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钱学森是我国航天科技事业的重要开创者和两弹一星元勋。作为一位杰出的大科学家,他具有深厚的人文艺术造诣。为缅怀钱老,本刊特选摘他有关科学与人文、艺术的部分论述,以飨读者。
我们的眼光要看到二十一世纪
眼界不同,对问题的认识以及得出的结论也会不同。因此,我首先要讲讲我国历史的过去与未来,作为我们探讨美学、文艺学和文化建设的出发点。
最近开了六届全国政协四次会议。在会上,政协委员们都认为我国现在形势的确非常好。我们国家蒸蒸日上,我们改革的成就引起了全世界的注目,我们的前景是光辉无量的。许多西方人也看到了世界发展的大趋势,看到了中国、亚洲、东方了不起的势头。我们为这个大好形势感到高兴,同时要看到还存在很多问题。更重要的是要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来认识社会历史的发展。
讲历史、人类历史可追溯到很远很远。人类从蒙昧时代慢慢进入野蛮时代并向文明时代过渡,一个里程碑是一万年以前所谓新石器时代。这时开始有了农业、畜牧业。我称之为第一次产业革命。因为这时人类谋生方式起了大的变化,从打猎、收集树上地上能吃的东西,变为自己来种地、养牲口,自己控制生活的来源,开始了能控制自己命运的历程。随着生产的发展,人类历史从原始公社进入到奴隶社会。大约在三、四千年以前,出现了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我称之为第二次产业革命。这时社会生产、社会经济、社会组织等方面又一次发生质的变化。有了商品交换,生产者就不光是为自己的消费而生产了。到了封建社会,商品生产就有了更大的发展。
中国历史进入封建社会以后,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封建时期延续非常长。最近有的历史学家把中国的封建社会划分为两个时期——唐朝以前和唐朝以后。唐朝以后我们的封建制度进入到租佃制的时期。这一发展,就使中国的封建制度非常稳固,中央集权有了更牢固的基础。这与欧洲的封建制国家不同,它们多是分散的小王国。由于中国的封建制度非常强大、非常牢固,所以资本主义在中国很难萌生。十六、十七世纪西欧的资本主义就发展起来了,到了十八世纪后半期出现了工业革命。我把它叫做第三次产业革命。这个时候,中国正是明朝后期,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但是这个萌芽在明末就被压下去了。新生的资本主义因素在中国没有成长起来。
在明末以后,知识分子感到封建的一套难以搞下去了,但又看不到出路,感到没有希望。于是出现了感伤文学。文学名著《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添四客述往思来,弹一曲高山流水》中的一首词,最后的几句是非常消极的:“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意即人世没有意思,干脆炼丹去,逃避社会现实。到了清朝,越往后发展,越暴露出封建制度的腐朽性。知识分子中出现了叛逆的情绪,产生了一些批判揭露性的东西。可是,皇帝老爷一出来镇压,就把好些知识分子赶到考据学、古书堆里去了。
一八四○年,鸦片战争后,中国渐渐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民族存亡到了紧急的关头,一些仁人志士在一八九八年发动了戊戌政变,但失败了。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成功了,但是不彻底,不能真正解决中国的问题。一九一九年爆发了五四运动,求救于德先生、赛先生——民主与科学,但是政治方面还是不清楚。过了两年,直到一九二一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了,才真正找到了方向。可见,从明末时看到问题到真正找到出路,即从一六三○年到中国共产党成立,花了将近三百年的时间。接着又经过了二十八年到一九四九年,取得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伟大胜利,成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共和国成立后才真正开始迟于西方二百年的产业革命。在这之前,我国虽有一定的工业力量,但不属于第三次产业革命的范畴,因为说不上有大工业。真正大工业的建立还是建国以后的事情。这就是中国近代史的曲折过程。
那么,是不是我们成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又搞了一段建设,我们就已经认识到如何来建设社会主义了呢?还没有。我记得六十年代初毛泽东同志曾接见一位英国贵宾,那位贵宾总问:“你已经搞了这么多年社会主义,应该知道如何建设社会主义。”毛泽东同志回答说:“还不能说已经知道如何建设社会主义了。”我觉得这是实事求是的。后来搞乱了,不对了,搞错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又经过三年的实践特别是农村政策,到了一九八二年九月,党的十二大才总结了建党以来成功的经验与失败的教训,真正找到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道路。我们党是一九二一年成立的,花了六十一年的时间;才走上了通向未来的正确道路。找这条路是多么不容易啊!我们党已确定了到二○○○年的国家发展的宏伟目标。我们有信心达到这个目标。外国人也说:中国人翻两番的目标不但能够达到而且可能超过。如果能这样发展下去,到建国一百周年时,我国就要接近或达到当时世界的先进水平。对于这个前景我们脑子里应该想一想。我们不要老是看到周围疙疙瘩瘩的事不少,看不到这个大局。否则,你就会抓不准历史的脉搏。
我之所以要讲我国历史的发展,是因为中国曾经是从明末时期的毫无希望、没有出路、痛苦极了的状态下,经过曲折的道路,到十二大才真正摸清了我们建设社会主义的道路,而这个道路又经过这几年的实践证明是正确的。讲要看到二十一世纪,我们建国一百周年时的光辉前景,是因为这与我们要讨论的美学、文艺学和文化建设有密切的关系。这就是说,我们千万不能用老眼光来看问题,既不能用过去的眼光,也不能用短浅的眼光来看人民最近、将来的文化需要以及长远的文化建设。什么是我们人民现在以及未来需要的东西,是我们应认真研究的问题。我们搞文化建设,搞文学艺术,搞美学、文艺理论,不看到二十一世纪,没有这个眼光,就会迷失方向。
(钱学森1986年4月18日在《文艺研究》编辑部的讲话节选)
“科学的艺术”与“艺术的科学”
近日我深感我国文艺人和文艺理论工作者对高新技术不了解之病。我经常收到的有关文艺、文化的刊物有《中流》、《文艺研究》和《文艺理论与批评》,而其中除美学理论外都是:1.骂资产阶级自由化分子;2.发牢骚;3.论中国古代的文艺辉煌。但就是缺对新文艺形式的探讨,研究科学技术发展所能提供的新的文艺手段。
回顾本世纪的历史就看到这是文艺人和文艺理论工作者的老毛病。电影出现了,是自生地发展;电视出现了,也是自生地发展。录音伴奏(卡拉OK)出现了,有些文艺人、文艺理论工作者惊惶失措、骂娘!这怎么行!被动呵!
