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子诚(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
我认为改革开放以来的当代文学最大的成绩,就是开放了作家、理论家创作和想像力的资源。另外一个成就是,出现了一批优秀的作家和优秀的作品。
对当代文学持否定的态度的,不仅仅是西方的汉学家,也包括国内的某些学者。当然我们承认当代还没有出现像鲁迅等这样的大师,但是当代的一些作品也具有成熟的品格。当代的一些作家也有很多故事,只不过这些故事还没有被认真地去讲。所以这是一个过程,我们处在过程里面,我们在看到一些优秀的或者动人的作品的同时,周围也有很多平庸的噪音,我们在判断上有时候会被这些噪音所干扰,认为当代文学好像没有什么出色的表现,实际上这是一种假象。
我还要为诗歌辩护。我参加了很多文学的会议,包括大型的文学会议,没有看到一个诗人,这是非常奇怪的现象。在每一个国家,文学的成就都不仅仅是由小说来承担的,当然小说从现代开始就成为中心的门类,这是必然的。因为现代社会需要小说这种通俗化的,或者说能够为大众所接受的一种文体的形式,而且它也能够负载更多的知识信息和一些思想信息的含量。但是一个社会对文学的评价、对文学实绩的评价,没有诗歌来承担是很奇怪的事情。诗歌是衡量一个时期的文学非常重要的标志之一。30年的诗歌里面有很多出色的作品,只不过我们现在没有认识到。
为改革开放30年文学作总结,不仅要谈成绩,还要进行反省和反思,因为纪念不仅仅是要把成绩提出来,而且要认识我们现在存在的问题。我们整个的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觉得目前的情况下,人的自由发挥,或者说人的创造性的发挥得到很大的开拓,但是在这样很自由的环境中,作家对自己的位置和自己创作方向进行选择不是更容易,而是更难了。
贺绍俊(沈阳师范大学教授):
文体是检阅文学成就最显眼的标识。这30年间,当代文学的文体经历了大解放、大突破、大改组,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文体实验和文体革新的热情和冲动,也带来文学全新的变化。文体是指文学作品的体裁,它包括语言表达方式和意义的组织形态,涉及到作品的语言、结构、叙述方式、叙述视角等。讨论30年的文体发展,必须放在百年来中国新文学发展的大背景下,才能看清它的意义。“五四”新文学革命的成果就是初步确立了现代汉语文学的文体界限,从大的板块说,就是现代小说、现代诗歌和散文。但正是在改革开放30年间,人们不安于在统一的文体里生存了,纷纷摇晃文体的稳固基座。到上世纪90年代以后,一个文体革命的高潮就来到了。
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新潮小说浪潮唤醒了作家们摆脱文体束缚的冲动,作家普遍有了一种自觉的文体意识,这与西方文体学在这一时期成为理论批评界的显学也大有关系。90年代以后作家频繁地进行着文体实验,新文体的作品不断涌现。有批评家还为这场文体实验具体归纳出拟骚体小说、双体小说、反思对话体小说等七个新品种。口号最响亮的是《大家》等期刊打出的“跨文体写作”。今天,我们随处可见作家在文体上下的功夫,或者调整思维,或者改变视角,或者追求新的叙述方式,或者重组作品结构。文体成为作家们的必修功课。文体不仅仅是一个形式问题,也是一个意义表达的问题,作家们需要寻找到新的载体来表达自己新的经验。30年来文体的活跃显然是与这30年来文学观念的活跃有直接的关系,因此,文体成为作家最感兴趣的问题。当代社会急速的变革、观念的更新、全球化带来的多元文化的对话,使得作家们看待世界和人生有了新的视角、新的理念、新的想像,而这一切需要找到一种新的文体来承载。文体的解放不过是作家思想解放的落脚点。因此,30年来的文体发展充分展现了作家精神的自由和丰富,也大大拓宽了文学的意义表达空间。
但革命性的文体发展也带来一些值得我们反思的问题:首先是文体的超前性。文体具有相对的稳定性,一种文体从孕育到成型成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如中国古代诗词,都经历了数百年的磨炼。现代汉语的文学文体,从诞生起到现在不到百年的时间,严格说来,还没有完全成熟。因此,眼下的文体革命、文体解放显得过于超前,它的后果不单纯是牺牲了小说的故事性、情节性或人物形象,牺牲了散文的真实性,牺牲了纪实文学的纪实性,牺牲了诗歌的韵律,等等。更严重的是,轻率地破坏现代汉语的文学文体,也许会抹去我们珍贵的文学记忆,会让文学精神的历史链条产生断裂。其次是文体的焦躁症。文体意识的弥漫,造成了作家们的文体焦躁症,仿佛不在文体上玩点花样就落后了,于是为文体而文体,抽掉了文体的内涵,纯粹成了形式的炫耀。有不少文体实验的作品都可以称之为“表演之作”。文体焦躁症的后果是明显的,一些作家分明还没有真正掌握成型的现代汉语文体,还没有进入真正的小说思维或诗歌思维,却大举进行文体破坏的行动,到头来,留下的只是一堆思想和语言的碎片。
