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倾泻

2009-01-28 03:52张祖文
西藏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王力河堤团长

张祖文

金色的太阳从云层中钻出来罩住了次洛的脸。次洛站在扎曲河坝上。扎曲河穿过崇山峻岭,经过扎曲村。

扎曲村位于扎曲河河谷一块开阔的平整地。大约有几十户村民世代居住于此。河谷一侧有一座叫不出名字的山,山的半山腰有一座在当地非常出名的尼姑庙——嘎莉寺。嘎莉寺一年四季都俯视着整个扎曲村和扎曲河谷。

扎曲河是雅鲁藏布江的一条支流。这条河大多数时候都像一个乖巧的藏族女孩子,兢兢业业地向雅鲁藏布江输送着自己的全部河水而默不作声。但有些年份的七八月,它却也像不听话的孩子,会出现性格乖戾的时候。每到这时,也是扎曲村村民感到最恐怖的时候。

三十年前的一个夜晚,扎曲河突然如一扇失控了的闸门,肆无忌惮地向周围的村庄发泄它的脾气。扎曲村的村民至今还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晚上,几乎是在一瞬之间,他们听到河水宛如咆哮的狮群,一下子就冲到了他们的屋前,然后将村庄全部包围在了河水之中。眨眼之间,村里所有的人家,都在河水的肆虐下惊惶失措。那时的次旺仁增,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突然,他一个激灵,被老婆德吉一把推醒。还没睁开眼,就听到外面有如千军万马冲过来的声音。他如草原上的兔鼠一样,“呼”地一声蹦下床,连衣服都没顾得上穿,手忙脚乱抱起躺在身边的儿子多吉就往外冲,边跑边喊,快,快跑!洪水来了!德吉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一家人向屋后的高地急跑而去。在奔跑途中,德吉突然跌倒了,摔在地上痛苦地叫,次旺仁增回头一看,她手里居然还抱着平时打酥油的酥油桶。次旺仁增一把抢过酥油桶扔到一边,喊,都什么时候了?还拿着这个!快,抓住我的衣角,我们快跑!

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跑到山脚,就发现自己的面前已是汪洋一片。这时除了天上月亮影影绰绰地发出一点点亮光,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幸好是这点光,才让次旺仁增一家能顺利地跑出家门,并朝山上跑。但河水涨得真快。次旺仁增眼睁睁地看着河水浸过了自己的脚板,漫到膝盖,再向腰身涨去!他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多吉,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身边的一棵树!多吉被吓得“哇哇”大哭,小小的双手紧紧地箍住父亲的脖子,全身瑟瑟地抖个不停!在他这个年龄,原本就对灾难是没有一点体会的,现在大哭也在所难免。德吉寸步不离地跟在次旺仁增的身后,用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角,一只手抓住树。次旺仁增感觉河水的冲刷力太大。凶猛的河水,像冲过来的野马,用力撞击着他的身体!他全身不住摇晃,不停地东倾西斜,身体被河水冲得生痛。特别是腰间,几乎像被巨石砸了一样,都痛得麻木了。次旺仁增咬紧牙,对身后的德吉大声吼着,抓住我,抓住我!千万别放手!德吉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幸好,她抓住次旺仁增衣角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就这样,过了好久,河水的冲刷力似乎小了一点。次旺仁增感到河水好像又退到了膝盖以下,自己身体所承受的压力也似乎小了很多。于是,他艰难地迈动脚步,又向山上走去。终于,他们一家三口,到了山顶。

一到山顶,一家人就如一瘫烂泥,一下子躺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德吉却突然哭了,像多吉刚才在水中一样,放开自己的嗓子,嚎啕大哭。多吉的全身还是在抖个不停。小家伙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灾难,根本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次旺仁增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轻地在妻子的背上拍着,又将脸紧紧地贴在儿子的头上,让他感受到一点温暖。他明白劫后余生的感觉,自己也想像妻子一样痛快淋漓地哭一次。只是因为自己是这一家的主人,主心骨,所以,他拼命把自己的感情压抑了下来。次旺仁增平常是一个感情内敛的人。但现在,他真的是想像老婆德吉和儿子多吉一样,大哭一场。不过平时的习惯加之现在自己的身份,让他把这种冲动只能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内心里。次旺仁增轻轻地擦了一下自己的脸,感觉眼角有很多细小的沙砾。他偷偷地用手把这些沙砾擦了擦,却发现沙砾全是湿乎乎的。他再擦了擦眼睛,感觉泪水正一茬一茬地往外冒。次旺仁增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呆呆地望着山下已经被水冲得无影无踪的房子,不停地擦泪。但怎么擦,泪水却还是像河水一样汹涌,挡也挡不住。

次旺仁增想像平时一样,控制住自己的眼泪。但怎么都不行。毕竟经营了这么多年,付出了那么多心血的家园,瞬间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对于铁石心肠的人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不过幸好家人没事。这多少让次旺仁增感到了一丝丝欣慰。

这时村子里陆续有好多人上了山。次旺仁增向大家道着平安。幸好,村里人基本上都没什么事。看到大家平安,次旺仁增终于松了一口气。毕竟自己是这个村的村长。逃出来的人都静静地呆在山上,不发一言,只是呆呆看着夜空,听着河水“哗哗”流过的声音。

德吉却突然停止了哭声。她一把抓住了次旺仁增,说,次旺,加措呢?

次旺仁增一个激灵,说,是啊,加措呢?他在身边的人群中的确没有看到加措。包括他们家的其他人。

加措是次旺仁增最好的兄弟,他的房子就在次旺仁增家附近。

他是不是有什么危险了?德吉说。

你看好多吉,我马上下去看看!次旺仁增说。

可是……下去太危险了啊!德吉紧紧拖住次旺仁增,舍不得放手。

顾不上了!次旺仁增一个转身,向山下跑去。德吉怔怔地坐在原地,不知道是该伸手拉他,还是不伸手。她只是将多吉牢牢地抱在自己的怀里,眼里泪水长流。

次旺仁增下了山,又到了河水边。他发现河水的流速已经小了很多,村子里到处是齐腰深的水,好多地方飘浮着水盆和各种器皿。次旺仁增在水里游着,到处寻找加措一家人。

他来到了加措的房子边,看到房子的门已经被水冲掉了,他直接进了屋,黑乎乎的屋子在河水的浸泡下随时有倒塌的危险。他大概看了一下,似乎没人,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就又出来。他刚游出屋子,听到轰的一声巨响!转过身,看到房子塌了,但却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是继续在河水里游着,山上也传来了“加措、加措”的喊声,大家稍微休息了一下,都开始一起寻找加措。

河水还在流着,次旺仁增感觉水越来越浅。他明白河水是在慢慢退了。扎曲河的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这点次旺仁增比较清楚。但扎曲河的洪水最大的一个不确定性,就是在发生前毫无征兆。本来每年的七八月份,全村的人根据以往的经验,都会特别警惕。但这几年,几乎是近十年,扎曲河似乎都很平稳,没出什么太的乱子,村人就有点松懈了。而且,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扎曲河上一次发特大洪水,已是四十多年前了,那次的洪水,几乎把整个扎曲村都毁了。但毕竟过去太久了,这些年来,扎曲河偶尔发一次洪水,也没有多大,对村子都没造成什么影响,所以,村子里的人就认为扎曲河老实了,也忘记了四十多年前那场大洪水的伤痛。没想到,今天晚上洪水却又突然来了,村子里的

