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斐然
1
这世上大部分都是平凡的人,生活在这个平凡的世界里,大多数人都好像是两条平行线,一辈子都不会相交。人们宁可去关心那些明星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用了什么样的东西、和谁在一起了,也很少有人愿意去关注平凡人的生活。而我们自己也不需要别人去关注什么,我们只是为了我们身边的人而活,这种快乐和痛苦的感觉也就更加真实。
我要讲的就是一个平凡人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王二,是个厨子,他具备了一切厨子的特质,粗脖子,短腿,底盘绝对的厚实。仿佛他一出生就是为了做厨子的。
可是王二注定只能做一个厨子而不能做一个大厨。好的大厨也是一个艺术家,他们懂得怎样既把一道菜做得色香味俱全,又让外形精巧细致,美轮美奂,让你不忍下筷,他们无形中赋予了这些菜一种生命力。而王二似乎缺少这种悟性和潜质,他做的菜永远都像他的人一样,剽悍豪放不拘小节,怎么看怎么显得有种无厘头的敦实。肉和菜就那么杂乱无章的乱炖着,看不出一点美感。
王二店里的招牌是杀猪菜。王二杀猪是个好手,通常他会在早上选上那么一头膘肥体壮的猪,杀猪前他在嘴里会默念,“猪啊猪,你莫怪,你是人家一盘菜。”接着一刀下去,在喉管处切个口子先放一脸盆血,你见看他不慌不忙在猪的后腿上又割开一个小口子,把通子从这个小口插进去直到腹部,再抽出铁钎子,顺着小口往猪体内吹气,一会子工夫这猪就被吹得圆滚滚的。店里的伙计这时就会拿一根棒子照着猪腿打几下,让猪的浑身都能充满了气,最后用细绳把小口扎紧。这两个大男人就哼哧哼哧地把猪抬到冒着热气的锅边给猪煺毛。
王二的媳妇这时也是不会闲着的,她在里面把酸菜从大缸里捞出来洗好细细地铺摊开切好,把冻豆腐洗干净攥净水切成大块,把粉条滤过水。
这时王二已经在外面喊起来:“媳妇,菜要切大块点,抠抠搜搜的不是我王二的作风。”
王二媳妇笑骂道:“你个死鬼,长得矮冬瓜似的,毛病怎么这么多,我真巴不得你是这水里的豆腐把你攥干了,你是这案子上的酸菜把你剁碎了!”
王二爱听媳妇骂自己,他说几天没听见媳妇骂自己就浑身不舒坦,他回嘴道:“夜里你想怎么处置我都成,把我攥干了,剁碎了我也心甘情愿,我王二底子厚,经得起折腾。”小伙计一听,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王二的媳妇一听红了脸,骂句“臭不要脸的”。便又专心切起了菜。
王二的菜虽然其貌不扬,可来他店里的客人还是很多。一是因为王二的菜味道正宗,二是因为王二的俊俏媳妇小爱。
王二的媳妇不算漂亮,可身材绝对是照着电视里的女人描画下来的,长腿,蜂腰,浑身散发着一股东北女人特有的豪爽劲,火辣辣的勾人。
快到中午时分,这路边大大小小的饭店开始沸腾起来,这开饭店累就累在这正午和晚上这两个黄金时间,小镇因为小,没有什么像样的大饭店,这时候各家各户的炉灶都点着了,懒得做饭的人们便三五成群地光顾着这些门脸有些破败的小店。谁都猜想不到这个平静的小镇里竟有这么些热闹嘈杂的地方,好像刚蒸出的馒头还热气腾腾的散发着热乎劲。
王二的小店也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可是王二的小店这两天却不太消停,镇里的地痞麻脸老袁看上了王二俊俏的媳妇,隔三差五就跑到王二店里,又碍于王二的凶悍不敢轻易起刺,便常常故意找茬。菜上的慢了些就开始骂骂咧咧,一会抱怨这血肠没煮好,一会抱怨这酒里掺了水,动不动就拿店里的小伙计撒火。惹得店里的小伙计一看见他就像看见了瘟神一样,心里把各路神仙念了一百遍,求他快快离开。俗话说顾客至上,可摊上这么一位主,任谁也至上不起来。王二心里尽量避免招惹本地这些地痞流氓,可是看着别人眼馋自己的老婆心里又着实不是番滋味,他很想不管不顾地发次火把老袁揍一顿,每次他想发作的时候小爱都劝他,打起架砸烂了店里的东西,吃亏的还是他们自己,自家店小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王二讨厌食客们像苍蝇一样的目光追逐着媳妇,他心疼媳妇,想把媳妇像个宝贝一样就关在自己的屋子里,来个金屋藏娇。可他心里也明白,这小店里的大部分客源都是冲着媳妇来的,媳妇要是不在,这店里的生意必然不如现在。每每这个时候,王二嘴里就暗骂一声“狗日的!”那刀子也就剁得更响,那案板上的肉连着骨头发出瘆人的声音。
这天和平时的每一天都一样,又似乎不一样,到了中午的饭点,老袁又准时的来到了王二的小店,店里的小伙计一看他来浑身的每根寒毛都打了一个冷战。老袁还没踏进饭店,就说:“小店人快满了,招呼不过来,您是不是过会儿再来?”
