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真

2009-01-13 09:10
十月 2009年1期
关键词:婵娟花篮树枝

柳 岸

A

陈嘉仁一直没有提出离婚,不是不想离婚。而是每当他想开口时,就有一些事情发生,那些事情是忌讳离婚的。于是,他张开的嘴就不得不合上。其实,他做梦都想把老婆仝树枝给蹬换了。

说起仝树枝,确实跟陈嘉仁不太般配。一个女人,脸黑、腰粗、皮糙、所暴露的都是渗不忍睹。单说那头发吧,不到40岁,已经花白了。人家侷油她也焗,你煱成咖啡色或葡萄紫也好,就算是焗成黑色也要自然黑啊。她倒好,头发煱得乌里吧唧的,假发似的。新头发长出来,白是白,黑是黑,真可谓黑白分明。恶心,真他妈的恶心。彻头彻尾的豆腐渣!陈嘉仁瞟她一眼就觉得眼睛被强暴了。

全树枝先前不是这样,成了眼下这样。也怪她自己。她原是纱厂工人,陈嘉仁进班子那年,纱厂倒闭了。她下岗后全心全意地为陈嘉仁服务。照看两个孩子,还要伺候陈嘉仁卧病在床的老母亲。整天面对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洗刷打扫,灌药喂饭,擦屎刮尿,哪儿用得着梳妆打扮?一年四季她都穿着睡衣,连上街买菜都懒得换装。她把自己揉碎在陈嘉仁身上,揉碎在家里。孩子大了,时间有了,钱也有了,却没有自己了。没有自己还情有可原,你总得有所改变吧,可她还是那副德性。只是衣褪多了几套更加花哨的睡衣而已。不仅如此,还有一个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毛病:对睡衣有着特殊的嗜好,每买一套新睡衣,都要穿上出去转一圈,好像是多高档的时装。有病!陈嘉仁觉得她整个就是骨子里的病——天生粗俗。

陈嘉仁想离婚还不是因为她腰粗、脸黑、皮糙,衣着粗俗随便,而是因为那时他跟花篮就已经有些瓜葛了。

陈嘉仁虽然做梦都想离婚,却也没有闹出什么动静,可是,离婚终归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虽然,现在好多人都是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可是他家那旗实在太破了,想让它不倒都难。他好歹也是个科级干部,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带着“小蜜”出入。再说。他也不想把花篮简单定位为“小蜜”。他从心里喜欢她,对她有感情,就凭这点,他自觉比那些到处采花的家伙高尚得多。

还得说仝树枝,当初她跟陈嘉仁谈对象时,可不是这副德性。那时,还是陈嘉仁主动追她的。仝树枝搁现在看确实不咋样,可那是80年代啊,她爹是乡里的干部,她是非农业户口,又是纱厂工人。虽然自然条件一般,综合条件还是不错的。再说了,二十来岁的姑娘,光鲜得像刚刚张开的花蕾,不管什么样的颜色和形状看着都受用。而那时的陈嘉仁虽然人长相不错,可惜家在农村。大学生又怎么样?也架不住家里一穷二白。自然条件虽好,综合条件一般。当时,陈嘉仁跟仝树枝结婚还有高攀的感觉。结婚后,陈嘉仁靠着老泰山的关系,从中学调到乡政府。后来,又凭着老泰山的老脸进了班子。那时候,他也不觉得仝树枝有什么不好。30岁之前,他一心扑在工作上,没黑没明地干,回到家里,也就是吃饭睡觉。那时他觉得能回家睡觉就好,哪有心思打量她好看不好看?再说了,仝树枝也算是个好妻子,他工作一天回家,拖鞋摆上、茶水递上、电视打开、碗筷备齐才喊他吃饭。吃完饭,他拿着牙签剔牙,享受饱餐之余的悠闲。她赶忙收拾好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随后给他打来洗脚水。正所谓,温饱思淫欲,他把脚烫舒服了,就把她压在身下。那时,他们做爱不开灯,也不讲前奏,还真是痛快淋漓。虽然她家庭条件不错,从没有把优越摆在脸上,陈嘉仁自然心满意足,有时还心存感激,觉得自己能找仝树枝真是烧高香了。后来,怎么就生出那么多的别扭了?陈嘉仁没在自己身上找出毛病,确定问题出在仝树枝身上。

陈嘉仁进步很快,没几年就当了副乡长,不到两年就升了副书记,按他的计划,这样的速度,进省委常委也不是不可能。陈嘉仁进步快主要有三个因素:一是工作干得好,二是人聪明,三是能喝酒。还有一个他自己不愿承认的因素,就是老岳父的作用。

说到喝酒,陈嘉仁还是有点名气的。陈嘉仁喝酒的名气来自他的“五不精神”:不推、不让、不洒、不剩、不醉。酒喝到这份儿上,就成仙了。成了仙就有灵气,有了灵气自然就有人气。这人气还是升腾的人气。因为只要上边来人,齐书记大多请他出面作陪。因为齐书记喝酒不行。凡是上面来人,免不了“敬酒”、“让酒”的。“敬酒”自然是齐书记敬领导喝酒,领导不想喝就得找人替。“让酒”都是领导让齐书记喝的,那就必须喝,齐书记不能喝,只好找人替。领导找人替喝,齐书记没啥说的。齐书记找人替喝领导就不乐意,那就得加倍罚酒。不管是替领导喝,还是替齐书记喝,陈嘉仁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人了。他能喝啊,一斤二斤没事,三斤四斤不醉。他又是班子成员,陪县里领导也说得过去。陈嘉仁除了能喝,还会来事儿,不管替谁喝都是恭恭敬敬,该说的说到点子上,不该说的绝不多言半句。因此,县里领导对他印象很好,齐书记也跟他成了铁哥们儿,进步是自然的事儿,副乡长没干两年就升副书记了。

陈嘉仁应酬的机会多了,见识就广了。见的人层次高了,思想就慢慢地转变了,自己的品位也提升了。品位一提上去,自我感觉就好。陈嘉仁的自我感觉当然好,官做到这份儿上,便觉得全靠自己的本事,而且觉得自己还真是天生做官的料。还真别说,他除了会当官,其他的就是不行。这小小的科级干部,不过是第一个阶梯,往后的前程不可预测。陈嘉仁胸怀大志地忙活着,忙着忙着便有了指点江山的感觉。有道是“爱江山更爱美人”。有了“江山”,陈嘉仁才仔细地打量仝树枝,那时他对仝树枝也不过摇头而已,并不觉得多恶心。

陈嘉仁觉得仝树枝恶心,还是当了党委副书记以后,都是小车惹的祸。陈嘉仁当了乡党委副书记就是乡里主要领导了,待遇自然跟过去不同。地方虽然不如军队有那么明显的等级观念,但终归是有讲究的,党委委员、副乡长、副书记虽然都是副科级,但待遇截然不同。当时,乡里只有一辆小车,基本是齐书记的专车。陈嘉仁当了副书记以后,偶尔也可以用一用。陈嘉仁用车一般都是进城开会。这官场上,开会带车不带车、带什么车自然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所以,自从当了副书记,陈嘉仁进县城开会都要让办公室给他安排车辆,赶上齐书记有事时,就让办公室给他租辆桑塔纳。

那天,陈嘉仁去县里开会,正是坐着那辆租来的黑色桑塔纳。他开会回来,没进乡政府就直接进了医院。中午不知道吃什么坏了肚子,一路上停了好几次车,上吐下泻的。司机看情况不好,就直接把他送到医院里。

黑色的小车,乌鸦般落在医院的院子里。陈嘉仁从小车上下来,便迎来了许多眼风。那时,医院来小车很少,偶尔来一回,不是乡长就是书记。书记、乡长在乡里自然是大官了,偶尔见一下书记、乡长,也是天大的造化。你想啊,一个乡几万人,不是谁随便都能见书记、乡长的。因此,医院来了小车,从病人到家属,从医生到护士,从清洁工到实习生,都探出头来往院里看个究竟,想一睹坐车人的尊容。

院长孔儒生一看是陈嘉仁,慌忙从诊室里出来,赶紧搀着陈嘉仁,把他安排到了院长办公室里。陈嘉仁就在院长办公室里输的液。当然,院

长办公室也不是一般人能在那里输液的,能在那里输液的,大都是乡里的头头脑脑。孔儒生是个精明人,凡乡里领导来看病,都是挑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护士。他指望乡里能把合作医疗加在统筹提留里一块儿筹了。这对于医院来说,可是一件大事,他自然会用心笼络乡里的领导。更何况这陈嘉仁是个年轻的副书记,正好分管文教卫生,自然是个绩优股。

陈嘉仁刚躺下,就飘进了一个白衣天使。当然,叫她天使不是因为职业,而是因为长相。那个天使一般甜美的女孩儿,是刚从卫校毕业分配来的学生。那女孩儿不但长了一副天使的脸蛋,还长了一双精美的小手。不但长了一双精美的小手,而且特别的柔软温热。她握着陈嘉仁的手时,陈嘉仁就像触了电,她轻轻地拍一下,陈嘉仁就想死一回。待她扎完针,问陈嘉仁疼吗?陈嘉仁仿佛才从阴间里回过来,懵懵懂懂不知所云。

她飘来飘去,陈嘉仁便想出一个词,叫“风摆杨柳”,虽然俗气,但再贴切不过了。宽松的白大褂,透出她身姿的婀娜。这种被透射出的婀娜,更加朦胧与神秘,让陈嘉仁神魂颠倒。直到三瓶液体输完了,他还迷迷糊糊的。她拔掉陈嘉仁手背上的针,告诉他摁住针眼儿。陈嘉仁只顾看她的手,并没有听清她说什么。于是,鲜红的液体,就从针眼里流出来。她“唉”了一声,连忙帮他摁住,接着拿了他的另一只手,摁在针眼儿上,说:别松开了。随即就飘走了。陈嘉仁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他的视野,恨不能用目光勾住她。

回到家里,陈嘉仁就仔细地打量起仝树枝。她的那双手,粗糙得真像冬天里的桐树枝。那身材,胸围比腰围小,臀围也比腰围小,整个一个大枣核。一张锅饼脸,糙得像刚浆洗过的粗棉布,还深一块浅一块地长满了黄褐斑。名副其实的“桐”树枝!天壤之别!如果仝树枝是乌云,那女孩儿就是闪电。本来看见乌云心情就够沉重的了,那闪电使乌云更加丑陋。闪电过后,陈嘉仁简直就没法儿活了。他就纳闷了,当初是怎么看上仝树枝的?见他回来,仝树枝就赶紧铺床叠被,让他躺下休息。又捣鼓了半天,端了一碗水,让他把药吃下。他喝足一大口水。并没有咽下,而是实实在在地喷到了仝树枝的脸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她那双手,就想喷她一脸水。她捋了一把脸,慌里慌张地问:咋了?

你想害死我啊,弄的是啥水,咸不溜丢,苦不拉叽的?

