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种启蒙,一个寓言——《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解析

2009-01-21 06:40费团结
山花 2009年22期
关键词:启蒙者巴尔扎克裁缝

戴思杰的长篇小说《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由法国最负盛名的伽利玛出版社于2000年出版后,畅销一时,并多次获奖。同名电影由作者自编自导,由中国大陆当红影星周迅等主演,代表法国获得了2003年“金球奖”最佳外语片提名。

这部小说(本文主要讨论小说,必要时引述电影中的某些片断)的特异之处是,最初它是一个旅居法国的中国人用法语写成的,2003年又被翻译成中文在中国大陆出版发行——这一现象被作者自称为“衣锦还乡”(还乡的当然还有电影)。尽管如此,考虑到它的故事内容,仍可看做是一部知青小说,甚至具有赵圆所说的80年代“知青文学”的主题之一:怀念与回归——小说中知青只是精神还乡,电影中主人公甚至又一次亲身回到当年插队所在地。如果把它放到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去考察,则发现:与大多数中国现、当代小说相同的是,它讲述的仍是一个关于启蒙的民族寓言故事。

小说的中文译者余中先先生说:“在《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一条价值趋向的链条:小裁缝(老裁缝、村长)—阿罗和我(我的小提琴,阿罗的闹钟,我们所讲的电影故事)—四眼和她的母亲—四眼的书(巴尔扎克等西方作家、小镇中的那个老牧师)。在作者看来,这一链条中的价值观念由小而大地递增,在法国读者的心中,这些人的文明程度也在由小而大地递增。”这种看法只注意到了小说中一种文明、文化启蒙的路线和方式,即“小裁缝”所代表的中国乡土文化,最终被“巴尔扎克”所代表的法兰西文化所诱惑和征服,简言之,即西方对中国的启蒙,西方现代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胜利。但是,在这一西方对中国的启蒙过程中,其实还隐藏着另一种逆向的启蒙,即中国乡土文化或传统文化对知识青年的影响、塑造,以至最终对西方的胜利。因此,余先生所描述的价值链条应该是双向的。如果再加上余先生所说价值链条中还隐含的启蒙者自身启蒙的意思,则可以说小说其实讲述了三种启蒙的故事。

关于第一种启蒙故事,即西方文化对乡土中国的启蒙,这在小说中有无处不在的表现,也构成小说的主干情节。小说讲述的是20世纪70年代初马剑铃和罗明两个城市知青到四川天凤山插队的故事。既是来自文明的大城市的知识青年,罗明则发誓要把当地山区的小裁缝变得有知识、有文化,变得更为精致,让她不再是一个愚昧无知的山村姑娘。这种“改造”确实取得了成效。小说中,罗明曾给马剑铃描述小裁缝听完巴尔扎克的小说后立竿见影的启蒙效果:“她一把夺过皮袄(上有马剑铃抄写的巴尔扎克的小说《于絮尔·弥罗埃》的片段,引者注),独自一人静静地读了起来,我们只听见头顶上树叶的簌簌声,还有远处什么地方流淌着一条溪流。天气晴朗,天空一片碧蓝,湛蓝得如同在天堂中一般。她读完后,怔怔地张着嘴巴,一动也不动,把你那件羊皮袄紧紧地攥在手里,那样子活像是那些虔诚的信徒,把一件神圣的圣物恭恭敬敬地捧在手心。”罗明继续说道:“这个老巴尔扎克,确实是一个真正的巫师,把一只看不见的手放在这个姑娘的头上;她变形了,成了一个梦幻人,好不容易才慢慢地清醒过来,脚踏实地地回到了现实。最后,她把你那件要命的皮袄穿在了身上,她并没有觉得不合身,她对我说,她的皮肤接触到巴尔扎克的文字,会给她带来幸福和智慧……” 由一个似乎愚昧无知的山村姑娘一下子变成一个“虔诚的信徒”或“梦幻人”,变化确实够快捷、够巨大。电影中,老裁缝对罗明说:“最近,我孙女变了……有时候一本书,可以改变人的一辈子”;小裁缝自己也对马剑铃说:“我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再是我了。”小说最后部分描写到小裁缝变成了一个美丽、优雅的城里的女中学生,她的情人罗明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当中。

小说不仅描写了插队知青罗明对他的情人小裁缝的改变、塑造的故事,知青给山区村民拉奏小提琴,讲述电影故事,体现的是另一种整体性的启蒙。莫扎特的奏鸣曲使村长和村民们充满敌意和坚毅的脸面变得温和、温柔,讲述《卖花姑娘》的电影使所有的村民听众(包括村长)和给阿罗治病的四个老巫婆泪水夺眶而出,滚滚长流,而给老裁缝讲述的《基督山伯爵》的故事,竟使他裁剪制作的服装类似水手服,“散发着地中海的异国气息”。插队知青带来的异国音乐、讲述的异国故事,不仅柔化了极左的革命年代农民的刚性人性,还一定程度改变了他们贫乏的精神和物质生活。