总结30年的文学文体发展,展望未来的文学前景,我以为应该这样来对待文体:一方面,我们当然需要文体的革命和解放,但另一方面,此刻我们更需要文体的建设和守成。
潘凯雄(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
这30年的文学出版我想从两个方面来描述:一方面改革开放大大地解放了文学出版的生产力,使文学生产从复苏走向了兴盛,改革开放大的背景推动了文学出版的兴盛。另外一方面,文学出版通过自己的出版行为,为改革开放,为我们整个国家的全面协调发展作出了自己的贡献,有一些贡献还是开风气之先。
我想这30年的文学出版大致可以分成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叫作复苏期,大致上是指1978年到1989年;第二个时期叫作转型期,指90年代;第三个时期叫作走进新世纪,就是最近七八年的事情。当然这样一种划分是相对的。
先说复苏期。这一时期文学出版的突出主题和刚刚粉碎“四人帮”以后国家面临的主题是一样的,也就是解放思想、拨乱反正。复苏文学出版,标志性的事件有几个:第一个是为解决书荒重印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通宵达旦地排队购买文学名著,年龄大一点的朋友都有这样的记忆。粉碎“四人帮”之后,整个社会出现了阅读的饥渴,当时的国家出版局下了一道命令,开了一个书单,大概是49种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交给几家出版社来重印,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承担了大部分的重印。当时的物质、当时的技术是极度的匮乏,我听我们社里面的老同志讲,日日夜夜地加班,而买书的人是通宵排队,和现在在银行买债券、买股票一样。大量重印名著,这是出版业在改革开放之初的贡献。第二是通过一系列的出版行为,践行改革开放、解放思想、拨乱反正,有的行为是具有标志性的,开风气之先。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召开了全国性的中长篇小说作者的讨论会,差不多的时间《文艺报》召开了一个短篇小说的作者讨论会。为什么要提这两个讨论会呢?请注意时间,大概是在1979年,这个时候我们的一些作家,或者是一些作品在社会的政治生活中并没有平反,文学界、出版界自说自话给这些老同志平反,然后再出版他的著作。一些作品通过自己的出版屡屡突破了某些禁区,在出版的背后有大量曲折的故事,是老一代的出版人以巨大的勇气才使这些作品得以出版,通过出版来突破思想的禁区、观念的禁区。当时的一些社办报刊的创刊,包括1978年底人民文学出版社创办的《新文学史料》,使得一批老作家的回忆录等文献得以发表,实际上也是一种解放思想,也是拨乱反正。第一阶段的出版行为起到了解放思想、拨乱反正的作用,而且还不仅仅是在当代文学领域,实际上也涵盖了现代文学、古典文学、外国文学,是一个全方位的思想解放。比如说现代文学,在极“左”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观念下,能够进入文学史的作家名单是极其有限的,在上世纪30年代有特点、有独特风格、讲究个性的作家基本上被淹没了。从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现代文学作品的出版,在拨乱反正、解放思想上有突出的表现,实际上是把那些被“左”的思想淹没了的文学作品大量发掘出来,提供给读者。当时的拨乱反正、解放思想,在外国文学出版领域也是全面运行。
第二个阶段就是所谓的转型期,自1989年以后到上个世纪末。这个时候,从解放思想、拨乱反正开始进入到多元化的时期,从单一的文学出版转到适应多元化的文学现象。市场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一方面有多元化的转型,一方面有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文学出版不得不面临一种转型,这种转型面临着两个问题:一方面,面对这种纷纭复杂的文学现状、市场现状,是一味迎合还是适当坚守?另一方面,你不能对发生的变化、发生的变革视而不见,你怎么去面对?怎么去应对?这个时候确实没有任何成功的经验、没有任何先辈可以告诉你究竟该怎么走。这是转型期,对文学出版来说是探索和坚守的时期,这样就转到了新世纪。
