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洋失子
为了孩子,他们选择生活在大城市,他们丢了孩子
一台很酷的玩具汽车
一名男子把它放在一个孩子面前,孩子显得有些迟疑,不肯靠近。男子又把玩具拿起,放在离孩子更近一点的地方,自己则退了一步面带着微笑。孩子终于走了过去。
监控录像显示:最后,这个孩子手里拿着男子给他的一串芒果片,跟着男子一起从镜头里消失。
2007年10月9日。一个40多岁的白衬衫男子在深圳拐走了孙海洋的儿子、3岁半的孙卓。也偷走了孙海洋对大城市的希望与梦想。
剥鳞的挣扎
孙海洋的家在湖北监利县一个叫何赵的村庄。孙海洋自小便对自己的家乡缺乏好感。因为祖父在解放前是一名地主,孙海洋一家在中国过去的特殊年代里,一直是村里被批判的对象。
中国发生了变化,虽然可以不再背负耻辱生活,但孙家在联产承包中分到的依然是村里最糟糕的土地,“几块地很小,牛都转不过身”,一家老小经常要在水田里劳作到深夜,也只能混个温饱。孙念到小学5年级,不得不辍学。
孙海洋曾被送到一家乡村私塾读书,父母本来希望他以后能打算盘、写对联和主持红白喜事,这样,孙海洋就可能在村里成为一个被尊重的人。
但在孙海洋认得了很多繁体字,双手把算盘打得翻飞的时候,同村的人从城市里带回了一个小计算机,村里的人仍然对会打算盘的孙表示不屑。孙海洋称自己当时像被针扎了一样痛。
去城市,成为孙海洋第一个具体的梦想。15岁的孙首先到了监利县城,找了一个餐馆端盘子、洗碗、切菜,还负责每天给老板铺床。
两年后,孙海洋开始在武汉闯荡。他在大街小巷摆地摊卖过袜子。夏天做炸鸡来卖。最后。他想到人们早上都要吃早点,包子生意一定很火。他用400元积蓄,在汉正街附近租了一小块门面,买了煤炉蒸笼,把母亲接到武汉,一起卖起了包子。
400元的投入为孙海洋赚了5万多元。他开始觉得,只要勤奋好学,自己也是可以做大事的。孙海洋看到汉正街隔壁一条街上的女装批发店,一天下来就有上万元纯利润。
拿着5万元,孙也在女装街上租了一个门面,找来在村里做裁缝的姐姐帮忙。他们四处偷看哪款女装卖得快,就买几件回来,交给服装厂成批生产,然后挂在他的店铺里以较低价钱批发。
孙不知道的是,一件女装的流行期很短,几个月就过去了。等他的服装做出来,新的潮流已经开始了。辛苦积攒下来的几万元,就这样损失殆尽。不甘宿命的孙海洋又做起了蔬菜批发,但最终因为不熟通门路,蔬菜烂的烂,丢的丢。
一无所有的孙海洋又回到了武汉,打算继续卖他的包子。但武汉不是当年的武汉了,人们有了麦当劳、面包店和各种快餐店,包子生意大不比从前。偏远一点的县城,成为了孙海洋最后的选择,那里贫困人口多,买他包子的人就多。此外,他引进了和面机,可以让包子更加鲜美可口。
1998年,孙和一个打工的女孩结婚了。
婚后,孙一个人在湖南、四川四处寻找合适的小城市,最后他选择了湖南永顺。几年下来,孙一共赚了20多万元。他回到监利县城,花了10多万元买了一套新房,把父母接出了乡村。
乔迁之喜的鞭炮声中,孙一脸笑容接受亲友的恭贺,他感觉自己奋斗、挣扎了这么多年。像传说那条剥掉自己鱼鳞要变成人的鱼,一样苦痛和鲜血淋漓,但他还是成功了。
城市的危险
2003年冬,孙海洋的儿子出生在永顺的一家医院里,一阵狂喜之后,这个年轻的父亲又很快焦虑不安起来。
孙海洋给孩子取名“孙卓”,希望孩子能够卓越超群。但在他眼里,永顺是一个很落后的县城,“乱七八糟的,一些初中生动不动就在街上砍砍杀杀的”,想到他的孩子将来染着黄发、稚气未脱却手上刺青的样子,孙海洋感到害怕。
要带孩子去一个正正规规的大城市,接受比较好的教育,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孙海洋有了这样一个坚定无比的想法,孩子一定要比他强,如同他超过了自己的父亲。从乡村来到了城里。