话音未落,老袁拳头一握,在小伙计面前做出一个虚晃的动作,吓得小伙计往后一个踉跄。
“这他妈是什么狗屁饭店,拿老子开涮是不是,你开着门做生意,老子来吃饭是看得起你们,凭啥再来?”
小伙计慌忙向屋里忙活着的小爱使了个眼色,老袁已经大步流星的迈了进来,令人讨厌的声音也随着飘进了店里,“妹子,这袁哥现在来了你也不好好招呼着,过会再来是来哪儿啊?”小爱心里一千一万个厌恶,嘴上却笑盈盈的说着“哪里哪里,来的都是客,哪有不欢迎客人的”。说着就走了过来,两个奶子隔着衣服晃晃悠悠的颤,就好像要撑破衣服似的,老袁的眼睛也跟着这衣衫一路颤过来,这衣衫猛然停住,引得老袁一愣。一股子血气便冲上了头顶,大庭广众之下两只浑圆的胖手就猛的抓在了小爱的胸上,小爱“哇”的一声叫了起来,一巴掌随即扇在了老袁的脸上,发出一声脆响。
老袁的手却一点拿开的迹象也没有,似乎还陶醉在这软绵绵的触碰中。有了这一巴掌的脆响,他索性撕破了脸皮,淫笑着说:“哎呀,我的妹子,你打也打了,那就好好伺候一下哥哥吧。”说着一把将无力反抗的小爱拉入了怀里揉捏着,一张油嘴就往小爱脸上凑。食客们对这个地痞流氓也是敢怒不敢言,小伙计忙跑进后院告诉王二,王二这时正在后院和送菜的人讨价还价,小店里发生的一切他还浑然不知,还没听小伙计说完就从后院跑进厨房拿起一把杀猪刀红着眼睛冲进了店里。
眼前的场景让他惊讶,老袁的一只手上已经被戳上了一大条血口子,血哗哗啦啦地往下滴,他痛得咬牙切齿的乱哼哼,小爱正被一个中年妇女安慰着。老袁见王二一副不要命的样子怕自己再流一次血,便嘴里骂骂咧咧嘴里放着横话跑出店去。王二拿着刀要追出去,小爱叫住了他,“二子,别追了,我没事。”王二这才扔掉刀,心疼地看起了媳妇,小爱一双眼睛已经哭得红肿,衣服也被揉扯的全是褶子,王二恨自己一个大男人,媳妇就在身边竟然还让她受到这样的凌辱,一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脸上。小爱心疼王二,一下扑到王二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这时王二也大概清醒了过来,从周围食客断断续续的议论中也知道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刚才有个衣衫破烂的老头,看起来像是要饭的,恰巧经过门口,看见了这一幕,便一个箭步冲进店里,把老袁从凳子上抽起来,从身上掏出把匕首就刺在了他的手上,老袁在老头手里就像只小鸡仔一样被轻而易举地制服。有人说这就像电视里的丐帮,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小爱这才想起来这老头救了自己,自己连顿饭都没答谢人家就让人家走了,不免觉得太过失礼。王二怕老袁一会儿找人来闹事又心疼媳妇受了委屈,便想早早关了店门回家,食客们目睹了这件事也都知趣的快快吃完饭离开了。
2
这王二的媳妇叫小爱,是个孤儿,没名没姓的,她常说没名字的人就像是大树没有了根,像大江没了源头。所以跟了王二以后她就随了他的姓,以前大家都叫她小爱,她就把名字改成了王小爱,算是有了根。
王二第一次见到小爱的时候,他还不是个厨子,只是个还没出师的学徒,小爱在店门口站着,老板见她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就把她当成了讨饭的,说她站在门口影响生意,让王二给她个馒头赶快打发走。
王二看这个女子不像是讨饭的,她站在门外,也不进去,让她离开,她也不走,只是往旁边挪了挪脚,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王二看,王二觉得她眼睛里有种特别吸引人的东西引得他也盯着她看了起来,她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几天没吃饭的样子,却不亢不卑的。王二便问她,“妹子,你饿了吧?先吃个馒头垫垫吧。”