在这一整体性启蒙过程中,知青带来的那个小闹钟显示了外来文明与本土文化截然不同的时间观念。天凤山村民在以前是根据太阳升落等来判定时间进度的,日出则作,日落则息,这可以说是一种原始的、循环的时间观。而闹钟则象征着一种新的、线性的时间观,尽管它的指针仍在做着循环往复的圆周运动。小闹钟在村民中赢得了一种真正的权威,村长对小闹钟的崇拜甚至占有,则显示了现代性的线性时间观对传统的循环时间观的胜利。

但是,当两个知青拨快拨慢闹钟的指针时,却“彻底丧失了现在时的概念”。这一方面说明现代性知识也许具有人为性,正像闹钟只不过是人工机械一样,另一方面表明在知青对小裁缝和当地乡民进行知识和文化启蒙的过程中,知青是有着人为“操纵”作用的,犹如他们在对村民讲述电影故事时“操纵”故事的进度、细节一样。在这里,他们何以敢“操纵”时间和故事?当然是基于启蒙者文化知识上的优越感和自信。但是,他们也许忘记了,他们既是优越的知识者、启蒙者,亦是谦卑的无知者和被启蒙者。这就是小说写到的第二种启蒙:知青为巴尔扎克所代表的西方文学作品以至西方现代文化所启蒙。

小说中两个知青偷书的情节,既有爱情的动力,更有着本能的对知识、文化的渴求。以巴尔扎克为代表的西方文学为两个知青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神秘的世界的大门,他们完全被这个女人、爱情和性的神秘世界所征服。小说中马剑铃不仅把巴尔扎克的小说《于絮尔·弥罗埃》的某些段落抄在羊皮袄上,还谈到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对他的生命启示:“你一旦读完了它,无论是你神圣的生命也好,还是你神圣的世界也好,都再也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在电影中,马剑铃看完巴尔扎克的小说《于絮尔·弥罗埃》后,对罗明说:“感觉这个世界完全变了,天空、星星、声音、光线,甚至连猪圈的味道,都完全变了!”这些西方文学显然改变了两个知青的思想和人生。老裁缝所说的“有时候一本书,可以改变人的一辈子”的话,似乎又一次应验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巴尔扎克不仅启蒙了两个插队的知青,而且借助他们之口,启蒙了小裁缝和众多村民。知青对小裁缝和村民的启蒙,实际上是巴尔扎克对他们的启蒙。如果把巴尔扎克、知青、小裁缝等都看做象征符号的话,则知青所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对乡民的启蒙,实际上正是巴尔扎克所代表的西方现代文化对乡土中国的启蒙。这与中国近现代以来的历史发展基本上是吻合的。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一直是以西方欧美发达国家为榜样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亦多以西方现代民主与科学等思想观念试图改变国民精神。近现代以来的一切形式的革命思想,亦多取自国外,这也是显见的事实。

但是在学习、取法西方,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在西方启蒙中国的同时,实际上一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另一种形式的启蒙,这就是中国乡土传统文化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滋养和影响,并通过他们的中介作用,进而影响、改变西方的看法和态度。《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一作也描写到了这种被一直遮蔽的启蒙。

小说描写了许多乡土中国伟大的“传统”。如小裁缝用中草药“碗碗片”给罗明治疗疟疾,并在用中药治病的同时请来了四个老巫婆。巫婆们的法力也许难以测定,但小说确定无疑地写到“小裁缝的‘碗碗片战胜了阿罗的疟疾”。近现代以来,许多吸取了西方现代科学知识和文化观念的知识分子一直在质疑我国传统中医药的效用。其中最有名的当属鲁迅,他在《呐喊·自序》中叙述了父亲的病用中医药无法治愈且因此家道衰落之后,说:“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无意的骗子。”说法可谓极端。直到目前中医药仍未完全被西方现代医学所取代,仍在某些医疗领域发挥着不可替代的独特作用。再如小说对民间歌手老磨工唱歌的描写,老歌手尽管不懂得什么是浪漫主义,但却唱出了罗明所说的“激情和爱”。老人的歌唱不仅逗得两个知青哈哈大笑,而且其自得其乐的生活方式让他们感佩万分。当四眼在诋毁、篡改老人的民歌时,马剑铃心中充满了愤恨,打了他一拳,不惜失去了得之不易的借书机会。

但是,我觉得在小说描写的诸多深厚传统之中,更可贵的应是山区村民淳朴的民风。尽管村长身上多少带有那个极左年代的“革命”风尚,但他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坏人。他与其他村民一样,仍不失善良、淳朴的本性。他让两个知青背粪尿桶和挖采小煤窑,并非是借专政机器整治他们,是因为这种劳作亦是村中男性村民(包括村长自己)的日常活路,是他们命定的生存现实。知青来之前与走之后,他们都要这么干活,否则无以为生。小说中尽管未像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一样描写村民对两个知青的嘘寒问暖和具体的帮扶,但整治是谈不上的,两个知青的生活还是比较宽松、自由、快乐的。20世纪80年代,有相当一部分知青小说都写到了插队所在地乡民民风的纯朴和人性的美好,诚如洪子诚论及张承志、史铁生的知青小说时所说:“他们在开始时,已明显离开社会政治视角,而着重发现民间生活中可能具有的人性品格,以作为更新自我和社会的精神力量。”《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一作虽谈不上“着重”二字,但无意间描写的民间美好人性,也许是作者重述知青生活的隐秘动力所在。

