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巍
1903年,章太炎应蔡元培之邀到上海推进教育会活动,并变《苏报》为江南喉舌。为驳斥康有为的保皇论,章太炎发表了《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并为邹容的《革命军》一书作序。日本学者岛田虔次在《章太炎的事业及其与鲁迅的关系》中评论:“在这个改革主义和革命主义的最初论战中,作为革命的争辩家的太炎面目,已毫无遗憾地发挥出来了,而最为轰动的是他在论战中,直呼当代皇帝的名字,骂以‘载湉小丑,不辨菽麦。”显而易见,这种言论虽然发表在上海的租界内,也不能不引起清廷的震动和愤怒。清政府遂向租界提出控告,租界工部局(警察局)于1903年6月30日上午到报社捕人。章太炎器宇轩昂,明言相告:“余人俱不在,要拿章炳麟,就是我!”他为此付出三年牢狱之苦。
就这样,因为轰动一时的《苏报》案,章太炎整整坐了三年牢。刑期终于满了,友人们等候在四马路巡捕房门口,迎接章太炎出狱。重新获得自由的章太炎,看见了朋友们,看见了撒满阳光的街道和树木,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辆,心里有难以抑制的激动。只要想一想他在监狱中曾有过的遭遇,就能体会到“九死一生”的含义。而现在他的厄运并未到头,他的死对头满清政府尚未倒台,他若在国内到处行动,仍有落人虎口的危险。租界当局规定他必须在三日内离开。总部设在东京的同盟会的代表,受孙中山先生的委托,也在迎接他的人群中,他们安排他当天晚上即乘轮船前往日本。
这是章太炎第三次前往日本,和前两次情况自然大不一样,这一次,他是做为当下一个备受瞩目的公众人物,一个革命运动中新起的偶像被欢迎、被接纳的。《苏报》案的影响力十分深远,章太炎和邹容作为此案的主角,他们所进行的种种斗争,都不仅事关他们的个人命运,而且已经成为当时反清革命运动的组成部分,他们理所当然地就是这一运动的英雄。
到达东京不多久,同盟会总部即主持召开了极为隆重的欢迎会,那一天(1906年7月15日),下起了大雨,而在东京神田町锦辉馆,约有两千多人挤满了会场,大家站在雨中,有的人爬到屋檐上,以一睹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并倾听他的演说。
章太炎有生以来还没有当着这么多人演讲过,但是他并不紧张,仿佛他天生就是一个演讲家,两眼炯炯有神,侃侃而谈,许多话是他在牢中早就深思熟虑的,此时也就如汩汩流水一般倾泻而出,一讲就是几小时。这个演说后来整理出来,洋洋洒洒六七千字,是一篇著名的战斗的文章,也是中国近代史上一篇重要的文献。
章太炎从自己早年的思想讲起,他小时读过一些先贤的书,受到启发萌生民族主义的思想,但是并无什么学理,直至甲午战争之后,接受外来思想的影响,这才有学理。他之投身反清革命,是基于这个思想基础,决非是盲目的。出狱之后,他很欣忭于革命形势发展之快,不长的时间里,队伍迅速扩大,尤其是民族主义的学理,业已“圆满精致”,十分令人鼓舞。
接下去他就讲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话,是关于所谓“疯癫”的:“只是兄弟今日还有一件要说的事,大概为人在世,被他人说个疯颠,断然不肯承认,除那笑傲山水诗豪画伯的一流人,又作别论,其余总是一样。独有兄弟却承认我是疯颠,我是有神经病,而且听见说我疯颠,说我有神经病的话,倒反格外高兴。为甚么缘故呢?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说了以后,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的神经病。近来有人传说,某某是有神经病,某某也是有神经病,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现面前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
