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芳辉
1
梅朵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但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居何处,为什么会躺在这个地方?随着晨曦渐渐从那个低矮破旧的小方格木窗透进来,她这才慢慢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古老的房屋里。她瞪大吃惊的眼睛努力搜寻着室内的一切,可是由于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清。她心里阵阵慌乱发悚,急忙抬头,然而自己那不争气的脑袋一阵眩晕,又只能无奈地躺下来。
这是一个有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端直的鼻梁,白里透红的漂亮脸蛋的姑娘。不久前,她辞去全县最大一家民营企业董事长助理的职位,跟随退休的阿爸回到边远深山老家。可是由于她从小在县城附近的一个公路养护道班长大,吃的是供应粮,在县城上学,过惯了小城舒适的生活,在家里呆了不足一个月的时间,便向阿爸阿妈提出要外出打工。阿爸十分理解女儿,考虑到她的前途,几天前便亲自陪她骑两天的马,送她来到通公路的地方。直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阿爸返回后由于自己没有搭上去县城的汽车,便索性独自一人迈开大步,沿着昂曲河边的公路朝县城方向走去,准备边走边等车。她就不相信搭不上一辆汽车。那时她顶着初秋火辣辣的阳光,走着走着便感到口渴难忍,于是就下到距公路最近的一处河边去喝水,当她刚走到河边蹲下去捧水来喝时,她的头一晕便扎进河水里,这以后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她现在一点也记不起来。
这时,随着从窗外透进的光线越来越亮,她才看清自己所躺的房屋破烂不堪。她不禁吃了一惊!然而,更令她吃惊的是,距她不足两米远的地方,靠墙熟睡着一个年轻男人。他是谁?难道是他把自已弄到这里来的?此人看上去倒是相貌堂堂,古铜色的脸庞,浓密的眉毛,略为卷曲的头发,是一个英俊剽悍的康巴汉子。这男人不像是个坏人。不过她仍有些不放心。这不,她骇然发觉自己全身的衣裤都已经被人换过,甚至连三角内裤也被人换掉了。这是他给换的吗?害羞啊!把自已的身子暴露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他对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然而,当她再一次检查自己的身子,确信自已并没有受到侵害,仍然保持着女儿身时,她这才恍然大悟,用另一种眼光去审视这个男人,难道他真是一个菩萨心肠的大好人?
其实,她并不知道正是眼前这个熟睡的男人,昨天傍晚把她救到这里来的。他叫次村,是个个体汽车运输员。昨天下午,当他驾驶着他那辆行将报废的老解放,在金沙江边的一条雪山峡谷里行驶,水箱“开了锅”,他拎着加水桶到河边去提水时,突然发觉那里正仰躺着一个身着城市职业妇女装的年轻姑娘。那时,她的头部正枕在沙滩上,大半个身子浸泡在河水里。一绺长发搭在脸上,嘴角冒白沫。次村急忙用手试了试她的鼻息,禁不住自言自语地说:“活着!她还活着!”然后,毫不迟疑地托起姑娘,将她平放在离河水数米远的沙滩上,仔细打量昏迷中的姑娘:二十来岁年纪,鸭蛋型脸,楞直的鼻子,黑亮的大眼睛,长睫毛。这张秀美的面容他似曾见过,但在哪里见过,他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跑到河边来?是自寻短见还是有人使坏?……他着急地冲着姑娘呼唤道:“姑娘,你醒醒,你醒醒啊!”
姑娘毫无反应。次村这时才发现姑娘左面的头部正在淌着鲜血,头发也被鲜血染红了。事不宜迟,情急之中,他快速地脱掉自己的皮夹克和咖啡色毛衣,从贴身穿着的那件优质纯棉白布衬衫上撕下一块,给姑娘包扎头。可当他准备再次托起姑娘打算将她送到公路上面去时,他的眼前却突然闪现出几年前那件令他心寒的往事。那是三年前的一天,他驾车去县城,在公路上救起了一位受伤的老人,并亲自送老人去县人民医院救治竟惹了祸,后来受到吊销三个月驾照和赔偿三万元的处罚,因为受伤老人的儿子是县上一个有权有势的局长。这个教训够他汲取一辈子了!这时他不得不把准备托起姑娘的手臂缩了回来,迟疑地提起加水桶朝山坡上走去。但当他刚走出不远,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看躺在沙滩上的这个无助的姑娘。突然,他像着了魔地放下加水桶,扑向沙滩,托起姑娘,奋力地朝山坡上爬去。当他把仍在昏迷中的姑娘小心翼翼地放进汽车驾驶室时,自己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他急忙下到河边去提来一桶冷水加进水箱,同时把姑娘丢在不远处的那个帆布背包一并带上,发动汽车朝县城方向疾驰而去。
可是,人急车不急。汽车老是走走停停,最后发动机终于熄了火,怎么也发动不起来,只得被迫停在一个名叫亚通的荒原上。
这里原来住着五、六十户人家,是一个有名的富裕村子。人畜饮水和土地灌溉都是靠北面那座大山上终年不断流下来的清泉,那山上长满了茂密的原始森林。六、七十年代,人们发了疯似地砍树,短短几年时间大山被剃了个光头,连山脚下那些青杠、杜鹃都被砍来当了柴烧。山上泥石流频繁发生,水源逐渐干枯,不用说用水浇地,就连人畜饮水都成了困难,村民们无法在此生存,只得各奔东西。最后一户人家也因为常常遭野狼偷袭,于几年前搬走了,留下的只有那座孤零零的古堡。
次村的车正好停在古堡前不足百米之遥的公路上。这时,他打开汽车引擎盖,仔细地检查了油路和电路,最后才查找到由于打火头有裂缝,所以发动机老是发动不起来,而且前右车轮钢板有断裂,如不换掉,很可能发生车毁人亡的事故。但是他翻遍了驾驶座下那个工具箱,没有找到打火头备件,更不用说换钢板,只能托人带信给县城自己的车队报救急。可是这时公路上连一辆车的影子都看不到,怎么办?看着仍然处在昏迷中的姑娘,他焦急万分,站在公路旁踱来踱去,时间很快过去了一小时,两小时……他又一次打开车门观察着垂危中的姑娘。只见鲜血仍然从包扎在她头上的白布中不断渗出。于是,他又一次打开了驾驶座垫下的工具箱,取出一个备用的急救包,先为姑娘剪去伤口周围的头发,然后抹上麝香酒精,撒上云南白药粉,再重新包扎。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近黄昏,但仍无一辆汽车经过。情急之中他再次钻进汽车驾驶室去发动汽车,但仍点不着火,而且蓄电池里的电已耗尽,即使打火头没有损坏也难以将车发动起来。他只得跳下车用手柄发狠地摇车,结果累得大汗淋淋,自费功夫。他急得直跺脚骂娘。
终于有一辆卡车姗姗驶来。次村挥动手臂,让汽车驶近停下。
驾驶员斯郎泽仁从驾驶窗探出脑袋来说:“是你啊!阿哥次村有什么事吗?”
