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 岩
在春秋战国时代,我国出了两个著名的圣人,一位是孔子,一个是孟子,他们共同创立了中国的儒家思想。从公元前221年秦王朝的建立至公元1911年清帝国的覆灭,在这长达两千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从数以百计的统治者中走出过一个年轻儒雅的皇帝,把上述二位的宽仁精神贯彻到统治的实践中去,以建立“郁郁乎文哉”的理想王朝,但后来却落得国破人亡——身为帝王而国人却不知其所终的下场。这位皇帝是朱元璋的孙子,大明王朝的第二位皇帝,建文帝朱允文。
朱允文在大明王朝仅做了四年的皇帝。他君临天下的时间之短, 并不是因为他无能无为,相反,他想做一位仁君,并一直推行仁政,以完善儒家的理想人格。这集中表现在削藩暨与叔父的政治斗争上。
公元1398年,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为即将实现自己的施政理想而激动得脸色潮红,捧着儒家圣贤之书的年仅二十一岁的皇太孙朱允文,走出了终日之乎者也的东宫书院,在太祖朱元璋的遗诏声中登上了明朝权力的巅峰,改国号“建文”,与太祖朱元璋的“洪武”相对应,拟在实行宽厚仁慈的文治。
朱元璋在位时,为巩固家族政权,将二十四位皇子分封到全国各地做藩王,使之府置官属,征募甲雄,以达到“外镇偏圉,内控雄域”的目的。在朱允文坐在东宫宽敞的大堂上吟诵诗书、研习孔孟的仁义道德之时,他的叔父们却在寒气金柝的边塞喋血征战。太子朱标死,二十几双血红的眼睛瞪着储君的位子,不想却被一个手无束鸡之力、身无寸草之功的嬴弱侄子占去了。朱允文继位之后,他已感到了来自那如狼似虎的叔父们对他皇位的威胁。如何消除这些阴影,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削藩。
其实在朱允文刚立为皇储不久,他就感觉到了那些来自藩王叔父的威胁。那叔父们从塞外蛮地回京,常大摇大摆地来到东宫,以长辈的口吻教训他,仿佛他只是一个伸手便可垂打教训几下的黄齿小儿,而不是一个可君临天下的储君。叔父们教训完,留下一身从僵域带来的膻腥味儿大大咧咧地去了,朱允文悻悻来到皇宫,吞吞吐吐地向朱元璋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虏不靖,储王御之;储王不靖,何人御之?”
朱元璋没有想到或者不愿想将会出现与自己的初衷相违背的设藩问题。
“你意如何处置?”
“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去封地;再不可,则废置其人;再不可,唯举兵伐之。”
受儒家思想教育的朱允文,说出来的也不过是“先礼后兵”的宽厚容忍的主张。或者在这次祖孙谈话之后,一代凫雄朱元璋为其孙子的顺利掌权,也是为大明王朝的长治久安已经考虑到削藩问题,可惜还没有等到他来亲自实施,就命赴黄泉,给朱允文留下了致命隐患。
朱允文继位之后,虽然那削藩的念头常在头脑中回旋,但是他却不愿看到骨肉相残的悲剧,以宽容的理念,压下了削藩之事,召集方孝儒等一批同他一样抱有富民强国之心的文臣儒僚,投入到火热的被守旧派称为“变古乱常”的改革中去。所谓改革,在封建社会不外乎让一点儿利于民,促进一下生产力的发展,最终还是要巩固自己的政权。只不过是朱允文做得太过,说得也太大胆,如“宁屈国法,不忍以法病民;宁缺储积,不忍以敛妨农”等。下层劳动者的利益得多了,上层统治者的利益就会相应地减少,这就引起了统治阶层,尤其是受了朱允文变法之“害”的藩王们的强烈反对。一时间,燕、周、齐、代等诸王纷纷操兵买马、调兵遣将,说朝廷有人挑拔诸王和皇帝的关系,将兴师问罪。一时风声鹤唳,山雨欲来。削藩,成为朱允文想避也避免不了的迫在眉睫的问题了。
削藩之初,朱允文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而且动作也很迅猛。朱元璋的第五子朱啸,一向才高自傲,早已图谋不轨。其次子朱有动为贪得周王爵号,向朝廷告变。机遇千载难逢,朝廷佯调兵北上,突然兵临开封,活捉周王朱啸,拉开了削藩的序幕。
其次是代王朱桂、齐王朱朴、岷王朱便,湘王朱柏,矛头直向燕王朱棣。
朱棣是朱元璋的第四子,在长达十八年的外僵征战中,不仅拥有了一支强悍的军队,而且广结豪杰,遍布私势,虽然远在关外,但对朝廷的举动了如指掌,早对龙位凯觎已久。朱允文削藩,他早已料到,但他万没有想到这文弱的朱允文登基不足一年就开始了削藩之举,使他猝然以对。一方面,他装疯做傻,常进市集饮酒作乐,做不务正业状;一方面加紧备战,做好起事的准备。