章太炎在此巧妙地回击了有人强加于他的“疯子”之说,听他这番话,应该不会有人再认为他是“疯子”,若真是“疯子”岂能有如此清醒、明晰、深入的思考?诚然,他有过“癫痫”的症状,而即从病理上说,癫痫患者在未发作时与常人思维与行动方式也并无差异,事实上,也没有资料显示章太炎后来还有癫痫多次发作,或因此而有怪异言行。他之被一些人嘲骂为“疯”者,大抵都是他的一些激烈反抗当权者的言行。在一种特定的时代条件下,“疯癫”反而是清醒的革命者在反动派或落后群众眼中的一种“特征”,他的这一臆想,后经他的弟子鲁迅先生熔铸艺术构思,就诞生了文学史上的不朽名篇《狂人日记》。
这篇演说并不只是空喊一些口号,它有激情,也有学理,而且特别强调学理,充分展现章太炎作为一个“有学问的革命家”的富有魅力的形象。
面对伫立雨中毫无倦容的听众,他不由不倾吐自己的肺腑之言,提出他的建议:“有两件事是最重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
诚如前面所说宗教问题是他近几年在狱中苦苦思考的结果,很难说他苦读佛经是缘于寻觅和求得答案,还是苦读之后方才获得确定答案。后来的论者,往往要从过于高远的角度,指证中国资产阶级如何困乏于没有适宜的思想武器,只能求助于佛学。章太炎演绎的逻辑似乎也是如此:孔教是不行的,基督教也不适用于中国,真正可用的只是佛教,思想武器或批判的武器,都是太政治化的概念,佛教重平等,可以用来批判和“攘逐”满清政权,佛教也恨君权,可以用来号召恢复民权,如此等等,皆可看做是一种思想武器或批判的武器,而在章太炎看来,更重要的,还是佛教所可提供的人生理念、信仰和精神动力资源。这也可能是当时最感匮乏的。
他所提出的另一建议则有关于“国粹”。这倒也并非完全由于他的所学在“国学”,所以自高地位,却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关系。比如,关于中国的文字,他就认为别具一种力量,可以用来“爱国保种”,他之好用古奥生僻的文字,大约就与这种想法有关。虽明知自己的文章过于艰深,不易为普通人接受,也不改。语言文字之外,须予以特别珍惜的,还有典章制度和人物事迹,这些总括起来就是中国的历史,是民族种姓深植的历史。在号召进行民族革命的章太炎看来,当然是至关重要的资源。
虽然来到日本,来到了同盟会的革命家中间,但是,人们不难看到,章太炎还没有来得及换上彼时彼地革命派最流行的一套话语,将近一年前创刊的《民报》一直在宣传孙中山所概括的“三民主义”——民族主义、民权主义和民生主义,更具体的,还有胡汉民提出的“六大主义”,章太炎在这篇受人关注的演说中对之只字未提,固然不能深怪于他,毕竟他与世隔绝地在监狱中被禁锢了三年,而另一方面,原有的思想基础和对未来中国社会的想象,他都与同盟会的革命家们并不完全一致。如果有一位敏感的评论家,听了他的这番演说,应该能预言他迟早会与他们反目。
同盟会方面将章太炎作为自己人对待,他们邀请他加入组织,并延请他出任《民报》社长。在这个著名的革命政党中,这差不多已经是一个领袖的席位。同盟会的总部并无自己的办公地,位于牛达区小川町二丁目八番地的《民报》社与它合署办公。
主编《民报》是章太炎一生中非常辉煌的一个时期。有了这样一个平台,他可以尽情发抒自己的胸臆。据统计,到《民报》终刊,经他之手主编了16期,而他自己的文章,共发表了83篇。《民报》所到之处,也就是章太炎的文章和思想影响所到之处。那个时代的过来人鲁迅先生曾回忆道:“我爱看这《民报》,但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进化,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和‘XX的XXX斗争,和‘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XXX斗争,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往。”