人都感到有点措手不及。

洪水只淹到膝盖了。次旺仁增在水里走着。月光还是很模糊。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背部好像碰着了一个什么东西。

他一转身,将那东西抓住。

他抓住了一个木盆。

木盆里,一张娃娃的脸,正在冲他笑。

那是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

他一下把孩子抱了起来,然后就泪流满面。孩子却冲他“呵呵”地笑,还不时用手在他的头上挠着,好像洪水与他完全无关。

这个孩子,就是次洛。加措的儿子。

洪水退去,全村人又回到了村子。村子里损失很大。不过幸运的是,大部分的人,都还活着。但是,加措和他的妻子,却再也没有找到。

扎曲村里的人,都为加措感到惋惜。对于他留下的儿子,大家也特别地爱护。次旺仁增更是非常心疼次洛。从此以后,他就把次洛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抚养。在两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凡是多吉有的东西,次洛都有,有些多吉没有的,次洛也有。

次洛和多吉慢慢长大。后来,次旺仁增同时把两个孩子送到了学校读书。随着孩子年龄增长,次旺仁增发现,两个孩子性格有很大的差异:多吉好动,次洛爱静。次旺仁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按说自己的性格一直都是很平稳的,没想到儿子却与自己完全相反,而次洛身上却似乎反而继承了自己内敛平静的性格特点。这让次旺仁增非常奇怪。两个孩子因为性格上的不同,在学校的表现也完全不一样。多吉一点都不喜欢读书,次洛却对读书有着浓厚的兴趣。不过次旺仁增也没有强求孩子们今后一定要做什么,他想,也许多吉天生就是放牧的料,而次洛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吧?

因为扎曲村经过了那么大一次洪水,解放军部队很快到了村子里帮助大家救灾抢险,还将修河堤的事提上了日程,并没多久就开始动工。解放军部队二十多年前就到过扎曲村。当时部队来的目的,是向拉萨进军解放整个西藏。那时部队经过扎曲村时。村子里的人都非常好奇地看着他们。村子里的人都觉得这支部队很特别。

那时西藏的地方政府,已经与中央政府签定了和平解放西藏的协议。解放军为了维护祖国统一,维持西藏社会稳定,就由藏东向拉萨开进。在开进的途中,经过了扎曲村,还在村子里驻扎了几天。

部队在村子驻扎的原因,是因为太过劳累。这支部队进军西藏时,和平协议还没有签定,他们一边与藏军打仗一边往拉萨方向赶。而当时因为从内地进军西藏战线太长,补给保证不了,部队经常缺粮。但为了不给老百姓增加负担,中央有规定,不准向当地老百姓征粮。无奈,部队到后来只能挖草根、吃野菜。当部队到了扎曲村时,很多人都饿得虚脱了,好多人根本就没有办法再走。在这种情况下,部队首长决定,在扎曲村休整几天。

部队一来扎曲村,马上就成了扎曲村的特大新闻。扎曲村地处偏僻,别说解放军,就是以前的藏军,大家都没怎么见过。而且,在解放军来之前,扎曲村就是偶尔有藏军经过,也是来给老百姓增加麻烦的,老百姓对藏军普遍没什么好感。藏军一来,就要老百姓为他们提供吃的、喝的,有的甚至还要求送姑娘过去陪他们睡觉,大家都当成是来了一场“瘟疫”。现在解放军来了,大家心里也就有了一种不安。特别是见这支解放军部队的士兵,个个面黄肌瘦,更是担心他们会不会直接抢老百姓的东西。在解放军还没有进藏的时候,西藏地方政府就曾经散布谣言,说解放军是红色汉人(红色汉人是西藏当地对解放军的一种称呼。西藏以前称国民党为白色汉人),他们要共产共妻,凡是老百姓的东西,他们都会直接抢过去。西藏地方政府还说红色汉人是长着犄角的怪物,专门要吃小孩子的。因此,村子里的人都对解放军部队充满了警惕甚至是害怕。

不过令村人感到意外的是,这支部队虽然大部分人都饿得不成人样了,但自从到了村子里后,居然没有一个人来骚扰老百姓!而且,他们即使是吃草根、吃野菜,也是自己去挖,从来没有叫老百姓去给他们支过什么差!这让村人非常稀奇。他们开始带着好奇心和这些解放军接触。

解放军休整了一天之后,整个部队似乎精神状态都好了许多,有部队首长也开始和当地老百姓攀谈。令村民没有想到的是,这支部队里的好几个首长,居然都会讲一些藏语!这可是让大家感到非常意外的。而且看部队这么秋毫无犯,村人对解放军的戒心也逐渐消除了。有人感到这支部队比藏军的纪律严明得多,于是就有村民主动送了一些糌粑、酥油到部队。

那时的次旺仁增还很小。作为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他与解放军更容易相处。部队刚来时,他就远远站在一边看了,后来,他见这些穿着军装的人没有一点恶意,就试探着接近部队上的人。这天,次旺仁增看一个年龄很小的金珠玛米(藏语,“解放军”的意思)一个人背着枪在山上挖野菜。这个金珠玛米的个子比他高不了多少,看起来也很年轻甚至还很稚嫩。次旺仁增从看到这个金珠玛米起,就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次旺仁增对金珠玛米身上背着的枪非常感兴趣。次旺仁增觉得很好笑,那枪背在这个金珠玛米的身上,几乎和他的身高都差不了多少。而那金珠玛米见是一个小孩子,也不以为意,甚至还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了一颗东西,递给了次旺仁增。

次旺仁增看金珠玛米递过来的东西包着一层花花绿绿颜色的东西,不敢接。毕竟他还是小孩子。

金珠玛米看了次旺仁增一眼,笑了,说了一句话。次旺仁增没有听懂,他不懂汉语。但看金珠玛米和颜悦色的样子,想来他没有什么恶意,还是伸手把那东西接过了。接过后,他攥在手里,却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只是拿在手里反复地看。

金珠玛米把那个东西又从他的手里拿了过去,然后撕开了表面那层花花绿绿的外皮,再把东西递给了次旺仁增。

次旺仁增还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金珠玛米拿了一株自己挖好的野菜,递到嘴边,做了一个咀嚼动作。

次旺仁增明白了。他把那东西放在了嘴里。刚放进去,他就感受到了一种非常非常的甜味!他立即张大嘴巴,快乐地嚼起了那东西,嚼着嚼着,居然还流下了口水。他看到,那个金珠玛米看着他嘴巴的动作,也羡慕地抽动了一下嘴巴,不过什么也没有说,又转身开始挖野菜了。

次旺仁增被甜得都忘了要看一下金珠玛米的枪。

后来,次旺仁增知道,这东西原来叫水果糖。这种糖在那位金珠玛米给他第一颗之前,他从来没有吃过。而之后他也知道了一件事,那天他吃糖的时候。那位金珠玛米之所以会抽动嘴巴,是因为在进藏的时候,部队给每个士兵都发了一些糖果,但要求大家自己不能吃,只能用来散发给当地孩子。