我忘了跟你说了,你不是拉肚子吗?我给你弄了一碗盐水。

我不缺盐水。去吧,去吧,我睡一会儿。

仝树枝愣了一下,含着泪出去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热脸贴在凉屁股上。

B

陈嘉仁除分管文教卫生外,又挂了一个片儿。这片儿也不是什么行政单位,是乡政府为了方便工作,把几个邻近的行政村划成一个单位叫片儿。片儿是介于乡和村之间约定俗成的非法定机构。乡里统管几个片儿,片儿里统辖几个村,村里分成几个组。这就是乡以下的行政组织网络。每个村都有包村的干部,每个片儿都有片长。陈嘉仁挂的这个片儿的片长叫胡小韦,是个很能干的年轻人。

正赶上秋季计划生育集中活动,陈嘉仁跟胡小韦一起下村,中午十二点多还未回到乡政府。一上午,他们跑了一个片儿一六个村,早就人困马乏,饥肠辘辘了。村里留他们吃饭,他们没吃,骑车路过卫生院时,陈嘉仁说:小韦,咱去医院混顿饭吧,我实在饿了。顺便看看今天“四项手术”进度。胡小韦跟着挂片书记混饭,自然乐意从命。

他们来到医院,孔儒生就迎了出来。一看表,十二点多,料定他们没有吃饭,就安排办公室主任去买菜。陈嘉仁说:别忙活了,孔院长,我们主要是看看“四项手术”进度。胡片长,咱还是回乡政府吃吧。

胡小韦说:陈书记,人家孔院长都派人买菜了,不在这儿吃,孔院长肯定会生气的。

陈嘉仁摇头笑道:孔院长肯定说咱们是来混饭的。

孔儒生连忙说:哪里,哪里。您要是走了,不是看不起我吗?我可没有得罪您啊。于是,孔儒生就把他们让进自己家里,脱掉白大褂亲自下厨房。

待吃罢喝罢,陈嘉仁就一阵接着一阵地咳嗽。喘息的当儿,对孔儒生说:孔院长,我这两天下乡感冒了,你给拿点儿药吃吧。

孔儒生殷勤地说:你想吃中药还是西药?

陈嘉仁咳嗽一下说:啥药见效快用啥药,这段时间乡里任务重,我跟胡片长六点就起床,晚上八点还得开碰头会。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你得赶紧把病给我治好了。

胡小韦看着陈嘉仁,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感冒了。不过早六出,晚八归倒是实情。他便顺着说道:孔院长,你得下工夫把陈书记的病看好了,陈书记要是一躺倒,我们片儿里的工作可要受大影响了。眼下我们可是先进片儿啊,陈书记要是一病倒我们的奖金就完了。

孔儒生不敢怠慢,他说:陈书记、胡片长,你们放心,我要是连个感冒都治不好,还当啥医生呢。要想快,我给你输点水,病毒灵、清热解毒一输,一会儿你就轻松多了。

输水不行,没时间。要不打一小针吧。

也行,你等着我给你拿药去。

孔儒生拿药去了,陈嘉仁又咳嗽了一阵子,吓得胡小韦赶紧给他捶背。

孔儒生把针剂拿到家里,嘭、嘭敲开安瓿,三下五除二就把药吸好了。对陈嘉仁说:陈书记,扒开裤子。

陈嘉仁坐着没动,看着他说:你啊?算了,我晕针。你还是找个护士来给我打吧,我还真不放心你。你看病行,打针还是找专业的吧。

孔儒生说:好吧,我给你找个科班出身的。

果然,孔儒生身后跟了那个天使般的女孩儿。这回,陈嘉仁笑眯眯地说:孔院长,你啊你,怎么找个姑娘?你们注射室里那个老谭呢?

孔儒生尴尬地看了看那女孩儿,那女孩儿脸羞得满脸通红,就要转身离开。陈嘉仁连忙说:姑娘,别误会,我主要是不好意思麻烦你。既然孔院长把你请来了,就劳驾给打了吧。

那女孩儿这才转嗔为笑。

刚扎上针,陈嘉仁就问:姑娘贵姓啊?

那女孩儿并没马上接话,待药水推完拔针时才慌忙回答:姓花。摁住。

陈嘉仁说:摁住?哪两个字啊。

那女孩说:我让你摁住针眼儿。

哦,我以为你名字叫摁住。不好意思。姓花好啊,这花姓不多吧?他看着姑娘透出靛蓝血管的脖颈,准确无误地摁住了他魂牵梦绕的手指。那女孩挣开手指说:您再摁一会儿,别出血了。

那姑娘红着脸瞟了他一眼,陈嘉仁就觉得电刺一样麻了一下。他定了定神说,姑娘大名?

那女孩显然被这个年轻的领导镇住了,不禁有些惶然,也有些仰慕。她慌乱地说:我大名叫花篮,小名叫篮妮。

哈,哈,哈,好,这名字多好啊。花篮,跟人一样漂亮。陈嘉仁笑着说。

花篮见他笑得亲切,便少了局促,跟他说道:陈书记,没事儿,我走了。

花篮一走,胡小韦便说:这小妮子是院花吧?孔院长,你是有意给陈书记献花还是拿出来炫耀的?

孔儒生呵呵地笑着,不置可否。

陈嘉仁说:你小于瞎琢磨啥呢。

接下来,陈嘉仁就接二连三地感冒,直到俘获花篮的芳心。你想啊,那时陈嘉仁有学问,有地位,相貌堂堂,自然是魅力无穷。这些东西像光环

一样罩在陈嘉仁的头上,经过一个女学生的眼,光环就变成了彩虹。陈嘉仁在花篮眼里自然成了高不可攀的大官,仰慕之情油然而生。何况,陈嘉仁一心一意地钓她。

花篮不是陈嘉仁。陈嘉仁只是一心成其好事儿,并没有想别的。而花篮是个单纯的女孩儿,梦幻和浪漫自然难免。自从跟了陈嘉仁,就一心一意想做陈夫人。陈嘉仁怎能抵得住花篮娇痴娇嗔?就不得不想离婚的事了。开始,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没想摘下这娇艳的花朵怎么处置?不过,能跟花篮结婚那当然是人生一大快事。于是,“运作离婚”便拉开了序幕。

陈嘉仁做下这种事儿,哪儿有不透风的墙?一时间,便有了一些传闻。仝树枝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于是,仝树枝就换上那套天蓝色印有大红玫瑰的新睡衣去了医院。她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勾住她丈夫的女人什么样?待她见了花篮,虽然心里醋意大发,并没有当场发作。她强忍着眼泪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听到陈嘉仁瘫痪的老母亲朝她“欧、欧、欧”地叫着。她知道一定是又拉了一床。于是,她拿出一块洗干净的垫布替她换上,把那块沾满大便的扔进垃圾篓里。她今天不想再洗了,他不当日子过,这日子还有啥过头。随后,一个人关起门号啕大哭,哭了一阵子,就停了下来。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她对自己说,一定得沉住气,一旦撕开脸皮,他就无所顾忌了。他已经几个月没有跟她同过房了。是啊,谁有了好面馍也不吃黑窝窝。不过,她已经号准了陈嘉仁的脉,他是不会轻易地说离婚的。只要他不说离婚,她就这样守着,假装不知道。她见了花篮,知道这个女人心性很高,不会甘当小的。仝树枝决定:沉着应对,以静制动。

仝树枝也太乐观了。陈嘉仁还真是想离婚了。只是,他还没有想好,两个孩子怎么办?他不能让孩子像他恨父亲那样恨他。他恨父亲,是因为他把父亲买酒的五分钱买西瓜吃了,父亲为此狠揍他一顿。那是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一脚,现在想起来还记忆犹新。小时候,他记得嗜酒如命的父亲,总是拿家里的鸡蛋去换酒。那天,父亲酒瘾上来了,便翻出母亲为他攒下的学费,让他去打酒。他拎着酒瓶正走着,听到了卖瓜人的叫卖声:快来尝啊,快来买,又沙又甜的大西瓜,吃一口甜三天。……叫卖声像锚一样钩着他,他的脚就停下了。

他回到家里,父亲正巴巴地等着。可想而知。父亲一巴掌就把他扇倒了,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那一脚踢得他疼了一个星期。他没有哭,倒是说了一句:长大了我还你。说完那句话,就挣扎着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父亲看着一瘸一拐的儿子。愣了半天。儿子的那句话像闷雷一样炸在他心里。不过,自从他说过那句话,父亲就再也没有打过他。而他却从此就记下来这一脚,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小学三年级了。每当自己遇上磕磕绊绊的事情,总会想起这一脚。后来,他当上乡长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父亲送回整整一箱五粮液。父亲毫不愧疚地说:亏了他那一脚,不是那一脚,还踢不出个乡长米。

陈嘉仁做事缜密,没有把握的事情,从不轻易出口。他确实是没有想好怎么安置孩子,才没有开口跟仝树枝提离婚的事儿。他知道,父亲的婚变远比父亲的一脚对孩子们的伤害更深。一个初中生的仇恨,远比一个小学生的仇恨更可怕。他不能让孩子们把他当做仇人。花篮一个黄花闺女,肯定不愿一结婚就当后娘。如果判给仝树枝,孩子们恨他确定无疑,而且是深仇大恨。

那天,陈嘉仁刚刚送走花篮,心里有说不出的烦,又倒在床上躺着。花篮执意要结婚,还执意不要孩子。他也能理解,一个黄花大闺女,一结婚就让两个比她小了几岁的孩子喊妈,确实无法承受。可他舍不得孩子,更舍不得花篮。他脚踏的是两只对开的船。

陈嘉仁总是很幸运,他自认为有神灵保佑。是个命中有官的人。他正在为难之时,齐书记敲开了他的门。齐书记一进门就吸了吸鼻子,说:这屋里怎么有女人的肉香?

陈嘉仁笑笑说:您的鼻子成雷达了,连女人的香味都能闻到。他很聪明,在齐书记跟前既没肯定也没否定。他想,将来真离婚齐书记肯定会知道的,现在否定将来更不好说。不如给自己留下余地。

齐书记说:你啊,千万别让肉香给毁了前程。我听说最近要动乡里班子了,你自己把握吧,别拿雷管炸自己。

陈嘉仁听齐书记的话,茅塞顿开。于是,他约了花篮,跟她说:你愿意嫁给一个副书记,还是愿意嫁给一个乡长?花篮愣了一下,他料定花篮不明白,就跟她说乡里要考核班子了,他是乡长候选人。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他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如果他现在闹离婚,或者和她继续来往,他就有可能错过这次机会。

其实,花篮觉得能嫁一个副书记已经不错了,她也没有过高的愿望。可是,她左右不了这个男人,到了这种时候,她就没有了主动权,只能被他牵着走。能是她想嫁什么就能嫁什么吗?现在,她也多少明白一些,这个男人虽然是侠骨柔肠,并不是哪个女人能轻易地绊住他的。她只能等他当了乡长再说结婚的事儿。

陈嘉仁回家就改变了对仝树枝的态度。他将近一年没有碰过她了,那天晚上,把仝树枝折腾得嗷嗷乱叫。仝树枝叫完就哭了。陈嘉仁陡然恼了,好好的哭啥?不好好地受用一番,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生就骨子里的病一一贱。但他只恼在心里,并没有发作,他知道不能发作。随口说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上段时间工作忙,压力大,没有心情,这不回来了码?