新世纪这七八年的主题可以用两句话来说,就是一方面提升国家软实力得到了充分的重视,另一方面市场化的程度在加速。文学的边缘化程度进一步加剧,市场化进程加速,市场竞争日益白热化。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版业自身的体制和机制的问题日益突出,包括文学出版也是一样。再比如说数字化浪潮的袭来。我们的全民阅读,前两年平均统计下来都是下降8%,今年的统计是略有回升,今年的统计加入了一个数字阅读。实际上现在全民阅读量下降,主要是指纸质阅读、纸媒阅读在下降,而数字化阅读正在海量上升。看起来是传播方式的变化,实际上并不只是传播方式的变化,对这种传播方式的变化所带来的革命,我们的出版业,当然也包括文学出版业似乎还没有做好准备。这就是进入新世纪这七八年来,我们的出版业包括文学出版面临的一系列新背景、新课题。
李敬泽(《人民文学》主编):
中国的文学期刊在改革开放30年的整个过程当中,特别是在改革开放的早期,是得到了巨大的繁荣和发展。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时候,我现在回想的只有三本文学期刊,一本是《人民文学》,那个时候刚刚复刊;一本是《解放军文艺》;还有一本是上海的《朝霞》。到了80年代早期,中国的文学期刊就已经是遍地开花了,从中央到地方,从省级一直到地市级,没有文学期刊的地方大概不多,而且文学期刊在80年代初的影响力达到了世界文学传播史上空前绝后的程度,这个从刊物的印数、销售上可见一斑。据我所知的《人民文学》,1982年、1983年的印数是达到了143万份。我最近看一个材料,《收获》在80年代初也达到140多万份,这还属于在80年代初有限的生产力水平下,包括纸张、铁路运力的紧张,还要限制,说这是限制性的物资,不能再多印了。我想文学期刊在80年代早期的巨大发展,确实是对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复兴、繁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某种程度上说,文学期刊是塑造80年代、90年代中国文学重要的、基本的力量。
我们的很多学者谈到文学期刊的时候,总是说80年代是多么的辉煌,90年代是多么的暗淡。其实就文学期刊销量的指标来说,最严重的下行都不是发生在90年代。我在90年代到《人民文学》做编辑,从1985年、1986年、1987年开始,中国文学期刊的销售开始下降,那个时候下降量是很大的,今年掉了三万,明年掉了五万,后年就掉了六万,那个时候都是几十万,掉个三五万不当回事。当时的文学气氛还非常热烈,大家谁还想到还有市场这个事?当然每次下行我们还是很忧虑的,我们还是采取措施,但是我们没有把它放在整体性的框架里面来考察。80年代后期的这种下行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也没有细想,但是就我的直观观察来讲,《人民文学》这种刊物到了140万的时候,必然是要下行的。文学期刊发行的下行本身就意味着我们改革开放、我们整个文化环境的发展,包括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包括他们闲暇时间的支配都已经变得更复杂、更丰富。
还有一点我觉得也是很有意思,就是说这种下行很大程度上也跟文学自身的演进有关系,基本上1985年、1986年开始的这个大规模的下行过程,正是和我们文学自身、我们退出更大的文学领域,认为文学应该建立一个区域这个过程几乎是同步进行的。这个过程中的得失利弊,我觉得确实可以作为一个课题,进一步研究。
到了90年代文学期刊的境遇、文学期刊的困境问题几乎变成了老生常谈,其实情况也要比我们想像的、看到的复杂得多。我觉得有一部分原因是由于文学期刊的经营面临着一定的困难,一部分是由于市场,一部分也是由于旧有的体制、机制问题长期没有解决,甚至至今也没有解决。在这种情况下谈论我们怎么走向市场,我觉得本身就是不了解情况。但是话又讲回来了,我觉得文学期刊在经历了整个90年代的波折之后,就文学期刊的主体部分、主要的文学期刊,都是维护住自己的那一份市场,都是占有了自己的那一份忠实的读者,不能说他们或者是我们在市场上是完全不成功的。