那时的次旺仁增感觉那东西真是非常的好吃,心里也就特别的感谢那位金珠玛米。

又一天,次旺仁增到了解放军搭在扎曲河边的营地里。玩的时候,一个首长模样的人一边用从马尾巴上拔下的毛刺着自己脚上因为行军走出来的血泡,一边对身边的一个人说,王力,拿点糖给这个小孩子。旁边有人应了一声,就有一个人抓了一把水果糖给

次旺仁增。次旺仁增一看,这人居然就是最先给他糖的那位金珠玛米。首长看了看次旺仁增,主动和他闲聊了几句,然后说,次旺,你们家就住在这条河边,肯定过得非常的好吧?次旺仁增已经非常喜欢水果糖了,他一边撕着水果糖外面的锡纸,一边心不在焉说,是啊。其实他也不知道什么叫过得好过得不好。现在水果糖的诱惑力比什么都大。首长又问,那这条河肯定对你们也非常的好吧?次旺仁增一边往嘴里塞着水果糖,一边说,好?可不好呢!首长怔了一下,他本来是随便问问,没想到孩子却这么说,于是感到有点意外。他问,为什么不好呢?听人说,好多年前,这条河发了洪水,把当时村里好多人都冲得没见影了!次旺仁增边吮吸着糖,边说。这条河发过洪水?首长有点惊讶了,看这河水很平稳的啊。是啊,后来村里的人都说,这条河是圣河,河里的水是圣水,他一觉得村里的人做错了什么,就会发怒,从而惩罚大家!因此,多年前的那场大水,也就是因为当时村子里的人对它不够尊重,所以就发怒了,冲跑了好多人!次旺仁增边嚼着水果糖边说。还有这种事?首长看了看身边静静的河水,伸手向那个叫王力的金珠玛米招了招手,叫他过来,说,王力,你好像对水利很感兴趣,我看你没事的时候都在看有关水利的书,你看,这条这么静的河,可能发洪水吗?王力走了过来,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他刚才也听到了次旺仁增的话,过了好久,他才说,我老家也经常发洪水,所以我一直比较关注水利方面的书籍。而从这里的地势来看,这条河的确不像经常发洪水的样子,但上游的情况我们不了解,也就不好判断了。上游?首长问。是啊,这里地势是很开阔,但如果上游某个距村子不远的地方河水落差比较大,那这里就比较危险了。是吗?那我们到上游去看看吧?首长说。好的,团长。说着话,王力就和团长开始向上游走去。

次旺仁增看他们往河上游走,也跟在了他们的屁股后面。他的内心里,是还想从他们那里要到一些水果糖。

团长和王力走了好久,终于到一个地方停了下来。王力指着前面的河水,说,团长,看来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团长说,是啊,这里落差真的很大。就是,王力说,这么大的落差,如果哪一天突然水量增加,肯定就会对下面的村子造成影响的,所以,这孩子说以前这里曾经发过大水,也就不足为奇了。而且看样子,如果一旦水量增加,下面的村子危险就太大了。团长听了,问,那怎么才能阻止洪水发生?王力看了看,沉思良久,说,如果要想彻底根除,就只有一个办法。什么办法?团长问。在这里修一个水电站,王力说,修水电站一方面可以为当地老百姓提供生活上的方便,一方面还可以泄洪,杜绝洪水发生。这样啊,团长沉思了一下,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向拉萨进军,也不可能停下来修水电站,你说,有什么办法能缓解一下险情?那只有在村子里筑一道河堤了,不过这样只能治标,不能治本。王力回答。团长听了,皱起了眉头,也不说话。

第二天大清早,次旺仁增一醒来,他就又想起了团长给自己的水果糖。一摸口袋,却全没有了,他又向营地走去。一到营地,就看到了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他看到很多士兵正在从山边的某个地方往河边抬那种天然的大石块,然后一排排地放在河边。他觉得很奇怪,就回去给村里人说了。

村里人一听,好多人都赶到了河边。

一个村里的长者上前——他的情绪都有一点失控了——指着那些堆在河边的石块,说,你们要在这里干什么?干什么!士兵们说,没什么,我们首长说想帮你们修一个简易河堤,防洪啊。防洪?长者气得语音都颤抖了,你们知不知道,我们这条河是圣河,河水是圣水,你们把石块往圣水边抬,不怕圣河怪罪啊?这时团长走了过来,看了看情绪有点激动的村民,他连忙挥手叫大家停下,然后问,老人家,这条河真是圣河?长者点了点头,气呼呼地说,是啊,这还有假?!可是我听说,这河前些年发过大水,让村子里遭了大灾啊。什么大灾?那是村人冒犯了圣河,才导致了那样的结果的!长者说。可我们也没有恶意啊,只是想趁我们在这里休整的机会,简单地给村子修一道防洪堤,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呢!什么为了我们好?不行!你们在这里这样对圣河不敬,那就是不行!

正在这时,嘎莉寺里面也过来了好多尼姑。这些尼姑一看河边的石块,都马上跑了过去,不让士兵们再搬石块。

村民看嘎莉寺的尼姑们都来了,更是情急,也主动围了过去。团长看了看长者,又看了看尼姑和村民,沉思良久,终于向身后的部队挥了挥手,说,大家把石块全都抬回原地!

这样,次旺仁增在小时候,就亲眼看到了部队修河堤的过程。但是,河堤因村人的反对而没有修成。

不过在部队决定暂时不修河堤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大事。

金珠玛米王力的枪不见了!

王力发现自己的枪不见了,是村民们已经解散开来回去的时候。本来大家都一腔热情,想在行军途中为村子修一道防护堤,而且也从山上抬了大量沉重的石块过来。但没想到,大家的努力却没能被村民们理解。所以,战士们都有一点郁闷。特别是王力,看着自己费了好多力气才和战友们抬下来的石块,又要从河边搬开,心里就有一股气。王力年轻气盛,平时脾气就有点暴躁。现在见事情如此,当然更是生气。所以,他感觉心里非常不爽。

王力一不爽,就一屁股坐在了河边。

他气呼呼地看着现在看来还静静流淌着的河水。

“为了你们好,你们却不领情!”王力发着牢骚,还抓起河边的碎石,往河里扔。

他一块一块地扔着石头。石子在河水里激起了一圈圈的小波澜。

王力扔了几块碎石,感到斜挎在肩上的枪让他不能把全部的力气发挥出来,阻碍了他把石块扔得更远,所以,就伸手取下了枪,放在自己的脚边,干脆站起来,抓起一大把石块,奋力往河的更远处扔。

这次果然比刚才扔的远了许多。

王力感觉自己的心里好受了一些。

这时,王力的另一个战友走了过来,问王力,怎么了?

王力扭头回答,没怎么啊,只是扔点石块。

扔石块?我看是因为心里不舒服吧?战友问。

是啊,本来是为了他们好嘛,结果我们付出了那么多的汗水,辛辛苦苦地抬了这么多石块来,却被他们认为是冒犯了圣河!王力一提起这事,又感觉到心里非常不舒服。

没什么的,那战士笑着说,在进藏之前,不是部队就专门给我们发了一道通知,让我们尊重当地的风俗嘛。

风俗是应该尊重,但也要看是什么啊,王力看着战士说,这种风俗就完全没有必要啊,它会害了这里的老百姓的!