次村急着说:“废话!没事我拦你的车干什么?我的车坏了,现在急需要把车上这个姑娘送到县人民医院去抢救!”
斯郎泽仁不紧不慢地下车来,走到次村的车旁往驾驶室看了一会,这才吃惊地说:“她是谁?她怎么啦?是不是你把她……?”
“别瞎说!救人要紧,快帮我把姑娘抬到你车上去!”
斯郎泽仁突然收敛起笑容,像躲避瘟疫似地,急忙推辞说:“不、不!看来姑娘的伤势不轻,万一走在路上她就……她就永远地闭
上了眼睛,咽了气,你这不是成心把我往监狱里送吗?”
次村竭力忍着性子耐心地说:“你怕什么?我坐在车上,有什么事由我顶着。”
斯郎泽仁哭丧着脸说:“阿哥次村你现在是全县有名的运输专业户大老板。而我只是一个穷司机,如果……”
次村决然地说:“因此而坐牢、杀头我也认了,觉仁波(赌咒)!”
“不行啊!”斯郎泽仁边说边往他自己的驾驶室钻去,“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次村扑上去抓着车门把手,盯着他说:“你说说,我们还算是朋友吧?”
斯郎泽仁愣了愣说:“那是河滩上的石头,明摆着嘛!”
次村肯求说:“既然是朋友,这样吧!你能不能把车借给我开这一趟,就这一趟,我这一辈子就求你这一次,行不行?”
斯郎次仁为难地笑笑说:“阿哥次村,你放过我吧!其它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我一定尽力,可这事……”说罢,发动汽车就要离去。
次村气得一股热血直往头顶冲,他不知怎样才能说服这个铁石心肠的家伙,恨不得一把将他从驾驶室里拖出来,自己去把车开走,甚至不由自主地把右手伸到腰间摸索着刀柄,打算用腰刀对他说话。他终于还是忍住了,蓦地冲到汽车前面,“扑通”一声跪下,盯着稳坐在驾驶室里的斯郎泽仁。
斯郎泽仁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大声叫喊道:“阿哥次村,你这是干什么?仅仅是为了那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吗?难道那年救人的教训还不够你记一辈子?求你不要这样难为我好不好!?”说着,他猛地把车往后一倒,然后绕开次村往前驶去,车轮拖起滚滚尘土,次村几乎被淹没在尘烟里。
2
次村木然地跪在那里。当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来,铅灰色的天空布满片片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头上,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他猛然想到,这样一个令人诅咒的天气使他这个强壮的男人都难以承受,而车上那个受伤的姑娘就更不用说了。于是,他立即走到自己那辆不争气的汽车驾驶室旁,轻轻地打开车门,观察着仍在均匀呼吸的姑娘,自言自语地说:“走也走不了,怎么办啊?姑娘,只好委屈你了,今晚我们就暂时住在那座古堡里吧!一切都要等到明天再说了。姑娘,你可要挺住啊!”说着,他把姑娘慢慢挪到驾驶室门边,将她的两手臂拉下来搭在自己肩上,背起她躬着腰像驮牛那样驮着姑娘朝古堡走去。
走进古堡发现这是一间建筑风格独特的古堡,墙体和平顶四周的城垛都是用片石砌成,前面和左右两侧有两个经过改造的小方格木窗。据说这座古堡为很多年以前的格萨尔王所建;亦说为清军驻防官兵所建的驿站。总之,无论古堡是谁所建,人民解放军进军西藏时住过;接着是民主改革工作队、四清工作队、社教工作队都住过,在那些年月的间隙时间,古堡就当作合作社的保管室,生产队的办公室,后来随着村民逐渐迁走,古堡人去楼空,只偶尔有远乡来的牦牛运输队和那些拖拉机或汽车抛锚的驾驶人员光顾。久经风霜雨雪的洗刷剥蚀,古堡早已失去当年的风彩,破烂不堪,只是一个勉强能够栖身避雨的地方。这里是一间有着16根柱头(约合60多平方米)的大屋子。次村把姑娘轻轻地放在一面靠墙,铺着厚厚一层麦秸秆的地铺上,然后又返回公路边从汽车上取回一个马背套和生活用品,取出被褥铺设停当,把姑娘安顿下来。然后自己坐在地铺旁,一面闷闷地吸着烟,一面环顾四周。借着从门窗外射进的亮光,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室内空空如也,屋中央只有一个立着三块石板的火塘,进门的左右两面靠墙的地上都铺着麦秸秆。这里只是过往行人宿营的临时住地,可他经常驾车跑这条线,却从未在这里住过。最后,他把目光收回来,落到姑娘身上。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姑娘身旁,看见姑娘仍然呼吸均匀,高高隆起的胸脯有节奏地起伏着,他这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这时,从大门和两侧破窗刮起来的阵阵晚风,不禁使次村顿生寒意。他猛然想起穿在姑娘身上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便急忙提过姑娘那个旅行包,想从袋里找出她的换洗衣服帮她换上。但他突然觉得这样做不妥,怎么能随便翻动一个姑娘家的旅行袋呢?他犹豫不决。可他最终还是从袋里取出姑娘的毛衣及三角内裤,却没有内衣。不过,像姑娘穿的这种半高领的“三枪”牌棉毛衫他自己也带的有,然而姑娘穿上可能不合身。他想在这种时候合不合身也无所谓,只要能御寒就行。他像一个熟练的护士那样,先解开姑娘胸前的纽扣,然后托起姑娘的头,脱去罩衣。可是,当他正准备脱去姑娘的毛衣和棉毛衫时,他的心猛然一阵慌乱,又把姑娘平稳地放下,给她把被子盖好,回到火塘边坐下来,大口地吸着烟,不断吞云吐雾。虽然他有生以来,已不是第一次为病中的姑娘换衣衫,但他还是感到面对一个陌生的姑娘,这样做是不应该的。也就在这时,他不禁想起他的阿妹德吉来一