仝树枝就适可而止,她知道眼泪是拴不住他的。充其量也只能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思,万不可坏了他的心情。于是,她擦把脸说:我怕你压力一直大,就摸不着自家门口了。陈嘉仁没有说话,他没心思琢磨她的话,只寻思着怎么把自己的想法跟仝树枝说明白。可是,今天不能说,今天一说就显得自己太市侩了,明天再整治她一晚上再说。于是,就说:睡吧,明儿还得早起,乡里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已经开始了。仝树枝知道陈嘉仁是个工作狂,但他猛然回头应该是有原因的。他不是会良心发现,或者浪子回头。他肯定有事求她,她现在就想把事情掀开了。可是,他竟然睡了。

第二天晚上,陈嘉仁在乡里开碰头会,回来得很晚。仝树枝把洗脚水给他打好,伺候他洗脚。仝树枝把他洗好的脚放在拖鞋上,就端起洗脚盆去倒水。待她放好洗脚盆回到卧室,陈嘉仁已经躺在床上了。仝树枝没有上床,站在床前说:有事你就直说吧,我心里不能盛事儿。

陈嘉仁觉得再撇假就没意思了,就把齐书记的话说给仝树枝了。他跟她分析了当时的情况:乡里齐书记推荐没问题,他工作干得好。群众基础也不错,就差县里有个领导说话了。老岳父的一个学生是县里管组织的副书记,叫仇龙。陈嘉仁当副书记时,老岳父找过仇龙,那时他是组织部长。现在他是管组织的副书记,只要他肯帮忙。当乡长是没问题的。问题是他不确定他的事儿仝树枝有没有跟她父亲说过。过去,老先生对他们陈家有恩,他弟弟陈嘉义的工作也是他安排的,他老表转干,也是老岳父说的话。如果没有工作,陈嘉义恐怕连媳妇都找不到。所谓“恩威并重”,有了恩,自然就有了威。陈嘉仁原来就憷老岳父,现在

更没有把握了。他也清楚,只要让仝树枝出面说话,老人家肯定出山。

仝树枝是个明白人,这种事情她当然得帮他。陈嘉仁的顾虑不是多余的,老人家确实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还提醒过仝树枝。仝树枝都替他遮掩过去了。老父亲那里她从来不敢多嘴,他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果真使起手腕来,陈嘉仁未必是他的对手。

陈嘉仁费尽了周折,终于如愿以偿。齐书记提拔到县里进了常委,乡长接了书记,他接了乡长。刚刚上任,迎来送往,天天喝得小晕。那天,他突然想起,几个月没有见过花篮了,就跟花篮打了电话,让她送些药过来。

花篮觉得终于等到了云散日出的时候了。她盘算着,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把事儿说定了,不能再等了。花篮没到时,陈嘉仁就跟通讯员小章安排好了,说他喝多了,不太舒服,别让人打扰他。

当然,这个“人”不包括花篮,花篮是来送药的。小章只好开了陈乡长的门,让花篮进屋。待花篮进屋,他又随手把门关上。陈嘉仁确实喝多了,但他很清醒。他没有等花篮把药敲开,就把她“敲”开了。他剥掉她的衣服,足足啃了半小时,待事儿毕后,就睡着了。花篮收拾好战场后,怎么都叫不醒他,看着他鼾声如雷,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花篮心里十分不安,渐渐地有了偷鸡蚀米的感觉。不行,她顾不了许多了,得去找他,她去乡政府几次,都没有见到陈嘉仁。不是去县里开会。就是下乡视察。春节期间,乡里放假了,花篮就去乡里死等,不信他不进乡政府。小章见是陈乡长的“贵客”,就把她让到值班室。她坐在那里越想越生气,当初他一天去医院几次找她,这才多长时间啊,连面也不见了。只要见到他,一定跟他摊牌。

天快黑时,陈嘉仁坐着小车回来了。见花篮在值班室等他,心里一动,赶紧把花篮让进屋里。过春节,他免不了要去慰问县里的头头脑脑,自然他也不免被各方慰问,确实忙得很。

花篮一进他的办公室就感觉到了。办公室由一间改成三间,各种摆设也都上了档次。进了这屋就有了一种人上人的感觉。怪不得找他难,事儿做大了就是不一样了。花篮看到器宇轩昂的陈嘉仁,气就消了。她别别扭扭地坐在沙发上,受气的小媳妇般不言不语。

陈嘉仁歉意地说:忙死了。一天到晚,脚打屁股蛋儿,连睡觉都得睁着眼,也没有顾上跟你亲热亲热。

他边说边脱大衣,挂起大衣就去关门,关上门就抱住花篮。花篮轻轻地推开他,眼泪滴溜溜地转着。陈嘉仁笑着说:好乖乖,别哭了。好不容易见个面,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多没意思。他放开花篮,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塞给了花篮说:过年了,我也不能陪你买件衣服,你自己去买吧。他说着,就把花篮拉到了床前。花篮酝酿已久的那些呛人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陈嘉仁给消化了。久别的激情像春潮把她卷起。她青春的胴体,被陈嘉仁拨弄得像剥了皮的芦荟,汁液横流……终于,陈嘉仁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花篮边穿衣服边说:你要我等多久?

陈嘉仁说:我一刻都不想让你等,我天天都想要你。你想,天天有自己心爱的人陪着多幸福啊。可是,我刚当乡长,如果这时候就离婚,人家会咋看我?组织上会咋看我?就是我不在乎这个位置,你也不想让我这样吧。好乖乖,咱还得从长计议,“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说是不是。咱乡里的书记很快就要提拔了,我也很快会接任书记。这时候千万不能出问题的。再等等,啊!陈嘉仁说着便拉住花篮的小手,把玩一阵,然后放在嘴上嘬着,感叹地说:嗨,就这一双小手,就够我爱一辈子。

花篮娇嗔道:说得好听,你这人我还不知道,这山看着那山高,你是不是要我等到你退休?

胡扯,适当的时候我会考虑的。我能不想跟你生活在一起吗?做梦都想。我枕头上都写着你的名字。我每天睡觉都抱着它。不信你看看。好了,别耷拉个脸子了。陈嘉仁把花篮扳倒在他身上……

花篮看了看那枕头,上面确实是一幅机绣的花篮儿图案,便无言以对,只好带着陈嘉仁给她的钱走了。她觉得他的话完全是“指山卖磨”,开始他想当乡长,现在他想当书记,以后他还想当副县长、县长、市长、省长,在无止境的欲望和有限的青春之间,她选择后者,没等陈嘉仁当书记便远嫁他乡了。

陈嘉仁着实伤感了一阵子。怪花篮无情,再等等怎么了?他不正在筹划吗?正在考虑他们的关系吗?他那么爱她,那么在乎她,想为她离婚,她怎么就不理解他?是的,花篮给他带来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他跟仝树枝从来没有这种美妙的感觉,他把这种感觉叫爱情。有了花篮,他才尝到爱情的滋味。可她现在已为他人妇,竟然招呼都不打,那么迅速,那么决绝,让陈嘉仁缓不过神来,只叹:女人就是水性杨花……

陈嘉仁望着地上别人送的一箱五粮液,想着应该回老家看看老父亲了,老父亲不愿和他一起生活,在老家跟着陈嘉义。过年了,他给父亲送去一箱五粮液,也不枉他把他养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每逢烦心的事儿就想回老家走走。他现在也是他们村里最大的官了,顺便还给他们的村长也准备了一箱酒。这村长就是早年最看不起他们家的生产队长。他曾经嘲笑陈嘉仁的母亲说,自己穷得叮当响,还让孩子读书,也不看看陈家老坟院有没有风水?这箱酒当然不是陈家风水的衡量,只是想让他想想早年说过的话。

车一到陈家庄村头,陈嘉仁就下了车。自己徒步而行,让车子跟在身后。刚进村,就碰上了早年曾经“血战”过的二愣,如今的二愣完全没有了早年的英雄气概,头发已经花白,身子也有些佝偻了,“农民”二字已经刻在他的骨子里。陈嘉仁连忙掏出软包中华递上,二愣接过烟,并不马上点上,把玩似的看看、闻闻,又在拇指盖上蹾一蹾,然后才点上。点上之后,又横看片刻,才使劲地吸一口,慢慢地呼出。自接过陈嘉仁的烟,二愣的脸上一直挂着谦卑的笑容,吐完烟雾由衷地说:好烟。陈嘉仁悠然亲切地看着二愣,那次“血战”已成了美好的回忆。于是,他有了衣锦还乡的感觉。

从老家回来,陈嘉仁心情好多了,花篮渐渐地在他心里隐去,更大的欲望通过老家的滋养彰显出来。

C

陈嘉仁也有喝醉的时候,酒量再大搁不住人多。那天,县里年终目标考核,一下子来了十五人的考核组。县直机关都知道陈嘉仁酒量大,喝酒用碗。凡是来过他们乡里的客人,都知道他们的酒场规则,入场券三碗,然后每人碰一碗。既然是考核组,陈嘉仁当然是礼让三分,一陪到底。考核组成员无论职务大小,都得一视同仁,不然,小河沟照样让你翻船。考核组自觉优越,拿出了架势,他必须先喝三碗,然后才逐人碰酒,不然就别上酒,反正领导有要求,考核组不准喝酒。官场就是这样,身份复杂,同一个人,一会儿是爷,一会儿是孙儿。陈嘉仁这会儿就得装孙子,他只得老老实实喝三碗,然后端着酒碗带着谦卑的笑容挨个碰酒,一圈碰下来,三斤酒进了肚。考核组虽然是人仰马翻,陈嘉仁也超出了极限。他送走了考核组,就有些站不稳了,回到屋里,倒头便睡。

待他醒来,天色已晚,屋里亮着灯。他看到办

公室的小缪正坐在他的床前。小缪见他醒来,就慌忙递上水说:陈乡长,我看你喝多了,怕你有事没走。

他不知道小缪什么时候进了他屋,晕晕乎乎地说:我喝多了?

可不是,吐得一塌糊涂,做梦还跟人碰酒呢。屋里我已经给你收拾好了,你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小缪说着,眼风就飘了过来。

谢谢你,小缪。让你见笑了。以后不能再这样喝了,再喝下去,身体就完了。小章呢?

小章有事回老家了,他让我跟你说一声,晚上回不来。你有什么事儿,叫我。

哦,我没事。你回去休息吧。陈嘉仁想,兔子还不吃窝边草,我不能做傻事。花篮给他留下了创伤,决不能让小缪来疗养。

谁知小缪却坐在他的床头不动,对他的吩咐置之不理。她满含关切地说:陈乡长,小章把你交给我,我得对你负责。当领导也不容易,场面上应酬多,你也得注意身体。她说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继续说:你刚才脸还通红呢,不是发烧吧?要不我给你拿点儿药?

他说:没事儿。就伸手挡住她的手。小缪旋即握住他的手;按在她胸上。其实,酒精还在他体内兴奋着、陈嘉仁不过是克制着自己罢了。她这一按,就把他按爆了。他反过来把她按在床上。小缪似乎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一拍即合。

发生了这件事,陈嘉仁后悔了一阵子。不过还好,小缪从来没有提过要跟他结婚,这个女人似乎心性更高,她想的只是前程。当然,她也清楚,要他谋划她的前程还得等他当了书记。她现在这样做不过是储存资源。

有了第一次,自然会有第二次。小缪不断来陪他,他也来之不拒。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是她自己送上门的,也不需要付出什么。况且,这小缪虽然长相一般,但是年轻、风骚、有心计。陈嘉仁不但有了情人,又多了一个心腹。

陈嘉仁做乡长自然是春风得意,累是累些,这满眼的尊崇,这大权在握,那感觉确实不一般。当然,他就更不愿意回家住了,白天忙一天,晚上找几个心腹打打牌,偶尔约个美女陪陪,要比回家看仝树枝强到天上。再说了,跟他的那些女人,随便哪个都比仝树枝年轻漂亮。

陈嘉仁从乡长到书记的位置,再也用不着老泰山从中周旋了。他和仇副书记的关系早已成了铁哥们儿。因此,陈嘉仁也就不怕仝树枝在老泰山面前告状了,彻底地跟她断绝肉体关系,不能让她再蹂躏他了。陈嘉仁也有回家的时候,一定是星期天。他主要是回去看看孩子们,从不在家过夜。陈嘉仁因此落了好名声,说他一心扑在工作上,三过家门而不入。仝树枝心知肚明,也不说透。亲戚朋友托她办事,她也应承着。大部分是找陈嘉仁秘书办的。虽然陈嘉仁在外搞女人。只要他不离婚,只要有个乡长夫人名分撑着,她心里也平衡多了。可是,人前再大的风光,究竟难抵人后的委屈和寂寞。好在她没有像别的女人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只是人后多一把辛酸泪,人前仍旧是俺嘉仁长、俺嘉仁短的,显得十分恩爱。所以,陈嘉仁在机会来临时,政绩突出,家庭和睦,就顺顺当当地当上了书记。