唉,我们目前的任务是解放全西藏,我看等解放了这里以后,政府会想办法的。战士说。

目前看来也只能这样了。王力心有不甘地说。

正说到这里,那战士却突然惊呼了一声!

王力看着他,却见他用手指着河中,说,鱼!鱼!

王力一看,果然,就在离他们不远的河水里,一大群自己从来没见过的鱼正游了过

来!

那些鱼真是大啊!不仅大,而且一看,就知道很肥美!

王力的口水一下子就涌到了喉边!

要知道,这一路行军,部队的供给跟不上,早就已经处于断粮的境地了!这几天来,王力和战士们一样,吃的几乎都是自己在山上挖的野菜,好多时候甚至连野菜都吃不饱!现在一看到这么多鱼就在眼前游,怎么会不激动呢?

几乎没思考,王力就连忙指着河里离自己虽近,却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正在游动着的鱼对那战士说,快,快!用你的枪打!

战士一下取下了自己身上的枪,瞄准了河里,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河面一下子冒出了一股鲜血,然后一条鱼,一条大大的鱼,一下子翻腾到了水面!

战士兴奋地扭头,喊,王力,快,你再开两枪,多打几条鱼!今晚我们要改善伙食了!

王力这时才想起自己也应该拿枪打鱼。他一摸肩上,没摸到枪。王力想起自己刚才把枪放在地上了,他马上低头,找枪。而这一低头,他却马上傻了!

原来放在脚边的枪,居然不见了!

王力看了看离自己脚边更远的地方,还是没发现枪。

他立即在河滩上狂跑了一圈,几乎把附近的地方都找完了,却还是没找到。

王力一下子就傻了!彻底傻了!

部队马上召开紧急会议。

会上,王力都没听清楚团长在讲什么。毕竟,作为一个战士,一个已经经历了无数次战斗的战士,居然把枪丢了!枪是战士的生命,是战士的魂。一个连枪都弄丢了的战士,还能称之为战士吗?王力不断地深深责备着自己,感觉真是无颜面对大家。

在会议上,团长分析,王力当时把枪放在了自己的脚下,他的周围当时也没有其他人,后来也只有那个打鱼的战士去了,这说明,他的枪掉了,不是因为王力的粗心大意,而是有人故意偷去的!

团长又分析,既然是有人故意偷,部队上的人当然不可能。那最有可能的,就是这村子附近有藏军!

之所以这样认为,团长说,普通老百姓对部队都是唯恐避之而不及,一般情况下都是不会主动来招惹部队的,就算他们有这种想法,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而部队现在在向拉萨开进,一路上大大小小也和藏军打了一些仗,虽然他们都输了,但肯定还有一些人心有不甘,会故意捣上一些乱,骚扰骚扰解放军。

整个部队立即处于战备状态!

但就在此时,嘎莉寺的尼姑们却又找上门来了!

正在大家作好准备,要找出隐藏的藏军时,一大群嘎莉寺的尼姑却来到了部队的营地。她们一来,就与部队上的战士们吵了起来。尼姑们一来,附近的村民就又赶来了好多。

尼姑们一到营地,就围着营地外的战士们嚷了起来。战士们听不懂她们说的是什么,都觉得很奇怪,不明白为什么又得罪了尼姑们了。有战士马上报告了团长。团长带着翻译过来,群情激奋的尼姑和村民们立即围住了团长。一个叫曲尼旺姆的看似带头人的尼姑走上前,大声向团长叫喊着,脸上表情看起来很悲苦。

团长看着翻译。

翻译给团长说了曲尼旺姆的话。

团长听了,连忙叫炊事班的人过来。

炊事班的人过来了,问团长有什么事。

团长问,你们今晚是不是在做鱼?

炊事班的人点了点头。

那鱼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团长质问。

看团长的神情,炊事班的人也慌了。他连忙说,是战士小胡拿来的。

小胡又是从哪里弄的?团长继续追问。

不知道啊。炊事班的人不知所措地看着团长。

马上把小胡叫来!团长说。

小胡一会儿就来了。小胡就是刚才和王力一起在河边用枪打鱼的那个战士。

团长问他,鱼是怎么来的?

小胡不解地看着团长,有点迟疑,不明白团长为什么要这样问。他一来就看到了一大群尼姑围在团长身边,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顿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说,是我用枪在河里打的!

河里打的?团长一下子火了,谁叫你在河里打鱼了?!

小胡立马蒙了。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团长,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

团长指着他,声音也提高了,我们在进军西藏之前,不是专门开过会说了,做任何事情都必须汇报吗?你为什么自作主张?!

可……可我在河里打鱼,也是想改善一下大家的生活啊。小胡有点委屈地看着团长。

改善生活?你马上给她们赔不是,说对不起!团长转过身,指着曲尼旺姆对小胡说。

小胡不明白为什么要道歉。但看团长的脸色,他也不敢再分辩,只有说,对不起。

王力一直站在旁边。因为枪丢了,他的内心很焦急,虽然现场很纷扰,却也始终有点心不在焉。突然听到团长叫小胡道歉,他还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他悄悄问旁边的翻译,是怎么回事。

翻译偏过头,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说,尼姑们说,按本地的规矩,河里的鱼是不能捕的!

为什么?王力有点惊讶了。

因为这条河是当地人心目中的圣河,圣河里的鱼当然也就是神鱼了,况且藏传佛教一直都提倡不能杀生。而小胡在这里开枪打鱼,他们认为这不仅杀了生,还惊扰了圣河,尼姑们就非常生气。

原来如此。王力点了点头。

小胡道了歉之后,团长又专门代表部队给尼姑们道了歉,尼姑们的气才消了。

事件大致平息,部队接到上级立即向拉萨进军的命令,不准再在半途停留。部队马上整顿,继续向拉萨进发。王力丢枪的事部队首长让另案处理。关于有可能部队附近有藏军的报告,上级领导也说,先暂时不管了,那可能是小股流窜的藏军,对整个解放西藏应该不会造成太大威胁。所以,部队还是很快就开拔了。村子里也安静了下来。

没想到二十年后的这次洪水,又把解放军部队唤来了。他们一来,就开始大张旗鼓地修河堤。

解放军部队再次来到村子里时,刚好是文革过去没几年。文革在全国范围内造成了许多荒唐事情的发生,扎曲村当然也不例外。扎曲村旁边不远处半山腰上的嘎莉寺虽然不大。但在扎曲附近地方却一直都有非常大的影响力,附近信众经常都来嘎莉寺转经、烧香,从事宗教活动。文革一发生,嘎莉寺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而文革结束没多久,就又发生了这样大的一场洪水。原来因为嘎莉寺遭到破坏而无家可归的部分尼姑,就向村人说,看吧,多次对圣河进行冒犯,现在圣河开始进行惩罚了吧?村人听了,也觉得在理。毕竟,大家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当初破坏寺庙时,是在圣河的面前进行的。当着圣河的面破坏寺庙,当然就是对圣河的不敬。