当初受任之时,章太炎确实怀有很大的感动和决心,在《民报》第六号上,他登有《告白》,称:“接香港各报馆暨厦门同志贺电,感愧无量,惟有矢信矢忠,竭力致死,以塞诸君之望,特此鸣谢!”此固是对贺其出狱的答复,也实际上是他加盟同盟会并主持《民报》的一番宣誓。《民报》是当时最大的革命政党的喉舌,他将如何经营它,也许他还来不及细想,然而,他一定想到,要不负重托,秉承革命党人的意志,追随革命党人的步伐,将它办好。所以,在他接手不久就遇上《新民丛报》托人“议和”一事,经受住了一次考验。
《新民丛报》曾经是一份有活力、有影响的报纸,但是由于宣传保皇派的政治主张,变得越来越顽固僵死,也越来越为人们所冷淡和抛弃。在客观上,这也要归因于形势的迅速变化,同盟会成立后,顿为中国第一大政党,革命派的声势扶摇直上,康、梁的一套主张都系陈词滥调,毫无新鲜货色,而况已为现实证明,依靠满清政权搞政治革命,全然是行不通的。所以,虽然梁氏发誓要“与革党死战”,以《新民丛报》为阵地,连篇累牍发表长篇文章,对抗“社会革命”论,却不能挽回败势,反而是海内外投入论战之报刊达二十多家,“革党”的火力异常猛烈,尤其是《民报》创刊,汪精卫、胡汉民等的反击文章笔势凌厉,《新民丛报》已是强弩之末,渐渐难以支持。梁启超遂有意“议和”,正好章太炎被任主持《民报》笔政,梁启超与章太炎有过一段交情,此时提出这个要求,或许正当其时,两家偃旗息鼓,保皇派阵营也好收拾残局,抓紧经营。
实在说,章太炎并不喜欢汪精卫和胡汉民等人的文章,甚至也可以说不喜欢他们的为人。这两位都是后来国民党中的举足轻重的“大佬”,前者则已成遗臭万年的大汉奸,而当时都是同盟会中虎虎有生气的少壮派。汪精卫二十出头,胡汉民也只比汪大几岁,他们都在日本的学堂中,学了许多西方社会和政治的理论,汪精卫专攻政治学,胡汉民长于国际法,两人写起文章来头头是道,批驳保皇党人毫不客气,说是“少年气盛”亦可,说是革命党人的战斗性亦可,言语间近于“诟谇”之处时有所见。相比之下,章太炎的文字就平和甚多。他并不觉得论战就必如此汹汹不可,如果是学理之争,尽可徐徐道来好了。梁启超安排他的同党徐佛苏在1906年7月21日出版的《新民丛报》第八十二号上发表《劝告停止驳论意见书》,以第三者的立场“摆平”论战双方,劝说停止论争,且暗示由章太炎接手主编后情况可望改变。《民报》是同盟会的机关报,必须反映领导层的基本立场、态度和方针,章太炎并不能违背,在他主编的《民报》的版面上,还是陆续登出了汪精卫的《与佛公书》、弹佛的《驳<劝告停止驳论意见书>》,严正地表明坚持论争、不予调和的态度。
梁启超实在是非常希望从论战中脱身,遂又遣徐佛苏出马,找同盟会中的要人宋教仁以及章太炎游说,宋教仁已表态说可以考虑,章太炎亦倾向于此,既然论争之己方已占优势,对方主动求和,何必逼人太甚。同盟会虽然成立时间不长,他毕竟是外来的,比较起与在《民报》社出入的那些活跃分子的关系,他与梁启超的关系毕竟更深一些,观点虽然有分歧,甚至有时尖锐对立,而对梁氏其人,他或多少存有一些好感,在他看来,康有为才是保皇派的总头子,梁启超作为康有为的学生,一定有许多难言之衷,他还是事事须听命于康有为的,不久前他与革命派私下商议合作事宜,几乎已谈到相当成熟阶段了,康有为获知后,梁启超不是被狠狠痛斥了一顿吗?
事情提交到同盟会领袖孙中山和黄兴那里,他们都不同意停战,很有一些“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意思,《新民丛报》如果确有真理,那为何不继续辩论下去,也好有个水落石出。论战刚刚拉开序幕,一场有声有色的戏剧正在上演,怎么就匆匆落幕?何况论争的意义并不只在于压倒对方,更重要的是扩大革命派思想理论的影响,号召和动员更多的人参与到这一场斗争中来。章太炎没有固持己见,在这个问题上和他们唱对台戏,《民报》上继续发表批驳改良派的文章,他自己也撰写了不少文章,说明他对领导层的意见是认同的。