陈嘉仁当了书记就把车给换了。办公室也重新装修了一番。他还找“高人”到乡政府看了看。看完之后,就把乡政府朝北的大门拆掉,重新在南边开了个大门。新大门修好之后,“高人”又站在大门口,面对门前的清水河低语:“清水之阳,必现潜龙。”陈嘉仁认为自己也许就是这清水河的游龙了。便问“高人”:何时能现?那人低吟:有乃能现,于是,清水河里便多出来一条潜龙,虽然那潜龙不过是雕塑而成,但在河里若隐若现,也十分灵动,也算是应了“高人”的谶语。潜龙既“现”,陈嘉仁心中信念也定,日后必然发达。随后,他自觉有些唐突,怕议论四起,就在乡政府大门前建了一个河滨广场,“潜龙”即成一景,为古镇增添一些神秘之气。“潜龙广场”既成了陈嘉仁的一大政绩,也成了镇上人们休闲娱乐的一个去处。除此之外,陈嘉仁还把乡政府大院修缮一番,该批的批,该抹的抹,该补的补,整个政府大院便焕然一新。陈嘉仁新官上任,也算有了新气象,上上下下自然也有些赞誉之辞,为日后的“龙腾”做好了铺垫。时隔不久,陈嘉仁便把小缪的问题也解决了。

那天,陈嘉仁从县里开会回来,心里就着急上火。县里马上就要检查乡镇企业了,他们乡里除了一个面粉加工厂,也没什么像样的企业。这次检查不但听汇报还要实地看,检查结果还要排名次。听汇报,他是不怕的,不蒙死个人,他就不是陈嘉仁了。怕就怕实地看,他不是孙悟空,一时变不出个企业来。这乡镇企业可是目标验收的主要指标,他得想法儿让名次往前靠,年底干部考核推荐处级后备干部时,他还得拿这项工作说事儿。不然,他这“龙”可就腾不起来了。陈嘉仁掏出检查方案,仔细地琢磨着。

小章见陈嘉仁的车进了政府大院,就烧上了开水,待他坐下,一杯香喷喷、黄澄澄的观音王,放到他跟前。陈嘉仁做了一个深呼吸,那茶香便沁入肺腑,顿觉精神为之一振。这才叫品位,260元一斤的观音王。他第一次喝这茶,还是在仇县长那里喝的。过去的仇副书记,已经是当下的仇县长了。这茶还真是,一喝就忘不了。后来,他去省里办事,跑了好多地方,才找到这家专营店,不想却上了瘾。他发现这喝茶跟生活中其他消费一样,档次上去了就下不来。他喝惯了这种茶,就不想喝其他茶了。

陈嘉仁喝完一杯茶,方案也看了一遍。他想,还得在方案以外做文章。他正想喊小章进来,通知乡长海天商量“迎检”的事儿,小章已经开门进了屋附在他耳边说:陈书记,郎虎来了,要见你。

什么豺狼虎豹的,我这会儿正忙着呢,让他等着。你通知海乡长过来。

小章并没有得令而去,接着说:是郎虎,面粉厂的厂长,非要见你,说找你汇报一下新上的项目。

一听说是新上的项目,陈嘉仁就来精神了。说:请他进来吧。

他的话还没落地,一个戴着眼镜、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就进了门。那人进门就说:陈书记,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是郎虎,“白如雪”面粉厂的厂长。说着就递上了烫金的名片。

陈嘉仁仔细地打量着他,这哪里是面粉厂的厂长啊,分明是大企业的精英。那做派,那气势,地地道道的大款,决然没有一丝“乡企主”的土味儿。陈嘉仁连忙起身让座,让通讯员倒水。

郎虎说,他计划要上一套可以出三十个品种面粉的设备。目前,不说世界一流的,起码是国内最先进的,省内绝无仅有的。他来是邀请陈嘉仁跟他一起去南方考察的。

陈嘉仁也很明白,企业主邀请他去考察,不过是借机沟通感情,替他们撑撑门面而已。企业,他能懂什么?不过,他看郎虎确实是个人物,心想日后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就一口答应了。当下安排小章,通知海天,中午一起请郎老板吃饭。

郎虎自然是受宠若惊,书记、乡长请他吃饭,那是天大的面子。他随即说道:陈书记,给我个机会,您请客我买单。咱别在乡里吃了,去县城吧。陈嘉仁说:也好,正好商量一下企业“迎检”的事儿。郎虎很高兴,把饭局安排到县城最高档的一家饭店里。他觉得陈嘉仁是个痛快人,日后必能发达,能拍上他也不错,不过是花几个小钱,将来

定能从他那里赚到大钱。

行程既定,郎虎和陈嘉仁便一路南下。路上,郎虎自然安排得非常周到。陈嘉仁也是初次到南方。真正地享受了富贵温柔之乡的美艳大餐。陈嘉仁转了一圈,确实是开了眼界,转变了观念。回来之后开始召开班子会,通报考察情况。要求班子成员要解放思想,转变观念。班子会一结束,陈嘉仁就去报请仇县长一起原路看了一圈。自此,陈嘉仁出入了更多的娱乐场合,知道了外边世界的精彩。上边来客也好,检查团也好,他都会把娱乐活动安排周全,这远比累死累活地干工作争到的荣誉多得多。如今的官场,三分工作,七分协调,只要协调到位了,什么都有了。当然陈嘉仁也确实活出气派了,洗浴要水疗,吃喝鲍翅宴,空闲时间做保健。小车的后备厢里都是茅台、五粮液,软中华、苏烟。平时穿戴用度,自然都是名牌了,就连袜子也百十块钱一双。他那嗜酒如命的老父亲,再也不用打散酒喝了,当然也喝不惯他送回家的茅台,嫌那酒有股子敌敌畏味儿,老爷子只认宝丰酒。

胡小韦已经做了副书记,他对陈嘉仁极尽逢迎。那天他请陈嘉仁去了县城一家歌舞厅,说是他亲戚开的,让他捧捧场。胡小韦轻车熟路,要了两位最漂亮的小姐陪陈嘉仁。陈嘉仁至此认识了婵娟。

婵娟是个有心机的姑娘,自从认识了陈嘉仁,就不在歌舞厅干了。她也不找工作,就是每天给陈嘉仁打电话、发信息,搞得陈嘉仁神魂颠倒。婵娟胆儿大,电话打多了,信息发腻了,就直接去乡政府找陈嘉仁。见了陈嘉仁自然是风情万种,说自从见了陈嘉仁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什么也做不成了,她不怪陈嘉仁有魅力,只怪自己没出息。现在,她满脑子都是陈嘉仁在晃,晃得她快疯了。其实,她快把陈嘉仁晃疯了倒是真的。

陈嘉仁投入了新一轮的爱情轰炸中。他和婵娟成就好事之后,就离不开婵娟了,当然,他不能显得绝情,小缪找他,他也得应酬着。情场多栖不像官场多栖那样累,反而更轻松,更满足,更是实力和魅力的证明。

由于恋着婵娟,陈嘉仁就准备在县城买套房子,反正他早晚要进城的。更主要的是他有这个能力了。陈嘉仁养着婵娟,婵娟就没了欢场上的那种乐趣了,整天懒洋洋的,不是打牌,就是看电视,再就是上街购物。实在无聊了,就给昔日的小姐妹打电话。有时也跟胡小韦联系,随便聊聊,获得陈嘉仁的一些信息。当然,她跟胡小韦联系,是决不能让陈嘉仁知道的,陈嘉仁最小心她跟其他男人接触。

陈嘉仁去县里开会,总是要去婵娟那里,周末只要有空,就把时间都给了婵娟。可是,婵娟还是不满足,每次去都是恋恋不舍,生死离别似的缠着他不让离开。后来婵娟就说她太寂寞了,想找个事儿做做。陈嘉仁也觉得这样更好,省得婵娟整天缠着他。于是,他便投资替婵娟开了一个美容店。

安顿住婵娟之后,陈嘉仁也投入新一轮的官场竞争。陈嘉仁这几年也确实比较顺心。自从官场得意,情场也跟着得意。主要是官场得意了,才有这万般得意。就连他的小姨子,当初何曾正眼瞧过他这穷小子?那时,他就发誓一定要把她摘到手,自然有些亵渎的意思。后来,他就忘了过去的誓言。仕途发达后,他反倒没有了这些心思了,还是她自己送上门的。不过他也只是捏捏她的前胸,了却过去的誓言而已,并不跟她动真格的。物是人非,她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风姿,激不起他的心劲儿。那么多葱嫩光鲜的女人对他暗送秋波,明目放电,他哪还有心思想她呢。当然,他才是个小小的科级,情场只是加油站,绝不能把自己淹没了。他得往更高的层面上奔,他越来越感觉到上层的尊贵。有一次,他有急事儿找仇县长。打他电话一直不接,就急急忙忙跑到县长办公室,没到门口就被通讯员拦下了,说先到屋里等会儿,谁知等了一上午也没见上他。以他跟仇的关系,他当副书记时就是铁哥们儿了。他若不是县长,还不是随时能见?一坐上县太爷的位子就不一样了,不是他变了。权力这种东西像高科技的催化剂,让他身不由己,他想不变都不行。

自从陈嘉仁和郎虎一起去了南方之后,两人也就成了铁哥们儿。郎虎也是个人物,别看斗大字不识一箩筐,连自己的名字都写成“良耳虎”,可事业却是越做越大,涉及的领域也越来越多了。因为跟陈嘉仁是铁哥们儿,乡政府过去的公共财产,企业改制,地皮门面,该卖的,该处理的,大部分都归到了郎虎的名下。陈嘉仁自然也得到了不少好处。郎虎把事儿做得贴皮贴骨的,让陈嘉仁觉得像自家血亲兄弟。

陈嘉仁跑自己事儿自然要拉上郎虎。郎虎差不多成了他的钱包和秘书了。因此,陈嘉仁的事情没有他不清楚的,就连陈嘉仁晚上歇在哪儿他都清清楚楚。

陈嘉仁跑事,还有一个比郎虎更积极的就是胡小韦。胡小韦单等陈嘉仁提拔,他当乡长。当然,还有一个相关的人物小缪,如果胡小韦接任乡长,小缪就有可能当副书记。小缪如今跟当下的乡长关系不错,就跟当书记的海天关系也相当不错。

虽然海天跟陈嘉仁有些磕磕碰碰的,但在陈嘉仁升迁问题上,思想绝对一致。陈嘉仁在乡里工作的时间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外跑,跟企业跑,跟领导跑,跟县直机关跑,偶尔也回乡里一次,除了拿钱就是指手画脚。指手画脚自然是否定海天,海天心里当然不平衡。两人之间也就免不了面和心不和的。郎虎当然不傻,虽然跟陈嘉仁关系很铁,但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和海天关系暗地里处得也不错,海家的大小事情也都是他管的。郎虎知道陈嘉仁离开是迟早的事情,他是个生意人,和别人交往必然“利”字当头,不求友情,但求有用。他犯不着为了陈嘉仁得罪海天。

乡里各个层面上的关系尽管很微妙。但是,大方向还是一致的。为了全力支持陈嘉仁,海天便跟陈嘉仁商量,让他一心一意地跑事儿,乡里的工作尽管放心,别担心钱的问题。乡里现在没钱不要紧,只管在信用社贷款就行了,手续他来办,债务他承担。陈嘉仁当然明白海天的用意,欣然应允。他什么也不说,就离开了乡政府,竭尽全力地跑事儿。