在部队再次来村里修河堤时,原来庙里的一个叫哈巴卓玛的尼姑也来到村子里,号召大家反对修河堤。哈巴卓玛是曲尼旺姆的徒弟。哈巴卓玛说,之所以发生了这么大的一场洪水,完全是因为多年前部队修河堤给扎曲村埋下了祸根。那次河堤虽然没有修成,但已经在圣河的心里造成了不好的影响,特别是文革发生的那些事,更让圣河生气,从而导致了这场洪水。刚开始村子里的人都觉得洪水刚刚过去,很多人家里都遭受了重大损失,由部队来帮大家修一个河堤应该是好事。但现在哈巴卓玛突然这样一说,

很多人马上就想到了多年前部队修简易河堤的事。他们想,是啊,河水都好多年没有泛滥了,但文革一结束,洪水就又发生,是不是真的是因为文革中大家对寺庙的那些做法激怒了一直在寺庙旁默默流淌着的扎曲圣河?要知道,嘎莉寺与扎曲河就近在咫尺,原来嘎莉寺的尼姑们,在每年沐浴节的时候,都要到河里去洗澡,而扎曲河之所以成为了圣河,扎曲河河水之所以成为了圣水,也是因为有嘎莉寺的尼姑们在这里取水的缘故。这样,大家就觉得还是有必要给部队说一下,免得再冒犯了圣河。

当下,就推举了次旺仁增去给部队说。

次旺仁增找到了部队。部队所有人都正在热火朝天地修河堤。现在的施工现场已经与二十多年前的完全不一样。二十多年前就是最简单地用石头砌一下,而现在却是有了很多机械设备在施工现场作业。次旺仁增到了施工现场,有个小战士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我想找你们首长。小战士看了他一眼,说,找我们首长?啥事?次旺仁增说,我们村里人推我为代表,让我来给首长说一件事。到底是什么事?小战士狐疑地望着他。次旺仁增说,村人说了,必须见到首长才能说。小战士就说,那好吧,你跟我来。说着,他把次旺仁增带到了一个帐篷里。帐篷一看就是工地的现场指挥部。一个戴着眼镜、外形儒雅的军官正召集几个人在开会。小战士到了帐篷门口,敬了一个礼,报告说,首长,有村民找你。军官停了下来,望了望外面,指着次旺仁增,说,你找我?次旺仁增说,就是,我代表村民来找你,首长。那军官说,好吧,你等一下,我把事情布置完,马上出来。次旺仁增点了点头,站在帐篷外面。

一会儿,帐篷里走出了几个军官,刚才与次旺仁增说话的那个军官也走了出来,站在他的面前。他吩咐小战士,说,小李,给老乡摆一张凳子。小战士说,是,王团长。然后就给次旺仁增和王团长搬了两个简易凳子过来。王团长随便将凳子往地上一放。然后一屁股坐下,指着凳子说,老乡,坐吧。次旺仁增坐下,王团长才问,找我有什么事,老乡?

次旺仁增觉得面前这个王团长一点架子也没有。他突然就想起了多年前给他水果糖吃的那个团长。他想,当时的那个团长,可能已经忘了扎曲村和扎曲河了吧?

他有点走神,王团长却说,老乡,不要紧张,有什么事就给我们说,我们能帮的,一定会帮。

次旺仁增一下回过神来。他看着王团长,觉得他好像有点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就说,我不是来说我的事的,首长,我是代表村民们来跟你谈事的。

代表村民?王团长怔了一下,什么事?

次旺仁增就把村民的意见,特别是尼姑哈巴卓玛的意见给王团长说了。

王团长听了,沉思了好久,然后才说,老乡,你说的这个事,其实我们在来之前就想到了。

来之前?

是啊,我二十多年前刚进藏时,就来过这里了。

二十多年前?

那时我才刚刚入伍没多久,随部队进驻拉萨经过这里,当时我还在这里丢过枪呢。

丢过枪?次旺仁增脑海中一下就闪现出了一个身影,那你是……

我叫王力。王团长说。

噢,是你啊,怪不得我觉得你很眼熟呢。次旺仁增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对这个第一次让他吃到水果糖的金珠玛米,次旺仁增的印象真是太深刻了!

眼熟?

是啊,当时你给了我好多水果糖,你和你们团长还带着我到扎曲河上游考察了一下呢!

是你啊,老乡,哈,没想到,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你不已经当团长了吗?我还不长大,怎么行呢?次旺仁增说。

噢,对了,因为我二十多年前来过,所以,当组织上决定又派我来时,我就考虑到了你们这里的特殊情况。

是啊,我们是把这河当成圣河来膜拜的,部队在这里大兴土木,村民们就会有意见的。你应该记得,你们部队第一次来我们村里,就因为打了河里的鱼,就激起了尼姑和村民们的不满啊。

这样,老乡,你回去给村里的人说,我想单独给大家说一下。

单独说一下?

是的,你回去把大家召集起来,我们开一个会。

次旺仁增说,那好,反正我是村长,召集大家也比较容易。因为好多年前的事,次旺仁增感觉自己和王力关系特别近。王力说什么,他都马上答应了。

那就这样定了吧,我一会儿就到。王团长说。

次旺仁增回到村子里把村民们召集到了一起,说部队的王团长要给大家开会,还说了王团长在二十多年前曾经来过扎曲村的事。村民听了,都觉得稀奇,又觉得王团长和大家开会,不是想耍什么花招吧?尼姑哈巴卓玛更是提醒大家,不要对王团长的话抱什么幻想,反正他们想在圣河边施工,就是想破坏圣河,就是对圣河不敬,我们就坚决不能允许他们这么做。村民们表情严肃地来到村里的空地里聚好,就等着王团长来,看他要说什么。

王团长一会儿就来了。他只带了刚才次旺仁增见到过的那个小战士。次旺仁增请他到临时搭建的一个主席台上去坐,王团长却说不用了,他就站在了主席台前的空地上,然后面对村民们,说,乡亲们,其实,我这不是第一次来扎曲村。村民因为刚才次旺仁增已经说过了,所以也就没表现出什么惊奇。王团长似乎也预料到了这一点,他看了看次旺仁增,笑笑,说,二十多年前,我来这里,就听说过扎曲村曾经遭受过一次特大洪水,当时,我对扎曲河进行了初步的考察,后来我发现扎曲村之所以会遭受洪水,完全是因为离扎曲村不远的有个地方河的落差太大,只要一遇到降雨量非常大的年份,就容易造成异常湍急的水流。而扎曲村这里虽然还算开阔,但整个扎曲河的上游却都是沟深水急,河道狭窄,这样,就难免会在某些年份遭遇洪水了。

不是这样的!尼姑哈巴卓玛站了起来,我们这里遭遇洪水,完全是因为我们对圣河的不尊重,从而导致神惩罚我们!哈巴卓玛的情绪非常激动。

神惩罚你们?王团长站在前面,说,可是我们现在来修河堤,也的确是为了乡亲们好啊。大家要知道,这河堤一天不修好,大家的生命安全就会多受到一分威胁。大家想想,如果我们早一点修好了河堤,那这次洪水是不是就不会冲垮我们那么多的家园?如果我们早一点修好了河堤,那我们两个扎曲村的村民是不是就不会因洪水而失去生命?次旺仁增听到这里,他伸手拉过了身边的次洛。次洛还很小,刚刚会走路。他明白王团长说的那两个失去生命的村民就是次洛的父母,但次洛却不知道,仍是自顾自地在一边玩,当次旺仁增伸手把他拉过来,拥在怀里时,他还有点不习惯,只是一个劲地想往一角的空地上跑。他看到多吉在那里玩石子,就也想去。

全场的人都沉静了下来,没有说话。大家觉得王团长说得也有理。是啊,如果河堤早一点修好了,这次洪水村里怎么都不会遭受到那么大的损失吧?很多人心里都在想。

但如果我们没有冒犯圣河,圣河是不会发洪水的!也就不会有这么多损失,不会有人因此丢命!还是哈巴卓玛,她现在基本上已经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斗”了。

全场的人又开始骚动。

王团长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哈巴卓玛,问,请问这位老乡,你是做什么的?

