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 鸿
上世纪一二十年代之际张謇与欧阳予倩在南通开展戏剧改革运动时,曾邀请了一大批戏剧界名流前来南通新落成的更俗剧场参与演出,使当时南通的戏迷们大饱眼福,也有力地促进了南通和中国戏剧事业的发展。当时应邀先后前来的名伶梅兰芳、余叔岩、王凤卿、程砚秋、杨小楼、盖叫天、谭富英、郝寿臣等均蜚声遐迩,另外还有一位寒云主人更是了得,他就是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皇二子”袁寒云。
欧阳予倩向“名票”袁寒云发邀请
袁寒云乃袁世凯的二公子,原名袁克定,字豹岑、抱存,因获宋人王晋卿的《蜀道云寒图》而别署寒云。他出身豪门,当时与张作霖之子张学良、卢永祥之子卢小嘉、张季直(张謇)之子张孝若并称为“民国四公子”,名气十分响亮。他兴趣广泛,多才多艺,诗文书画,无一不精,尤擅昆曲,不但写过许多谈剧的文章,而且经常粉墨登场,以其精湛的表演艺术现身说法,每每赢得轰动效果。因此,他这一次到南通演出,当时曾引起各方面的关注,嗣后也留下了若干记载。
郑逸梅曾在《“皇二子”袁寒云的一生》一文中提到:“民国八年……应张謇之邀,赴南通客串,与小荣祥合演《折柳》,与欧阳予倩合演《审头》及《佳期》。”这里应作一点说明,其实出面邀请袁寒云到南通的并非张謇,而是当时主掌伶工学社的欧阳予倩;与袁寒云合演《折柳》的并非小荣祥,而是清溪曲痴。
1919年9月,欧阳予倩在张謇的盛邀下举家迁居南通,与张謇共同致力于南通戏剧改革的伟业。由于受到张謇的信任和倚重,欧阳予倩得以施展自己的艺术才华和改革戏剧的宏图,情绪甚为高涨,工作非常积极。为了让伶工学员得到更多名师的指点和熏陶,他利用自己在戏剧界的人脉关系,邀约了一批戏剧名流前来任教或参加演出,于是也想到了素有“名票”之誉的袁寒云。但他深知袁寒云生性散漫,故在给袁寒云的邀请信中,对南通伶工学社和艺术教育之事只是淡淡提及,却着重就袁寒云感兴趣的方面加以渲染。信云:
闻公端居多暇,信道益坚。南通狼山新建观音院,其住持学问既佳,修治维谨。上海嚣尘千丈,虽灵心照彻,终觉道体多扰。公南北往来,惯于行旅,何妨命驾来游,天高气清,水长山静,大足以舒呼吸、助灵机,况有僧能雅,有泉能芳,畅我啸歌,答彼爽籁,为乐如何。季老之长公子孝若,今之贤士也,才华学问,灿然不群。远慕光仪,有如饥渴。况托世好,当益亲密。其欲见之乎。(载1919年12月13日南通《公园日报》)
袁寒云收到函后果然怦然心动,遂兴冲冲地带了夫人偕昆曲名家清溪曲痴等人,坐夜船于12月27日午间抵达南通。
袁寒云到南通后受到张謇和张孝若父子的热情款待,欧阳予倩将他安排在“公园侧”的-“小楼一角”,既幽静又舒适,而且与自己的住处相邻,以方便照料。当晚,欧阳予倩便邀请袁寒云一行到更俗剧场观剧,由欧阳予倩与赵桐珊、查天影、李琴仙等人合演的《黛玉葬花》,让袁寒云刮目相看,他评论说“予倩白口大有进展,唱做日趋稳练;桐珊饰宝钗,喉音已复,唱极悠扬,做亦沈重,大非贵仙时之稚嫩枯哑矣;天影之宝玉,亦就规矩”。第三天,欧阳予倩又邀请他观看自己新编的歌舞剧《上元赐福》的演出。该剧演的是汉武帝诏见上元夫人的故事,共分八场,由欧阳予倩和李琴仙、赵桐珊、邹剑魂、查天影、苗胜春诸人合演。袁寒云对演出也很是欣赏,认为“予倩、桐珊舞态最佳,而珊郎尤灵妙,其成就未可量也”(见袁寒云《致小隐书》,载1919《南通报》文艺附刊)。
在更俗剧场展技尽显丰神俊逸