那么问题在哪里?问题在于文学期刊的命运在90年代、特别是在90年代后期以来,某种程度上已经不再是期刊的命运,而是一个复杂的文化生态中的象征性焦点。90年代末期大众传媒兴起、网络兴起,整个文学的生态、整个文学的发展体制、整个写作者的基本生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这种变化中,文学期刊之所以老被提起来,老被作为一个问题提起来,是因为文学期刊被视为传统文学秩序的代表。文学期刊的问题确实非常复杂,不仅仅是一个市场的问题、转制的问题,也不仅仅是怎么发表作品的问题,它也代表着我们需要和期待着什么样的文学生态这样一个基本期望和基本信念的问题,它甚至广义上说也是我们的文化政策问题。那么在新的世纪文学期刊应该怎么办,或者是将要怎么办?我只想说一点:重温文学期刊30年来的历史,我觉得文学期刊需要向我们80年代初的那些老前辈学习的根本点就是,我们依然要勇敢地肩负起对中国文学的责任,我们依然要有充分的自信去选择标准,艰难地思考、艰难地探索,然后作出判断,在这种判断中,逐步地形成标准,把这种标准推广到大众中去。媒体也好,我们自身也好,批评家们也好,常常大谈标准?老是讲现在是没标准的时代。我们为什么没有标准,标准在哪?我们无法轻易地懒惰地从我们的前辈大师那里简单地引用标准,真正的标准就在我们的手里,这曾经是80年代文学期刊的编辑们付出的努力,而且是卓有成效地实行起来的。如果中国的期刊还有前途的话,真正考验我们的、真正决定我们命运的可能是我们还有没有这种探索标准的信念和能力。
彭学明(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副主任):
在中国文学的历史长河里,少数民族文学丝毫不逊色于汉族文学,少数民族文学对中国文学的贡献,是中国文学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我以为这是对少数民族文学非常中肯的评价。
回望改革开放30年的少数民族文学,我们的民族文学瑰丽多姿,大放异彩,涌现出了一大批在中国文学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和作品。少数民族文学所具有的博大深沉的民族情怀、泱泱浩浩的民族气象、清洁纯净的民族品质和坚韧磅礴的民族精神,构成了民族文学刚直而整齐的风景线,组成了少数民族文学弥足珍贵的民族品格。
博大的民族情怀。“为什么我的眼里总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艾青的这句诗,印证了所有少数民族作者的民族情怀。每一个少数民族作者,都有自己深爱的土地。故乡的一草一木,故乡的一山一水,故乡的一人一物,都是他们文学的火把,在心灵里燃烧。不管时代多么浮躁,不管物欲多么横流,不管世事多么沧桑,也不管他们是身在故土大地,还是异国他乡,他们都可贵地忠实于自己脚下的那片土地,坚守着民族的那份情感,把对自己民族的牵挂和自豪,把自己民族的幸福和忧伤,都寄托在自己的文字里。他们对民族的吟唱,不是装腔作势、拿腔拿调,而是出自内心,发自真情,感人至深。矫情和假意得宠时,这种稀缺的民族情怀,是民族文学作品最宝贵的财富和资源,也是民族文学最强大的情感动力。有了这种坚如磐石的民族情怀,整个民族文学的基调因此显得格外温润、温暖和灼热。
泱泱浩浩的民族气象。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地理、风情、历史和文化。这种独有的民族资源,给了民族文学独特的创作优势,赋予了民族文学的文学个性。而多民族的多元性和丰沛性,又使得民族文学花团锦簇,斑斓多姿,呈现出泱泱浩浩的民族气象。无论是少数民族作家还是汉族作家都饱蘸着民族的乳汁,在少数民族的民风民情里沉醉,在少数民族的文化历史里徜徉。他们或讴歌民风的浪漫、民情的醇厚;或记录民间的幸福、民族的荣光;或胸怀现实,心佑苍生;或追问历史,拷问明天。泱泱浩浩的民族文学,幻化成蔚为壮观的民族记忆和中国符号,从而使中国文学绚烂瑰丽,熠熠生辉。藏族作家阿来《尘埃落定》里的神性和诡异,土家族作家孙建忠《醉乡》里的野性和浪漫,汉族作家范稳《水乳大地》里藏地的圣洁和纯净,汉族作家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鄂温克的绵密和诗兴,都是民族气象的美丽云裳和花朵。
清洁纯净的民族品质。民族文学的品质是什么?是真,是善,是美,是爱。清洁、纯净、质朴、本色。是中华民族最真实的颜色。像民间的印花布和蜡染,淡雅而厚重,平朴而高贵。纵观少数民族文学作品,大多都具有这些秉性。作家笔下的这些民族美德与品性,不但再现了民族的本色,也让自己的民族赢得了世界的尊重。乌热尔图的《琥珀色的篝火》里那个眼看妻子病危,却把几个迷路雪山快要冻死的路人送回归途的猎人尼库,让我们看到了鄂温克人心灵深处的善良。还有不少作品是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对传统文明和民族品质消失的一种缅怀和追忆,这些缅怀和追忆,虽然伤感,却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民族财富和文学财富。