如同当年四处寻觅小县城一样,孙转而跑遍了北京、上海、广州和深圳等中国最大的城市,最后选择了广州——他对多年前那一次失败的服装生意耿耿于怀,他冥思苦想了很多年,他深信已经找到了失败的原因,可以翻身。
他在十三行服装批发市场开了一个小店,这次他改做牛仔裤——牛仔裤男女都可以穿,花样款式变化不多。孙海洋这次自己当了设计师,看见哪条裤子哪个地方好看,他就记下来,然后作为自己设计的一部分。
孙又开了一家小型服装工厂,他的计划是实现产销一条龙,自己掌握生产会更快追赶潮流,又省去了加工费,但他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他根本就管不好一个30多人的工厂。
孙在无穷无数的大小问题里折腾了很久,甚至花了高价雇请职业经理,20万元的本钱很快就耗尽了。
2007年底,孙从湖南永顺接回了妻儿,回到监利老家过年。在乡村的酒席上,有老乡交流经验说深圳的水果生意是暴利,利润至少在30%以上。
春节后,孙带着妻儿在深圳福田区开了一间水果店。但孙海洋显然又是一个外行,他不会判断一个西瓜的生熟,不知道如何剖开一只榴莲。生意很糟糕,每天需要处理的坏水果多的甚至惹恼了附近的清洁工。
2008年10月1日,孙不得不放弃水果店,再开一个包子店。几天调查下来,孙海洋看上了深圳市南山区白石洲,人山人海,多是外来打工者,还有地铁到城里。
10月3日,孙海洋租下了附近的一套不足60平方米的房子,架起了双层床。二十米外就是他的店铺,孙海洋和妻子卖包子、茶叶蛋、玉米还有豆浆,一天下来竟有1000元的营业额。最令他惊喜的是,他的包子店对面就是沙河幼儿园。
10月8日,孩子去幼儿园报名,开始说起了普通话。这个城市一隅却有县城里没有的大超市、各种玩具和零食,令孩子兴奋不已。
孙也很开心,日子又会好起来了。幸福就在眼前。
和乡村的那些朋友不一样,孙海洋不想再生个孩子,他也认为培养好一个孩子比生一窝孩子要好。孙卓成了他的最大的希望。
危险来临前,孙海洋听说过偷东西,但他没有听说过偷孩子。
10月9日20时许,孩子写完作业,说“我到外面玩一会”,疲倦的父亲实在睁不开眼了,就让他去了。孩子一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孙在一个超市的摄像头里发现了孩子离去的最后几分钟——一个中年男子相继用玩具汽车、芒果串成功实现了对孩子的诱拐。
像孙海洋一样,深圳、东莞两地几乎所有被偷孩子的家庭都是源自乡村,父母希望能在城市里生活,然后让下一代能够初步成为城里人,再下一代能够彻底和城市融合。
他们挤住昏暗、污浊不堪的出租房的上下铺,做各式各样的小买
卖;外面的墙壁电线杆上写满了治理性病、办证或者迷魂药的各种广告;总是看见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在身边转悠,不时听闻抢劫或者砍人的大小事件。
孙海洋说他永远记得:那天晚上,他疯了一般奔跑在白石洲大街小巷里,呼喊着孩子的名字,绝望而恍惚,他说他想起湖南那个小小山城,他的乡村,“我们要是不来这里,就好了。”
买来的“幸福”
为了保护自己,农民梁志尤花钱买来了一个妻子和一双儿女
买来的三口人
2008年7月4日上午,一队警察秘密进入距离广西藤县县城约20公里的新庆镇一个村庄里。他们是去一个叫梁志尤的家里。警方接到举报称,那里有被拐卖来的妇女和儿童。
梁志尤的家在公路边。一个不足70平方米的平房——两间拥挤不堪的卧室,一间堆着锅灶、碗筷和各种农具的堂屋,斑驳的粉墙上张贴着毛泽东和一些神仙的画像。
村民说,今年42岁的梁志尤是一个好人,忠厚老实。他用一条细细的橡胶管接来山泉水,存在一口橡胶水缸里,再放一个水瓢,供过路的人洗手或者饮用。梁志尤的家里还有一个打气筒,有骑车的人需要给车胎充气,可以自行走进堂屋,拿出来用。