小爱眼珠子盯着那个馒头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口水,双手接过馒头,却不忙着往嘴里送,先很有礼貌地跟王二道了谢,说:“大哥我不是要饭的,这馒头我会还上的!”王二忙不迭地摆摆手,“不是那个意思,妹子你千万你别误会!”,王二看这姑娘一直也不肯将馒头送进嘴里,才想起他还一直盯着人家看,不免有些尴尬地转身离开。看王二进了店里,小爱才背过头去,把馒头三口两口塞进了嘴里。王二在暗处瞅见她这个样子,忽然觉得很心酸。
他想起了父亲离开的那些日子里,有一年闹旱灾,颗粒无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些老乡们就跪在干裂的土地上流泪,脸上纵横的沟壑填满被阳光灼烧的发烫的眼泪,混合成一道道泥巴,乞求着大地哪怕是一丝丝的恩惠。母亲就在烈日下提着篮子在麦田里拾人家不要的谷子,身子一起一伏的,篮子里的稻谷永远都填不满似的,捡起的常常是干瘪的空壳,她长时间的保持那个单调的动作,虔诚的像是朝拜。母亲就在那一刻定格在了王二的记忆里。那年的夏天好热好热,热的像是要把身体里的水全部烤干一样,泪水在脸上顷刻间变成了盐渍,汗水在衣服上结成黄色的惹人厌恶的盐碱,嘴唇上满是那如同这龟裂的大地一般的死皮和满嘴那恼人的血腥味。王二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决心以后当个大厨,再也不让家里人饿肚子。王二一下子觉得自己跟这个姑娘在某种程度上接近了,等姑娘吃完馒头,王二问她在这里可有住处,姑娘说没有,又问她来这里干嘛,姑娘犹犹豫豫的也没有说,王二边便说,“我家里有个老母,如果你不嫌弃,就先住到我家里去吧,我经常不在家住,她一个人在家也寂寞,你去了还能多个人陪她。”
小爱觉得王二是个好人,自己这样一时也确实没有落脚的地方,就同意了他的建议,从此就住到了王二的家里。她跟王二的母亲好像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一样,母亲很喜欢这个灵秀的姑娘,小爱因为从小没见过自己的亲娘,也就不自觉的把王二的母亲当成了自己的亲娘。在别人眼里,她们竟和亲生母女般亲热。
小爱在王二家住得时间长了,王二才知道,小爱从小就是个孤儿,一直在孤儿院长大,一次偷跑出去玩就被人贩子给卖到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给一户人家做媳妇。那个村穷,没有姑娘愿意嫁到那里,所以好多人家的媳妇都是在人贩子那里买来的。先开始小爱不甘心给人家做媳妇,就一次次偷跑出来,每次被抓住都被夫家的人毒打一顿,村里的人知道谁家买了媳妇,也都帮着盯着怕人跑了。小爱每天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想逃出去实在是太困难了,她只能留在那里熬日子,可是逃跑的念头却一天都没有减少,终于有一天晚上,.趁夫家人都睡了,小爱跑出了村子,由于出来的时候急,她什么东西都来不及拿,就一路乞讨着到了这里,遇到了王二。
王二听着小爱的身世,觉得她太可怜了,心里更生出了几分怜惜。再加上小爱手脚勤快,把王二家那间常年昏暗的小屋收拾得窗明几净。王二每次回家,小爱都像过节一样,准备一桌子的饭菜,虽然王二是学厨的,可是他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山珍海味比得上小爱做的了。王二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个瘦弱的姑娘,这个家也越来越离不开她,王二把想娶小爱的意思和她说了,小爱听得两眼全是泪,她说:“王二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是我配不上你,我一是个孤儿,二又已经不是干净身子了,怎么能嫁给你呢,你要不嫌弃把我当妹妹让我照顾照顾咱娘,我就知足了。"王二说:“我怎么会嫌弃你,我还怕你嫌弃我呢,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吧。有我你以后再也不是孤儿了,你有我,有这个家!”