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当次村从县中初中毕业回到家乡,从区政府所在地到他们乡的公路刚刚修通。那时的运力很差,全乡几乎没有一辆卡车,公路上跑的是寥寥无几的拖拉机。次村在他阿爸阿妈的支持下,向乡信用社贷款购买了一台“东方红75”型拖拉机跑运输。从本乡到县城去拉盐、茶、百货、水泥、化肥,为盖乡政府、小学、邮龟所拉砖瓦,为乡亲们修房造屋拉片石。第二年,为了充分发挥拖拉机的作用,能挣到更多的钱,他到经过县城那一条国道公路线上去,承包了几个道班养护公路铺料的备料运输任务,忙的半年多时间都没有回过一趟家。阿爸阿妈想念儿子的心切,在那年初秋的一天,搭上一台顺道去国道线的拖拉机看望他。孰料,惨祸发生了,那台拖拉机在途中连车带人摔下深深的山谷,驾驶员和坐在拖斗里的十多个人无一生还。次村得到消息,痛苦得精神恍惚,茶饭不思,几乎疯了。道班的一个班长担心他的安全,没让他亲自驾驶拖拉机回乡处理阿爸阿妈的后事。在回乡的途中,他把血肉模糊的阿爸阿妈的遗体运回家里。12岁的德吉阿妹哭得昏天黑地,流干了眼泪,两天两夜没有喝一口茶,吃一口糌粑。次村担心年幼的阿妹出事,特地请来邻居志玛阿妈照看她,成天寸步不离。次村则忙着请来喇嘛念经,卜卦选定天葬的日期。天葬前的一天晚上,次村拉着阿妹一起跪倒在阿爸阿妈的遗体前,声泪俱下地说:“阿爸阿妈!你们放心地去天国吧!留下我和阿妹德吉,我一定用我一生的精力去照顾好她!”
办完丧事,次村带上阿妹德吉到县城租了一套民房住下,把刚刚小学毕业还没有升入初中的阿妹送到城区第一小学复读,使她第二年秋天成功地升入初中。这一年,一个县级机关单位更新车辆,次村卖掉拖拉机,买了一台八成新的老“解放”牌卡车。他对这台车倍加呵护,拚命地跑车,仅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挣回大把的钱,成了全县的第一个万元户。以后的这些日子里,次村跑车,德吉上学,兄妹俩相依为命,其乐融融,受到那些坐在街头巷尾晒太阳安度晚年的老阿妈们的啧啧称赞。德吉的同学更是羡慕她有这么一个优秀的阿哥。
可是,好景不长,灾难就像盛夏的冰雹
一般无情地向这对患难兄妹劈头盖脑地砸来。就在德吉刚刚升入高中不久,她不幸得了肾病综合症。开初,一个星期只需要血液透析一次,以后两次、三次,直到每天两次,把次村几年来的积蓄全部用光,还欠下了一大笔高利贷。他不得不把请来护理阿妹的保姆辞去,而由他自己护理,这么一来虽有诸多不便,但不久便习以为常。无论怎样,他和阿妹毕竟是阿爸阿妈手掌上的两根指头啊!不出一个月,他那可怜的阿妹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次村回忆到这里,不禁心如刀割,热泪盈眶。他想,如果阿妹还活在世上,无论她的病情有多么重,他肯定会继续照顾好她,哪怕是一辈子。只要阿妹人还活着,对他自己都是一种安慰啊!此时,他点燃一支蜡烛走到躺在地铺上的姑娘身边,借着闪动的烛光,仔细地观察着姑娘。他想,如果他的阿妹还活着,也该是姑娘这般年纪了,而且这个姑娘长得如同草原上的邦锦梅朵,同他的阿妹是那么惊人的相似!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种幻觉,这位姑娘就是他的阿妹德吉!他虽然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他认为这可能是一个亘古未有的奇迹!而为了他的阿妹,他会不顾一切地去为她做自己应该做的一切!于是,他毅然轻脚轻手地为姑娘脱去被河水浸透了的衣裤。然而,当他把姑娘脱得一丝不挂以后,面对这个年轻姑娘光洁柔嫩的胴体,他惊呆了!猛然间,他的心跳加快,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不过,理智使他终于抑制住了男人那股原始的、野性的冲动,他闭紧双眼,嘴里喃喃自语说:“觉仁波,请您作证,我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让姑娘能够尽早醒过来。”他认为,这时任何不洁的想法都是对这个圣洁天女的亵渎。他嘴里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笨手笨脚地替姑娘穿上衣服,心里默默地祈祷菩萨保佑,使姑娘尽快从昏迷中醒过来。
高原的秋夜,风停了,寂静而冷清,唯有那不知疲倦的蟋蟀还在草丛里不停地鸣叫着。次村坐在火塘边上,一面升火熬茶,一面替姑娘烘烤衣服。阵阵山野鲜花的芬芳,从姑娘那还冒着热气的衣服上散发出来,他不禁又一次对姑娘的身世进行着各种猜测,最后认定这姑娘肯定是逃婚的。像这样年轻漂亮的逃婚姑娘,这些年来,他不止见过一个两个。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中,他便倚靠在后面的石砌墙面上渐渐沉入了梦乡……
3
梅朵看见次村已经从睡梦中醒来,他惬意地咂了咂嘴,伸伸懒腰,发觉自已正倚墙坐着,似乎忘却了自己这时身在何处。他用手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太阳穴,慢慢地把头转向姑娘躺着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这姑娘已经醒过来了,她正半躺坐在那里瞪起黑亮而深邃的大眼睛看着他呢!