说到他在《民报》上发表的文章,有一个相当可观的数目——先后共有约80多篇,这些文章刊载在十多期《民报》,上,差不多每期都有几篇,我们可想而知章太炎会有多忙,他的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必须投入于编务和写作,而为了写作,他还需要大量阅读。
很少资料能表明章太炎当时在东京的具体生活情形,不过,我们相信他担任《民报》的社长,实际上并无可观的收入,同盟会完全依靠海外华侨的资助,绝大多数人从事革命活动纯属奉献。《民报》作为一家媒体运行,自不能没有一定经费,而所能配给章太炎等工作人员生活消费的,只是极微薄的一点,章太炎住在报社,常常不能“举火”做饭,只能买一种米饼充饥,他爱抽烟,却只能抽廉价劣质的烟,穿衣也极简朴,回国后,他还珍藏一件在东京穿的自制大褂,宽袖大襟,粗布质地,半似和服,又近中装,很能显出他当时的生活风貌。人们在《民报》的编辑部(也是他的住地)见到他,总是忙忙碌碌于阅改文稿,或者与来访的朋友们热烈交谈,有时亦见他埋头读书或闭目坐禅。他与那些西装革履的官费或自费留学生的情态完全不一样,与同盟会的其他骨干分子看上去也似有差异。在他人的眼里,他似乎有点怪,正像他的文字,既是那样渊雅古奥,佶屈聱牙,又有一种献身的宗教热忱,一种勇猛的时代精神,这一切似乎很不调和,然而又凝聚于他的一身。
章太炎早年受过汉学经师摩顶放踵、刻苦自励的作风的熏陶,又度过了这么多年躲避追捕、颠沛流离的日子,特别是三年备受煎熬、死里逃生的铁窗生涯,使他早已习惯于过一种清贫简朴的生活,而且他深知清贫俭朴、刻苦自励,对于养成革命者良好道德之重要。章太炎是当时革命党人中考虑道德问题最多的一个,对革命队伍中道德状况,他深以为忧。如果人们道德水准低下,争名逐利者多而冒死进取者少,革命如何能成功?他之所以反孔,就与这方面的考虑有关。他指出:“儒家之病,在以富贵利禄为心。”除了“湛心荣利”,还容易引发的是奸诈欺伪、文过饰非、哗众取宠、见风使舵等等。他曾经写了一篇《革命之道德》专门论述这个问题,在他看来,道德的问题不光只决定革命的成败,还与国家民族的命运攸关:未来的中国,如果全民的道德素质低下,又如何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章太炎十分沉溺于自己这种思想,他想,要解决社会的道德问题,只有靠宗教,中国社会也有宗教,便是儒教、道教和佛教,然而,中国并不能算宗教国家,各派宗教有盛时也有衰时,儒教严格说来还不能算宗教,人们心中并无宗教观念和信仰。他最推崇佛教,设想在佛教的基础上构建新宗教。对佛家各个支派的精义他并不一概认可和采收,他最心仪、谈论得最多的,便是法相唯识宗,他的著名的“依自不依他”的命题就来自此派的经义。按照此派的经义,“万法惟心”,世上的一切俱是心造的幻影,人的主观精神的力量无敌于天下,持此可以冲破外界一切羁束,不被富贵利禄所诱引,亦不为艰难困厄所屈服,从事革命大业特别需要这种精神。我们后人站在今天的立场或者会以为大谬不然,指其为唯意志论,为主观唯心主义,而在当时这无疑是积极有为的。
东京时期的章太炎甚至可以说相当沉迷于佛家思想,他信奉的是大乘佛教,平时在住所,读经修行,坐禅入定,在《民报》上他还发表的一些佛味十足的文章,大张佛声。这曾引起一些人的反感和批评,有人认为它这是将《民报》的宗旨改了,他很不服气,反驳说:“《民报》所谓六条主义者,能使其主义自行耶?抑待人而行之耶?待人而行,则怯懦者不足践此主义,浮华者不足践此主义,猥贱者不足践此主义,诈伪者不足践此主义。以勇猛无畏治怯懦心,以头陀净行治浮华心,以唯我独尊治猥贱心,以力戒诳语治诈伪心。此数者,其他宗教伦理之言,亦能得其一二,而与震旦习俗相宜者,厥惟佛教。”你六条主义再好,也是靠人来实行和弘扬的,如果人的道德素质太低,能行吗?他之所以宣讲佛教经义,目的是“以是相导,令学者趣入法门,以自磨砺,庶几民德可兴,而六条主义得人而弘其道,谁谓改《民报》作佛声者?”