坚韧磅礴的民族精神。如果说,作家们,特别是少数民族作家们对民族品质的记叙,是对少数民族的本色记录,那么,在如下的作品里,我们看到的是民族的自醒和自觉,是民族的自爱和自强,是每一个民族坚韧磅礴的民族精神。邓一光的《我是我的神》,通过乌力图古拉和乌力天扬两代人的人生,赋予了任何时代、任何民族、任何国家所需要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等人生营养。年轻的东乡族作家了一容在《林草情》里,通过对村民模子不管岁月荣枯,爱恨无常,一辈子栽树造林的举动,刻画了一个民族对土地的绵长的爱和坚守。李传锋的《红豺》,通过小骡克残杀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小动物红豺,而最终上演的一场人与动物的惨烈悲剧,传达了一个民族可贵的反思与自醒。打工作家于怀岸的《台风之夜》,通过几个在深圳打工的湘西青年闯荡深圳遭遇抢劫和欺骗时的台风之夜里的所思说想、所作所为,赞美了一个民族可贵的自珍、自爱和自尊。玛拉沁夫的《大地》,通过对牧民巴塔意外挖到了价值连城的金银财宝,却将之归还社会和大地、不愿不劳而获的举动,反映了一个民族大地一样的博大,也反映了一个民族可贵的自觉。而秦春的《两地书·母子情》,通过在宁夏空难中幸存下来的瘫痪少年重新站起并走向成功的艰难经历,讴歌了一个民族的自强、自立和坚韧。而那些大量的对人性和社会反观、回望和省思、解剖的作品,对民族精神的丰满和健全,也是直逼人心,令人振奋。民族文学作品对民族精神的吟唱和弘扬,使民族文学不但有血有肉,也有钙有骨。这种精神,滋养人生,温暖社会,启迪世道,照亮人心,成了一个民族屹立世界民族之林的力量之本。
总之,改革开放30年来,民族文学是木秀于林,民族文学的民族情怀、民族气象、民族品质和民族精神,构成了民族文学的诗性品格和史性特质,这是民族文学的胜利和荣光。作为一个少数民族作者,我为此感到骄傲、自豪,并将为之继续努力和奋斗。
白 烨(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30年文学,我觉得可以用八个字概括:六代同堂,八仙过海。代际真正的意义在哪呢?我觉得是每一代人自己介入到那个时代,所代表那个时代的特点、审美的文化所造成的东西。我认为30年的文学可以分成三段,可以说是三次阶段、三个浪潮、三次冲击。
在整个80年代,或者说新时期,主要是政治性浪潮,这是当时文坛的主旋律,包括在政治上对“四人帮”的清算,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清理那些被歪曲、扭曲的马克思主义观点。整个80年代是政治性的,有“左”和“右”的词语,这样就进入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知青文学,都有一种政治性的情结,大家是这个时候走向文坛的。那一代的作家身上都有一种政治的、或者说社会历史的浓重情结,我觉得和他们成长的80年代密切相关。
在90年代是另外一种风景,政治的烽烟在逐渐减少,来的是另外一些东西。比如说在一开始的时候,整个文学开始变得没有主潮了,紧接着市场经济又起来了,这个时候恰恰给另外一些人出头露面提供了机会。他们登场之后,没有像80年代作家那样背着包袱面临着压力,他们对传统之外、政治之外的文学自然比较多地给予了借鉴,像苏童、格非的写法都是过去不多见的。出生于70年代的作家,表达的是对社会独到的看法,他们写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好像是一些边缘化的人物、比较无聊的事情,他们能够把这些事情写得非常有意思。我们经常要谈到80年代出生的作家,好像“80后”这帮小子是横空出世的哪吒闹海,他们是踩着两个风火轮来的,一个是媒体,一个是市场。这一拨人和我们这一代是不一样的,他们的不一样一个是和市场有亲近感,与市场的亲近、对网络的熟悉是我们这一代所不及的。他们非常注重与读者的互动,他们更在乎的是读者。今天我们看起来,好像50年代、60年代、70年代和80年代的人,他们年龄虽然有差别,他们背后有不同的文化的精神和审美的风尚,但是这样一些东西汇合在一起,也是相互碰撞、相互补充、相互弥合、相互启迪的,现在这样一种代际的衔接是深层次的多样化。这是我们30年文学一个重要的收获。