次村喜不自禁,一蹴便扑到姑娘身边说:“姑娘,你终于醒过来了!醒过来很久了吧?你看我睡得太死……”
可是,姑娘的脸上露出恼怒来,她并不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找到某种答案。
次村自我解嘲地笑笑说:“醒过来就好!我最担心你的伤呢。现在怎么样?头疼不疼?”他说着,本想像一名外科医生那样,伸手去检查一下他昨天给姑娘头上缠的绷带,可他这时却犹豫起来。正在这时,只听姑娘却答非所问地说:
“我要喝茶!”
“沃呀(是)!”次村伸手摸了摸煨在火塘上的茶壶还有些温热,于是倒了一碗茶双手捧给她。
姑娘“咕噜咕噜”地一口气把茶喝光,又把茶碗递给次村,连喝了三碗。
这时的次村急于了解发生在姑娘身上的事情真相,迫不及待地问道:“姑娘,你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倒在河边?多危险啊!如果遇到洪水早就把你给冲走了……”
姑娘不吱声,却伸出右手在自己的裤带上摸索着什么。
机灵的次村立即从姑娘的枕头下摸出一把银鞘小藏刀,双手捧给姑娘说:“你是找这把小刀吧?是我昨晚在给你换衣服时取下来的,怕它梗着你的身子不好睡觉。”
姑娘接过小藏刀,抽出刀鞘轻轻地摩挲着。
次村感到迷惑不解,于是他说:
“姑娘,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哪些方面做得不对,惹你生气了?”
姑娘抑郁地说:“你让我说什么好呢?看得出来,是你救了我,我会一辈子感激你!可是……”
次村揣度着说:“你是说……啊!明白了,我当时一心想的是必须尽快把你那浸透的衣服换下来,以免你受风寒。虽然,当时我也觉得这样做不合适……”
“可是你还是给我脱了!”
姑娘尖刻的语言像针一般刺伤了次村,使他那男人的自尊受到了深深地伤害。但他无怨无悔,他相信姑娘一旦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会谅解他的。他坦然地说:
“只要姑娘你能很快醒过来,又没有受到风寒,说我什么都可以。不过,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我是怎么把你弄到这里来的呢?”
姑娘瞪着亮闪闪的大眼睛看着他说:“你脸上不是写着吗?”
次村感到莫名其妙,他愣了一下才说:“我脸上?直说了吧!我是从离这里不到20公里的河边把你拉到这里来的。”
“这是什么地方?”
“亚通。”
“啊!知道了,这是在亚通草坝上的那座古堡里。对吧?”
次村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送到县城医院去呢?”
“这只能怨我那辆不争气的破车。”接着,他把没能送她到县城去的原因告诉了她。当然,他向驾驶员斯朗次仁下跪恳求的情节没有告诉她。
姑娘好奇地盯着他说:“你是汽车驾驶员?”
“是呀!”
“跑长途的?”
“长、短途都跑。怎么,这有什么不好吗?”
“当然好。可是……”
次村似乎知道姑娘心中担心着什么。他说:“姑娘你大可放心,我把你从河边拉到这里来,绝不是为了要对你做些什么!尽管你长得像天女般漂亮。”
姑娘俊俏的脸蛋上立即飞起两朵红云。她羞赧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次村坦然地说:“没有其它想法就好。噢!我还是想要问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倒在河边?”
姑娘莞尔一笑道:“师傅阿哥你好像是在审问一个囚犯!我从革吉乡来,骑马走到公路边,那时我想肯定能搭上车,就让送我的阿爸把马牵回家去了,谁知左等右等不见汽车的影子,于是我就迈开脚步沿着公路走,走了几公里都没有搭上车,感到口干舌燥,于是到河边去喝水。谁料,我刚踩上河边的一块石头准备弯腰喝水时,头一昏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从小就有这种头晕病。”
“你当时像是撞到一块石头的棱角上了,多危险啊!你这是准备到哪里去呢?”
“内地。”
“上学?”
“打工。”
次村感到疑惑。他问:“现在我们县个人发展的环境这么宽松,为什么还要去内地?而且,你一个单身姑娘。”
“怎么,不行吗?”
“我可没这么说!这样吧!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等我把车修好了送你到内地去,好吗?”
“老给你添麻烦,那不好。”姑娘歉疚地说:“我还是到县城去坐长途客车吧!师傅,请你把衣服递给我,同时请你能不能出去帮我拦一辆汽车?”
