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艳
越过唐诗宋词的熠熠夺目,带着沧桑隽永的缕缕忧思,历史的年轮驶向了三百年前的康乾盛世。繁华喧闹,安乐升平中,一名男子手拈翠翘,在花前月下、大漠天涯,低声吟咏忧伤,倏尔转开身去,留给我们一个伤感的背影。
这个人,就是纳兰性德,“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千古词人。
壹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
《采桑子》
水非可尽,得字成澜,花本无言,闻声若笑,公子年纪轻轻便已马上擅骑射,才名满京城。这一日,华服公子还如往常一样在王府花园穿过,遇到常与他诗词唱和的青格儿正被两个轻薄少年调笑,公子长身而过,对陌生的皇帝淡以言笑相讥,两个二八少年的初相识,竟就是这样的一场拳脚相搏。公子惊跪,青儿含怒,粉面朱唇,怎禁得镣铐加身?岂知误打误撞反成就了一对青梅竹马的一生相许,纳兰借伴读的良机求得惠儿的自由,一颗心像是飞在了高天。
一篇功德碑的碑文难不住公子倚马挥毫的文才,仓卒行事却让他看到未来的危险,位卑未敢忘忧国,公子终在御座前犯颜直谏,王者之侧尽是谋臣,将军帐下当有猛将,康熙又焉能不知这个道理?太庙里,一番剖白让公子讶异于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胸中有壮志,眼中有天下。让百姓安乐四海归心,不也正是公子心中的志向!明君贤臣的图画就这样出现在公子的眼前,公子再次屈膝,慨诺以生死相随。
但盘根错节的朝廷大局,又岂是几个少年能够轻易撼动,他们输了——皇帝输掉了机会,公子输掉了惠儿。皇帝可以等待时机从头来过,但公子又如何能让惠儿重回身旁?从誓死效忠的悲壮蓦然掉入遽失所爱的困局,公子要带惠儿私奔,必将陷入背叛君父的境地,那将是幼受庭训的公子无法承受的恶名,惠儿年轻的生命太珍贵,他也还有太多的抱负要实现,这一场镜花水月的初恋莫非就只能是这样一个结局?
贰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蝶恋花》
公子不甘,终是深夜入宫拉住惠儿一番叮咛,从此便是高墙相隔,陌路行程。这一切却都被康熙所料中。言已尽,情无涯,夜闯后宫,私会嫔妃,罢罢罢,大政落败,表妹入宫,最遗憾是父母深恩未报,自己壮志未酬,但黄泉之路虽冷,却可以抛却这难耐的离愁。
心事已成灰,生死何足道。待斩的公子被押入一处空房,眼前出现的却是青格儿,那个才貌双绝倾心自己的挚友,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救下他,但又何须执着于结果,她只要和公子生则相随,死则相伴,同抚瑶琴,共赴患难。公子何幸,能于高墙内院得此红颜知己。
满人豪放,临死又何惧,言有未结处,写尽心中事,一篇《十必书》尚未写完,康熙已经上门。谈国政,公子洋洋千言,不收台海,枉称华夏一统,不平三藩,愧言号令天下;但是谈求生,公子不屑。青格儿是他的知己,不是礼物;婚姻是他的真爱,不是交易。公子清瘦憔悴,傲骨难驯,哀痛之下,终是拒绝了青格儿的救命之举。不是不能接受她的情感,而是不能接受这刀下的承诺,青格儿素衣相伴,决与公子共赴黄泉。
公子泪如雨下,不惧于皇权国威,但愧于女儿深情,年轻的皇帝震撼了,这眼前求死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奇男子?如今皇权旁落,边疆未定,多少的大事等着他去实施,眼前的纳兰不正是天赐的膀臂,行事的能臣!康熙悔悟,更以免死诏书相赠,他的皇位需要这个铁骨铮铮的满人才子去辅佐。而公子,心中的表妹已是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他的人生除了忠君报国,已经再没了别的意义。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心。
叁
西风乍起峭寒生,惊雁避移营,千里暮云平,休回首长亭短亭。
无穷山色,无边往事,一例冷清清。试倩玉箫声唤,千古英雄梦醒。