喻巴卓玛一听王团长这么问,眼睛马上“哗”地一下流下了泪来。她指着不远处的半山腰,说,我原来是扎曲河边嘎莉寺里面的一个出家人。

王团长一怔,向原有的嘎莉寺方向望了望,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噢,我明白了,你的寺庙在文革中被毁了?所以你认为这次洪水是因为毁寺庙激怒了扎曲圣河?

哈巴卓玛流着泪说,难道不是吗?

你放心,王团长说,上级已经有指示了,对寺庙的破坏,我们都深感痛心,那是那个时代我们在西藏做的最不应该的一件事。但请大家相信,你们被毁坏的寺庙。国家马上就会拨款重建的,而且一定会修得比以前好!大家一听,顿时兴奋了起来,都欣喜地望着王团长。王团长继续说,而寺庙被毁却引起洪水这种说法,其实是不可信的。我读大学时学的是水利,我知道洪水完全是自然灾害,和其他因素无关。至于刚刚在寺庙被毁几年后就引发了特大洪水,也完全是巧合而已。

但为什么会这么巧?哈巴卓玛继续追问。

王团长顿了一下,又问哈巴卓玛,你认为毛主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哈巴卓玛想都没想,马上说,毛主席是一个居住在北京的活佛!他手下的兵我们都称为菩萨兵!

既然毛主席在大家心目中是活佛,那毛主席说,我们要为西藏人民谋富利,要保证西藏人民生活得好,那大家反对不反对?王团长问。

毛主席的话,我们当然不会反对了,不仅不反对,还会全力拥护!因为毛主席是我们心目中最大的活佛!哈巴卓玛说。

那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要我们保证大家过得好,而我们来修河堤,也就是为了贯彻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旨意啊。王团长望着大家,说。

台下一片静默。在西藏民间,真的有那么一种说法,说毛主席是一个居住在北京的活佛。他是真心实意地为西藏人民着想的,正因为这样,他才派来了好多菩萨兵,来西藏解放了百万农奴。

哈巴卓玛听了,也不再说话。

王团长看大家都没话说了,就说,大家放心,我们这次来修河堤,一定不会对扎曲河造成任何破坏的!相反,我们修河堤的目的,还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扎曲河,保护大家心目中的圣河!

全场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哈巴卓玛也没有再说话。作为一个僧尼,对活佛的话,还是不敢违抗的。况且这活佛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

那次会议过后,扎曲村暂时再没有人对河堤的修建提出异议。特别是哈巴卓玛,一听说政府要重修嘎莉寺,更完全没有心情去关注河堤的事了,她基本上天天都去找王团长,问他什么时候开始重建嘎莉寺。王团长每次都给她说,政府正在考虑,快了。果然,在河堤快完工时,政府又派来了一个施工队,开始重建嘎莉寺。

没多久,河堤完工了,嘎莉寺也重建了,扎曲村恢复了原貌。而次旺仁增则一直用心地带着自己的家人过日子。对次洛,他真是特别的好。后来,次洛和多吉同时初中毕业,多吉没考上高中,回家务农,次洛则一直都在学校读书,后来读完高中,又考上了大学。

扎曲村在这么多年过后,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村里和那年洪水时相比,完全也是两个样了,好多村民都过上了很不错的生活。而最让村人感觉骄傲,也让次旺仁增感觉骄傲的事是,次洛在大学毕业后,居然又接连读了硕士、博士!这在扎曲村,那可是史无前例的!

全村人都很羡慕次旺仁增,认为他养了一个好儿子。这么多年来,村里人也都把次洛当成次旺仁增的亲生儿子了。次旺仁增也感觉次洛这孩子真是很争气。

次洛博士快毕业的时候,他给次旺仁增打了电话,说自己毕业后要回家乡来工作。次旺仁增鼓励次洛回来,并说,你学了东西,就是应该回家乡来效力才好。次洛听父亲如此支持自己,也就更为高兴。他对次旺仁增说,爸,我学的专业是水利,西藏是我国水能资源极其丰富的地方,我回家乡,一定会有更大的发展前途的!次旺仁增听了,对儿子赞许不已。

但就在次洛准备回来之前,却又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恰逢扎曲村全体村民都到重建了好多年的嘎莉寺去做佛事活动。这段时间扎曲村已经下了好多天的大雨了。扎曲村有一个好多年的传统,就是在每年都有几天,全体村民都要到嘎莉寺去接受寺庙活佛的摸顶。摸顶一方面是村人固有的宗教习俗,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大雨一直不停,大家担心又有洪水发生。毕竟扎曲河都那么多年没发过洪水了。这次下了这么久的大雨,就让村人有些担心。所以,大家都想借宗教活动来祈福,希望扎曲河不要发怒,又发洪水。摸顶仪式时间很长,在寺庙里的一块大空地上。原来的嘎莉寺很小,但重建后,政府又投入了很多钱,不仅恢复了原样,还扩建了不少的地方。现在寺庙的这块空地,基本上能容纳下扎曲村及附近赶来接受摸顶的绝大部分人。

那天,活佛一大清早就开始为信徒们举行摸顶仪式,大家也都虔诚地接受着活佛的摸顶,嗄莉寺的空地上聚集了几乎所有的扎曲村人。但就在仪式进行的过程中,大家突然听到了一声剧烈的响声!跟着就听到河谷中传来了一阵巨响!

次旺仁增一家当时也在接受摸顶的人群之中,他一下子呆了!

全体村民也都目瞪口呆地呆在原地,良久回不过劲来。等大家回过劲来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房子!

所有的人都从寺庙的空地往房子方向跑。

寺庙位于半山腰,村子在河谷,大家一跑出寺庙的空地,就看到整个河谷已经是波涛汹涌!

又发洪水了!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阵的哀嚎。

很多人都颓然坐在了地上。

幸好这次洪水发生时,村里人全都在山上,所以,全村没有一个人伤亡。

而除了这点让人欣慰之外,最让大家感到高兴的是,这次不仅人员没有伤亡,村人的房子也全都完好无损!

