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那点心思

2009-01-25 09:59李业成
民主与科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功名利禄议政贾谊

李业成

旧时的文人们,失意时便找到两个精神偶像,一是屈原,二是贾谊。屈原是楚国的大夫,贾谊为长沙王太傅,很受汉文帝器重。这二位都怀才不遇。文人们遇到不得志的时候,就要对他们“凭吊”一番,好像小孩子受到了委屈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地方,把委屈吐出之后,还要该做啥做啥。民间有一个俗话叫“算盘打了一整宿,天明还要卖豆腐”,本是做不了大事的人,空有一肚子计策,梦是好梦,但一觉醒来还要做自己能做的事。只能务实。文人一个个好高骛远,都认为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无人赏识或生不逢时,所以他们都认为自己有屈原、贾谊那样的才能。文人们论贾谊的文章最多,好像自己也是那个怀才不遇的贾谊,慷慨激昂又哭哭啼啼。

屈原的名声与文人们有很大的关系,郁达夫有一句诗叫“江山代有文人捧”,很多历史人物,也要靠文人捧。他原本没有那么大的价值,一捧才神。圣人也是如此,中国的圣人,不只是孔子,孔子之前还有一大串,大部分是传说中的人物,他们都是“榜样的力量”。韩愈是追捧圣人的头号文人,他有一篇著名的《原道》,说:“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总之,一切都是圣人的功劳,还说“古之无圣贤,人之类灭矣”,韩愈为了捧圣人,也有秦始皇那样的头脑,要“火其书”,非圣人的书也要一把火烧掉。民间有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为饮,耕田为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倒是真理。文人要以他的言论进身,儒家学说是正统,捧圣人也就等于“提携”自己,朱熹“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话大半是为自己服务,要做儒家的学问,把孔子捧得越高越大,自己的收益也就越大,捧高一个人,自己跟着沾光,这叫吃饭的本领。西方没有仲尼,照样出太阳。

文人们读书是为了做官,但没有官做和得不到官的时候,都在唾弃功名利禄,把功名利禄看成可耻的事。《古文观止》里有一名篇《北山移文》,是讨伐一位隐士的,人家隐士的本来目的就是以隐求官,隐是手段,“隐”成功了,被招为官,自然就要有“官的样子”,而这一篇著作把人家的日常公务都视为不顺眼,视为可耻,真是砸了醋罐子。唐代有一位文人倒是说了一句真心话:“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官再小也比文人有价值。既然读书就是为了做官,那么还假惺惺地干什么,文人偏要拿捏,倒是那位陶渊明来得痛快。陶渊明的出大名,除了本身的人品和作品,与文人的捧也有很多关系。文人们没官或掉官的时候,想想陶渊明,越想越不可思议,越想越得到了某种安慰,所以陶渊明又成了文人的一个精神符号。

书生议政现象,非常普遍,他们好像都憋着一肚子为政韬略,得不到施展。还有些书生对时政、时弊好像洞若观火,所以他们就热烈地议政,大到治国方略,小到为官品节,都要慷慨激昂一通。他们抱着这些大道理,过的是议政的瘾。他们自认为自己的这些理论就是治国救世的法宝,而实际上没人理,真的实施起来,未必就那么有效。因为自古中国的政治制度和官场游戏,不是一些理想的理论就能操作得了的,有许多众人认为是理想的合理的东西、书生们推崇的东西,一到了这个官场游戏中,立刻就被打碎了。所以说那些远离官场的书生议政几乎是无效的,只能是一厢情愿。理论上的东西自古就不缺少,但照着理论去做的时候很少。因为现实常常把那些好理论好制度“游戏”得七零八落。公平合理的东西受到权力的排斥和敌视,要想这些好的合理的议政得到作用,那只有改变权力方式。但这种权力方式自古至今没有多大的改变。旧时的很多文人,在依附于权势之时,他不代表书生阶层,他代表一定的政治统治,在这时他的议政是有作用的,他一旦失掉了这个依附的权力,立刻就变成文人或书生,变得人微言轻、一文不值了。这时的文人,其政见再好也无用了,不但无用,再罗嗦就要被加害。屈原、贾谊,都有为政的背景和才能,一旦回到书生的位置,只能像卞和抱玉而哭。他们的论政虽然能改变弊政,尚且不被理睬,而那些与政界没沾过边的书生,说中了没人理,没边没际的话自然更没意义了。“政”在封建权力社会是一个很复杂暧昧的字眼,绝不像孔子说的“政,正也”。“政”多半沦入官场游戏,只有当事人你知我知,许多书生对这个“政”只不过是本本上的东西。书生以一腔热血议政,慷慨激昂,只不过是些纸墨文字。真正的文人都被排挤到“政治边缘”,他们只能处在边缘,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弱。

文人下笔做文章,大半是为了自己的那点心思。他怀才不遇,他就要大写埋没人才的文章,痛心疾首、慷慨激昂。他不得志,他才高八斗,不便直说,就拉一位历史人物,这个历史人物越倒霉他就越同情,呼天抢地抱不平,吊屈原,吊贾生,一把鼻涕一把泪。文人的生态是依附权贵,很少有独立的人格。文人有一种最擅长的文章是论道,就是圣人之道,圣人之道也就是帝王权力等级尊卑之道,再就是所谓的“知人论世”,知人论世并非反映现实生活,关注民生,而是论古,史书里的人物,成败得失,是非功过,他们都能像“知子莫如父”一样明白,翻翻所谓“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这一类题材最多。“知人论世”,无非要证明自己,叫卖自己,借尸还魂。

文人与文人当然不一样,我非常敬仰过去那些有独立人格的文人,不“卖身”权贵,有独立意志,能淡泊名利,能随遇而安,不悲切,不钻营,最可贵的是——不夸夸其谈。能务实,能做点什么,则做点什么,他们虽然没有功名,却留下了辉煌的著作。像关汉卿、王实甫、张岱、曹雪芹等等,皆让人无限崇敬。曹雪芹在那样的时代是一个悲剧人物,没有功名,就会被视为一事无成。在封建社会的价值观中,这是致命伤。一部《红楼梦》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搏。曹雪芹对前途人生的心理准备不足,或者说一点准备都没有,一朝跌落,对他的人生是毁灭性的打击。他做公子哥的时候,也许没有体会到功名利禄对人生的价值和重要,一旦体会到了,一切都失去了。他的心理极不平衡。《好了歌》“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没了”,这与其说是自我抚慰倒不如说是“酸葡萄”,并非什么大彻大悟。真的大彻大悟了,连这都不用说的。他还借妙玉的口点了范成大的一首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与丢官的人说“无官一身轻”都是言不由衷的话,不但不能自我安慰,反而更添悲凉。功名利禄在握的人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只有失去功名利禄的人才说这话。功名之心未泯,成就了曹雪芹,绝望中的最后一搏,搏出辉煌灿烂的人生。

猜你喜欢
功名利禄议政贾谊
对世俗文化中功名利禄认识的独创性
辩汉文帝不用贾谊
漫画
冬·发心
上虞区:推行街道议政会制度
怀才不遇的贾谊
人生的最高境界
龙湾区:建立温州首个街道议政会
钟鼓馔玉不足贵
贾谊谱系考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