陈嘉仁虽然在乡里当书记,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进步还在上层。他除了对上层领导关系协调好之外,平时对县直机关的头头脑脑也是称兄道弟的,凡有事相求都是竭尽全力。因此,口碑比较好。民主推荐时,他又组织了一个包括海天在内的竞选班子,上上下下都打点得很到位,推荐票自然比较集中。经过上下左有的齐心拼打,陈嘉仁的事儿终于有了眉目,他进入了考核圈子。到公示阶段,出了问题,一封举报信,把他的事儿搁下了。

信上说他生活作风腐败,包养二奶,贪钱买官,还搞封建迷信,在清水河里立了条龙,影响泄洪和航运。虽然是匿名信,有些问题也是明摆着的。虽然无从查实,终归把他的前程耽搁了。这一耽搁不要紧,他既定的目标和远大的宏图,要想实现就不那么容易了。

其实他没上去,也不光是那封匿名信,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别人不知道的。

郎虎跟他吹嘘有个表哥在中纪委工作,跟省里的一个领导关系特别好。他跟陈嘉仁去北京跑一趟,那事儿准成。陈嘉仁跟郎虎亲兄弟似的,自

然相信他,就跟他一块儿去了北京。不过,他还真开了眼了。他们在宾馆里苦等了五天,才算约到人家。郎虎孙子似的一再央请人家一起吃饭,还让人家点了地方,人家施舍般勉强答应。到了地方,陈嘉仁才觉得自己真是刘姥姥。他还没进大厅,就有人举着牌子接他们了。于是,一个袅袅婷婷的服务员把他们带到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房间里。房间里桌椅全都是清一色的原色红木,东南角还放了一架三角钢琴。服务员个个天仙似的,穿着旗袍。打一进大厅,“您好,欢迎光临”的声音,像回音一样不断地飘荡在耳边。

陈嘉仁拘谨地坐着,郎虎倒是不停地看看这儿、摸摸那儿:嘴里不停地啧啧叫着,说回去也开一家这样的饭店。陈嘉仁碰碰他,让他别吱声,显得没见过世面。

客人陆续到来,互相寒暄着,都是这处长那董事长的。没有人介绍陈嘉仁和郎虎。待到客人都齐了,服务员就呈上了菜谱。客人让郎虎点单,郎虎把菜单递给了陈嘉仁。陈嘉仁看看他们的招牌菜,“金牌北极大熊掌”。

他不小心念出来这道菜名,客人笑着说:算了,你们也别这么破费,说是北极熊掌,不定是什么熊掌呢,新鲜的太贵,干发的也不好吃。

陈嘉仁头上开始冒汗了,他把菜单又递给了郎虎说:我也点不好,还是你来吧。

郎虎也拿出大款的派儿,说:要鲍鱼吧。

客人说:也好,这样就省劲了,转脸对服务员说:一定要澳洲活鲍鱼,998一位的。待菜点完,自然就说喝酒了。陈嘉仁假装着内行说:喝茅台吧,30年的。

哪知客人笑着说:这年头,喝茅台的都是乡下人。说完看着旁边的客人接着说:库瓦西耶还是轩尼诗?

旁边的客人说:轩尼诗吧。

于是服务小姐便问:您要理查德还是杯莫停?V.S.O.P或者XO?

理查德太贵了,杯莫停吧。

要几瓶?

先来一瓶。开瓶费多少?

300。

陈嘉仁头一次听说喝酒还要开瓶费,还要300。他真正体验到了什么是尊贵和品位。

席间,客人们一直在谈论字画,一位说:真正的艺术在民间,就说《苏武牧羊图》,我看还是清朝画家上官周的最绝。

另一个说:我更看好他的诗《夜过篁竹岭二首》,“履险空山夜,惊魂不易招。月明云泛泛,风劲树萧萧。暗石蹲如虎,昏烟望似桥。未聆深谷韵,谁信有萧韶。”特别是“暗石蹲如虎,昏烟望似桥”两句,你闭上眼睛就像自己正在深夜的山谷中行走,太好了,真是神来之笔……

郎虎和陈嘉仁傻子一样痴呆呆的,一句话也插不上。陈嘉仁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们说的那些酒名,他连听都没有听过,洋酒他只知道人头马,还是因为“人头马面”的俗话。他们说的那些诗呀画的,他更是如听天书。他一个乡下孩子,虽然上过大学,哪里懂什么艺术,听都没听说过。这些年在乡里,除了疲于应酬,就是落了一肚子肥下水,早不知诗文为何物了。心想,回去之后一定要抽时间看点儿书,给自己补补,不然,以后还真是上不了台面。

郎虎一看场景,觉得自己既是东道主,也应该有所表示,不然,这钱花得也太冤枉了。说什么呢7自然也得跟字画有关的吧。终于,一位客人起身去卫生间,他才算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他说,他不懂什么画,可是,他家祖上留下的有幅画,好像是唐僧那朝代一个姓吴的画的。

真的?那就是吴道子了,很有可能。他的画民间流传的不少,不知道是不是真迹。一位客人眼睛一亮说道。

郎虎说:我也不懂真迹假迹。早些年,我奶奶觉得那些破不拉叽的东西没用,就把它拿出来剪鞋样子了。正好被一个下放的老教授看到了,教授说:老嫂子,你千万别下剪子,那可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啊!奶奶说:啥是价值连城?教授说:就是说,这幅画值一座城市啊。奶奶说:老天爷啊,这么个破东西真值一座城,谁给俺盖三间大瓦房俺就给他。我奶奶虽然这么说,还是把它藏起来了。您不说我还想不起来。您要是喜欢回头我给您送过来。

客人说:好,要是真的,你说的事儿可真没问题了。

那顿饭一共花了两万八,客人却说便宜,以后有客还上这儿来吃。陈嘉仁心疼半天,歉意地跟郎虎说:兄弟啊,咱可知道大观园是什么样儿了,这钱我回头给你补上。

郎虎却笑着说:这点儿钱不算啥。不过,咱还没见上该见的人。

陈嘉仁吃了一凉:啊?那怎么办?

你看到坐主宾位的那位了,出来时他跟我说了,只要那画拿出来,咱的事情他包了。

你跟他究竟什么关系?你实话跟我说。

我老表跟他认识。他认识中纪委的那个人。

哪个是你老表?

他出差没在北京。

咱不是空转吗?你真有那画吗?

有倒是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说的情况大概属实。

郎虎平时赌咒发誓的话陈嘉仁都不敢全信,他又说了个大概。陈嘉仁心里真像吃了不熟的馍。不过,这场景却坚定了他要上去的信念。一定要不惜一切地上去,他太向往这种尊贵的生活了。郎虎也跟他上劲地说:陈书记,咱花多少钱都得上去。差一级,那就是天上地下。郎虎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却也知道吕不韦的故事。他最佩服吕老先生,人家才是历史上最大的商人,做的是“一个国家”的生意。他随着陈嘉仁做了一个乡的生意了,将来陈嘉仁做了县官。他就做一个县的生意。陈嘉仁做多大的事儿。他的生意就做多大。

从北京回来之后,郎虎旋即又北上了,还真拿去了那画。只是人家说,这画跟吴道子边儿都不沾。不过是黄冑的一头小毛驴,还是赝品。

就这一步之差,陈嘉仁觉得从天上掉到地下。他本来想这次能升到副处,正处也就胜券在握,他也可以像县长一样尝尝真正权力的滋味。这小小科级干部,虽然在百姓面前也能作威作福,虽然也能翻腾出些许浪花,但说到底也算不上什么官儿,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政治小人物,在官场中不过是个阿猫阿狗之类,虽然陈家庄方圆几里才出一个陈嘉仁,虽然他父亲像炫耀天天有酒喝一样,时常炫耀他一脚踢出个乡长来,这一切都不能使陈嘉仁振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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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仁竞争失败后,心里犹豫,是连续作战,还是等待下一次机会?可是他跟海天关系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表面上还凑合着。海天肯定会无所顾忌了,班子搁到这份儿上,也像夫妻过来十几年,着实没什么意思。海天肯定也等急了,巴不得他现在得癌症死了。如果他换换乡镇,还要奔几年。再说了,他这个班子里的人都各怀心思,都希望他早些离开,当然也包括跟他有特殊关系的小缪。最让他伤心的是,小缪在床上就暗示他离开是明智的。陈嘉仁越想越沮丧,便打电话给胡小韦,说想找个地方消遣消遣。他跟胡小韦通话时,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咳嗽,心里猛然一惊。胡小韦说,他现在下村了,要不他先点个地方定下?或者他从村里直接进城找个地方,然后让陈嘉仁再赶过去。陈嘉仁说,算了。

陈嘉仁自己开着车,赶到了婵娟那里。婵娟很意外,每次他来都是先打电话,怎么突然就回来了。陈嘉仁说:怎么还怕我突然回来?这屋里有股生人味儿啊。

婵娟帮他脱掉外套,说:净胡扯,你是狐狸啊,还能闻出生人味儿?

陈嘉仁笑着说:开玩笑。说着去了卫生间,他看到一个烟蒂,捡起来看看,是胡小韦经常抽的一个牌子。他把烟蒂扔进了马桶里,摁了一下冲洗键,那烟蒂打了一个旋儿就进了下水道。他还竭力地推荐胡小韦接乡长呢。

陈嘉仁在卫生间半天没出来,婵娟就去敲门,说:你没事吧?

便秘。

婵娟似乎意识到什么,就去卧室换上那件他给她买的透明的纱睡衣,她得把他打发满意了。她换好装站在卫生间门口等他出来。陈嘉仁没有提着裤子出来,这使婵娟有些意外。陈嘉仁从来不在卫生间系腰带,即便是在乡政府大院里,也是边走边系腰带。任小缪提醒他多次,实在有失官体,他依然如故,只说小时候养成的习惯。陈嘉仁没有提裤子出来,说明他没有解手,他没有解手却去了卫生间这么长时间?婵娟顾不得细想,就搂着他的脖子。陈嘉仁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了。他得冷静下来,他不想把事情挑明了,这一阵子够烦的了。他心情不好,脸色难看,淡漠地说: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下。婵娟赶紧给他拿来拖鞋,泡上一杯普洱茶。在这里婵娟只给他备普洱。在办公室喝观音是喝品位,在这里喝普洱是喝健康。这两年普洱炒得热,其实他喝不惯这种味道,一股子腥馊味儿,太像他早年在乡下喝的柳叶茶了。婵娟只说,她不在乎品位不品位的,只在乎他有一个健康的体魄。

婵娟小心翼翼地端上茶,陈嘉仁却把茶水倒掉,说,把杯子给我洗干净,别传染上什么病了。婵娟知道他讲究,爱摆什么品位,家里一切用品都是品牌的。他说有品位的男人讲究的是细节,男人三件宝:腰带、皮鞋、手表。更精致的要看小三件:衬衣、内裤、袜子。他明明看到杯子是从消毒柜里拿出来的,还鸡蛋里挑骨头。婵娟一阵委屈,泪珠儿就滚出来了。她说:你自己算算,多长时间没有回来了?就算是一棵小草,也得有阳光雨露的滋润,人家是个活生生的人,你不想人家也就罢了,还回来使性子。

见婵娟说出这样的话,陈嘉仁也无话可说,掏出烟抽起来,待一根烟抽完,就站起来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婵娟泪眼婆娑地说:你也忒狠心了,就这样走了,人家巴心巴肺地盼你回来,你倒好,冷着脸子,说走就走。你干脆离了算了,我跟你堂堂正正地过日子,免得你疑神疑鬼的。你以为我想过这种掖着藏着不见天日的日子?逢年过节人家合家团圆,我形单影只。你为我想过吗?我不让你走。说着用身子堵住门口。