洪水过后,政府派部队来扎曲村救灾。不过虽然洪水非常大,甚至比以前听说过的洪水都大,但却基本没给村里造成什么损失,所以部队也很快就走了,只是在部队来之后,又把原先修的河堤再加固了一下。而且部队在走之前,也提醒村民,这次洪水持续的时间可能有点长,叫大家还是不要掉以轻心,千万要保持警惕,不要因为有了河堤,就认为可以高枕无忧了。

村人这次一下子就醒悟了。

他们明白为什么自己和自己的房子都安然无恙的原因。

这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村里有了部队修的河堤为他们挡住了洪水。

多年前部队来村里修河堤,受到了一些人的抵制。在部队修好河堤走了之后,村里小部分人对河堤的功用却一直都存着一种怀疑的心态。特别以尼姑哈巴卓玛为首的人,更是觉得扎曲村河堤的修建根本就是对圣河圣水的亵渎。在修建河堤时,因为王团长说要重建嘎莉寺,哈巴卓玛才没有再反对。等河堤修好、嘎莉寺也重新建好了,哈巴卓玛却还是将注意力又放回了原有的事情上。她又在村里说,那河堤破坏了整个扎曲河的灵气,今后会让大家不得安生,而且还

特别强调说,河堤一定会在以后给大家带来巨大的灾难。哈巴卓玛这么说,又在村子里引起了一阵恐慌。但河堤修好后好多年,扎曲村都安然无事,后来,慢慢也就没有多少人相信了,甚至连以前那些非常相信她的话的人,都认为修河堤是好事,毕竟保了扎曲村这么多年来的平安。这样,哈巴卓玛就更是到处传播她自己的理论。她觉得没有人关注她的话了,对她来说,真是一种悲哀。到后来,哈巴卓玛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传那些话了,似乎根本就变成了一种引人关注的手段。

但现在又发生了洪水,村民们居然一点事都没有,大家马上就又想起了哈巴卓玛以前说的那些话。哈巴卓玛已经在前几年圆寂了。她圆寂过后,村民们也似乎在一段时间内遗忘了她,但现在村民们又想起了她,想起了她关于修建河堤将给扎曲村带来灾难的那些话。

村人第一次开始真正认识到圣河是需要修堤的。

就在这时,次洛回来了。次洛是听到家乡又发生了洪水,提前回来的。他本来已经回了高原,正在自治区组织部等待分配。一听说家乡有事,他的心马上就飞回了扎曲村。于是,他立即向相关部门请了假,以最快的速度回了扎曲村。

所幸这次洪水没造成什么损害,因此次洛回去也非常的顺利。一到村里,看着自己的家乡并没有因为洪水造成以前那样的灾难,次洛心中非常地高兴。

不过次洛一回来,就对父亲次旺仁增说,让村人再行动起来,继续加固河堤。

次旺仁增说,解放军已经又为我们加固了一次了,应该不会再有危险了。

次洛说,不行,我看这雨还一直在下,有可能还会有更大的洪水,这河堤有可能应付不了。次洛还说,如果照现在的局势,不加固河堤的话,村民就应全部撤离。

次旺仁增见儿子回来了,也非常的高兴。但没想到儿子一回来,就叫大家撤离,他心里就有一点不痛快。他径直对次洛说,次洛,你是在这里长大的,现在你叫我们撤离,你舍得吗?次洛一听,马上就说,爸爸,这里现在的确不安全啊,等安全了,我们再回来,还不是一样?现在只是暂时撤离。

次旺仁增说,暂时撤离?

是啊。我一回来,就已经对河水的水量和水位进行了测量,再综合这段时间的降雨量,我觉得真的还有可能发生更大的洪水。我已经把我的分析结果给县里相关部门打电话了,他们说他们现在正在给县里的领导汇报,马上就作决定。次洛说。

什么决定?次旺仁增不明白了。

就是暂时撤离这里的决定啊。这不是一个小事,肯定必须要县里领导拍板,然后再集中县里有关部门的力量,开展撤离工作。不过根据我的测算,县里肯定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会马上作出撤离决定的。所以,我们应该在县里作出决定之前,做好撤离的准备。次洛说。

可……可这要全村人撤离,不是一件小事啊,村人不会同意的。次旺仁增犹豫着说。

只是作准备,等县里组织撤离的人都来了,再开始。次洛再次强调。

但……次旺仁增还是在犹豫。

就在这时,村子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汽车轰鸣的声音。

次旺仁增和次洛出去一看,又来了好多部队。

这次不仅有部队,还有地区和县里相关领导。

他们说,为了村民的安全,要组织大家马上撤离。

村子里的人在县里来的人的指挥下,撤退到了山顶。甚至连嘎莉寺的尼姑们,也跟着到了山顶。解放军部队协助村人把帐篷搭好,还带来了足够好多天的饮食。次洛跟着救助人员一起忙碌着。

在上山的当天晚上,暴雨又倾盆而至,到天亮时,所有在山上的人站在山顶看着河谷都惊呆了:河水也快漫到离河堤最顶端不足半米的地方,而且水位还越涨越高!救灾人员正全力以赴在增高河堤,力图把水始终挡在河堤之下。他们一直在河边奋战着,完全顾不了休息!但水一直在涨,所有救灾人员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一直不停地在河边忙碌着。

次洛昨天晚上和父亲把乡亲们转移到山顶之后,几乎一点都没有休息。现在他又到了河堤上义务帮忙。他到了河堤上,正在忙碌的人们也没有人顾得上他,次洛也就跟着大家忙活,一直不停地用小推斗车推沙石。他一车车地推着,手都磨出了血泡。

到天亮时,暴雨似乎下了很多,洪水也好像稳定了,没再涨。次洛也开始有点放心了。但正当次洛感到不会再有多大问题时,河的上游却突然又奔涌下了一道比晚上更大的洪水!洪水呼呼而下,更猛烈地冲刷着河堤,突然,次洛的手一滑,感觉河堤竟然强烈抖了一下!他感觉不妙,连忙招呼身边的人快撤!在河堤的人都是专业的救援人员和部队解放军,他们也连忙向着河边平坦开阔地跑。果然,堤上的人刚全部撤下,两边山上就又“呼啦啦”地滚下了许多大石块,而且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大浪扑来,居然把河堤冲开了一道口子!

河水顺着口子向村里呼啸而来!

在山上的人都惊呆了,大家全都像木头一样看着山下的洪水。

难道圣河还是觉得人们冒犯了它,它要发怒?有人心中突然又升起了这个念头。

看来圣河就是圣河,不能冒犯的啊。一个尼姑在人群中说。

大家都默默地看着尼姑,不说话。

河堤决口,洪水又冲到了村子。但幸好决口不是很大,救援人员在洪水还没有对村里造成损失之前,就又组织力量,全力以赴想把决口堵上!