对朱允文来说,真正对他的皇位构成威胁的,是他的四叔朱棣。在藩王中,除了周王朱啸,燕王朱棣应是强藩之首了。据说有一次君臣对对联,朱元璋出了一个上联:风吹马尾千条线。淳厚的身为皇储的朱允文对的是:雨打羊毛一片毡,而藩王朱棣却对得充满霸气:日照龙颜万点金。朱棣之野心早已可鉴。在消藩的进程中,朱允文本应趁胜追击,在朱棣还没有来得及准备之时,一举废除他的爵位,剪除这一凫雄,使自己的皇位长居久安,可是读书人的宽仁慈心阻挡了他继续削藩的决心。
湘王朱柏,多做不仁不义之事,早是众恕人怨,参与谋反,被人告发,受到降敕切责,在大军压境之日阖宫自焚,其状惨不忍睹。朱允文收到奏折,默然无一语,整日不思饮食。他想,这骨肉相残的悲剧,罪在何人?显然,叔父朱柏之死,动摇了他继续削藩的决心,也给了朱棣丰羽硬翅的机会。
然而做为一个饱受儒家思想教育的谦谦君子,宽厚容忍已深入到一个年轻帝王的骨髓里去了。这种柔弱宽容的本性,决定了朱允文不可能象他的祖父朱元璋或以前的帝王去风卷残云。在宽容的引导下,朱允文象一位仁慈的观音普萨,坐在那狰狞的政治斗争的旋涡里。
朱元璋在死时,下了一道遗诏,说“诸王临国中,无得入京”,意即藩王不能随意进京城,怕给即位未稳的孙子朱允文带来不测。然而建文元年的二月,虽然还是天寒地冻,但燕王朱棣却早已按捺不住一颗蠢蠢欲动之心,他不顾先父的遗诏“不得入京”的训令,亲自入京。朱棣入朝,见了皇帝朱允文,也不倒下身去山呼万岁,坐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以叔父的身份与当今皇上说话。左右群臣看不过眼,面面相觑。监察御史曾凤韶上本弹劾,说朱棣张狂不敬,要予以示儆;更有密本上奏,要朱允文利用这一大好时机,除掉朱棣,以绝后患。然而朱棣在京数日,直到过足了“皇叔”的瘾,平平安安地离开了京师,朱允文也没有伤及朱棣的一根汗毛。朱允文对那些上策的近臣说,诸王乃太祖之遗体,与朕亲如骨肉,何能做这等不义之事?
后来的削藩,对朱允文来说,是迫于无奈。但一到出现叔父朱柏自焚之事,就引起了朱允文的深深自责,削藩之举,实际上已经停了下来。而朱棣通过二月的赴京入朝,更坚定了他对朱允文的认识。他了解了朱允文,也就掌握了朱允文的性恪弱点,遂玩弄当今皇上于掌上。削藩开始,朱棣一方面给朱允文写信,表明自己无反叛之心,更以“祖宗之心”、“天地之德”来挑动朱允文的宽容仁慈之心,惑乱朝廷的削藩之举,另一方面也正式拉开了夺位的幕帘。当时朱棣有三子在京,若一旦打起反叛之旗,其三子必为人质。朱棣一方面装病,数日不出王府,一方面给朱允文上折,要求其三子回藩探望。时朱棣反叛的迹象已像冰山露出了一角,各种关于燕王欲举兵的密报象飞蝗般汇到朝廷,但朱允文拿着叔父朱棣给他的一封封写满了骨肉之情的信,不肯相信谍报的真实,力排众议,放走了朱棣的三个儿子。朱棣见三个儿子安然归来,大喜过望:天助我也!当时已是建文元年七月,朱棣各项准备已经完毕,遂于这年的七月二十四日,打起了“奉天靖难”的叛旗。
至此,朱允文在与朱棣的争权斗争中,已失去了三次大好时机。机遇的失去,不能不说是他做为一个儒家君子的宽容本性所致。
更可悲可叹的还在朱棣反叛以后。两军开战前夕,朱允文不是激厉将士拚死作战以保自己的皇位不被朱棣篡夺,而是一再告诫诸将:若你们与燕军对垒,千万不能伤害燕王,使朕背上杀叔父的罪名。于是全军上下,遇到燕王时,都不敢全力追杀,恐有伤燕王皮毛,以违君令。
开始几战,朝廷军队极为不利。直到起用了盛庸为将,形势才大有好转。建文三年四月五日,燕军与盛庸部大战于夹河,燕军大败,朱棣在天黑时仅带数骑突围。朱棣知朱允文有不杀他之诏,乃从容引马,马蹄哒哒地鸣角穿营而去,全军将士相顾愕眙,眼睁睁地望着燕王消失在夜色里。
建文四年,公元1412年,建文朝与燕王开战已经快四年。这年六月十三日,燕军攻破了南京城。身披铁甲、手执长矛的燕兵如蚁拥蜂攒地杀进了金川门。一时血流如河,哭声震天。燕王朱棣带着胜利的微笑骑在马上,望着这终于夺到自己手上的充满血腥气息的京城皇宫。突然那皇宫后院燃起了大火,火焰烈烈,黑烟滚滚,从红墙黄瓦上升起来,漫向天际。
这火是建文帝朱允文放的,他带着“郁郁乎文哉”的理想登上皇位,以宽容的理念投入政治,结果当皇帝不到四年,就被自己的叔父夺去了皇位。我们已不能考证他放火焚烧这祖宗传给他的象征着大明江山的皇宫大院时的心情,但可以断定他在燕军攻陷城门时,内心产生了强烈的毁灭感。
这就是建文帝,将政权毁灭在宽仁的思想里。在建文帝之前是传位于他的明太祖朱元璋,在建文帝之后是夺其位的明成祖朱棣。朱元璋不仅创下江山,而且稳坐皇位三十一年,直到寿终正寝;朱棣也是稳坐江山二十多年。谁是谁非,孰成孰败耶?
朱允文点燃的熊熊大火仍在血腥味里猩红浓烈地滚卷着历史的天空。愿先人们仁政的思想在烈火中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