他什么也没说,仰脸盯着门头,上面挂着他和蝉娟的合影。他徐徐地吐出一口长气,轻轻地拿开她的胳膊,走了。

离婚?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似乎忘记他还有婚姻。是啊,婵娟倒是提醒了他。他已经半年没有见过孩子了。今天正是星期天,他得回家看看了。于是,他关掉手机回家了。

回到家里,仝树枝和孩子都在家,他们好像知道他要回来似的。仝树枝做了他最爱吃的茄丝面条,还有腊肉豆角、面爆粉条、软底鸡胍、醋熘嫩南瓜,都是他早年爱吃的莱。这些年他吃遍了各菜系的经典招牌菜,偶尔见到这几个小菜,却也食欲大增。陈嘉仁高兴地说:做了这么多好吃的?儿子说:每逢星期天我妈都说你回来,都做这些你爱吃的菜。

陈嘉仁心里一热,感到久违的温馨。在外面,他处处施爱,却没有得到真爱。在家里,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却被爱包围着。他感到家里也有了新变化,全树枝做了美容,睡衣下岗了,换成了名牌。不过这名牌穿在她身上真是被糟蹋了。他想,晚上怎么总得有所表示吧,于是,就后悔不该回到家来,想回乡政府过夜,已经太晚了。

仝树枝把洗脸水、洗脚水、刷牙水都倒好了,就催他去洗脚。

上床后,陈嘉仁关了灯。虽然多年来他都是开着灯做爱,可是面对全树枝他必须把灯关掉。灯一灭,仝树枝就依了过来。陈嘉仁就闻到她嘴里一股酸腐的口气,说道:刷牙去。

仝树枝就下了床,浑身上下洗了一遍,重要部位还洒些花露水。

仝树枝上床后,陈嘉仁并没有压过来,而是把仝树枝的头推向了他的下身。仝树枝就用手握住,陈嘉仁说用嘴,仝树枝刚刚含上,就呕起来了,两个人就这样不欢而散。

仝树枝不明白,陈嘉仁怎么变成这样了?刚结婚时,他都不敢和她并头睡觉。说夫妻就是暖脚的,并头睡人家笑话。多少年,他都坚持一人睡一头。现在,他竟然让她用嘴做那事,嘴是用来吃饭说话的,怎么做这种龌龊的事情?明显地作践人。

陈嘉仁调到县里任了乡镇企业局局长。海天如愿以偿,接了书记。小缪一步到位,直接当了乡长。只是,胡小韦平调其他乡了。不过,这结局也算皆大欢喜了。

陈嘉仁调到县里,空闲时间就多了。他打电话给郎虎,想去北京考察个项目,看看他是不是有时间,陪他去一趟。郎虎看陈嘉仁调到乡镇企业局,自然也管着他的企业,正愁没有机会约他出去转转,不想他自己找上门了,随即说道:他正要去北京一趟,具体时间要陈嘉仁定。

陈嘉仁跟郎虎再次来到了北京。他们的心情自然跟前次不同,不再是诚惶诚恐、拘谨闭塞的刘姥姥了。该见的人见了,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做的事情也做了。一切都打点停当之后,陈嘉仁跟郎虎说:下面就是咱自个儿消遣了,八国联军进中国时,也没有少糟蹋中国的女人。咱也得有点儿中国男人的气概,糟蹋一回外国娘儿们。

嘿,嘿,嘿,陈局,您别说得恁恐怖,想玩外国的,容易得很。咱今儿晚上就去,我先去踅摸踅摸,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待郎虎打探清楚,便拉着陈嘉仁出了宾馆,上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把他们拉到另外一个宾馆跟前,说,是我上去给你们联系,还是你们自己去。他们自然不想招摇,就让司机去联系,司机问他们,要哪国的,土耳其、俄罗斯、意大利?还是日本、韩国、泰国?郎虎看了看陈嘉仁,陈嘉仁说:俄罗斯的吧。

一切安排妥当,他们才下了车,问车费多少?

司机伸出一个指头,郎虎掏出一百块钱扔给了司机。

那司机看也不看,说道:慢着,您打发要饭的吧。一千。

啊?

千万别“啊”,待会儿您就知道给的不算多。

他们明明知道司机宰他们,虽然生气,也不敢多言,这不是他们那一亩三分地,只好乖乖地把钱掏了。

从宾馆里出来,郎虎问陈嘉仁,怎么样?陈嘉仁笑笑说:皇帝的女儿叫花子的妻,那玩意儿还不是一样的。就是眼窝深些,上边大些,香水味儿浓些,若论皮肤,还没有咱中国的女人好。郎虎笑道,还是不一样。

陈嘉仁从北京回来,办公室主任小水敲开了他的门,说:陈局长,“讲正气树新风”的剖析材料我给你整好了,你看看吧。

陈嘉仁说:我不看了,整好报上去就行了。

陈嘉仁说完,小水并没有离开,又说道:前天,你岳父来找你了。

说什么事了吗?

也没说什么,看上去很着急。

哦。

您是不是跟他老人家联系一下。看有什么急事儿没有?

好。

小水走后,陈嘉仁心里有些不安,关于他的事情,想必老泰山也听到一些风声,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现在正赶到风口上,万一闹起來,恐怕过

不了关。

陈嘉仁想先给小舅子打个电话,问问有没有什么事情?刚拿起电话,小水又敲门进来了。他慌张地说,陈局,你岳父又来了,正在我办公室里坐着,你看是让他先回去,还是?

陈嘉仁想,不能在下级面前失态,现在他对付老岳父还是没问题的。于是就说,你让他进来吧。

老岳父进了门,小水就把门关上了。

陈嘉仁拿出从北京捎回来的精装红星牌二锅头。那是他准备回去孝敬自己老爹的。他说:爸,您看我这段时间忙,也没顾上看您老人家。这是我在北京特意给您买的,还没顾上给您送去呢。

老爷子脸色有所缓解,叹了气说:如今干部太不像话了,什么钱都敢花。

陈嘉仁这才放下心来,看来不是说他的事的。这就好。

怎么回事?

原来,乡政府财政紧张,海天书记把老干部的药费给花了,眼看到了年底,四处借钱借不到,就躲起来了,手机关着,乡里没人,老千部跑到乡政府数趟,找不到人更要不到钱,无奈之下就推选老泰山为代表,去县委反映情况。当然,这不过是老泰山来找陈嘉仁的一个招牌而已。老泰山来主要是说“潜龙”的事儿。据说海天把清水河里的“潜龙”换了方位。他也找人看了,必须把龙的方位由东西改为南北,才能脱颖而出。为此,老泰山还进行了实地考察,果然如此。单单是挪用老干部的药费,他还不至于如此恼火,他挪了钱用在“移”龙上性质就不一样了,这直接牵连到他们陈家兴旺发达。鉴于陈嘉仁和海天的关系微妙,老人家必须先和陈嘉仁商量商量,不然,他就直接去县委了。

陈嘉仁答应得很好,请老人家放心,他知道该怎么办。走时,老泰山又跟他说了一件事。要他在城里买套房子,把仝树枝和孩子接回来,也好照顾他的生活。

陈嘉仁明白老泰山的意思,其实,说“潜龙”的事儿也是次要的,说房子的事情才是真的。肯定是仝树枝从中作梗,他必须把这个女人给蹬换了。如果不是正开展“讲正气树新风”,活动他就把她开交了。夫妻关系一旦撕破了脸,老泰山也没办法。但是,现在情况不允许这样,如果老泰山再从中搅和,肯定不行,过不了关是小事儿,可能会危及帽子。既然老泰山出动了,他就不得不考虑房子的事了。解决仝树枝是早晚的事儿,这娘儿们竟然学会跟他动心眼儿了。

“讲正气树新风”活动刚刚结束,陈嘉仁就接到婵娟的电话,说让他去一趟。自从那天在卫生间里发现了烟蒂以后,陈嘉仁心里总是油膩腻地难受,去那里的次数也少了。不过他也没有发作,婵娟一个女孩儿,跟着他这个半老的男人也不容易,而且他也确实力不从心了,老是感到乏力腰疼,好像肾脏有问题,去医院也没查出什么毛病来。也许真是年龄不饶人,好在婵娟还有个小店干着。不然,他就更不得安生了。

陈嘉仁本想好好跟婵娟亲热亲热,没想到看到的是婵娟体形的变化。婵娟告诉他要当爸爸了。当爸爸了?他还没当够啊?如果不是孩子,他早就脱离囚笼了。

婵娟本以为他会高兴,谁知他半天没吱声。

婵娟嗔道:你怎么不说话?

他说:流了吧。

婵娟说:为什么?

咱们不能要孩子。

婵娟当下就恼了,说:陈——嘉——仁,你听好了,这辈子我做鬼也得缠住你,孩子不要你管,我自己带着。我拖到现在才告诉你,就是怕你让我流产。

陈嘉仁抱住了婵娟说:好了,好了,别耍孩子气了。我主要是怕你受罪,生孩子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有的连命都搭进去了。

我不怕,为了你,就是把命搭进去我也心甘。来,把我抱床上去。陈嘉仁还想试图说服婵娟把孩子引产了,他真不想要孩子。

陈嘉仁果真去抱婵娟,抱到床上后气喘吁吁地说:我老了,抱不动你了。婵娟躺在床上,说:老公,你得犒劳犒劳我。陈嘉仁就开始脱衣服,他说:我今天就好好地犒劳你。

婵娟说:我现在是素女,不吃荤。我想吃泰国山株。

咱们这儿有卖的吗?

有,新城区刚刚新开了一家“姐妹洋果行”。我去看了,全是进口的果子。

好吧,我现在就安排小水去买,一会儿我去拿。陈嘉仁说着,就去穿衣服。

他知道婵娟肯定不会轻易地把孩子流了,他了解这个女孩儿,心性高,有手段,你越是劝她,她就越任性。如果婵娟生下孩子,他就得跟她结婚。如果跟她结婚,必须跟仝树枝离婚。现在离婚,孩子已经不是主要的了,他们已经上了高中。他能和他们沟通。真正让陈嘉仁犹豫不决的是他瘫痪在床的老母亲,多年来一直都是仝树枝精心照料的,她离不开仝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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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仁自己开着车回家了,他已经把离婚协议书拟好了。婵娟一直催他,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拖就翻脸。他不怕婵娟翻脸,确实是不想再承载这个死亡婚姻的空壳。他打定主意,对仝树枝好言相劝,告诉她,如果不离婚,他就是重婚罪,就得进监狱。他进了监狱她什么也得不到。只要离了婚,家还是她的家,他还要对它负责,不过是个名分而已。总不能为了这个虚名,眼睁睁地看着他进监狱。他想,仝树枝肯定会听他的。

陈嘉仁刚刚到家,就接到了他弟弟陈嘉义的电话,说他那嗜酒如命的父亲,喝了他给他带回去一瓶洋酒,就再也没醒过来。老父亲终于命丧于酒,也算他的造化。这洋酒喝时味儿淡,喝后劲儿大,老人家肯定是觉得不过瘾,喝得太多了。他本想让父亲开开洋荤,没想到出来这种情况。于是,陈嘉仁便把离婚的事情放到了一边,让仝树枝跟他一起回老家陈家庄。陈嘉仁是老大,按农村的风俗,父亲的葬礼不能没有仝树枝,离婚的事只能等到葬完父亲再说。