次洛也和大家一起忙碌着。

河堤决口,在山上的村人也吓了一跳。不过幸好人都在山上。村民们看到河边救灾的人一直忙碌着,因此即使还有一些人又开始认为救灾人员修河堤是冒犯了神河,但对一直奋战在河边的人,还是心存怜悯。现在见河堤边的人这么危险地想堵住决口,就有几个村民下来,劝救灾的人们不要再做有违神河意思的事了,能尽快撤离为好。

刚刚开始奋力抢救,准备堵上决口,本来救助人员都很辛苦,现在见有人竟然来劝他们不要再冒犯神河了,就有人非常生气。有个小同志说,你们还站在一旁看热闹,刚才我们有的同志都差点被乱石砸伤砸死了,你们还这样?你们不知道我们这样做是为了救你们?!小同志很委屈,满身满脸都是泥和水,除了两只眼睛还在闪光外,根本看不出还是一个人。说着说着,他竟然哭了起来。

村民们都很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叫他不要干了,为什么还这样激动?但也没人再说话。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走了过来。这人也是满身满脸污浊不堪。他站在小同志的身边,说,小家伙,干什么哟,遇到什么事了,还哭鼻子?小同志抬头看了看他,不言语,站在他旁边的次洛把刚才的事给这个老同志说了,老同志听了,却笑了,说,这有什么呀?老乡们害怕我们冒犯了圣河,这种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在这个地方几十年,都来了好几次了,我知道当地的风俗。但是,不管老乡们怎么看我们,我们都要尽到我们的责任,不能让村民们在洪水后再受到一点点伤害!次洛看着老同志,想,他来过这里几次了?还是在几十年里?他是谁?这时,一个手拿电话的人走了过来,对老同志说,王专员,地委陈书记电话!

王专员?次洛心里震了一下。他知道本地行署的专员叫王力。曾经听父亲次旺仁增说,这个王专员以前来过扎曲村好多次!不过他没想到,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居然就是王力!

王专员接了一会儿电话,然后站在原地,向大家挥了一下手,开始说话,我们以前修的河堤决口了,同志们,我们一定不能被吓倒!为了扎曲村村民们的安全,我们一定要继续努力,怎么也要把河堤尽快堵上!说完,他亲自和大家一起,开始了新一轮的努力。

次洛看了,心里很感动。他主动走了过去,在王专员身边忙碌着。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水却越来越大。王专员连忙上了没有决口的河堤,想看一下。次洛连忙对他说,专员,你不能上去,那里危险!王专员摇了摇头,说,没事,我是学水利的,我要亲自到大堤上去看一看。次洛听他这么说,也连忙跟着上了河堤。边上河堤,他边问专员,专员,你是学水利的啊?专员点了点头,忙着看四周的情形。次洛说,我也是呢。王专员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问,你是本地的?是啊。次洛点头。那有关撤离的建议就是你最初提出来的啊?王专员问。次洛点了点头。谢谢你了!王专员一把握住了次洛的手,说,如果不是你这个建议,我们都认为洪水可能没事了!没事,这是我应该的。次洛刚说到这里,一股洪水又猛然袭来,居然一下子冲到了河堤之上!

次洛的整个身子一下子被洪水罩住了!他慌忙伸手,不知抓住了一个什么东西,他也来不及想了,就紧紧抱住了那东西!过了好几秒,他感觉河水的冲力小了一些,就一下子浮到了上面,一看,自己正抱着一块木头!

他看到他刚才和王专员所站的河堤处又决口了!决口处水流湍急!很多救灾人员正在两边用沙袋堵住决口处。

次洛马上想到了王专员!

水太急,次洛的全身被水冲得好痛好痛,身上的骨架都仿佛快被冲散了!但他依然坚持着,在水里一遍遍地搜索着。突然,他摸到了一只手,他连忙一把抓住,然后使劲把那只手往岸边拉!

但是,水却越来越急,次洛感到自己的全身都被水往下冲!那些决口的水一阵阵冲到他的身上,他感觉自己身上的骨架都快被冲散了。他手忙脚乱地在水中划着,奋力往岸边游。而且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也一直没有放开自己手里攥着的那只手!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把人救上岸来!

次洛好不容易游到岸边,大家把他和他拉着的那个人都救上了岸。

一看,这是一个已经脸色发青的人!

次洛怔住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怔住了!

这个人,就是刚才还在大坝上给大家作动员讲话的王力王专员!

次洛连忙对王力专员进行急救!但是,因为喝水太多王专员终于停止了呼吸。

全体岸边的人都呆呆地看着那具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知觉的身体。

次洛突然大声喊了一声,就俯在了那没有知觉的身体上失声痛哭。

全体村民仿佛在突然之间醒悟了过来。他们都冲上河堤,帮助堵决口。

两个小时后,决口越堵越小,最终基本上堵住了决口。

扎曲村洪水过后,当地政府在扎曲村附近修了一个水电站。水电站修成后,不仅为当地提供了更加方便的生活设施,而且,还好好地控制了扎曲河喜怒无常的性格。水电站的总工程师就是次洛。当水电站修成后,次洛站在大坝上,看着阳光尽情地倾洒在扎曲河谷,心情非常地舒畅。

扎曲村的村民也还像往常一样过着自己的生活,不过过得更加富足。嘎莉寺也依然香火兴旺。嘎莉寺并没有因为扎曲河遭到如此大规模的改造而受到任何影响。

当然,这其中感到最幸福的,就是村长次旺仁增了。次旺仁增再次为自己有了次洛这样的一个儿子而感到骄傲。他经常对村民们说,看来,扎曲河的确是我们的圣河啊,你们看,它现在给我们带来了多好的生活哟。

有一次次洛听到了,他说,是啊,爸爸,你看,扎曲河现在都为我们的幸福贡献着它自己的力量了呢,它果然是一条圣河啊。

次旺仁增听了,也笑了,说,是啊,我们都看到我们对扎曲河的改造,不仅没有让圣河生气,反而还给我们带来了更好的生活,现在我们用电用水,都多方便!扎曲河这条圣河,一定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好运的!说这句话时,次旺仁增一脸幸福。而在他幸福的眼神里,仿佛又看到了王力专员最初给他水果糖时的情景。

那情景,让次旺仁增的回忆一直都充满了甜甜的水果糖味。

但次旺仁增在后来王力专员的追悼会上,却哭得比谁都伤心,甚至还哭晕了过去。

次洛知道父亲是一个感情内敛的人,他一向认为父亲不会表达感情,没想到父亲为了王力专员的逝世,居然哭晕了,他还是觉得奇怪。

有一次他问父亲,为什么对王力专员那么有感情,是不是因为他为了村民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次旺仁增沉默良久,说,你说的这肯定是我应该哭王专员的原因,不过……他顿了一下。

还有什么原因?次洛有点不解。

你不知道,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也就是金珠玛米最初来村子的时候,我做了一件傻事。次旺仁增抬起头,表情很落寞。

什么傻事?次洛问。

唉,那时的我太小,一天我到了河边,见一个战士把枪放在了地上,就悄悄来到他背后,趁他不注意把他的枪拿了。次旺仁增说。

枪?你拿了那战士的枪?次洛惊讶了。

是啊。次旺仁增的语气越来越低。

那那个战士是谁?次洛问。

他的名字就叫王力。次旺仁增叹了一口气,仿佛有无限地自责。

王专员?

是啊,那时我做了一件那么对不起他的事,他肯定为此受了不少处分,结果,他后来却为我们村做了这么多事:最终还把命都给了我们这里,唉!次旺仁增再次叹了一口气。

次洛就在父亲的叹息里,隐约看到了一个不灭的灵魂,在倾泻不尽的阳光里,闪耀在扎曲村的上空,俯视着整个扎曲河谷。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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