王二娶小爱的那一天,王二的妈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好,她拉着王二和小爱的手说,“好好过日子,儿,你千万不能负了我闺女。”媳妇对王二说,婆婆的那声闺女让她热泪盈眶,嫁给王二她才知道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家。她自幼漂泊,什么苦都吃过,没爹没妈没人疼的,从来不知道啥叫温暖,她说从她见到王二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个男人能给她一个家。后来婆婆去世,家里就剩小爱和王二两个人了,小爱就更珍惜王二的这份感情。
明天就是婆婆的忌日了,以前每到这个时候,王二和小爱都会早点关门,给婆婆做几个她生前爱吃的菜。每年这个时候,王二都早早的上母亲的坟头给母亲磕几个头,和她絮叨絮叨这一年的事儿。婆婆生前爱花,虽然都是不值钱的野花,可她总是爱采一大束插在桌上放着的玻璃瓶里,王二家的餐桌就比别人家的总多了些诗情画意。小爱来了之后,知道婆婆喜欢就常漫山遍野的采上一大把野花,紫的,黄的,红的,白的,它们在阳光底下就那么灿烂自在的开着,她每回看着这些花,就想起婆婆。
她不知道婆婆叫什么名字,连婆婆自己也记不清了,自从嫁给了王二的爹王金贵,她就成了金贵家的,即使最后公公离开了她,她还是金贵家的。她记得婆婆离开的那个晚上,说:“儿子,你爹虽然负了我,如果你还见的到他,就和他说一声,我不恨他了,我在地底下等着他。我的墓上不写名字,就写金贵家的。”
3
王二和小爱关了店门回到家里,王二一路上一直牵着小爱的手,生怕把她弄丢似的,进了家门还不愿放开。王二把老袁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那一刀不是刺向了他的手而是刺进了他的心脏。王二对小爱说:“以后你就别去店里了,在家里休息休息,没事去商店逛逛买几件新衣服。店里有我们两个人就够了,忙就忙点,我再不能让你受委屈了!”小爱说:“我没事,你别担心我了,刚才幸亏那位大爷帮忙,可惜我连顿饭都没答谢人家就让人家走了。”王二说:“你别担心这个,你先好好休息休息,那个好心的大爷我一定会找到的,咱们是应该好好谢谢人家。”
王二安顿好小爱睡下,就走出家门,一边想给小爱买点东西安安神,一边也想找到小爱口里那位仗义相救的好心大爷。小镇不大,那个大爷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王二想起镇东头有个集贸市场里有很多这样的人,就向那里走去。王二刚走到集贸市场,就看见门口人声鼎沸地围成了一个圈子,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热闹事,王二也不自觉地凑到了人堆里去,他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被几个年轻气盛的乞丐围着争执些什么。
一个年轻的说:“老东西,这个地方是我们的,不是你想来就能来的。”老头有些卑躬屈膝地说:“各位小爷,我初来乍到,就是想找个歇脚的地方,这地方也不是你们开的,为什么你们能歇我不能歇呢。另一个年轻的说:“你这老头不但不懂规矩,还敢跟我们顶嘴,看来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不知道阎王庙从哪开!兄弟们给我上!”