谢有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
很多人可能都留意到了一个现象:中国作家普遍面临一个“中年困境”的问题。从现代文学开始,那些重要作家的重要作品基本上都是在青年时期完成的,进入中年之后,有一些人不写了,有一些人即便还写,写的作品在他个人的写作史上也没有代表性意义。当代更是如此。一些作家,青年时期才华横溢,可一进入中年,写的作品要么重复自己,要不就仅仅维持一种还在写作的状态,少有创造性。从这个角度看,考察中国的青年文学,几乎就可见出中国文学真正的水准和基本的状况。
观察中国当代文学这30年的变化,几乎都由青年所发起,正是他们的写作实践,最终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文学变革。新时期初始,文学所着力变革的,是写作与现实的关系,那个时候的作家,渴望喊出真的声音,渴望突破固有的政治禁锢,以表达出自己受了创伤的心,朦胧诗人、伤痕文学作家,他们的写作,都贯彻着这种努力。到先锋文学兴起,像苏童、余华、格非、北村等作家出道,很年轻,又有很好的文学训练,他们已经不满足于文学描摹现实,而更多地思考语言和形式的问题,所谓从“写什么”到“怎么写”的转变,文学开始回归本体,这是当代文学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它改变了写作与语言之间的关系。再接下来,女性文学兴起,“70年代作家”出现,改变了写作与身体、经验、欲望之间的关系。到“下半身写作”、表现小人物生活热闹一时,文学好像又从注重“怎么写”转到了“写什么”这个话题上来了。可以说,这30年的当代文学,一直在写什么和怎么写这一条线索上探索,文学与现实、文学与语言、文学与经验等方面的关系被全面改变,文学的丰富性、可能性被不断地敞开。
但是,到“80后”作家崛起,真正的文学断裂才开始出现。我读他们的作品,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不仅这一代人的文学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连他们的出场方式、作品的传播方式,都和以前的作家有天壤之别。前面几代作家,几乎无一例外地是通过期刊、评论家和文学史来塑造自己的文学影响、文学地位的,可如今,这个由期刊、评论家和文学史所构成的三位一体的文学机制,在“80后”一代的作家身上彻底解体了,在他们身上,出现了由出版社、读者见面会、媒体所构成的新的三位一体的文学机制。这一代作家不回避市场问题,所以,他们的写作多数都是一种读者在场的写作,他们不是关在密室里写,而是注重读者的感受,也在意和读者的互动,通过博客、读者见面会、媒体讨论,他们能时刻感受读者的存在,这个存在,也从正面肯定了他们的写作价值。这种写作语境的变化,必然会改变他们的文学观念。
事实上,读“80后”一些作家的作品,你会有一种感觉,那个我们讨论了很久了的后现代社会,也许真的来临了。经验的碎片,浅阅读,削平深度,消费符号与趣味,等等,这些都是许多“80后”作家作品的特征,也是后现代社会的一个象征。他们注重现在,书写自我,满足于想像的奇崛、语言的个性,反历史,轻经典,甚至连父母一代的生活,都很少人有兴趣关注。这种话语方式,对于被经典和传统养大的人来说,当然是一种断裂,是绝对的重新出发。由他们,我在想,传统和经典这些东西,以及我们过去关于文学的很多伟大的解释,今天对于年轻一代而言,真的还有效吗?至少,一切已变得很可疑。但我也不愿意轻易就认同“80后”作家现有的文学趣味和文学观念,我觉得他们也还在变化之中。我同样怀疑,他们的这种话语方式,是否能很好地传承文学固有的精神。这一代作家也开始有了如何接续经典、面对传统的渴望,毕竟,就文学写作而言,“80后”作家也已经不年轻了。在他们这个年龄,之前很多作家都写出了自己一生极为重要的作品了。由此反观“80后”的写作,觉得他们也到了转型的时候。至少,我在以下几个方面的疑虑,或许值得他们思考:
