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泉镜花(1873-1939)是日本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家,他横跨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凭借独特的写作风格影响了诸多文学名家,其作品也被多次搬上戏剧的舞台。镜花一生中写下了300余篇作品,按其写作风格的不同,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以观念小说为代表,以批判社会弊病为主要内容;第二阶段以《照叶狂言》为代表,作品中洋溢着镜花独有的艳丽幽怨的风格;第三阶段以怪异小说《高野圣僧》和花柳小说《妇系图》为代表,作品中充斥着神秘气息与母性依恋情怀。虽然每个阶段都有各自的特点,但通过对作品的仔细分析不难看出,镜花所描写的故事都是由一系列的“二元对立”所构成的。这种对立既表现在人物性格的构造上,也表现在作品内容的编排上。
早在三十多年前,日本文学评论界就兴起了对镜花作品再评论的热潮,并且一直持续至今。但这些评论大多集中在对镜花母性情怀及神秘主义文风的探讨,而“二元对立”作为镜花作品的一大主线却极少被提及。笔者期待通过对镜花观念小说及当中“二元对立”表现方式的分析,从另一个角度向读者们展示镜花作品的独特魅力。
二、镜花的观念小说及其时代背景
1894年至1895年中日间爆发了甲午战争,这场战争使日本资本主义得到急速的发展,同时也使社会的各种矛盾急剧地尖锐化。观念小说正是产生于这一特殊的历史变革时期,作家们希望通过对自身观念的露骨描写以求凸显社会的各种矛盾。这类小说一出现当即受到了群众的欢迎,并在当时的日本文坛引起了极大的反响。镜花正是凭借《夜行巡查》及《外科室》两部小说,成为观念小说的旗手,一跃登上日本的文坛。
观念小说诞生自甲午战争的母胎中,并以社会各阶层的矛盾为主要内容。这就决定了小说的本身必定蕴含了对矛盾及对立的描写,这类描写与镜花浪漫的写作风格相结合,使作品呈现出独特的二元对立性。纵观镜花的写作生涯,其写作风格发生过两次较大的转变。其中,观念小说作为其早期作品,对中后期作品的形成影响极大。“二元对立”这一表现手法始于镜花的观念小说,而后一直贯穿与镜花的作品当中。
三、镜花观念小说中所表现的二元对立
在观念小说中,镜花处处构筑对立,这各种各样的对立也成为了作品的主线,具体表现在作者对人物形象的构造和故事情结的设置方面。
首先,从人物的形象构造上来看,“二元对立”具体表现在作者对正面人物的喜爱和赞美及对反面人物的憎恨与讽刺上。比如1894年发表的《海战余波》中镜花是这样描写正面人物千代太的:“(千代太)面对狂风暴雨,盯着惊涛骇浪的眼神毅然而坚定,表现出镇定而过人的胆识,脸上闪烁着星星般的异彩……”。可以看出镜花对千代太的赞美之情溢于言表。与之相对,在描写反面人物——清朝士兵时,则用了以下语句“(因为是)生来就具有旺盛偷盗心之辈。觉得大概这是意外之财吧,就把见到的珍宝统统掠走并顺手牵羊地把金银、琉璃、大砗磲、玛瑙、珊瑚、琥珀、珍珠等等无一遗漏地尽收囊中……”。可见镜花在对人物形象塑造上倾注了自己的感情,构建了强烈的美丑对比。
镜花不单通过正反人物的矛盾来构筑对立,更通过男女主人公性格的对立来表达自身的情感。在镜花的作品中,女主人公大都是“贞女”或“烈妇”。如“把丈夫喉管咬断了”的阿通以及被封建伦理逼得走投无路而杀死丈夫的阿贞。与之相对,男主人公都不多不少的带有懦弱的特性,比如《瞌睡看守》中被作者称为“没出息,没能力,是个不成才的窝囊废”的男主人公。及《汤岛之恋》中因为被警察嘲讽为“色情狂的丈夫”而“感到绝望”进而掩脸跳河的神月梓。通过这种对“二元对立”的构建,镜花勾画了心中神圣的女性形象,表现了自身对女性的依恋与热爱。
正如日本镜花研究的代表人物生田长江所说:“(镜花)作品中的人物都截然的分成了好人与坏人两类。如果说好人与坏人这两个词用得不恰当,那就是分成喜欢的人物和不喜欢的人物两类。”镜花不仅在人物的外貌描写上构筑“美”与“丑”的对立,在人物的性格,行动上,也将这种二元对立具体表现为“正义”与“邪恶”,“喜爱”与“厌恶”的对立。
