终装着老区人民,只要是有益于老区发展的各种活动,他都身体力行,积极支持参与。几年时间,他先后在湖北、江苏、河南、河北、山东、四川等省市农村调研考察,为革命老区的发展不断地奔走办实事,为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发展献计献策。
王定烈说:“如今我的生活是8个字——读书看报,吃饭睡觉。有一个战友又送了我另外8个字——不吵不闹,不给不要(不想当官、不想挣钱、不想‘闹事,不要什么待遇)。我觉得这样挺好。”
虚怀若谷,心系天下,这就是一个将军的非凡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