王二见老头一个人肯定难以抵众,要是大打出手,肯定会受伤。就一个箭步冲进圈子里说:“住手!你们几个欺负个老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冲着我来。”镇上的小乞丐有认识王二的,也都受过王二的恩惠,平时凡是讨饭到了王二的门口,王二从来没有赶过他们,还总是端出些吃的给他们吃,王二总说:“人要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谁愿意做这样的营生,遭别人的眼色。”乞丐们也是知恩的,一看王二出言制止,也就收了手,对老头说:“今天我看在王大厨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赶紧换个歇脚的地儿,要是再让我们看见你,一千个王大厨都不顶用!”人群一看事情解决了也就四下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王二把老头扶到一块石头上坐下,问他:“大爷,你是刚到我们这个镇上吗?”老头说:“是,其实我以前也是这里人啊,这次再回来可是今非昔比了,真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啊!”王二一听老头一张口就说出崔护的诗,便怎么看怎么觉得老头不像是个乞丐,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王二记得小时候父亲曾教过他这首诗。
王二原本不叫王二,他的大名叫做“王求索”。王二的父亲叫“王金贵”,他觉得这个名字俗不可耐,在给自己孩子取名的时候可谓费尽心思,既要好听还要透着股文化味,王金贵说从古到今他最佩服的人就是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孩子就叫‘求索吧。”母亲嫌这名叫的拗口,就一直叫着他的乳名“二子”。那时候小镇还是个村子,大家也不是什么文化人,更何况农村孩子叫个贱名也好养活,就王二、王二的叫开了。
王金贵做了一辈子的小学教员,自认为自己才华出众,留在这小村里算是屈才了。他没其他爱好,就是好喝几口小酒,喝多了就乱做几首诗,还大放厥词:“李白斗酒诗百篇,老子比不上李白,也比现在那些狗屁诗人强!老子是金贵斗酒诗,诗,诗……”没等诗完,就一头栽倒在桌上打起了呼噜。每每要等到王二的娘等他不回,出门寻他的时候才醒得过来。
夜晚的空气里总是飘着小摊上各式小吃的香味,在王二的记忆里始终是这样一幅画面,娘一手牵着他,一手揪着的爹耳朵,骂道:“喝,喝,酒是穿肠毒,迟早得把你的心肝都穿透了,也省的我整天为你们爷几个操心!”
路边小摊上馄饨的香气总是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飘到了王二鼻子里,早把还没吃晚饭饥肠辘辘的王二搅得心神不宁,他拽拽母亲的衣角,“娘,我饿,我要吃馄饨。”
王二娘正为他爹搞得气恼,王二这边一唤,更是让她心烦,“吃吃,你就知道吃,天塌下来你也误不了吃。你说生个老大是个要债的,怎么生个老二又是个要债的,要是生个丫头也能给我暖暖心,现在这家里全是带把的讨债鬼!”
王二被母亲说的有些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险些就要掉了下来。王二娘看见越发的生气。王金贵看着儿子被骂了,酒也清醒了一半,“君子动口不动手!”又像是害怕一样补充道:“我不跟你等粗俗之人计较。走,儿子,爹带你吃馄饨去!”说着拖着还有些晃晃悠悠的身子把王二架在脖子上向馄饨摊走去。
王二看那摊主拿根擀面杖,飞快地擀好了面,拿着刀子在上面割了几刀,再切成小块。他旁边的女人也不闲着,将擀好的皮放在手里舀一小勺馅放进去,两角一捏一个可爱的馄饨就出来了,跟变戏法似的。摊主问好了数量,就往煮的滚开的水里放下馄饨,往往是爹还没来得及把他放下,安安稳稳的坐在凳子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就出了锅。淋上调料,再往汤里撒上点香菜葱花,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就上了桌,吃的人那叫一个畅快。王二觉得这夜晚食摊上的馄饨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爷俩畅快淋漓地吃完馄饨,爹的酒也醒的差不多了,对刚才的错也开始了深刻的反省,该是给娘回去认错的时候了……
那个黄昏可真美,王二到死都会记得这景象。爹拉着他的手,一双大,一双小,黄昏里的父亲像一幅画,既不浓墨重彩,也不清新飘逸,父亲望着天却不知儿子在望着他,夕阳西下,把一切都作旧,如同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他的脸上填满夕阳的余晖。
后来,王金贵觉得呆在这小地方是屈了才,所以在王二六岁那年,他决定去哈尔滨闯荡一番。临行的那天,王二母亲一改往日对丈夫的骂骂咧咧,哭得稀里哗啦,丝毫不在乎儿子和村里人的目光,拉着王金贵的手说,“别看我平时骂你,我心里那是真心疼你啊,你这一走,一年半载是见不上了。你这一走,就剩我一人独守空房了,晚上冷了连个取暖的人都没有了,金贵啊,我是真舍不得你啊!”金贵温柔地抹去老婆脸上的泪痕,说,“我今生遇到你是我的福分,你等着,不出两年,我王金贵一定要让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让大家都看看,你没嫁错人!”