再次,镜花还通过将故事情节有意地尖锐化、对立化,以此加深作品社会性。这种故事情节的二元对立具体分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义务职责的恪守与个人幸福的向往之间的对立
在1894年发表的《义血侠血》中,答应接济欣弥学费的阿友因为被飞刀师抢去100元的工钱,而拿起刀子去抢劫老夫妇,并在情急之下将其杀死。阿友被侦查当局逮捕后在法庭上遇见了已经成为了代理检察官欣弥。为了忠于职守,欣弥要阿友如实招供。而阿友出于对欣弥的爱,亦将自己的罪行彻底坦白。最后,阿友被依法判处死刑,而欣弥为了和阿友来世结合,也掏出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该作品中,镜花的“二元对立”不再表现在人物形象上,而是通过故事情节来构筑矛盾。欣弥在爱情与职责面前被迫做出选择。最终两人只能共赴黄泉以求来世再续前缘。镜花刻意安排爱情与职责的对决,目的在于揭示明治时期国家机器的强大及义务职责对人幸福自由的禁锢。
(二)封建道德的束缚与自由爱情的追求之间的对立
在1895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外科室》中,女主人公是一位贵族小姐。她在公园里和一个医科大学学生一见钟情。但由于封建社会道德规范的束缚,他们不能交谈,只能将对相互的爱意埋于心底。九年后,当时的小姐已经成为了伯爵夫人。在命运的作弄下,伯爵夫人因胸部需要动手术而与已经成为大夫的医大学生相遇。而就在此时,夫人说她心中有个隐秘,坚决不让给她上麻药。在手术即将完成时,夫人突然抓住大夫的手。大夫问:“痛吗?”夫人说:“不,因为是你”又脉脉含情地望着大夫说:“但是,你、你、大概不认得我了!”大夫面色苍白,浑身发颤地说:“我没有忘记。”夫人猛地把手术刀往自己的胸部一戳,嫣然一笑,死在手术台上。大夫也于同一天自尽。但两人却至死也不能葬在一齐。在充满儒教色彩的封建社会道德下,深闺里的贵族小姐必须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门当户对的伯爵,爱情只能隐藏在内心深处。
在故事的结尾,作者疾呼:“试问天下的宗教家,难道他们两人由于罪恶而不得升天吗?”正是通过对故事情节的“二元对立”的构筑,镜花表现了自己对纯真爱情的追求和对封建约束的不满与反抗。
(三)所谓的“爱国主义”与个人意志之间的对立
在甲午战争前后,镜花以战争为背景创作了一系列的作品,并在作品中构筑了所谓的“爱国主义”与个人意志间的对立。
在《海城发电》中,被中方俘虏的红十字看护员由于忙于求助伤员而无暇刺探敌情。在被释放回日本军营后被军夫们拷打辱骂,指责他是“卖国贼”、“叛徒”。在所谓的“敌忾心”的驱使下,这群叫嚣“爱国主义”的军夫们撕毁了中方授予看护员的感谢信,并残忍地将暗恋看护员的中国少女轮奸杀害。
在战后的敏感时期,镜花大胆构筑了由扭曲的“爱国主义”所引起的尖锐的矛盾,并借此讽刺这场不义之战。情感表达之激烈是当时文坛所鲜见的。其正式通过对立的构建,反应了镜花自身对战争不满的态度。
四、镜花“二元对立”的特点
上述提及的“二元对立”贯穿于镜花的观念小说中。由于时代的特征及作家文风的特点,“二元对立”呈现出不同的特色。通过分析归纳,主要有以下三点:
(一)“二元对立”与“不自然”
镜花早期作品中感情的夸张及人物形象的“不自然”一直是日本评论界批评的焦点。而很多评论家也将这种“夸张”与“不自然”归结与镜花对人物形象及故事情节的“二元对立”的设置上。比如当时著名的文学评论家岛村抱月就曾批评镜花作品“或是肤浅或是不自然”。