一、他们的经验边界,普遍集中在都市时尚生活上,太狭窄,所以蕴涵着危机。它意味着,除了都市生活之外,更多无名、匿名的生活,都难以出现在他们的笔下。可是,谁都知道,都市时尚里生活着很多“80后”,工厂、流水线和农村,也生活着很多“80后”,后者的生活,由谁来书写?一代人都在描写都市生活、时尚生活,这必然会导致这种单一、片面的生活对更广阔的生活的殖民,这种新的文学殖民,本质上说,就是一种生活对另一种生活的殖民,一种经验对另一种经验的殖民,它所导致的结果,是沉默的人群消失,渺小的声音失语。一旦这种声音得不到表达,对话的格局就无从形成,经验的丰富性就会大受影响。“80后”作家除了书写自己的生活,还需要具有想像和虚构的能力;除了观察自己的内心,他们还要学习关心“他人的痛苦”。二、他们的精神气质一直流于孤愤,这也会限制他们的发展。这种叛逆的情绪,有时能使他们神采飞扬,个性十足。但是,如果光有这种情绪,孤愤到底,而内心失去了温暖和宽大,就难以用公正的眼光看待当代生活,也难以公正地对待别人。在生活中只看见阴暗和不满,一味地愤怒,包括在前辈身上也看不到值得我们尊敬的成就,这是一种严重的局限性。三、他们的话语方式,太重搞笑、幽默,缺少庄重、大方的品质,文字便容易打滑,难以真实地表达出这个时代的内在特征。其实不仅是“80后”,现在只要翻开报纸、杂志,尤其是网络上,一片滑稽、搞笑、诙谐、插科打诨的口吻,这种话语方式占了当下的主流。
我个人觉得这种话语方式过于单一了,因为就现实而言,中国社会其实一点都不幽默,甚至还常常让我们觉得沉重,如果一个作家只是热心于幽默和搞笑,我们如何面对现实中那些有重量的话题?都在插科打诨,就把一切问题都消解了,表面化了,这其实是对现实的简化。一个作家要走得远,还是要有沉下来的东西,内心也要有庄严感,不能轻化一切。像鲁迅写《阿Q正传》,也有诙谐,但在鲁迅的骨子里,我们还是能体会到沉重、庄严的东西。只是,很多年青作家都没有看到这一点,而把文字的最高境界定位于有趣。有趣,如果失于轻飘,缺乏真诚的东西,这就会成为文学写作的致命伤。
杨宏海(深圳市文联专职副主席、研究员):
深圳文学30年的文学实践我认为有三点可圈可点。第一点,深圳文学丰富了当代文坛的文体写作和人物发展。如果放置到全国当代文坛的平面上来看,有几位深圳作家的作品值得关注:首先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刘西鸿的《你不可改变我》,这部小说以人物形象个性的先行,以新的理念引起当时文坛的震撼,今天来看也还具有相当的先锋性。第二个是杨黎光的报告文学创作,应该说在全国文坛上也可以独树一帜。之前,我们有陈秉安等人,还有《天地男儿》在全国拿奖,但是真正体现深圳报告文学实绩的,是杨黎光后来连续3次取得鲁迅文学奖的报告文学作品。第三个是作为知识分子写的小人物生活和命运的作品,比如《那儿》《望苍穹》引起了北京、上海媒体的关注,北京、上海媒体还专门开展了学术研讨会。第四个是李兰妮的《旷野无人》,她写了人类如何看待抑郁症的宏观的命题,被很多人认为是对人类文明有所推进的、有价值的书。彭名燕的《岭南往事》、杨争光的小说、南翔的小说、丁立的商海题材小说也都是在国内引起了关注。深圳还有一个作家就是千夫长,他最早利用手机写作。黄树森等编写的《深圳九章》,在文体方面也是做了一些探索。在女性小说的写作上,深圳其实也是先走一步的。第二点,深圳文学为当代文坛提供了两个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一个是打工文学,一个是青春文学。打工文学的出现,为来自市场经济第一线的写作者提供了实现他们文学创造的文化权利,这些作家们的创作应该说首先体现了我们国家对农民工的文化权利的重视。当然不仅仅如此,打工文学随着逐步的发展,已经在文学层面上不断地提高,从早期安子、张伟明,到今天的王十月等打工作家,他们已经在新的方面进行了挺进。特别是在城市形象、身份认同等方面为我们当代文学的都市写作提供了很宝贵的经验。第二个文学现象就是青春文学。现在印象非常深的是韩寒、郭敬明的青春文学,但是当我们翻开历史的一页,我们会发现,最早写青春小说的是来自深圳育才学校的郁秀,郁秀的《花季雨季》比韩寒、郭敬明的小说早了两年,它的发行量也达到了200多万册。郁秀之后有妞妞的《长翅膀的绵羊》等等,他们的这些作品也展示了深圳少年作家们文学的想像。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们校园文学又产生了来自国内第一部中学生写的动物小说就是《大漠末日》,现在这部小说已经被国内的一家企业准备投资2000万拍成动漫片,这也是我们青春文学的一个新的收获。同时在文体的实验方面,我们深圳一位16岁的女孩赵丽和英国的创意大师霍金斯一同写了《创意未来》,准备出版。第三点就是深圳文学的实验还体现在它在探索一条对体制外作家的培养和发展、对文学体制进行创新和改变的路子。总之,我认为,为我们当代文坛提供了丰富的文体写作和人物形象、提供了打工文学和青春文学两个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为文学体制改革辟出我们深圳的初步试验田,这三点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深圳对中国改革开放文学的一种贡献。
胡殷红(中国作家网主编):