藤县地处桂东,长期以来男女性别比例严重失衡。男人的“老婆问题”由来已久,进而催生了一个庞大的产业——贩妻。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人贩子从越南大规模贩进妇女。而藤县作为连接越南和中国的“水上的丝绸之路”。许多来自越南的妇女便被卖到了这里。
梁志尤也买了一个。
梁志尤的越南妻子刚来的时候,又黑又瘦,但经过几年的生活,开始丰满而白皙。在2000年开始的中国打拐运动中,她被送回了越南,但没多久,她又出现在了村子里。笑眯眯的。
之前,该妇女在越南曾生有两个孩子,被做了结扎,无法帮助梁家生儿育女。梁家一度很沮丧,在当地农村,没有孩子的家庭一定会遭遇其他村民嘲笑和轻蔑,中国大多乡村对“无后”流传千年的理解是一定做了某种罪孽深重的坏事然后遭到了断子绝孙的报应。
最现实的需要则是养儿防老。
梁决定再买来个孩子。
2005年,梁花了3000元买了一个女孩,取名亭亭。2007年,梁再次买回一个男孩,据称花了1万元,他的名字叫贵贵。
对于两个孩子的来源,梁的家人语焉不详。但在这个地区,买卖孩子不是新鲜事儿。几公里外的村子有一个卢姓男子,2000年因为拐卖儿童到广东被判刑5年,出狱后又试图拐走亲戚的一个男孩。被村民撞见,该亲戚暴跳如雷,咆哮着要杀人,卢最后送回孩子。并摆了几桌赔罪酒席才脱身。
2008年4月,梁志尤向镇计生办交了1900元“抱养第二孩社会抚养费”后,给“贵贵”上了户口。这个镇子到处都张贴着“非法生育的必须要缴纳社会抚养费”的标语。
按照大陆的收养法律规定,梁志尤需要证明抱养来的孩子来源合法。此外,他还要证明自己有抚养教育的能力和没有不宜收养子女的疾病,还要依照《中国公民收养子女登记办法》规定办理登记。
但这一切在当地都被忽略了。梁志尤的邻居、一个小卖部店主称,他们不能生育孩子就应该让他们有一个孩子。“农民也是人啊。是人就要保护自己”。
这样,梁也就有了老婆和一双儿女了。
平时,梁和他的越南妻子在地里干活,种植水稻和玉米。在松脂成熟的时候,他们还要上山采集松脂,一担可以卖上240元。
夫妻在地里的时候,梁志尤的父亲、70多岁的梁宏伟就负责在家里照顾两个孩子。
已经驼背了的老人经常把一张席子铺在堂屋里,打开电视,这样可以吸引女孩不会乱跑。他只需要对付男孩即可。
他需要给家人做饭,还需要把白米熬得非常烂——那是两个孩子的食物。忙碌的时候,梁宏伟会放倒家里的长木凳,围在席子四周,这样可以避免孩子爬到几米外的公路。
警察来了
如果不是这个多嘴的“祖父”,这个买来的家庭将静悄悄地享受着他们的幸福——老头儿自从知道怎么可以买到孩子后,就常放出消息说,他能找到可供出售的孩子,“几个月到几岁的孩子,都有,只要带钱”。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吹牛,老头儿总是要强调他家里现在的两个孩子就是“买来的商品”,由此被人注意。
2007年一对四处寻子的东莞夫妇来到村庄,但梁家买的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用手机拍下了孩子的照片,然后放到了互联网上。
2008年6月29日上午,记者来到了这个村庄,声称要买走“贵贵”,老头儿说这两个孩子是他们家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动,“给再多的钱也不卖”。他念叨着,你们来的不是时候——他刚刚介绍卖了一个孩子到桂平,卖价35000元,他从中获得2000元的“介绍费”。
老头儿承诺,赶集的时候,他就可以找到“货”。
警察终于来了。
女人看着四五个警察,局促不安,她把女孩叫了起来,收起了席子,请警察坐下。男孩光着屁股躺在里屋的一张床上,侧着身子,睡的很香甜。