陈家庄出现了历史上的辉煌,这辉煌是因为有了陈嘉仁。陈家庄人老几辈儿,都是走土路,陈嘉仁把陈家庄的土路变成了柏油路。别的村修路家家都拿了钱,陈家庄修路的配套费是陈嘉仁自个儿拿的。柏油路通了,陈家庄人晴天阴天都不踏泥了,摩托车、机动三轮就多起来,有了发动机的喧嚣就有了兴旺的气象。陈家庄真正的新气象是盖了一幢教学楼。陈家庄盖教学楼时,村长也找过陈嘉仁。陈嘉仁也拿了钱,至于拿多少,村里人并不知道。陈家庄的人只知道只要村里有难处,村长就去找陈嘉仁,陈嘉仁就一定想法儿帮忙。村长也因为陈嘉仁在乡亲们跟前威信高了许多。村长可能早就忘了过去说过的话,也可能是装着忘了。谁能一眼看到几十年,何况他是一个农民呢。陈嘉仁的老父亲活着时,曾经说过,不让陈嘉仁理他,说他过去何曾看得起过他家,现在倒是服气了。陈嘉仁笑笑说:人跟人不一样。他越高看村长,村长心气儿越低。

陈嘉仁的父亲因喝洋酒醉死,自然也成了陈家庄的一大轶事。更让陈家庄的人瞠目的还不是陈嘉仁的老爹喝洋酒醉死,而是陈嘉仁老爹死后的排场。这个因为五分酒钱踢了儿子一脚,又因为这一脚成就了一个“大人物”的老人,做梦也没想到他身后的荣耀和排场。那么多的科级干部。还有处级干部、厅级干部(陈嘉仁当了副市长的同学),都朝他三鞠躬。以至于村长酒后吐言:他算看走眼了,陈家老坟院里还真冒青烟了。陈家庄的人真是开了眼了,从老陈家的祖宗在此定居到

现在,还没有来过那么多的小车,有一百多辆吧。后来,陈嘉仁出了事儿,陈家庄的人说,是这些“铁家伙”冲了老陈家的地气。也有人说:是海天“移”龙伤了陈嘉仁的元气。

葬完老父亲,陈嘉仁还没来得及向仝树枝说离婚的事情,就急匆匆地走了。说是纪检委查他。

郎虎的企业越做越大,已经辐射到了县城。他正和银行合伙收购县里几家“国改企业”,相关手续一办完,就盯上了房地产。不愧是高智商的商人,他瞅准了一块黄金地段的地皮,是过去县政府招待所。可是,他跟分管“国土”的副县长不熟,想请陈嘉仁引荐一下。于是,便约陈嘉仁去喝茶。陈嘉仁心里正烦着呢,那边纪检委的事儿还没结束,这边婵娟还挺着个大肚子。仝树枝的事情还没有谈妥,单位又有一个上访的精神病,老婆跟人家跑了,非要陈嘉仁赔他老婆,不赔就告他。县里怕告状,已经通报过陈嘉仁一次了,刚开过的“稳定工作会议”上,又点了他的名,说处理不好就“抹帽”。真是四面楚歌!

陈嘉仁接到郎虎的电话,就去了西城区金水河边新开的一家茶馆。他还真想找个清静的去处,舒缓一下快要断裂的神经。

这家茶馆档次很高,茶艺小姐都是从杭州请的。郎虎定了一间叫“三潭映月”的房间。陈嘉仁推门进来,映入眼帘的是柳体的茶室铭,再看看落款倒也是本土一个有名的书法家。茶室的山墙边放着一个古筝,一个女子款款而坐,正弹奏着一支古曲。那曲调幽怨惆怅,绵婉凄迷,愁肠百结。待一曲结束,陈嘉仁不觉叫了一声“好”,这才仔细地打量着弹曲的姑娘。她太像一个人了,就是眼睛的颜色不太一样。于是便问:姑娘,弹的是什么曲子?

那女孩儿一口京腔地说:《汉宫秋月》。说完就问:先生,是不是可以上茶了?

陈嘉仁笑着说,就是来喝茶的,不上茶还等什么呢?

您要喝什么茶?

自然要喝龙井了,为你家乡作点贡献。

郎虎说:陈局,您平时不喝这寡淡的茶。

陈嘉仁说:换换口味。

郎虎笑着说:这叫爱鸟及鸟。

好了,郎大老板,那叫爱屋及乌。你啊,千万可别装斯文人,吓着人家。

那女孩笑眯眯地看着陈嘉仁说:您要是来这儿喝茶,还真不如喝观音。龙井您可以自个儿在办公室里喝。

好吧。就上你们这里最好的。这郎大老板啊,可是财大气粗,不坑白不坑。

、那女孩儿笑着取茶去了。这种茶艺表演,陈嘉仁自然见过不少。那女孩的茶艺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倒是那女孩的气质透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清雅,亮汪汪的眼里透着淡淡的忧郁。这忧郁不含岁月沧桑,却透出“为赋新诗强说愁”的韵味。这韵味就特别让经历沧桑的人感到新鲜。可能和经常弹那支曲子有关,这女孩儿没有欢场上女孩儿的狐媚。倒像一朵出水的白莲,娇而不艳,华而不俗,绽放而不张扬,十分可人。就是这种气质让陈嘉仁怦然心动,他暗暗称奇,这种地方竟然有这样的女孩儿。

果然,这女孩儿大学毕业,一时还没有合适的工作,自己又非常喜欢茶艺,经人介绍就来了这里。当然,陈嘉仁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怜香惜玉之心再起。当下就撺掇郎虎把她招聘了,说这样的人才确实是可遇而不可求。

郎虎自然也看出几分端倪。嘴上就应承下了。他还得好好谋划地皮的事儿,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耽误了大事。待陈嘉仁引荐他见了主管县长,如果事情顺利,替他办理这事也不算什么。

在主管县长的指点下,郎虎的“大东亚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沙阳分公司”正式挂牌了,注册资金一点五亿元,自称是中日合资公司。市里招商引资马上要督察了,郎虎引来这么个大项目,县领导自然高兴。公司挂牌时,县里四大班子全体出动,参加了揭牌仪式。书记、县长亲自剪了彩。郎虎自然就顺顺当当地拿到了那块地皮。郎虎这合资企业大老板的外衣一披,不但认识了书记、县长,还跟几个常委成了铁哥们儿。沙阳县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出了这么个人物,谁还能不把他当成个“玩意儿”?何况时下正值“傍款”热呢。于是,郎虎便成了沙阳县红极一时、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郎虎是何等人也,自然把陈嘉仁的事情办得滴水不漏。他把杭州姑娘小西湖高薪聘过去,找丁一间办公室,挂上公关部的牌子,任命小西湖为公关部部长。只是,每天也不安排她什么具体事情,就是沏茶待客。陈嘉仁自然是来喝茶的常客之一。后来,陈嘉仁怕郎虎动手脚,就把这个叫小西湖的杭州姑娘自己养了起来。

陈嘉仁包养了小西湖之后,才知道大学生就是不一样,特别是她那深深的眼窝,非常像那个和他有过鱼水之欢的俄罗斯姑娘。这姑娘虽然是杭州人,却没有江南美女的娇小,长得却像混血儿一样健壮,一头褐色卷发,飞飘肩上,简直是活脱脱的芭比娃娃。经历丁小西湖,陈嘉仁这才有了金屋藏娇的感觉。

偶尔,婵娟也打来电话,陈嘉仁只是送去些钱和吃的。婵娟只顾自己肚里的孩子,也无心关注陈嘉仁。陈嘉仁仿佛新婚燕尔,倒也忘了怎么打发仝树枝了。他觉得仝树枝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他也想通了,仝树枝离不离都无所谓,反正也不妨碍他什么。如果离婚反而会闹得沸沸扬扬的。还是他高明,别说后院失火,甚至都找不到火种。他想,他的级别越高,仝树枝就越不敢说什么。只管自个儿放心大胆地享乐。

仝树枝自从婆母去世后,就开始信佛了。她信佛还是因为婆母信佛。开始她也不信,不过是遵照婆母的意思,家里摆上神位,每月初一、十五都要烧烧香,拜拜佛。婆母活着的时候,陈嘉仁偶尔回来看看。虽然他们之间早已没有了夫妻之实,但她知道只要婆母还活着,陈嘉仁还会回来。可是,她无论如何精心照料,婆母还是走了。她知道陈嘉仁早晚会跟她离婚的。她时刻在等着,只要他说出来,她就跟他离了。到了这份儿上,她也想明白了,名分不名分的无所谓。还是一个小品里说的那句话,“长痛不如短痛”。丧事办完,她想,一直悬在她心里的那句话他肯定要说了。她甚至不想再等了,希望他能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谁知他却急匆匆地走了。

仝树枝不光在自己家烧香拜佛,也去县城伏羲庙里烧。她听说那地方烧香特别灵验,许多大人物都去那里上香。县里每年都要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每逢初一、十五她都去烧香。她烧香并不求陈嘉仁回心转意,只求“人祖”保佑她孩子能上个好大学。陈嘉仁调到县里几年来,她去进城从来没找过他。父亲也跟她说过,让陈嘉仁在县城给他们娘儿仨买套房子。其实,她不想进城,还不如在镇上住着舒心。

仝树枝还是搬进了县城,全是老父亲一手操作的。老父亲执意要陈嘉仁买房子,陈嘉仁实在没法儿,就买了三室一厅的房子让仝树枝搬进去。仝树枝原想这样也好,不信离得近了他就不回家看看。陈嘉仁在外边做了什么,仝树枝并不知道,他有过多少女人她更不知道,只是一心烧香拜佛,从花篮开始,她心里像装满了破碎的玻璃,永远有挑不尽的碎片。这碎片多点少点无所谓。血一直在流,就没有结痂的时候。一个女人,自己的男人有外遇,自然有怨恨,也有自责。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什么地方。她没长相,没文化,可是当初

陈嘉仁也没嫌弃她。再说了,当初他自己也是个穷小子,他也没有料定日后的发达。仝树枝虽然也怨恨陈嘉仁。还是对他心存感激的,是他给了她现在拥有的一切,给了一个体面的名分,一个家庭,一个稳定的生活保障。只要他不提离婚,她就打算这样过完余生,孩子们大了,她也有足够的时间烧香拜佛。现在。她心里已经非常平和了,聚也好,散也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也许人到了这个年龄,自然就心平气和了。直到有一天,检察院的来她家里搜查,她才知道陈嘉仁犯了事儿。陈嘉仁犯什么事儿检察院的也没说,只是把她叫到一个宾馆里,问了她几个问题,就把她放回来了。

F

陈嘉仁出事儿,是因为郎虎出事儿了。郎虎因为经济诈骗被判了刑,他就把陈嘉仁交代出来了。郎虎交代得翔实细致,比陈嘉仁自己交代的都清楚。他对陈嘉仁知道得太多了。

陈嘉仁听说郎虎被抓,心里一直不宁。他想好了,准备带着小西湖一起逃走,可是,小西湖年纪轻轻,正是享受生活的时候,当情感的附着物不复存在时,她还愿意跟一个罪犯——一个半老男人,流浪天涯吗?聪明的陈嘉仁应该想到这一层。纵然他恩威并重,涕泗横流,也没有打动小西湖。小西湖说:犯罪的是你,我干吗要走?陈嘉仁想,还是孔老夫子说得好,“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不走也罢,他就一个人先走。谁知他刚刚从小西湖那儿回来,就被抓走了。调查取证时,婵娟的房产证早已转让了,归到了胡小韦的名下,过户手续,包括契税都有证据,找不到陈嘉仁的一点儿蛛丝马迹。而且,婵娟一口否认跟陈嘉仁有什么关系,只是说早年陪他唱过歌而已。胡小韦现在已经是乡长了,拿出了给婵娟的美容店融资的证件,婵娟的美容店仍然照常营业。