话虽如此说,在一份革命派的机关报上连篇累牍地发表宣讲佛教经义的文章,毕竟不太合适,再说有些文章也散布了佛教的虚无消极的思想,例如他曾写过一篇文章宣扬“五无论”,即“无政府、无聚落、无人类、无众生、无世界”,他以此作为人类的最高理想,这显然过于消极而离奇,说明他在极力提倡法相宗的“自尊无畏”精神的同时,也不可能完全避免佛教虚无消极思想的熏染。
《民报》的这位新任社长的奇异言行所引起的惊异和反感,逐渐拉开了他和同盟会中一些人的距离,坦率地说,他和他们的口味和步调并不完全一致,那些满脑子西方政治观念的年轻革命党人,读他的那些古奥生僻、谈禅说佛的文字,既读不懂,又多少感到不对劲,而后来,他们总算读出一些差异了。原来,章太炎始终固守他的“光复”的理念不放,当初,他和他死去的同案难弟邹容的关系那样“铁”,为其写《革命军序》时仍然不忘强调:“同族相代,谓之革命;异族攘窃,谓之灭亡。改制同族,谓之革命;驱逐异族,谓之光复。”而现在,他还是高唱这一论调:“吾所谓革命者,非革命也,曰光复也。光复中国之种族也,光复中国之州郡也,光复中国之政权也,以此光复之实,而被以革命之名。”其实还有没说出口的话,那就是他对于同盟会的一些主张并不十分赞同,比如,关于实行“代议制”或“议会制”,他就很不以为然,在一篇题为《代议然否论》的文章中,他历数了西方实行“议会制”的许多弊端,提出中国不可重蹈覆辙,走西方的老路。他念念不忘我们的国粹,以为古代的一些制度都是好的,社会没有阶级,人民很自由,连土地制度也“合于社会主义”,因而应在“光复”之列。
诚然,章太炎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但在大方向上,还是与同盟会的其他领导人竭力保持一致,在他编辑的《民报》的版面上,各种批判改良派、宣传革命派主张的文字可谓“锋发韵流”,这里除胡汉民、汪精卫讲国际法和政治理论,还有朱执信倡言社会主义,廖仲恺介绍虚无党与无政府主义,汪东阐扬革命纲领,宋教仁介绍帝俄1905年革命等,《民报》发行量节节上升,一时影响很大。除有一段时间章太炎患病交由他人编辑,经他主编的《民报》十多期,占总期数一半以上。
不久以后,就发生了《民报》封禁案。
事情的缘起自然是因为《民报》的传播,已经越来越构成对满清政权的威胁,尽管它办在海外,却依然源源流入国内,在许多人手中传阅,那些号召反清革命的文字毫无顾忌,清廷为维护其统治而玩弄的所有政治伎俩都被剥落外衣,赤裸裸地暴露在世人面前,眼见得有更多的人投身到革命潮流中来,还有什么比这更危险的呢?满清政府遂正式照会日本政府,要求封禁《民报》。1905年11月创刊时所报的《民报》“简章”是经日本外务省许可的,但日本政府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得罪满清政府,被激怒的清政权如果与野心勃勃的美国加强联盟,必对日本不利,又何况清政府还贿以厚利。据说这些利益包括间岛(中国延吉一带)的领土、抚顺、烟台的煤矿和新法铁路(新奉到法库门),这无疑是一个特大的“礼包”。清政府的特使奉天巡抚唐绍仪在赴美途中特地访问日本,这一笔交易即在幕后达成。
1908年10月20日,章太炎刚从外地返回东京,就被传到牛达警察署,警察署长递给他一纸命令,命令书上写道:
“《民报》发行人兼编辑人章炳麟:明治四十一年(即1908年)十月十日发行《民报》第二十四号,有人告发,违背新闻纸案例第三十三条,遂依同案例之第二十三条,停止其发卖颁布。且记事如《革命之心理》,《本社简章》有与同一主旨事项之记载皆被禁止。合将内务大臣命令相达如右。
明治四十一年十月十九日警视总监龟井英三郎。”
章太炎看罢真是怒火中烧,《革命之心理》一文,哪里有一字一句与那个三十三条相犯?是败坏风俗吗?没有。是扰乱秩序吗?没有。至于说《民报》鼓吹反清革命,鼓吹三大主义,都是《简章》中写明,并为日本外务省认可的,以前不禁而现在禁,这不是出尔反尔吗?你日本自称法治国家,又置法律于何地?他两目怒睁,向警察署署长提出诘问,而这位署长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轻摇其头说:“晤,没有办法,这事关于外交,不关法律……”
