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颜景标,1958年3月出生,现居连云港,连云港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诗歌工作委员会主任。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易歌》、《白色走廊》等,2008年获紫金山文学奖诗歌奖。
港口
连云港,雕琢得像一只玛瑙贝
在太平洋西岸,蓝色的丝绸里
被海上的黎明缓缓打开
装饰了细浪的花边,云的静谧
她有两扇贝壳,连岛迎风击浪
云台山汇合到大洋边际
从霞光的峡谷中
港口发出了涛声,她的气息
携带着雄伟的金属翅骨
所有的伸展与层次
螺旋式的起降,无限循环的梦幻
和攀援在梦幻上的梯级
当我爬上大桅尖,和灯标一道
空阔的瞩望,空气中飞翔的影子
就散发出羽毛的音响
下面是敞开的海峡和云翳
是黄金的通道,海洋的一个钟点
水手心中渴望的神祗
老窑,那个荒凉的名字何处去了
仿佛一颗古老的心,被激流冲击
在泡沫的废墟上,粘土
垒起的梦境藏在寒风里
从岬角的小渔村出海
向着星空下广漠的孤寂
我的故乡,手握一柄鱼叉
向那冷月的锋刃挑战;我的渔民兄弟
在风暴潮轧过的盐上
用一支支冰凌凝成大洋的种子
于是,水晶的峭壁和山巅之间
一个海港的肢体在增殖
后来,不仅是海水,不仅是鲜血
不仅是母乳,和子宫孕育的港池
还有那些幽灵的悲愤
在夜雨中扑张起黑蓑衣
深渊里来了鲨鱼,带着剑锋
带着凶恶和破开海面的鳍
他们来到,就像侵入肝胆的黑暗
把轻柔的晨曦挑在枪刺
我的人民的胸膛,是血肉的海崖
是黎明的纪念碑高高挺立
用激荡的光辉的泪水
淹没了台风狂暴的铁蹄
在生命的绵延的屏障
升起了大洋的白银和鸽子
哦,连云港,雷鸣的神位
永不破碎的盐的圣器
就这样斟满天霆的语言
斟满蓝色的钟声,将无数世纪
漫溢出来,汇聚成最后的时刻
诞生了暴风雨的星座,云中的陆地
船舶来了,那些种族的巨大海螺
满载宝藏和罗盘,吹响了汽笛
缓缓滑入鱼鹰的航道
胸腔内的涡轮渐渐停息
水手啊,你们从冰山的寒气上
从冻硬的月光上,从积雪的羽翼
望见了傲来国穹顶的玫瑰
太阳下矗起的春天的火红色分枝
望见了汗珠,在铁骨编织的脊梁上涌流
蓝宝石的晶亮的酵母,爱情的宝饰
望见了我的血脉,钢轨奔驰的轰鸣
前进的历史,祖国久远的腹地
盐河
盐河啊,一株婚姻的大树
你的年轮是水晶的纹理盘圆柔曲
根子扎进长江里,华盖是黄海
树干嫁接着大运河的漫漫流速
你的每一片叶子鼓满了风
那是运盐船的帆在飘舞
从观音柳的嫩绿阴影中
你睁开眼睑,从一篷血脉满布的植物
那海英菜的细茎,你汲取盐的潮汐
从鸬鹚肉质的锚上带来了粘土
你是地平线上的白练,蜜的愿望
晶亮的气息,一条行星的长途
由一颗星座到一个码头
直到月亮的站台,夜晚的肺腑
当我把双手沉进你的流程
你的纯净,掬起汩汩的话语
就听见蛮荒的春天轻声啼叫
两岸芦苇的羽毛,飞翔的雨
戴着鸟冠的运盐船队
满载结晶的大洋缓缓而去
盐河啊,你以洁白的流动