男孩突然叫了几声,女人很急切地站起来,女孩赶紧冲了进去,撩开了棉布蚊帐。男孩已经爬了起来,弓着身子。两个孩子相视而笑。
警察要求女人带着孩子去派出所接受调查。女人在一个纸盒里翻出了几件衣服,在一个奶瓶里灌了些热水,然后一手抱起男孩。一手给孩子套上衣服。
女孩牵着她的衣襟,一起去了新庆镇派出所。
民警又返回去等粱志尤。
约13时许,梁志尤回来了,他在山里采松脂,一脸汗水。他被获许洗澡、吃饭后再去派出所。梁从水缸里取了些水,又用热水瓶倒了些热水,进了厕所。木门一开,一头老母猪像老虎一样凶猛冲了出来,四处拱来拱去寻食,它每年都要生下猪崽帮助这个家庭补贴家用,由此变得很苍老,肚皮都拖到了地上。
梁换上干净衣服后喝了两碗粥,去屋顶上,取下衣服——几乎都是两个孩子的衣服,然后关上了木门。
梁志尤坐在值班室里的木椅上,他对当地白话之外的任何语言一概不知,沉默不语,小女孩跑了出来,唤了一声“爸爸”。一下子跳坐在梁的大腿上,抱着他的脖子。梁宏伟不知道是哪里得到了消息,也来到了派出所。
他们一家人最后都坐在了派出所一张长长的木椅上,男孩咿咿呀呀,女孩叽叽喳喳,三个大人们则是惊恐不安。
一个警察低声说,真希望那两个孩子不是被偷盗的,这样他们还可以在一起生活。
找不到亲生父母,他们将留在乡村
藤县刑侦大队的民警也来到新庆镇。
梁宏伟说他不知道儿子和媳妇的事情。女人坚持说那两个孩子都是被人抛弃的,送到他们家里来的,当时身上还带了一个小红包。而假扮买主的家长则反驳说,女人曾对他们传授如何应对警察的办法——那就是打死也不能说孩子是花钱买的,一口咬定是有人把孩子丢到他们家门口,反正是死无对证,警察没有证据也不会怎么样。
三个大人承认,孩子不是他们自己亲生的。
当日下午,这一家人被带到藤县城中派出所。城中派出所负责人说,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警方也不可能认定这两个孩子就是被拐卖的,他们将继续调查这两个孩子的来源。
拐卖孩子的危险也在逼近这个偏远的小城。
城中派出所门口,往东约300米,一个奶茶店竖着一块巨大的“寻子”招牌。2008年2月17日13时左右,一个叫莫洪涛的两岁半男童被一个妇女抱走,然后乘坐一台出租车到苍梧县车站外逃。
母亲黄海燕几度试图自杀,她在寻求一切可能的帮助,她和家人承诺说。不论是谁,只要帮助送回孩子,她都将以20万元作为回报。
当日,刑警对两个孩子进行血液取样,然后送到梧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进行DNA检验。中国公安网上有一个失踪儿童的数据库,各地警方把被拐卖或者疑似被拐卖的孩子做出DNA数据,然后在网上和失踪儿童的家长DNA数据进行对比,这样就可以实现双向寻找。
城中派出所承诺,他们将把孩子的DNA数据公开在媒体上,“可以从源头上找到孩子的父母。”
在未找到孩子的亲生父母之前。警方不倾向把两个孩子送进福利院,那样做手续比较繁杂,而且福利院对孩子不会像现在的养父母那么细致耐心。此外,福利院有一条涉外领养渠道,外国人来领养一个孩子至少要支付该福利院3000美金的费用,一些福利院甚至还花钱四处寻购孩子,对孩子正是如饥似渴。
“送到福利院去,万一被送到国外,他们就更难找到自己的父母了。”警察说。
藤县警方最后的决定是,梁家夫妇把两个孩子带回去,继续养着。如果孩子的亲生父母最后寻来了,梁家必须无条件交出孩子。
当天黄昏,女人抱着男孩、梁志尤牵着女孩,老头儿勾着背慢吞吞走在后面,他们从派出所出来,又回到了村庄。
如果不是孩子的亲生父母来领走这两个孩子,他们或许要继续生活在这个村庄里,甚至是一辈子。
(摘自《凤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