“现在?”次村担心地接着说:“你现在这
这个样子能走得动吗?”
“没关系。请把我的上衣递过来。”
次村迟疑地把姑娘烘烤干了的衣服递给她,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这很重要吗?”姑娘笑了笑说:“我叫格桑梅朵。人们都习惯叫我梅朵,我喜欢。”
“格桑花,多好听的名字!你的名字就像你人一样漂亮。”
听惯了男人们赞美的梅朵并不以为然。她说:“师傅,你叫什么名字呢?”
“洛桑次村。大伙都习惯叫我次村。”次村如实说。
梅朵抬起明媚的眸子看了看次村,说:“你的名字我好熟悉,你本人我好像以前见过。”
“是吗?”
“师傅没有去过我们乡,但并不等于我没见过你呀!”梅朵努力回忆着说:“啊!记起来了,第一次是在年前在全县致富能手大会上,我给你献过大红花。”
“别瞎吹,五年前你有多大?”
“16岁,快高中毕业了。”
“我没有印象。”
“你那时像鸡那样高昂着头,哪里还把我们这些穷学生放在眼里?”
“第二次呢?”次村刨根问到底。
梅朵又想了想说;“是不是你带着几个客人到白云饭店去消费过?”
“白云饭店?”次村摇摇头说:“白云饭店开业以后,我一共只去过两次。而这两次都是为了车队的事。你在白云饭店工作过?”
“不!确切地说,是同董事长一道去白云饭店检查工作。”
次村吃惊地看着梅朵。说:“你是白云公司俊美郎加董事长的助理?”
“是呀!”
“我听说过白云公司的董事长有个大美人助理,但做梦也没想到会是你!”次村不无羡慕地说:“白云公司可是我们县数一数二的大民营企业啊!”
“那是过去,现在公司只不过是一个空架子,并没有多大实力。”
“不可能吧,听说他们的净资产起码也在五千万元以上。”
梅朵抿嘴一笑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他们还欠银行多少贷款吗?”
“不知道。”次村如实地说。“当然我也不想知道。这些事知道得越多也许一向不是什么好事。”
“对呀!”梅朵说:“看得出来,师傅你说话办事十分稳重。我们的话题扯远了。”说罢,她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圆镜来,对着镜子仔细地观看自己的面容。她从小圆镜里看到自己漂亮脸蛋和披肩的长发,美中不足的是头上被缠上了一条讨厌的绷带。
“师傅次村,现在我准备换衣服。”
次村说:“那……我现在就去帮你拦一辆车吧!”
“别走!”梅朵急忙说:“也许我还要请你帮忙!请把身子转过去。”
次村转过身在火塘边蹲下来,一面点燃一支烟贪婪地吸着,一面拾起一根干树枝毫无目的地拨弄着火塘里的灰烬。
梅朵忙乱了好一阵子才把该换的衣服换下来。刚试着站起身,忽然一阵头晕目眩,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
次村大吃一惊,慌忙过去扶梅朵,让她重新躺在地铺上。埋怨说:
“别逞能了,好好躺着,万一……”
梅朵双手捧着头,沮丧地说:“我这头,哎!”
次村安慰她说:“只是划破了一条口子,流了不少血。不过,我已经给你清洗过伤口,又用酒精消过毒,上了云南白药粉。”
面对次村的真诚关爱,梅朵深深地自责!她懊悔自己刚才不应该那样中伤他。她的眼睛湿润了,哽咽着说:“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感谢你!”
次村细心地给梅朵掖好被子,说:“感谢的话不要说了。”他说到这里,又一次想起了他的阿妹德吉,眼泪差点滚落下来,急忙把头掉向一边。
古堡内暂时沉寂下来。次村的耳光毫无目的地在室内扫来扫去。当他看到火塘边那个獐子皮糌粑口袋时,急忙说:
“姑娘!你早饿坏了吧?我现在就给你拌一碗‘卡提(糌粑的一种吃法)来吃,好不好?”
梅朵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于是说:“你还带得有糌粑?”
次村顺手拎过糌粑口袋,一面准备拌卡提,一面说:“在这里住下三、五天都有糌粑给你吃。酥油、砣砣牛肉、辣豆瓣这些东西只要是跑支线都得带着呢!”
“次村师傅,你带的东西可真不少,好像把家都搬来了!”
“不带不行呀!我们常年跑车,冬春季节冰雪路阻,夏秋季节泥石流、塌方,一年四季都可能遇到一些不可预料的情况,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当起‘山大王来。把大地当床,蓝天作被。所以,我们随身要带着吃的、用的,还要把简单的换洗衣服带上。”
梅朵闪动着黑亮的大眼睛,问道:“阿哥次村,你的家离县城很远吗?”
“不远,开车就是半天路程。”
梅朵再不支声,仿佛两人之间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似的。她默默地看着次村拿起刚才让她喝过酥油茶的那只镶银木碗,装上糌粑面、细奶渣拌匀、压实;然后,又提过一只白铁加水桶,倒上热水,放进一张洁白的新毛巾,抓起拧干递给她,她接过毛巾擦着脸和双手;接着,次村在她躺坐着的腿上铺上一张旧报纸,又往碗里倒上酥油茶,双手捧给她。次村在做这些的时候,两个人都尽在不言中。看着次村默默地为她做着这一切,对她这么细心、体贴入微地照料,使她不由得想起了从小便把她视为掌上明珠的阿爸。从她记事以来,只要她同阿爸在一起吃饭,阿爸总是帮她拌糌粑、吃面条兑调料,还特别喜欢吃阿爸为她在火盆上烤的包子、牛肉片……但是,眼前照料她的却不是她的阿爸,而是昨天才把她从死神手里救回来的一个素昧平生的年轻男人。因此,这更让她备受感动,泪水又一次浸润了她那双好看的眼睛。
过去,次村最怕见到的就是他的阿妹德吉那凄楚可怜的眼泪。尤其是在她病入膏肓的时候,整天总是以泪洗面。他那时强忍着眼泪,劝慰阿妹说:“阿妹呀!你的病会一天天好起来的,菩萨会保佑你,在天上的阿爸阿妈最疼爱我们,他们也一定会保佑你的。”阿妹泣不成声。那时候,他的眼泪也就禁不住流了下来。他只得选择借故离开阿妹的病床,爬到那间租住的平房顶上去,盘腿坐在阿呷土夯实的地面上,久久望着蓝天和远处的雪山峰峦,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
这时,看着呆坐在那里的梅朵,次村柔声地说:“姑娘,快喝吧!酥油茶凉了就不好喝了啊!”