《太常引》
公子从此心无旁骛,鞍前马后计谋频出,只为实现他的心志,酬谢他的知己。但纤细敏感如他,又怎能没有兴亡的感怀?夜深处,公子也有暗弹的清泪;无人处,公子更为赴死的忠臣大醉。然胸中块垒,非酒可浇,他誓将助皇帝拿回亲政的权力。
乾清宫一场预谋的布库少年之争,险些要了康熙的命,而鳌拜却在胜势之下束手就擒。皇帝胜了,公子心里却起了波澜,他看得清朝局,却看不清对手,奸人作乱仍稳如泰山,忠臣擎天反以谋逆坐罪,错教双鬓受东风,人生何事缁尘老,公子在君前仍是那个决胜千里的谋臣,在人后却是茫茫百感,唯有清啸。治国的明君是否就是这样,要踏着诸多忠臣的血走向高台?公子别无可选,他自是重伤了青格儿的心,带着这个刚烈的女子去到大军阵前,马上扬鞭心如铁,回望京城更心伤,他要阻止这场兄弟相残的惨剧,却付出了他对青格儿无限的愧疚。冷箭射来,公子更以身抵,他无力补偿青格儿,这一次的性命相救,亦是难报深情于万一,纵是沉沉昏迷,又何尝不是公子的解脱?公子安静的倒下,一如初生的婴儿,留下的是身后大军的呼啸、众人的惊呼,还有父母的心痛和君王的感激。
拿下了朝局,公子却是功成身退,他看不惯弄权的父亲和龌龊的帝王,他的心志在安天下,做良臣,面对君父若不能直言,岂不是失去了苟活的意义?公子不居功,不自傲,免死诏书也可付之一炬,面对盛怒的康熙他也是不输半分,大不了,从头来过。不靠武功,他还有文才;不作职事,还可作布衣,诗书佳作,哪样都可青史留名。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其志,公子没想到费尽心力换来的不是众志成城却是结党营私朝廷倾轧,如今惠儿已是陌路嫔妃,青格儿已伴青灯古佛,公子剩下的只是孤独的身影、高傲的心志。铁链锁不住他迷离的心,棍棒消不除他眼中的苦,回到桌前,他要拾起前尘旧梦,堂皇地拿到他的功名。
然而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多少的清夜捧书,残星凉月;多少的无眠之夜,起来呵素手,唯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他终是放不下。
惠儿临盆,是他夜闯宫闱;惠儿失去爱子,是他查清阴谋,但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面对家国江山,他痛陈利害;面对明君帝王,他屈膝领罪。他是八旗贵胄,君之膀臂,为了知己没有什么不能忍下。他已不再是当初意气的少年,他心中生有的是满人的豪放,汉人的雍容。退出宫殿,公子孤独的背影在萧瑟的宫墙下凝成了一道无言的月光。
肆
小构园林寂不哗,疏篱曲径仿山家。昼长吟罢风流子,忽听楸枰响碧纱。
添竹石,伴烟霞。拟凭尊酒慰年华。休嗟髀里今生肉,努力春来自种花。
《于中好》
青格儿要嫁了,公子辛苦争来的求娶机会,只因青格儿的决赴和藩而作罢,不是不想嫁,只是不能。聪颖的青格儿自然知道狭隘的皇帝心仪于她,如果就这样携了公子的手,很可能就会影响了公子的施展空间;带着君国的使命步入南疆,这既是父亲的遗命也是她的宿命。远嫁,也算是离开了这一段缠不清放不下的人间真情。
公子与康熙在偌大的地图前醉酒,誓要灭三藩、平天下,让今日的和藩,变成他日的朝觐。青格儿走了,生死殊途,一别如雨,渐行渐远,执手何期?公子长亭洒泪,忍将挚爱送上和藩的征程。忘不掉的,是与青格儿笔墨丹青的文字往来;舍不下的,是与青格儿情深似海的生死相随。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挥手兹去,却宛如带走了他的心。
人已杳杳,思却依依,但向中宵起舞,已四顾无人。公子忘不掉青格儿,忘不掉轻纨小扇,几番凉热。只是君父之命不可违,公子不得不奉命迎娶,迎娶那个命定属于他的女子。添哽咽,足凄凉,谁教生得满身香?人间浮华于公子,已是身外萧索,槛外清凉。
新婚之夜,也是金榜题名日,未进前三甲,已是公子意料中事。不如意事年年,消磨绝塞风烟。而今心如秋潭水,夕阳照已空。新婚的公子亦有举案齐眉,红袖添香,索性借此自由身,添竹石,伴烟霞,拟凭尊酒慰年华。