一连几天在更俗剧场观剧,看得袁寒云魂牵神驰。他原是京昆名票,不但演技精湛,戏瘾更足,如今天天看着别人在台上唱念做打、手舞足蹈,自己也不免心痒难耐,跃跃欲试。而这些让欧阳予倩看在眼里,便与张孝若等人以帮助伶工学社筹集经费为由,殷殷邀请袁寒云亦上台客串,其态度之热情诚恳,使袁寒云觉得义不容辞,便一口应承下来,答应暂演三日。
于是,12月20日的南通《公园日报》便以头版头条刊登了大幅预告——
更俗剧场
敬请寒云主人客串
袁二公子寒云主人才华绝世,雅擅新声,京国南都并蜚盛誉,中衰之昆曲,至今日而重振者,公子一人之力也。昨偕昆曲名家清溪曲痴自沪渎遨游来通,适伶工学社急需筹集经费,同人等力恳客串数日,良以南通人士渴慕已久,一旦得瞻丰采,必更踊跃输将。公子素勇于为义,且鉴于同人诚意,已予首肯,准于十一月初一夜(即礼拜一)登台。兹将三日剧目及配演人名列左:
初一夜《三字经》,配演者王焕章、克秀山/《折柳》,配演者清溪曲痴
初二夜《赏荷》,配演者清溪曲痴/《审头刺汤》配演者欧阳予倩、王焕章、克秀山
初三夜《回营》,配演者邹剑魂、王焕章、克秀山、吴我尊/《佳期》,配演者欧阳予倩、李仙琴
本剧场座位无多,爱观主人之剧,幸早来定为盼。
本剧场启
上述预告的日期是旧历,折成公历,袁寒云登台演出的时间是12月22日至24日三天晚上。又据演出当日的节目表,《审头刺汤》一剧配演者还有李桂荣和陈月芳,《回营》配演者中的吴我尊换成了赵桐珊,《佳期》的配演者又增加了著名丑角克秀山。
12月25日休息一天之后,26日《公园日报》再次以头版头条登出大幅预告,云:“袁二公子寒云经本剧场同人敬烦,已客串三日,声容并茂,极受各界欢迎。惟本剧场座位无多,以满员见遗者不知凡几,故要求续串之函不下数十通,来剧场询问续串剧目者尤多。同人等再四恳求,主人慨允自礼拜六(初六日)续串数日,以答各界之望。”翌日(即12月27日)晚起,袁寒云再度上台演出。当天上演昆剧《游园惊梦》和《议剑》,前者由欧阳予倩、李琴仙和伶工学社的学员们配合演出,后者与名丑克秀山合演。28日上演昆剧《小宴惊变》和《问病偷诗》,前者与欧阳予倩、查天影、克秀山合演,后者由欧阳予倩、钱宝卿、薛瑶卿配合演出。29日演出的是全本《千钟实禄》,这天为袁寒云配演者阵容十分可观,有查天影、陈月芳、吴我尊、薛瑶卿、钱宝卿、邹剑魂、李琴仙、关洪林、李桂荣、廖庆喜、李月恒、郭庆丰、张福奎、赵会亭和包慧生等。
接连六天演出之后,已临近年底。在主人的盛邀下,袁寒云留在南通过了元旦佳节。而广大戏迷对他的演出,倍加赞赏,许多人观摩再三,仍未过瘾,而更多的却苦于挤不进戏院去一睹寒云主人之丰采。因而到了1920年1月4日(农历己未年十一月十四日),《公园日报》又以头版头条登出大幅演出广告,称“袁二公子寒云主人经本剧场同人敬烦,已客串六日,声容并茂,极受各界欢迎。兹主人有事亟须返沪渎,通邑名流敬烦续串一日,主人慨允于十四夜(即礼拜晚)排演双出好戏。座位无多,爱观主人之剧者,幸早来本剧场预定为祷”云云。当晚袁寒云除与欧阳予倩、查天影、克秀山合作重演《小宴惊变》一剧以外,还演出了昆剧《西厢记》,由欧阳予倩
和李琴仙配合演出。
从袁寒云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邀续演,他在南通深受观众之欢迎可见一斑。对于他的精湛演技及其热烈反响,除了上述《公园日报》的宣传文字以外,《公园日报》主笔兼伶工学社教员吴我尊所撰的《凿坯室杂话》也略有记载,兹引录两则如下:
寒云公子昨晚在更俗剧场串《折柳》、《三字经》两剧,因筹伶工学社经费,故最高之价增至一圆,及八时座客已满,足征渴慕公子之丰采者多也。《折柳》中串小生,雍容华贵,举止安详,吐字发音,尤为精确,而嗓音亦足以副之。《三字经》中串小花面,动中规矩,颇有家数。故观者欢声雷动,赞美不绝,真一时之盛会。(见1919年12月25日《公园日报》)