“我叫梅朵,刚才不是告诉过你吗?”梅朵说罢,立即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于是改用软软的语调说:“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姑娘,我早已不是一个带红领巾的小姑娘。”
次村不服气地说:“在我的眼里你还是个小姑娘!”
梅朵却说:“你才比我大几岁,喊你阿哥我还觉得有些亏!”
“那让我怎么叫你呢?”次村傻呼呼地看着梅朵。
“叫我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叫我姑娘。”
次村和梅朵就这样边闲聊边喝茶。这一顿茶足足喝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红彤彤的朝阳从东方的雪山峰顶上泻下万道金光。次村洗刷完餐具,走到梅朵躺着的地铺旁关切地说:“梅朵,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梅朵莞尔一笑。
次村显得有些窘迫,他说:“如果稍好一些,我就准备搭车回县城去一趟。只带口信回去靠不住,我还要顺便带一些吃的和用的东西回来。”
“你去县城就快些回来吧!只是留下我
一个人在这里……”
“住在这里白天不会有什么事的,天黑之前我肯定能赶回来。”
这天上午,次村搭了一辆便车回到县车队。他匆匆忙忙在车队附近的商店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后,带了两个修理工,自己驾车赶回亚通。虽然上午离开亚通前他曾对梅朵说过白天她一个人躺在古堡里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他一路上还是悬着一颗心。他把那辆东风卡车开得比平时快了许多,像是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高原汽车拉力赛。他很快就把车开进了亚通。
秋日的太阳已经躲到西山下面去了,艳红的霞光映衬着蓝天,大地一片彤红。汽车在距古堡还有二百多米的地方,次村透过汽车挡风玻璃窗,远远地发现不少的牦牛敞放在古堡周围,据此他断定今晚必有牦牛运输队住在这里。古堡附近怎么没搭黑色的牛毛帐篷呢?莫非这些“驮脚娃”今晚要进古堡去过夜?他把车一开到距古堡不远的地方停下,便迫不及待朝古堡扑去。
次村看见有两个男人扛着皮裸褡和熬茶的反沿铝锅走进古堡。
这时,在古堡里躺着看书的梅朵,冷不防发觉有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来,不由得大吃一惊!而且那个走在前面的人竟是泽仁平措,她那个村的村长儿子,真是冤家路窄啊!
两个多月前,梅朵回到乡下老家。她的老家在那个还不通公路的边远小山村里,离公路线最近也有两天的马程。以前回家的感觉是气候温暖、舒适宜人。特别是那漫山遍野的森林,绘入带来阵阵清新润湿的空气,那是在县城生活了十多个春秋的她从未享受过的。但是,这次回来感觉就大不一样了。这里没有超市和商店,购物很不方便。梅朵在家仅仅住了三天,她就悄悄对阿妈说,由于匆忙离开县城回家,女儿每个月那几天特需的卫生巾都没有带回来,这些东西又不便托人从县城里捎带。
“当初我就让你不要回来,”阿妈埋怨女儿说:“在城里干得好好的,一个月挣的钱比干了大半辈子的你的阿爸还多,不知道你回老家来干什么?”
“阿妈,别说了,回老家来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后悔。”梅朵抑郁地说。
接着,阿妈又没完没了地数落起来。梅朵心里暗自嘀咕,阿妈你烦不烦啊!于是自己便借故走到一边去了。
一天傍晚,阿妈让梅朵背一袋炒好的青稞,到一里多地远的小河边水磨房磨糌粑。背起一袋五、六十斤重的青稞,这对于农村牧区年青健壮的姑娘来说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梅朵背上它却如牛负重,步履艰难。
“快放下,不要压伤了腰。”阿妈看到她如此的艰难,心疼地说。“我去!”
当然不能让年过半白的阿妈去!如果那样,阿妈这个女儿不是白养了吗?梅朵的心一横,继续背青稞朝水磨房走去。她当然不知道,她阿妈正跟在她后面不远的地方!