但是我们也应该同时看到,镜花创作的观念小说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镜花把当时社会的尖锐对立融入到故事之中,以此来表达对社会矛盾的不满与反抗。甚至可以说镜花是以社会拒绝为前提先虚构对立与矛盾,再通过此对立的强烈抗议来提出自身的观点。比如在《夜行巡查》中,担任巡查一职的八田性格极端,“其步伐仿佛是按照一定法则进行一般,不会早也不会晚”这是镜花提出的第一个尖锐的例子。而后,巡查为了恨之入骨的仇人而溺水身亡,这时另外一个“二元对立”。正是通过这种尖锐的对比与讽刺,镜花在文末提出:“日后社会一般都会称八田巡查为仁义之士吧!”通过刻意的构造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上的矛盾与对立,镜花有力的表现了对社会的不满与批评。
由于时代及作家自身的局限性,镜花在构筑“二元对立”境地时有往往会造成人物形象的夸张和剧情的不自然。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夸张与不自然,充分地表现了作者对社会种种弊端的强烈不满,使读者们更深刻地体会到社会对立的尖锐。所以,在看待镜花作品中的“二元对立”时,不应该仅仅停留在表面,而是应当通过镜花构筑的对立看到其深层的社会原因,看到镜花对社会的不满与抗议。
(二)“对立境地”与“黄昏趣味”
镜花的小说文字里,充满处于阳世与阴间、黎明与黑暗、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想像,对读者而言最引人入胜的莫过于游移于两者边缘的灰色地带。
在《黄昏趣味》一文中,镜花这样写到:“黄昏也好,早晨也好在这种接近两极的感觉之外,确切存在这一种微妙的中间世界,这是我的信仰”;“在善朝着恶转移,恶朝着善靠拢的瞬间,人们会在善与恶间展现一种微妙的形象与心里,而我主要是描写这种(黄昏趣味的)世界”。在镜花的作品中,经常会出现亦真亦假的虚幻场景。那么是否可以说,镜花这种对黄昏趣味,灰色地带的追求,和早期所创造的“二元对立”境地相矛盾呢?
其实不然。镜花正是通过二元对立,体现的镜花虚幻微妙的心态。他既支持弱者,伸张正义,但同时也发现反抗无效,所以陷入妥协。在伸张正义时镜花有意的构筑尖锐的对立以表达自己对爱情,对自由的强烈向往与追求。但同时,由于反抗无效并陷入妥协而把作品带入了预设的灰色地带。如在《海城发电》中暗恋看护员的清国少女被强奸而死。而看护员面对暴行,也只是肃然起立,静静离去。军夫们在施暴后也最终失望而归,留在“孤灯暗影下李花苍白可怜的尸骸”。
(三)“对立境地”中与主人公的牺牲
纵观镜花的观念小说系列作品,正面人物最后或是自杀,或是被人杀害,都难逃死亡的命运。换句话说,在镜花所构筑的二元对立中,败北的是正面的人物,在对爱情的追求与世俗的束缚中,败北的是镜花推崇的恋爱自由。《夜行巡查》中希望与恋人结为夫妻的八田巡查为救仇人而溺水淹死;《琵琶转》中为与恋人见面而逃脱兵役的谦三郎最后被军国主义的代表——尉官所枪杀;《义血侠血》中欣弥在职责的束缚下被迫处决的恩人。从这一系列的作品结局可以看出,镜花虽然看到了矛盾,描写了对立,却无力对其进行反抗,最终落入失败。
以上围绕镜花的观念小说,对其二元对立的表现形式及特点进行分析。但镜花“二元对立”境地的构筑绝不仅仅局限与其早期作品。作为镜花写作风格的一大特点,它贯穿与镜花各个时期的作品之中。对这些镜花中后期作品中“二元对立”特点的研究将作为今后研究的课题。
在日本文学评论界中,往往将镜花写作的风格归结于奇幻,而在中国的文学界中,对镜花的关注依然很少。作为日本浪漫主义大家,镜花应该得到其应有的评价,希望通过这篇论文,可以提起大家对泉镜花及其作品的关注。
参考文献:
[1]三好行雄《近代日本文学史》、有斐閣、1975(12).
[2]文洁若《泉镜花及其作品》《读书》20周年合集、1982(9).
[3]三田英彬《泉鏡花の文学》桜楓社、昭和51年9月.
[4]吉田昌志、東郷克美《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明治編泉鏡花集》、岩波書店、2002(3).
(作者简介:李春莹(1986.3),女,汉族,广东省佛山市顺德区人,研究生在读,主要从事日本近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