网络文学,是随着电子传媒的形成而出现的新的文学形式,也是一个随着科学社会发展涌现出的一门新生文学。在网上,看书不用去买,写书没有稿费,是不分阶层和年龄的真正的“大众文学”。网上发表的作品比书店发行量大得多,大家写,大家看,历史的,现代的,民间的,恋爱的,还可随意品头论足,互相促进,互相提高。由于网上发布作品没有版面限制,没有编辑三审,完全自由表达,因此,这些作品不同于专业期刊的文学,对作品的要求当然也不能同专业作家的作品相提并论。“百花齐放”而且参差不齐。未经编校,文字不精,很正常。想读作家们的出版物,可到书店买去,网络是大众的栏目,当然,也有专业作家栏目。现在还写得不精的作者里,将来也可能会出现无数好的作家。网络上人人都有写作的权利,不需要谁来批准和认可。网络文学现象告诉大家,写作并非是高级知识分子的专利,网络文学是大众自己创造的文学。
网络文学从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到现在已经有了10年时间。在有关网络文学10周年的纪念中,因为盛大并购起点、晋江原创、红袖添香三家文学原创网站而生出许多波澜。舆论争论的核心,一是,网络文学能否产生新的优秀文学作品;二是,中国的网络文学是否具备足够的生命力;三是,网络文学是否有文学价值。对网络文学持悲观态度的人,在这几个问题上,都给出了否定的结论。我认为,优秀的文学作品并非传统纸媒所特有,文学作品是可以通过任何形式传播的。文学的本质不在于是用笔还是用电脑,而是在于文学所要表达的情感。所以,我认为,传统写作不可能篇篇都是优秀的文学作品,而网络文学,也未尝没有佳作。至于对网络文学的文学价值评估,也逐渐引起文学评论界的关注。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文学期刊编辑对网络文学作者和作品的评价和约稿也形成趋势,很多网络作家最终得到读者和评论界的认可而走进传统纸媒,似乎也已体现在网络与文学的互为作用上。网络作品中文学的价值含量应该说与网络本身无关,网络只是一个载体,因缺乏优秀的文学作品而去抱怨网络,这只是没有弄清文学与网络的关系,也可以说是没有弄清文学的本质。我们中国作家网的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专题得到媒体、文学界和广大网友的关注与好评,专题浏览人次超过25万,总点击量超过500万。实践证明,网络与文学互为促进,互为传播。我们期待健康的网络空间和网络文学的发展与繁荣。
杨黎光(深圳报业集团副总编辑):
我想谈谈我在改革开放当中报告文学的创作实践。我是1994年下半年转到报告文学创作的,在这之前我主要是写小说,也写一些影视作品。转到报告文学创作与环境的变化有关,作家和时代的关系、外部的创作环境往往影响我们的创作。我是1992年来深圳的,那个时候我来深圳,给我强烈的感觉,深圳快节奏的生活已经没有办法让我坐在家里慢慢地写小说了。十几年来也写了十几部作品,对报告文学的写作我有这么几点体会。第一点,报告文学作家应该是行动主义者,写到哪儿,脚步就要到那儿,这几年我去过很多地方,包括监狱、洪水、非典的各个地方,你不到所有必须去的地方的话,你写不好报告文学。第二个体会,回顾一下30周年的创作,以及回顾我十几年的创作,有一个特点,就是你的作品和整个时代的报告文学作品,记录了这30年的中国历史,这是报告文学独特的特点。第三点,现在的报告文学走进了沉寂期。明年是建国60周年,应该是报告文学又一个出作品、出作家的时候,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到比较有创新、影响大的作品出现,我感觉到这个时期报告文学作家们又在沉寂、又在思考,我自己也在思考。
报告文学经过30多年的发展之后,往哪儿去?虽然报告文学在30年中是所有文体当中最辉煌、迅速发展的文体,但是它也面临彷徨的命运思考。我一直在想这些,并没有完全想明白,我在写“非典”的时候开始转型,我在报告文学上面加了三个字:“思辨体”,这个报告文学的写法既不以人为主题、也不以事物为主题,而是以思辨为主题、以思考为主题、以人生的总结为主题。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报告文学开始转型,我认为文体要不断地创新。我是一个媒体人,我感到文学期刊从80年代发生滑坡,下一个就是纸制媒体了,这是整个时代的现实,也是一个潮流。如果文学写给谁看的问题不能解决,那你如何解决为何而写?有很多的问题的确需要我们思考、需要我们解决、需要我们创新。
注:评论家雷达与王必胜在这次论坛研讨会上的发言,因本报近期已发表其相关文章,故不再摘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