她正走着,猛地抬头,看见在离她十步开外,正有一个小伙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黑马向她走来。他摇着马鞭,吹着口哨,悠然自得,一看便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村长儿子泽仁平措。他们从小就认识。记得她上小学前那年秋天回到老家来,遇上雨后天晴的日子,比她大四岁的泽仁平措常常带着她到青杠林里去拾蘑菇。同他们一块儿的还有一个比泽仁平措小两岁的多吉。多吉这个小子说话粗鲁,对她也总是毛手毛脚。而当那时,泽仁平措总是护着她,有时竟会横眉怒眼吼叫道:“喂!干什么?有你这样对待小阿妹的吗?不知道害羞的家伙!”因此可以说,梅朵和他从小就是很好的朋友。不过,两年前的那个秋天她再一次回到老家时,泽仁平措一见到已出落成邦锦梅朵般婀娜多姿的她,也不多说话,而总是瞪着圆鼓鼓的大眼睛盯着她,好像根本就不认识她似的,不知道小伙子当时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然而在此时,不知不觉中,她同泽仁平措已经走到了一起。正在埋头走路的梅朵,先是看见在她前面的四只马蹄,然后抬头慢慢看去,泽仁平措正驻马惊愣在那里,足足有二三秒钟时间,他才倏地下马:“是梅朵啊?背这么重的袋子,你是要去水磨房吧?快把口袋给我让马驮过去。”
“不用了,阿哥平措。”梅朵气喘吁吁地说。
“快给我!”泽仁平措说着,不由分说地上前去取梅朵背上的皮口袋。
“不,我能行。”
“是平措啊!”他俩正在相持不下时。冷不防梅朵的阿妈走了上来说。
泽仁平措不由吃了一惊。他尴尬地笑笑说:“阿妈青措,你看梅朵背这么重的袋子,我打算帮她把口袋放到马背上驮到水磨房去,她却……”
“有我呢,”青措客气地说:“我同她换着背,今天就不麻烦你了!”青措知道,泽仁平措虽是村长的儿子,却从不仗势欺人,对人还算和气。就是他那双牦牛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紧紧地盯着对方,特别是对年轻姑娘,好像永远都看不够,使人感到浑身不自在。
“是是!”泽仁平措边说边让开路,目送青措母女俩朝前走去,消失在拐弯处的灌木丛林里。
有一天早晨,一辈子酷爱打猎的阿爸对她说:“梅朵,喝过茶后随我一道上山去背一捆烧柴回来。我到……”话未说完,阿妈在一旁阻止说:“梅朵,别去!有多少柴要背啊!现在家里又不缺柴烧,等以后我上山去背吧!”
阿爸笑了笑说:“她真的就是一朵格桑花啊?让她上山去锻炼一下也有好处!”
平时阿妈的话说一万句也抵不上阿爸一句话,那次也不例外。吃过早饭,阿爸背上他那支火药枪,牵着一条黑色猎犬便同她一道沿着家门前那条小河朝上游走去。经过那座全村人共用的水磨房,从左面向山上爬去。毕竟是在高原山区长大的姑娘,爬山她还是能够赶上她阿爸的步伐。不一会儿,父女俩便到了一片茂密的青杠林地。林中有许多早在春天树木上水之前砍下的烧柴,阿爸把这些还未完全干透的树枝指给她后,便到前面打猎去了。据说穿过这片青杠林地前面就是一片荒草坡,那里野兔多,有时还能遇上从山上下到小河边饮水的獐子。
梅朵从小到大只见过别人背柴,自己却从未试过身手。这不,她连怎样把树枝捆起来都不会。费了很大功夫,才把柴捆绑好背了起来。
正在这时,泽仁平措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面前,而且正用一双有毒似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她,不禁使她大为惊愕!她说:“平措阿哥,你……你要干什么?”
“这不明摆着吗?我要干什么,马上你就可以知道。”
“不要这样!你会受到惩罚的。”
“谁让你越长越像一朵美丽的格桑花!”
“你怎么能像狗那样不顾羞耻呢?我要让全村的人都知道你是一个恶魔。”
“你告诉他们吧!让村里越多的人知道越好!”
泽仁平措狞笑着,迅速像一头恶狼扑到梅朵身上,紧紧抱着她,把自己那张热烘烘的臭嘴向姑娘娇嫩的脸蛋吻了上去。
梅朵奋力挣扎,但苦于她的两个手臂上还套着背柴的牛皮绳子,双手使不上劲。她只能用左腿支撑着身子,猛地抬起右腿往上一顶,不偏不倚恰好顶到泽仁平措的命根子上。“啊!”泽仁平措惨叫了一声,接着恶狠狠地说:“你这个狠毒的女人!等着吧,报复你有的是机会……”可他的话还未说完,就从不到百步之遥的地方传来“嗵”地一声枪响,
受惊的泽仁平措蓦地跳了开去,像一只被击伤的野狼那样夹着尾巴逃之夭夭。梅朵知道刚才这声枪响是她阿爸向什么猎物开的枪,她这时很想大喊一声阿爸,却始终没有喊出来……。
4
泽仁平措一眼就认出了躺在地铺上看书的梅朵,他当然知道自己曾经对她干过一些什么。他先是一愣,接着惊讶地说:“梅朵,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梅朵不冷不热地说:“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在这儿住过的人又不止我一个。”
泽仁平措讪笑着说:“是的!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啊?在路上我们怎么没碰面?”说着,他回过头对多吉说:“是吧?”
“是的!”多吉凑上前来迎合着泽仁平措嬉皮笑脸地说:“她该不会是故意躲着我们的吧?”
“不会!梅朵是不会忘记我们这些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伙伴的。”泽仁平措若无其事地说着,好像曾经他对梅朵什么事都没有干过似的。
回想那天泽仁平措那样不顾一切地袭击梅朵,所幸当时他并没有能够得手,因此,梅朵虽然憎恨他,瞧不起他,但只能把这事埋在心底,不愿对任何人提起,她知道让人知道的后果。这时她也只是淡淡地说:“你们说完了吗?”
“……!?”俩人都有些瞠目结舌,不知怎样回答。
“说完了就请你们离开这里。你们的话说得太多了,我要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地休息一会儿。”
“就是因为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太冷清,我们来陪陪你不好吗?”多吉色迷迷地说。
“不用了!兄弟!”次村突然急急地走进来说。
泽仁平措和多吉同时一愣:“怎么是你啊?你为什么在这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真霉气!”