溶尽了盐民的号声和汗珠
把海的种子播撒在岁月里
发芽成土坯,于是广漠的滩涂
垒起一座盐仓城,大洋的名胜
火与阳光凝结的盐母的首府
蜜上航行的船只,盐粒一样大
滑过高楼,城市矗立的胸脯
带来了火淬成的爱的盐伤
带来了海的尊严和旋律
带来了黄金饰物的麦穗
泊在轻浪的花边,仿佛
一群蜜蜂,羽翼慢慢收敛
它们心中酿出了盐卤
滋养着生活的胃,那是盐河
充盈了自己,从穹顶直到根须
我来自你的腰带,你的被单
白金的花冠,睡梦中孤独的脚步
来自粘土母亲丰沛的情怀
来自你血脉的秘密,清澈的时序
你的每一滴曙光都是乳汁
都是哺育蜜和盐的无边流域
盐河啊,你日夜在我嘴上喧响
那滔滔的海州话永不干枯
海祭
海神醒来了,在暴雨中歌唱翅膀
在闪电的航线上歌唱帆
在鲸的尾巴上歌唱钟
那上面昼与夜互相转换
从每一分钟到每一个小时
大海在他的回声中充满了盐
又在盐里撒遍了网,于是来了鱼
带着鳞片和盐母的花瓣
踏着梦的轻尘,向海滩走去
那儿铺满细沙的早晨多么温软
我记着海神,他怀抱浪花到海头来
忽然显现一张渔民的脸
显现天空的疾风,潮润的羽毛
沙岸就是他那黄金的眼睑
那是三月,我看见渔港内船头攒动
看见汛期的桃花,海星一般
散发出光彩,那些粘土的人们
从苍穹的松门走向祭坛
它是海的脐眼,大地的星座
连接龙宫的秘密流泉
听啊,祈祷是风暴中的旗语
而内心是寂静的神龛
多么庄严,仿佛正在龙宫里
每人抱着一颗蓝水晶的心愿
浑身披满鲈鱼鳞的点点花粉
而头戴红公鸡那曙光的冠冕
丰饶的神祗啊,给锚以云彩吧
给舵以绵延天涯的航线
在三条航道上,站着三位船长
我记得,手茧磨厚了,像盐巴发着咸
那是结晶的海州湾啊
他们的手纹却潮汐般伸展
而充血的嘴唇是海上的虹彩
齐声喊出他的名字来,又将唢呐点燃
将香火点燃,于是雄浑的音节
犹如缕缕香烟的银白色翩跹
我记住那些海头人,那些航海者
他们凡人的脊梁上升起了篷帆
如今我要在心灵上铭刻海的图腾
然后敞开一只扎着红绸的酒罐
与大洋碰杯,叫涛声在喉咙里发响
叫船只满载鱼鳞的银两,在星上靠岸
叫所有接潮的灼热泪水出海的渔船归来时,家人聚集岸边相迎的场面,渔民称为接潮。
在一盘月亮上尽情地弥漫
海市蜃楼
海神遐想的图景,构造的龙宫
一幅孤独的寂静悬挂在海天
水晶的钟楼的杯子
斟满了起伏波折的时间
城堡的根子上海藻柔曲
锥形穹顶的前方布满了鳞片
那是渔舍,侯鸟的温柔梦乡
波浪的花房里信风的睡眠
我曾想走过那道波痕
那沉浸的朦胧就是童年
就是彩虹,就是天街泊着贝壳
还有从暴雨中归来的桅帆
我曾想拥有那蔚蓝的血统
在深渊里涌动着人类情感
又在盐的光明之上
盛开了它的永不凋零的花环
这是突然闪现的幻境,展开来
在海神的心空与壮阔之间
在大洋的气息点燃的灯上
展开了自己灵魂的景观
从柔滑的皮肤,到飘忽的羽衣
让我的仰望充满纯净的期盼
让每滴盐都有无数次满潮
带着海的心愿溢出沙岸
飞升的神迹,是海怀抱天云的沉静
是被阳光蒸发出来的梦,是预言
含在波涛白亮的嘴里
有时又是戴在生物婚礼上的花冠
那些披羽毛的小小泡沫
那些长着鳍的高高浪尖
在发响时积聚起所有寂寞的能量