从警署回来,同盟会总部和《民报》社的许多人得知此事,赶来商议对策,气愤之下,大家骂清政府,骂日本政府,骂唐绍仪,章太炎尤其激动异常,有人倾向于稳健一点,静待一段时间,再请人从中做些斡旋,看事情可否能有转圜,章太炎则认为对日本政府一定要据理力争,即使不能收回成命,也不能让它今后与清政府勾结肆行无忌。许多人都赞成他的意见,决定将这个命令书退还给日本当局,同时,直接致书日本内务大臣平田东助,以示最强烈抗议和拒不执行此无理命令的严正立场。
章太炎立即提笔起草致平田东助的信,上面写道:
“内务大臣鉴:《民报简章》六大主义,前经贵内务省认可,今未将此项保证退还,突令不许登载于此《简章》同一主义之事项,本编辑人兼发行人不能承认,特将此纸缴还。贵内务省如以扰害秩序为嫌,任贵内务省下令驱逐,退出日本国境可也。
《民报》编辑人兼发行人章炳麟白。十月二十一日。”
此信词句可谓斩钉截铁,很符合章太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情,倒令日本官方难以措手,于是,内务省又饬令警署“恳切晓喻”。警署再次传唤章太炎到署,拿内务省的公文给他看,章太炎还是一副毫不驯服的样子,说:“我就是不接受你们的命令书,任阁下上告长官,说我反抗命令好了。”警察署长说:“你不接受命令书,也不可反抗命令,况且前次你已领取过了,命令已经生效。”章太炎知道将命令书封还已无用,便回来再次致书内务大臣,严词指斥日本政府背信弃义,“以《民报》之革命宗旨与满洲政府所赠利益交换”,声称本报并不非在你日本办不可,也可以到美国去办,由此密切与美国的关系,令你日本感到威胁。
据说此信发出的第二天,有一个名叫高桥孝之助的日本人到《民报》社来要买报看,章太炎告诉他说《民报》已经被封禁了,高桥露出很惊讶的样子,章太炎又给他看警署下达的命令书,高桥看后说:“这不是日本政府的本意,是清政府派唐绍仪用间岛、抚顺、新法的利益作诱饵换取的,作为国家的外交政策,也是不得不如此罢。”章太炎听他这样说,便知此人是所为何来了,于是大声道:“贵国政府所为,非官吏之行为,乃是娼妓之行为,谁能相信娼妓会是没有三心二意的呢?”高桥见势不妙,便悻悻而退了。章太炎在写给内务大臣的第三封信上揭露了此事,声称自己是不会受权术笼络的,不要再派这些“纵横之士”来游说。
日本政府是执意要封禁《民报》的,按其命令书所示,但凡与《民报简章》所载的“六大主义”相关的文字都在违禁之列,除非《民报》改变宗旨,否则便永被禁止。如若改变宗旨,《民报》等于失去灵魂,存在又有何意义?章太炎的态度是坚持抗争,既然如此,就拚个“鱼死网破”,打一场官司,揭穿日本政府的真面目。
日本地方法院审理这个案子的结果,是章太炎的《民报》社败诉,这自是意料之中的事,而在审讯过程中,则是章太炎处处占着上风,下面这一段文字至今读来还令人神往:
“我语裁判长,扰乱治安,必有实证,我买手枪,我蓄刺客,或可谓扰乱治安,一笔一墨,几句文字,如何扰乱?厅长无言。
我语裁判长,我之文字,或扇动人,或摇惑人,使生事端,害及地方,或可谓扰乱治安。若二三文人,假一题目,互相研究,满纸空言,何以谓之扰乱治安?厅长无言。
我语裁判长,我言革命,我革中国之命,非革贵国之命。我之文字,即鼓动人,即扇惑人,扇惑中国人,非扇惑日本人,鼓动中国人,非鼓动日本人,与贵国之秩序何与?厅长无言。
我语裁判长,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文明国法律皆然,贵国亦然,我何罪?厅长无言。
我语裁判长,我言革命,我本国不讳言革命,汤、武革命,应天顺人,我国圣人之言也。故我国法律,造反有罪,革命无罪,我何罪。厅长无言。”
章太炎诚不愧是见过大阵仗的人,法院对他进行了三次审讯,他毫不示弱,愈战愈勇。最后法院宣判《民报》禁止出版,罚金115元。章太炎拒交罚金,乃被警署拘留,罚服劳役115天,多亏鲁迅、许寿裳等友人代交了罚金,章太炎才获释。为此,章太炎的“民报案”就这样的悲壮结束了,但是章太炎的针砭时弊、仗义执言、天下为公的精神却鼓舞了时人,也赢得了我们后人的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