总之,小说描写的乡土中国深厚的传统和村民美好的品性,如大地和空气般,对两个插队知青的生活和思想仍有重要的影响。考虑到小说用法语写成并畅销一时(包括同名电影),显然中国乡土故事通过借助旅居法国的知青作家之手,影响已达巴尔扎克的祖国甚至全世界——这大概是巴尔扎克所不能预料到的。这样,实际上这一经常被人忽略的启蒙路线正应合了当时那句伟大的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再教育”一语,在《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小说和同名电影中屡次提及,所谓的政治革命的再教育,在当时的乡村也只是众多流行口号中的一句而已,更成为政治新时期人们批判那个极左年代错误政策的一个靶子。但令人感到吊诡的是:似乎愚昧无知的农民不可能教育有知识、有文化的上山下乡青年,而只能是知青教育、改造农民,但实际上农民及农村生活确实影响、塑造了知青一代。知青一代的思想也许正成熟于此,知青作家也不时由此汲取创作灵感。

综上所述,《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这部小说其实给我们提供了三种启蒙模式,即中国知识者对本国农民(以至于广大民众)的启蒙,西方对中国知识者的启蒙和中国农民对中国知识者的启蒙。其中,中国知识者对本国农民的启蒙,实际上是西方借助中国知识者之手间接地启蒙中国农民;中国农民对中国知识者的启蒙,有时也会借助于中国知识者而影响到西方。这两种逆向进行的启蒙路线,其中知识者都充当了重要的中介作用,但知识者并非简单的传播工具,而是有思想、有感情、有追求的人。因此,知识者对西方文明或乡村文化知识在传播时必有所选择,并且对所传知识文化亦有信服或疑惑的不同态度,甚至直接质疑传播知识这一行为本身。因此,基于知识者、启蒙者的重要作用,描写他们自身的思想状况就显得并非可有可无,甚至完全忽略。可惜的是,自近现代以来,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对借取西方文化知识以启蒙、改变中国民众精神面貌和促进中国社会现代化,多数持乐观自信态度。对西方文化知识或启蒙行为的质疑如鲁迅者,是少之又少。在《呐喊·自序》中,鲁迅说到的那个著名的“铁屋子”的比喻,正是自呈启蒙者自身的两难处境;在《祝福》中,第一人称叙事者“我”对祥林嫂临死前问题两难的回答,也表明了知识者的犹疑。但鲁迅毕竟写出了《狂人日记》以至《呐喊》、《彷徨》等文学作品,其意仍在启蒙,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实际上鲁迅是以此反抗对社会的绝望和人生的虚无,他对文学的启蒙效用有着清醒的认识。

有意思的是,与小说不同,《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电影中提及的文学作品不限于巴尔扎克等外国文学作品,还有鲁迅的小说。但对中国知识者来说是伟大的鲁迅小说,却对民众失去了吸引力。当马剑铃准备给小裁缝带一本鲁迅小说时,她说还是最喜欢巴尔扎克;当他给她读阿Q的故事时,她打断他,说她有麻烦了(即怀孕)。这个场景应验了鲁迅对启蒙效用的怀疑,也说明民众对启蒙者凭借的文化知识是有所选择的,民众是主动而非被动地接受知识及思想。小说中较为生硬地插入了一章:“小裁缝讲的故事”;让一向沉默的被启蒙者发出声音:“我可不是巴尔扎克小说里那些年轻的法国姑娘。我是一个山里姑娘。”不仅如此,《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小说结尾写到小裁缝的出走,表明知识者的启蒙结果往往越出知识者预料,并不是按知识者规划好的路线发展。

如果把小裁缝最后的出走放到整个西方对中国启蒙的“宏大叙事”中去审视,则象征着乡土中国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发展道路越出了西方启蒙者的预料。美国学者詹姆森曾经说:“第三世界的本文,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利比多趋力的本文,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这一看法对小说《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包括同名电影)仍然适用。因此,《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一作写的不仅是一个知青故事、爱情故事,更是一个关于启蒙的民族寓言故事。

参考文献

[1]戴思杰.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作者自序[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

[2]赵园.地之子[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98页.

[3]余中先.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译后记[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08页.

[4]戴思杰.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64页.后文小说原文引用皆出自这一版本.注释从略.

[5]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8页.

[6]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69页.

[7]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6页.

[8] [美]弗雷德里克·詹姆森.《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35页.

作者简介

费团结(1970— ),男,陕西咸阳人,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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