予倩研究《小宴》中杨玉环甫四日,唱做均极自然,其脑力真令人惊服。寒云之明皇为新轮老手,丰神俊逸,情意温存,想见当年天宝风流。有剧如此,斯不愧珠联璧合四字。(见1919年12月30日《公园日报》)
过完戏瘾吞云吐雾过烟瘾
然而,舞台上的顾盼生姿、光彩照人,只是袁寒云的一个方面,他还有为广大观众所鲜知的另一面。郑逸梅在《“皇二子”袁寒云的一生》的介绍有云:“克文疏懒异常,朝夕偃卧衾中,吞云吐雾,与阿芙蓉结不解缘。骨董书籍,堆置枕畔……见客谈话或撰文,仅欠身欹坐。”来到南通演戏期间,他亦一任其疏懒习性,依然沉溺于鸦片之乐,瘾不过足不肯上场。但是,剧场演出毕竟是有规定时间的,不能像作客那样可以随意迟到。因此每次袁寒云登台之前,剧场便派查天影带着管事的坐在他的楼下恭候。据欧阳予倩在回忆录《自我演戏以来》中记述,查天影他们为了不耽误演出,时不时去催询袁寒云的随从,得到的回答先是“二爷刚起呢”,继而是“二爷正在擦脸呢”,随后是“喝着茶呢”、“抽烟呢”,好不容易等到他自己带来的厨子端菜上楼,以为有了希望,谁知吃完饭他还要吸上二十几口烟才肯下楼。这样三等四等,预定上演的时间快要到了,其他演员早已化好了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却仍然迟迟不到。无奈之下,剧场只好破例“垫戏”,即临时加演一出不相干的戏,以拖延时间,等他出场。看来,要伺候这位“皇二子”登台演戏也真是很不容易的。
尽管如此,袁寒云的这次南通之行还是取得了圆满的成功。他在更俗剧场的表演倾倒了无数的南通观众,座中者自然击节赞叹,如痴如醉,慕名而来的戏迷则络绎不绝,人如潮涌。如此一来,寒云主人的名气更是如日中天,风靡一时。而欧阳予倩等人为此也煞费苦心,作了许多配合工作,《公园日报》自始至终以头版头条的大幅文字加以宣传,几乎天天不断。美誉之词更是充斥版面,甚至极而言之“中衰之昆曲,至今日而重振者,公子一人之力也”,真可说是造足了舆论。不但如此,欧阳予倩还亲自上阵,在多个剧中与袁寒云联手出演,而且安排了一大批戏剧名家为他做配角,其中有从上海请来的前辈须生王焕章(筱荣祥)、曾教过袁寒云学戏的名丑克秀山等。这样强大的演员阵容,恰似众星捧月一样抬高了袁寒云的身价,也使得演出精彩绝伦,为南通观众提供了美妙的艺术享受。
袁寒云是何等聪明之人,对南通邀请方诸位先生的热情和美意他自然心知肚明,所以他演戏时十分卖力,对南通的评价也很不错。如上述他到南通后给在上海的小隐写信时,就说了许多褒美之辞。在这封信里,他对更俗剧场的管理也表示非常满意,称赞“场中规矩甚佳,亦复清洁,海上所不逮”。
返沪后在《晶报》上撰文竭力贬低南通
令人意外的是袁寒云在返回上海以后在《晶报》发表的几篇文章里,态度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这几篇文章依次是《游通小记》(1920年1月18日第二版)、《南通竹枝词》(1月18日第三版)、《箴更俗剧场》(1月30日第二版),发表的时间正是袁寒云刚刚从南通返回上海不久,席不暇暖,而态度迥异。举其大端,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一是大叹旅途之苦不堪言。他说,从沪乘舟虽一夜可达,但“行路之难,直如蜀道”,船抵南通大生码头后,到剧场还有十六七里,“马路未修成,颠簸特甚”,“当此严寒”,不啻为“苦中寻乐”。而他从南通返回上海之旅更是惊险,船行半途,忽然起火,幸亏及时扑灭,否则“不葬火窟,亦葬鱼腹矣”(《游通小记》)。