次村这时发现他们的脸上满含愠怒,于是说:“你们看,这屋子就只有这么大,如果大家都住在这里,怎么住得下?何况梅朵姑娘又受了重伤,确实需要安静地修养,你们还是出去把自己的牛毛帐篷撑起来吧!晚上我请你们喝青稞酒。”
“要是我们不出去呢?”多吉带着挑衅的口吻说。
次村并不感到惊讶也不气愤,而是微微一笑说:“我好像刚才听见梅朵已经对你们下过逐客令,你们应该听明白了吧?”
泽仁平措和多吉无言以对。他们不甚情愿地转身走了出去。多吉边走边埋怨说:
“平措你也真是的!凭什么让次村那小子占了上风?”
泽仁平措停下脚步,转身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可以拐回古堡里去呀!如果你不怕他们像赶一条狗那样又把你赶出来的话,完全可以再进去碰碰运气。”
“他敢!我的腰刀可比我的嘴厉害!”
“有腰刀的人不止你一个!”泽仁平措甩给他这句话后径自走去。
泽仁平措和多吉怏怏走出去之后,次村迅速扫视一遍室内,看见室内同他上午离开时毫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他走到地铺旁关切地对梅朵说:
“我走了以后你一直在看书吗?头不再发昏了吧?”
“我的头昏好多了!”亲昵地招呼他说:“快坐下来喝碗茶吧!煨在火塘边的茶还是热的!”
次村在火塘边坐下来倒了一碗茶,呷了一口,淡淡地说:“他们两个真的是你们村子的?”
“是呀!”梅朵嫣然一笑。
次村再没有说什么。心里想到,看样子要是他不及时赶回来,他们真要在这屋里住下,很难想象他们会干出一些什么意想不到的傻事来。他倒了一碗茶,咕噜咕噜地—饮而尽,就转身朝门外走去,取刚捎回来的急需物品。
刚刚跟车来的两个修理工师傅早已围着次村那辆抛锚车忙开了。次村走来关切地对他们说:
“刀登师傅,你们快进古堡里去喝碗茶再干吧!难道你们打算今晚就要把车拖回队上去?”
另一个年轻的修理工昂旺说:“不回队上去怎么办?天都快黑下来了,难道让我们也一同住在古堡里?那会影响老板‘照顾女病人的啊!”
次村故意沉着脸说:“喝不喝茶随你们的便,我的茶又不是找不到人喝!”说着,径自取了两件东西踅回古堡里去了。
刀登认真地说:“昂旺,我们还真该进古堡里去看一看那个女病人,不然次村老板又会怎么想呢?”
昂旺仍然打趣地说:“是的!万一将来她成了我们的老板娘,不把我们给开了才怪!”
刀登同昂旺帮着次村把捎来的物品全部搬进古堡后,首先来到梅朵躺着的地铺旁,向她致以热情地问候,然后便围坐在火塘边喝起茶来。
昂旺自打走到梅朵的地铺旁,两只绿鼓鼓的眼睛就发直,好像他从没见过女人似的。他心里这时确也这么想:我见过的女人不少,但这个像邦金梅朵一般漂亮的女人还是第一次。所以一直到坐下来喝茶,他的眼睛还不断往梅朵那里睃巡。
从古堡里走出来时,刀登煞有介事地对次村说:“老板,你的眼光真不错,找了一个泥塑菩萨见了都会动心的漂亮姑娘。机会不要错过,想打她的主意的人肯定不会少。要是我年轻十岁,也会开足马力冲上去。”
昂旺也凑过来说:“老板,你别忘了,我还没有结婚!”
次村向他挥着拳头说:“瞧你这副德行,你只能打一辈子光棍!快滚吧!别忘了明天一早就把2号车开过来,我随时要用车。”
昂旺说:“老板的吩咐我们敢不照办吗?到了发工资那天不发给我们,只能喝西北风!”
一向老成持重的刀登也风趣地说:“说不定今晚上我们就会把2号车开回来,到时可不要怪我们打扰了你们的美梦啊!”
次村瞟了刀登一眼说:“看不出来你这个老实人也会说起不老实的怪话来。闲话少说,快把1号车拉走吧!”
次村帮着他们把那台老解放车用一条钢丝绳拉着走了。次村回到古堡把带来的大米、面粉、菜籽油、牛肉、土豆、大白菜和一个装有被子、换洗衣服的马背套摆放停当,然后把带来的钢炉灶安放好,做了一锅酸菜、牛肉、土豆面块同梅朵一块美美地饱餐了一顿。梅朵称赞道:
“吃了你做的这顿饭,胜过吃了一席盛宴。”干戈干戈次村高兴地说:“只要您喜欢,我今后经常给您做。”
梅朵玩笑说:“怎么是做给我一个人吃啊!难道你自己不吃呀!再说,你还希望我在这里住一辈子,不希望我的伤早点好起来?”
次村急忙申辩说:“我可没这么想。我当然希望你尽快好起来。你的伤好了,我就好脱手了!”
梅朵妩媚地笑笑说:“没想到你原来是这么想的。”
次村才岔开话题说:“梅朵,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梅朵一看,原来是一对厚厚的卡垫。她知道,这是一种用獐子毛镶嵌的床垫,睡在上面,既柔软又暖和。
“你能暂时起来一下吗?”次村像一个大姑娘似的柔声说:“让我把卡垫给你铺上,这样睡在上面也许会更舒适一些。”
次村把梅朵扶起来坐在火塘边,安放好卡垫,铺好床单和被子。为了让梅朵躺坐方便,他还特意多带来—块卡垫靠墙立着作为靠垫。然后又给她点燃一支蜡烛,让她便于躺坐在那里看书。做完这一切,他看了她一眼,提起一塑料桶青稞酒,说:
“梅朵,你还是到床上去躺着吧!我给他们送酒去。”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