仝树枝变卖了一切可以变卖的家产,包括早年的首饰,又向她亲戚、朋友借些钱,帮陈嘉仁找人活动,希望他能早日出来。可是,陈嘉仁还是被判了刑。

陈嘉仁被关在监狱里,他最想见到的女人一个也没见到。倒是仝树枝给他送去了他过去的旧衣服,自然也不是什么名牌的,还是他早年穿过的衣服。因为最近几年的名牌服装一件也没有放在仝树枝那个家里。

见到仝树枝,陈嘉仁一句话都没说。他想,这个女人一定会幸灾乐祸,他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她这张假惺惺的老脸。只要他能出去,还是要离婚的。

仝树枝看他情绪不好,劝道:你好好改造,能办的事情,我尽最大努力。

看着仝树枝离去的背影,陈嘉仁心里冷笑。她去办?她能办什么事儿?他想到了小缪,小缪已经当书记了,如果她出面活动,他说不定还能早点儿出去。然而,这种想法也只是一闪即逝。自从他离开了乡里,小缪再没有和他联系过。他即便不进来,恐怕早已不入她的眼了。何况现在的处境呢。这种事情任谁都躲得远远的。小缪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怎么可能会惹火烧身?说不定她还担心他把她说出来,希望他早日归天。算了,听天由命吧。

陈嘉仁判了十年,在服刑一年多的时候,仝树枝接到监狱的电话,说让她给陈嘉仁办保外就医手续,陈嘉仁得了肾病。

陈嘉仁被仝树枝接回来,直接送进了医院。他得了尿毒症。陈嘉仁虽然进了医院,但他仍然不轻易跟仝树枝说话,不知是愧疚,还是继续想离婚。

那天,陈嘉仁透析结束,仝树枝就出去了。透析后,陈嘉仁感到很轻松,心情也不错,仝树枝回来之后,他竟然主动问她:干什么去了?

仝树枝淡淡地说,他这病不是小钱能治好的,她把房子卖了,估计还能撑一段时间。陈嘉仁不吱声了,这是他给仝树枝和孩子留下的唯一财产了。

陈嘉仁沉默了半天说:我想出去转转。仝树枝说,我陪你去吧。陈嘉仁说,没事儿。反正公安局的也知道我是只死老虎,出去见见日头。

陈嘉仁去了他和婵娟的家,站在门前犹豫不决。他这样贸然地见婵娟,会是什么结果呢?仝树枝枯槁的面容一闪,陈嘉仁坚定地举手敲门。胡小韦从屋里出来,陈嘉仁便愣在门口。胡小韦说:不是十年吗?那么快就出来了?不过,这房子我已经买下,这是过户手续。

这时,从屋里出来个四五岁的孩子,说:爸爸,你快过来,我的车翻了。

小家伙看到陈嘉仁,问胡小韦:爸爸,他是谁?亮亮怎么不认识?

胡小韦说:乞丐。说着就把门关上了。

陈嘉仁笑笑走了。他想,他和婵娟的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胡小韦已经升到书记了,他没有猜错的话,胡小韦可能又结婚了。听说他老婆跟人相好,被他逮住了,他就轻松地离了婚。那时候,陈嘉仁还羡慕胡小韦,心想要是仝树枝能跟人相好就好了,他就不用那么挖空心思地想离婚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陈嘉仁离开后才想起来,忘了问问婵娟住哪儿了?于是,他就去了婵娟的美容院。

还好,婵娟正跟客户聊着。他等着客户走了,才进门叫了声婵娟。他原想婵娟准会抱着他痛哭一场。然而,婵娟愣了半天说:你没看男士免进吗?

婵娟,我是……

婵娟并不等说完,就朝里喊道:小玲,给他一块钱让他走,这年头要饭的都要钱了。

这回,轮到陈嘉仁愣了。小玲说:老板,物价涨得真快,昨天那个要饭的你只给了一毛钱,今儿改一块了。

陈嘉仁转身走了。

大概走了五十米远时,那个叫小玲的姑娘赶上来说:唉,我们老板心情好,刚刚谈完了一单生意,她说,算你幸运,讨个彩头,非把这个给你。

一个红包。

陈嘉仁想,婵娟给他的肯定不是头彩的现金。

他打开看,果然有一百元钱。还有一张亲子鉴定的复印件。是胡小韦和一个叫亮亮的小孩的,鉴定结果:判断有血缘关系。

陈嘉仁想起来他在胡小韦家见到了自称亮亮的男孩。

陈嘉仁并没有觉得意外,只是让他感到有些突然。婵娟怀孕时还信誓且且地跟他一辈子,却是怀了胡小韦的孩子;他当时还为自己的怀疑感到愧疚。想必那时婵娟就知道不是他的孩子,才故意哄他的。天意!陈嘉仁想起了吕不韦,可惜胡小韦不姓吕。

陈嘉仁经过了牢狱之灾,情绪竟然也没有太大的波动。他走到医院大门口,又想起了小西湖,便来到了他和小西湖的家。他是因为小西湖不愿跟他去流浪,才进了监狱。如果不是小西湖的羁绊,他也许早就逃窜在外了。

他来到了小西湖的家门口,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拎着一袋垃圾出来。他问小西湖是不是住这儿?那女人说:什么小西湖大西湖的,这儿从来没有这个人。这房子她是通过一个亲戚买的,手续齐全。

陈嘉仁回到医院,他不想让仝树枝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就在病房楼下坐着。他不知道将来怎么办,他想就这样死了算了。他像一条狗一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重要的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且不说这种穷困,他要是能自食其力还好。可现在,他完全靠仝树枝活着。仝树枝把房子也卖了,只靠“低保”生活。他过去做过的那些事,像垃圾里的玻璃一样装在她心里,不仅刺得她血泪斑斑,还有病毒污染!其实,她完全可以提出离婚的。她为什么不提?就是不离,她也表现出一些不屑和谴责,她竟然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个女

人生就是他的克星。每天面对一个你愧对的人;面对一个你曾经伤害,她又大度接纳你的人;面对一个你连面都不想见还不得不连累的人,还不如死了。于是,陈嘉仁走了。

陈嘉仁出去后,仝树枝就去了孔主任的办公室,想咨询一下这种病的情况。孔主任就是那个孔儒生,他早已不在乡医院当院长了,调到县医院当了肾病科主任。他听了仝树枝的话,欷獻不止。想当年,他们关系还是不错的,只是后来陈嘉仁官当大了,他们来往得就少了。陈嘉仁的情况他也听到一些,只是没想到是这样。这可是个无底洞啊,倘若他还在位,也许没什么问题。可是现在,基本上没什么办法。就是有办法,你恐怕也实行不了。孔儒生望着这个黑黄瘦弱的女人,暗暗称奇,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呢。

仝树枝说:你说说看吧,办成办不成是我的事。你放心,我也不会为难你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确实也帮不了什么忙,医疗费的问题,医院里有规定,我不当家。这不同我在乡里当院长的时候。要想治好这个病,只有换肾。

换肾,得多少钱?

如果有肾源也得十来万吧。

肾源是啥?

就是如果有人愿意捐肾,不要钱。

哦。

最好是有血缘关系的。

血缘关系?

兄弟姐妹,父母儿女。

哦。

孔儒生说:只要我能做的我会尽力。嫂子,生死由命,还是顺其自然吧。

仝树枝要了孔儒生的电话号码,就离开了。她回到病房。陈嘉仁还没有回来,她想,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于是,她便下了楼,没有见到陈嘉仁,心里顿时有了不祥的征兆。

G

中秋已过,天渐渐凉了。陈嘉仁披衣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这棵老槐树也有些年头了。这院子过去是地主家的马厩,这棵树不知是父亲种的还是老地主种的?反正种树的人已经不在了。这棵树也像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苍老的树干上长满了瘤一样的疙瘩,疙瘩周围被虫子打了许多洞,树心已经空了,树冠的虬枝也透着死灰,奇怪的是它每年还能发出一些新枝。种树的人走了,树下坐着的人还能活多久呢?肯定活不过这棵伤病累累的老树。

陈嘉仁心静如水,想着他今后的日子。他当时不可一世地张扬,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背叛了这片土地,背叛了自己的亲人,背叛了自己的灵魂。他本来就是一个常人,不过比陈家庄的人多念几年书,多去一些地方,怎么就不是凡人呢?是啊,人在权、钱、欲中就会裂变,快速的裂变就成了癌。他的身体得了不治之症,他的灵魂也已经癌变。他想,应该去见种树的人了。

爹娘留下来的这个农家小院,已成了他最后的归宿。小院经历了他许多童年的苦和乐,如今,正审视着他现在的哀和愁。

老村长来了,拎了两瓶酒,他进院就说:大侄子,听说你回来了,过来看看,还是你送的酒,我一直没舍得喝。今儿咱爷儿俩喝两盅。他不知道村长是不是回咀早年说过的话。

陈嘉仁站起来,老村长连忙把他摁住说:别站起来。大侄子啊,别想恁多烦心的事儿,好好休养,人生也不过睁眼闭眼罢了,心强不过命。

听到老村长说话,仝树枝从屋里出来,给老村长倒了一杯水。陈嘉仁说:整俩菜,我跟老叔喝点儿。

仝树枝说:老叔喝点儿可以,医生可不让你喝啊。不是喝酒,你还不得这病呢。

老村长哈哈一笑说:我大侄子好酒量啊。他那才叫喝酒,病一回也值了。我说着玩的,还能真喝啊。我还有事先走了,等你身体好了,咱爷儿俩再喝个痛快。

仝树枝送老村长回来,陈嘉仁让她给他找个刮脸刀,他想刮刮脸。

仝树枝看他心情不错,就把刮脸刀递给他。归真,中篇小说自打他从监狱里出来,还没见过他的笑脸。老村长来了,他高兴,竟然也想收拾自己了。看来,他已经走过了那个坎儿。这就好,只要他还有心劲儿,她就能想出办法。

仝树枝去了陈嘉义家借机动车,准备拉着陈嘉仁去乡医院作透析。

陈嘉义一直在想肾的事儿,给还是不给?给吧,他确实害怕,从他身上挖个肾,万一有个好歹,他这一家子可怎么办?不给吧,又不忍心,眼睁睁地看亲兄弟命归黄泉。他们可是一奶同胞啊。他一直下不了决心,也不敢跟花桃商量,心里真像填了一只肾,憋闷憋闷的。见仝树枝来借车,陈嘉义便有一种赎罪感,说要跟她一起去。出了家门,仝树枝心里就不安,觉得陈嘉仁有些异常。听陈嘉义说要一起去,就应承了,说赶紧走吧。

他们进院子时,陈嘉仁已经躺在血泊里了。

陈嘉仁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想,死亡也并不可怕,也不痛苦,比他想象的好多了。他睁开眼,想看看这个新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他看到的是一些穿着白大褂的人,他的意识还有些模糊,这里怎么和人间一样?他究竟在哪儿?

哥,你可醒了。他听到陈嘉义欣喜的话语。

陈嘉仁这时才明白他没有死,而是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他看到仝树枝正在他床前接电话,电话里一个熟悉的声音飘过来:嫂子啊,你上辈子欠我陈大哥的吧。

仝树枝泪水顿时流了出来。她俯在陈嘉仁的病床上痛哭起来。

陈嘉义顿时慌起来,说:嫂子,你咋了?俺哥刚醒来,你可不能再有闪失了。

仝树枝抹了一把脸,对他们说:太好了,配上了。

陈嘉义一头雾水地说:什么配上了?

陈嘉仁闭上眼睛,混浊的泪水顺脸而下……

责任编辑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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