作为社会主义中国的文艺人、文艺理论工作者,他们应该以锐敏的眼光,发现一切可以为文艺活动服务的新高技术,并研究如何利用它来为发展社会主义中国的文艺,繁荣新中国的文艺。所以这也是现代中国的社会革命要研究的课题。当然,不忘中国五千年辉煌的文艺传统,但我们在二十一世纪要利用最新的科学技术成果发扬这一文艺传统!
这样的文艺似可以称之为“科学的艺术”。而近年来我提出的文艺理论与文艺学就可称之为“艺术的科学”了。
(钱学森致王寿云、于景元、戴汝为、汪成为、钱学敏、涂元季的信)
(1994年7月5日)
科学 文学 艺术
我主张科学技术工作者多和文学艺术家交朋友,因为他们之间太隔阂了。文学艺术家是掌握了最动人的表达手段的,但他们并不清楚科学技术人员的头脑中想的是什么,那他们又怎么表达科学技术呢?长江葛洲坝的宏伟图景只能拍那么几张紧张施工的照片,没办法的工程技术人员无可奈何地自己画张大坝竣工后的全景,是合乎科学的,但没有气魄,不动人。我们多么希望我们的画家能用他的笔创造出一幅葛洲坝的宏图来激励日夜为大坝奋战的大军呵!
再说我们现在要实现农业现代化;我们的文学艺术家们知道不知道我们农业科学家和农业机械师所想象的未来农村呢?我们多么希望我们的文学家能描写出一个二十一世纪中国农村的活动呵!工业现代化呢?下个世纪的工厂是什么样子呵?
但这是说我们大家所习惯的这个世界。科学技术人员通过各种探测仪器所观察到的范围比这个世界要广阔得多,观察加科学理论使科学技术人员能超出我们这个常规世界,进入深度几千米的大洋洋底。不,再深入到地球地壳以下上千公里的地幔,更深入到几千公里的地核,地球物理学家可以讲得头头是道,但谁、哪一位文艺作家接触过这个世界呵!
往大里说,科学家知道地球外十几万公里的情况,那里有太阳风引起的磁暴。再往外到月球、火星、金星、水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天文学家能讲上不知道多少昼夜,那是太阳系的世界。再往远处是恒星的世界,在星团区域里,天上不是一个太阳而是几十个、上百个太阳同时放出光辉,有像我们太阳光的,有放橙黄色光的,有放带红光的,绚丽多彩。这是银河星系的世界。天文学家还知道星系以上范围更大的星系团和星系团集的世界,那是几亿光年范围的世界。我们也希望我们的文艺界朋友写一写或画一画这些世界呵。
往小里说,生物学家对微生物,对细胞、遗传基因,还有核糖核酸、脱氧核糖核酸的活动,都能讲得很详细,讲得很生动,这也是一个世界。物理学家和化学家还可以讲到更小尺度的世界,讲分子、原子的世界,讲原子核的世界,讲基本粒子的世界,一直讲到基本粒子里面的世界。这是小到一个厘米的亿亿分之一了。我们也希望我们的文艺界朋友能写——写或画一画这些世界呵!
所以我们大家所习惯的世界只不过是许许多多世界中最最普通的一个,科学技术人员心目中还有十几个二十个世界可以描述,等待着文学艺术家们用他们那些最富于表达能力的各种手法去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文学艺术。这里的文学艺术中,含有的不是幻想,但像幻想;不是神奇,但很神奇;不是惊险故事,但很惊险。它将把我们引向远处,引向高处,引向深处,使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境界有所发扬提高。
我在这里讲要把文学艺术和现代科学技术结合起来,提出了文艺中的科学技术和文艺新形式的问题,提出了工业艺术问题,展览馆的艺术问题,最后讲到科学文学艺术问题。因为科学技术现代化是四个现代化的关键,结合了就会出现现代化的社会主义新文学、新艺术,科学技术现代化要带动文学艺术现代化。懂得历史唯物主义的中国人民,要能动地利用掌握了的客观规律来创造出前所未有的社会主义新文化。
(钱学森1980年发表的《科学技术现代化一定要带动文学艺术现代化》一文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