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真话的那天

2009-01-21 05:28王书亚
南方人物周刊 2009年2期
关键词:清教徒诺兰蝙蝠侠

王书亚

全球票房10亿美元,对我也有吸引力。但这部蝙蝠侠电影,IMDb上的评分,居然一度高过《教父》。每隔几年出现《黑暗骑士》这样的影片,叫你不得不说,好莱坞的规则,就是让稗子和麦子一起生长,唯有主人知道什么时候把它们分开。

这个世界,仿佛一个敌占区。所谓信仰,就是一个来到敌占区的乔装者开始散播大后方的消息。所谓文化,就是那些没见过大后方的人,对大后方的道听途说和添油加醋。有人悲观地说,不会有救援来了。有人兴奋地传,城外已出现了旌旗。

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属于前者。他出人意外地冒着商业上的极大风险,颠覆了浪漫的英雄主义。“超能英雄”是近30年好莱坞很特别的一个类型片。人们日渐将浊世的希望寄托于上天入地的浪漫英雄。有人说1964年天主教徒肯尼迪当选总统,标志着美国文化清教徒时代的结束。但依我看,1978年的电影《超人》,才是清教徒传统式微的标志性事件。

在欧洲,天主教的教宗制形成之后,基督教就走向了某种民间宗教化。在美国,基督教的民间宗教化,差不多与《超人》影视系列的出现同步。19世纪末写成的几部《耶稣传》,等于是《超人》的原著剧本。1970年代的漫画,把超人的脸画成耶稣。到2004年,人们又把超人的脸画成布什。若我来描述美国近30年的思想史,正好用3幅超人海报,来做一个框架。

1979年的《星球大战》,开始在好莱坞全面驱逐清教徒的文化影响。但基督教的一个核心观念,即人类需要一个拯救者,仍在美国电影中极其顽固地延续了下来。这是中国观众常觉得美国大片看起来傻乎乎的原因。

只不过,好莱坞电影中的拯救者,从圣徒变成英雄,再从英雄变成怪物;从道德变成科技,再从科技变成异能。这使多数超能英雄电影对看《西游记》长大的人来说,的确傻得可以。美国人有权有势、毛比腰粗,怎么就想不通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呢。随便捏造一个英雄出来,最后3分钟拯救地球,又赚大钱又赚眼泪。

蜘蛛侠,是超能英雄的承上启下,一个平民化的超能英雄。这一趋势,直到去年的《全民超人》到达巅峰。儒家说,人人皆可成尧舜;路德说,人人皆为祭司;好莱坞却说,人人都是蜘蛛侠。拯救者与被拯救者的界限模糊后,人类需要一个拯救者这一基督教核心观念的影响力,就彻底跌到谷底了。到《黑暗骑士》横空出世,要与至高者同等的齐天大圣,终于走到尽头。

原来英雄不过就是撒旦崇拜的代名词。歌谭市,是漫画家虚构出来的。蝙蝠侠在夜间劫富济贫,擅用私刑,成为这座城市的守护者。一个叫“小丑”的犯罪天才,慕名来到歌谭,一步步将蝙蝠侠和警方逼上绝路。

28岁的希斯•莱杰因服药过量而死,“小丑”堪称他一生的绝唱,一个经典的、邪恶到令人惊艳的反派角色。

蝙蝠侠深爱的瑞秋说,当歌谭市不再需要蝙蝠侠,我等着那个令我动心的小男孩回来。瑞秋的新男友、新当选的检察官,仿佛光明之子,智慧、勇敢,将城里一半的黑社会都抓了起来。蝙蝠侠在他身上,终于看见一个不再需要夜晚执法的法治梦。但小丑摧毁了这一人文主义的蓝图。幽黯与恐惧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唤醒了。

小丑对罪孽以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他点火焚烧从银行抢劫来、如山堆起的钞票。说我要告诉人们,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烧的。如奥古斯丁在《忏悔录》里承认,我偷梨子不是为了吃,只因为偷梨子这件事是错的。罪本身的吸引力,抓住了我。在《黑暗骑士》中,小丑一角,就是对这个意思淋漓尽致的诠释。

小丑以炸毁医院的恐吓,让市民自发杀死一个无辜者。又让载满囚徒和载满市民的两艘轮船,分别握有炸毁对方的按钮。在他面前蝙蝠侠失去了自制。瑞秋死后,检察官的脸被烧毁,变成狰狞的双面人,正义感和正义始终是不同的。小丑最终被从云端被下。但人类的梦想却失败了,因为小丑“成功地把我们中间最优秀的那个人带走了”。

蝙蝠侠最终选择用说谎来维护检察官的光明形象,他没入黑暗,开始逃亡。因为人就是人,他不能承认一个彻底无望的世界。或者是救主,或者是英雄。30年的超能英雄电影,走的是一条从基督到普罗米修斯的道路。但诺兰却用一个惊世骇俗的小丑,宣称了“普罗米修斯”——这一人文主义的自恋情结之死。

在金融危机的大萧条中,这部电影的惊人成功,在于它回到了清教徒精神的一个起点,即人性的全然败坏。莎士比亚的《理查三世》,有句出于暴君之口的精彩独白是现成的评语:“在我里面有千万根舌头,每根舌头都在讲述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里面,我都是恶棍。”

美国悬念小说大师詹姆斯•帕特森曾写过一本社会学调查《美国说真话的那天》。透过对数千人的信仰访谈,作者说,美国已变成一个失去伦理标准的、充满谎言的社会,政治领袖和商业领袖都一一背叛了我们。这仿佛是对2008年的大萧条和《黑暗骑士》票房奇迹的预言,“这个世代英雄杳然,原因是我们不再对任何事物存强烈的信念并因而对维护这信念的人心生敬佩。”

“伦理”的希腊文,原义是“小隔间”。意思就是一个有安全感的、可以安息和依靠的藏身处。这部电影在某种意义上,的确超过了《教父》。因为导演太狠了,他叫你两个半小时不喘一口气,看见世界如此之大,你却没有藏身的房间。

不以为然吗?忏悔之前,把电影再看一遍。

克里斯托弗•诺兰《黑暗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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