二是对南通报业极尽贬抑之能事,即对曾为他大造声势而使之名播全城的《公园日报》也毫不留情。他说:“通州号称开化之区,而报独不发达,报亦无佳者。《南通报》乃张啬公长子孝若主持,间日出一张,专布扬张氏二老之文章事业,其他了无可采。《公园日报》乃吴我尊宋痴萍二人编辑,日出一张,大字小幅,犹不满两版。惟小评新旧体诗,及吴宋二人之笔记而已。间偶抄录曾见他报之小说,其穷枯为全球各报所无。吾国内地,多有小报,亦无能与此《公园日报》抗衡者,真空前绝后之报也。”(《游通小记》)
三是对更俗剧场大加挞伐。他在《游通小记》中这样写道:“更俗剧场,号称更俗,而后台之倾轧尤甚。若某某者,外假文明,其戏子之习气,益于过旧伶。”而在《箴更俗剧场》一文里,更是认为剧场选剧不当,不应上演某些“最恶俗之剧”,至于后台规则,“亦未能尽涤其旧”,文中还特别谈到某管事对演员拳脚交加、大打出手之举,以为“虽至腐旧之剧馆,亦无如是之虐遇配角者”。
四是对盛情邀请他来通串演的欧阳予倩亦颇多非议之辞。他将欧阳予倩与当时亦在南通演出的梅兰芳互相比较,一并予以抨击。在他看来,“梅演剧以媚为独长,其得名亦在媚字。予倩能效其媚,且益甚之。媚字从女从眉,无怪京兆公颠倒之甚也”(《游通小记》)。又说:“梅之所以颠倒人者,舍媚与色,复何有哉”,故“梅之演剧,不特不可以正风俗,且直足乱风俗者也”;而欧阳予倩“自知色之不敌也,乃专务于媚,且甚而过焉。若送酒馒头庵,斯最著者也”(《箴更俗剧场》)。
五是对张謇建立梅欧阁尤为反感。他写的《南通竹枝词》中,就有这样一首:“梅瘦欧腴一代豪,濠南高阁驻云敖。燕公别有沧桑感,漫把清歌作屈骚。”其讥讽之意,溢于言表。在另外两篇文章中,说得更为尖刻,一曰:“鄙意梅欧阁可改为画眉阁,既切媚字,又关合主人,不更趣耶。”(《游通小记》)一曰:“假更俗之名,行蓄声妓之实”,“更俗剧场中特辟梅欧阁,主人翁之肺腑,可以窥矣”(《箴更俗剧场》)。这里不但把梅兰芳和欧阳予倩贬斥得十分不堪,而且明显将矛头直指张謇。
那么,袁寒云的这次南通之行,为什么前后的态度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呢?这种变化似乎不可理解,但细细想来还是有脉络可寻的。欧阳予倩后来在他的回忆录《自我演戏以来》一书中议及往事时,说过:南通方面“招待寒云本想是借太子之名号召一下,在寒云却不过随意消遣”,他是“带着他那新讨的姨太太到南通逛逛,就便过过瘾罢了”。不过,尽管袁寒云只是抱着“随意消遣”的态度,但南通方面却是郑重其事,把他当作重要人物来接待的。而袁寒云受到主人如此殷勤的招待和媒体的大肆炒作,又有机会过足戏瘾,心情自然比较愉快,因此对人事的看法也不免虚以委蛇,甚至美而言之。但在他的心里,其实对更俗剧场创办者也是这次招待他的最大的主人张謇极为反感,按郑逸梅的说法简直就是“深恶痛绝”。这从他曾为沈寿之事在报上发表致沈寿丈夫余觉(冰人)的公开信,直斥张謇为“人首兽心”的“老伦”、“秦奸”和“豺虎不食之徒”,从他在张謇七十寿诞之时写了一幅“江北土皇帝,天南老寿星”的“寿联”,可以知道。袁寒云既有如此痛恨张謇之心结,所以一旦离开了南通以及热情的主人,他便不由得故态复萌,无所掩饰,连带南通的各种人事(包括被张謇所器重的梅、欧两位)也都殃及无遗了。
(作者为江苏省南通市社会科学联合会研究员)
责任编辑张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