带我来建设纯洁的深渊
美女石
生殖的神啊,你皮肤上盐硝的白雪
是不是爱情的寂寞的色彩
你心中禁闭着闪电,那雷的芒刺上
有没有落满回音的尘埃
你有一张美丽的孤独的脸
当你从波澜的花蕊闪现出来
迎向海风,那柔润的亲吻
带来了雨的卵和虹的脐带
你是星座,映在母性的海水中
颤动的光芒就像大洋的胚胎
你是湾里的渔火,夜晚的衣扣
明媚的手解开了岛屿的情怀
你就是你眷恋的岩石
孤立在泡沫中,面朝大海
一大群侯鸟迁徒到额上
把婚姻的冠冕为你配戴
一张永恒的脸,海上最高的脸
被无数次风暴雕琢的神采
从一个生命到一尊石像
你用岩石的心谛听潮音澎湃
大洋里的人,带着鲸齿的花环的芬芳
带着船的龙骨的创伤,生还的命脉
以及雷电点燃的香火的烟云
为了又一次大难不死,来向你跪拜
赤潮
是海鹰拔锚的地方
是白鹭挂帆的地方
我看见鲸齿贴着泡沫上下推进
吞吐的花瓣嚼碎了时光
增殖的有毒的色彩
短暂的汹涌的宽广
从破毁的穹顶到浪的根基
赤潮用硝酸盐建筑起荒凉
它的拱门倾倒砸碎了低谷
它的低谷涌起,成为断裂的柱廊
它在自己撞毁的铜锈中
又重新喷发了熔岩的能量
它用血红驱逐一片平原的蔚蓝
用燃烧蒸发器皿里的月光
用炎热的风,将渔火的种子
养殖在岛屿的陡峭上
却在小小贝壳的舢舨,白亮的心
装载了发咸的阵痛和梦的网
仿佛紫菜的摇篮,海上织物的骨骼
神培育的海藻般飘逸的营养
赤潮,变种的海臃肿起来
就像共工的腹中翻滚着无穷欲望
然而岩石用盾牌迎击它
深穴陷落它狂野的力量
它的胸脯不能不敞开通道
我听见风暴的轮子轧轧地作响
那是带羽毛的钟,带来洁净的时间
每一根时针的翅骨都支撑起大洋
踩文蛤
文蛤来自海底,它是彩绘的穹窿
关闭住肉质的月亮,鲜嫩的宫殿
海上白银的柔软的光芒
腮滤过的信风,洋流和呼吸的循环
它的孤寂纯净而华美
圆润的外壳仿佛沾满了云烟
仿佛带咸味的琥珀,刚从风暴潮里
发掘出来,眼含海的泉源
踩文蛤,你要踏着傩舞的节奏
黝黑的足音溅起星光的鼓点
它是文蛤,是水母的闺阁
水晶中飘忽的青春,爱情盛开的伞
盐的枝桠上开启的卵巢孕育大洋的羽毛和花冠
当禺强的翅膀翻动波浪禺强,中国神话中的海神,为人面鸟身。
带着白雪的狂野滚过泥滩
它被深重的沉睡一再揉压
用紧密包裹的梦将大洋分娩
踩文蛤,你要踏着傩舞的节奏
黝黑的足音溅起星光的鼓点
它有着骨头中的灵魂的光晕
那骨头是宝箱,光晕是钥匙藏于深渊
藏于自己荒芜的坠落中
却打开了被寂寞磨光的石灰质图案
壳上的纹理伸展着海的秘密
壳里充满了时钟的预言
犹如从航线上迷失的结
去寻觅另一个结,寻觅沉船
踩文蛤,你要踏着傩舞的节奏
黝黑的足音溅起星光的鼓点
沉到蛮荒的黑咖啡的杯底
它在隐匿中活着,像海的内涵
用幽黑的寂静摸索到足音
仿佛微弱的生息,一个远古的心愿
被足音温暖的血肉托住
被淤泥所洁净,慢慢上升到夜的眼睑
但是,在它的财宝的光芒上
它的回声的空穴里,流浪着黎明的花冠
踩文蛤,你要踏着傩舞的节奏
黝黑的足音溅起星光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