伍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长相思》
却不知,秉政的君王终于在某日踏入了公子的书房,不允名列三甲,只为打磨你的心志;但是朝廷思贤若渴,只盼着你能回转高堂,一席话,令公子怨气顿失,遂重许驱驰,他还要尽报国的责任,这也是公子仅存的立身之本。
但是伴君如伴虎,多少的生死瞬间,多少的风风雨雨,但凭君所需,回飙任西东。两军阵前,公子处变不惊,三藩既平,天下既定,心心念念的青格儿却杳然无踪,公子怅然若失。
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如梦前尘何处月,一曲思愁难写。公子怀念的,仍是青格儿的面容,和她如水的情思。风雨消磨的,是这十年的生死之别;宫中隳灭的,是他曾经的壮志。如今康熙的身边是如云的猛将,俯伏的才人,他的千古帝王霸业已经形成,公子的孤傲和卓然也在慢慢失去光华,十年中他看到了多少的宦海风波,缓从惊节序,慨然叹沉浮,再深的秾华如梦,皆如渭水东流,金殿寒鸦, 玉阶春草, 就中冷暖和谁道?公子身处富贵的顶端,却是早已高处不胜寒。
山一程,水一程,公子随康熙再下江南,未料知昔日的青格儿换作了如今淡雅的宛儿,曲阑深处重相见,十年踪迹十年心,执手相看泪眼,能够得见公子,此生已无撼。
然而作别后,再上门的却是盔甲森森的大内侍卫,再一次的奉旨成亲,宛儿心中是淡然的柔情,康熙心中是妒忌的醋意,公子心中却是无尽的悲凉,他无力与君王争短长,无法与爱人诉离殇,这才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
我们的欢愉,却要等待他人的恩赐,一口鲜血自公子的胸中涌出。唤取红襟翠袖,莫教泪洒英雄。心中梦已碎,良臣志已消,如今才道当时错。且放手,离开这个无奈的世界,带走满心的悲伤和夙愿,带走他的不甘。地下的公子,从今词赋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让另一个世界,还给你一个清直纯净的少年,和一个琴瑟相和的梦绕花前。所有往事都化为红尘一笑,只留下初见时的倾情惊艳。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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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1655-1685年):为武英殿大学士明珠长子,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清初著名词人。祖先为蒙古土默特氏,征服满州那拉氏,改姓“纳兰”,化入女真部族,后为满洲正黄旗。
性德少聪颖,读书过目即能成诵,继承满人习武传统,精于骑射。在书法、绘画、音乐方面均有一定造诣。康熙十五年进士,授三等侍卫,寻晋一等,武官正三品。
妻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氏,赐淑人,诰赠一品夫人,婚后三年,妻子亡故,吴江叶元礼亲为之撰墓志铭,继娶官氏,赐淑人。妾颜氏,后纳江南沈宛,著有《选梦词》“风韵不减夫婿”。纳兰性德死时,年仅三十一岁。有三子四女。一女嫁与骁将年羹尧。
纳兰性德一生著作颇丰:《通志堂集》二十卷、《渌水亭杂识》四卷,《词林正略》;辑《大易集义粹言》八十卷,《陈氏礼记说补正》三十八卷;编选《近词初集》、《名家绝句钞》、《全唐诗选》等书,笔力惊人。
纳兰性德以词闻名,现存349首,哀感顽艳,有南唐后主遗风,悼亡词情真意切,痛彻肺腑,令人不忍卒读,王国维有评:“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当时盛传,“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纳兰词》传至国外,朝鲜人谓“谁料晓风残月后,而今重见柳屯田”。
纳兰词初名《侧帽》,后名《饮水》,现统称纳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