王二的父亲就在母亲的眼泪和乡亲们的送别声中离开了,王二站在村口的土坡上,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吃上一碗馄饨,想着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牵着他的手在食摊上吃上一碗馄饨,不由觉得很伤心的哭出声来。村里人只当他是舍不得父亲,都心疼地在他头上摸一把,往他口袋里塞上几块糖。村里的壮劳力们那一刻也都表现的分外仗义,都说金贵大哥走了以后,只要嫂子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言语一声,他们就随叫随到。王二嘴里吃着糖,对父亲走的伤感也就渐渐淡忘在了脑后,拉着母亲的手回了家。小孩子总是这样,得到几块糖就像得到了整个世界。
没想到父亲这一走竟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又成了一个新家,就不要王二母子俩了,有人说他已经客死异乡,总之,王金贵在走后再也没和这个家有过一点联系。王二的记忆里也就渐渐淡忘了他还有这么个父亲,倒是母亲一直拉扯他长大,他对母亲比一般人都更有感情。
王二这次听老头出口就是崔护的诗,很有父亲当年那股酸溜溜的劲儿,便不由得想起了父亲的很多事。他仔细看了看老头的脸,又觉得他的脸上好像真的有父亲当年的影子,可是父亲离开那么久,他也记不清父亲究竟长的是什么样子。一方面他希望这个就是父亲,最少他还活着。一方面又不愿意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是自己的父亲,他宁可他已经客死异乡,也不愿他真的负了母亲一辈子,让他和母亲过的这么苦。
王二问老头:“你离开这里多少年了?”
老头说:“当年我走的时候我儿子六岁,现在他应该已经三十岁了吧,你说我离开多少年了。”
王二心里一震,随即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儿子长的什么样?”
“都是小时候的样子了,不过要是我现在看见他我一定还认得出来,我儿子叫王求索!”
王二听着眼泪就要流下来了,他没想到这个老头真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当年那个抛弃自己和母亲离家的不负责任的男人,他心里对他的恨一直都没又平息过。
“你离开这么久,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对不起我儿子和我老婆,这次回来我是向他们赎罪的。”王二强忍着自己的眼泪,决定等了解清楚再告诉他自己就是他的儿子。王二说:“大爷,你怎么成这副样子了?”
老头说:“唉,原本早年离了家是挣了点钱的,后来招惹上一个女人,又成了个家,后来没想到那个女人在我发达以后把我的钱全都卷走了,我心里头苦闷,又没脸再回家找我老婆和儿子,那段时间我染上了赌博的习惯,老想着东山再起。没钱了就一个人找点活干,有钱了就又拿去赌博,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我就输成现在这个鬼样子。到现在我才想明白,什么能比老婆孩子热炕头好啊,唉,我对不起他们啊!”老头说着眼泪就顺着沟壑分明的脸流了下来,他也不去擦,就任它那么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毫无顾忌地流下来。也许正因为是陌生人他才能这样放纵自己的感情。
王二一面扶起老人一面说:“大爷,我家就在附近,你跟我回家去洗个澡吃顿热乎饭,然后再去找你儿子!”王二搀着老头往自己家里走去,他想起父亲以前拉着他回家的时候,那时父亲对他来说是就像是一座可以依靠的大山,如今这座大山猛然崩塌成了一座小土丘,甚至是那么脆弱。王二不由感慨起生命的无常,时间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好像父亲拉着自己去小摊上吃馄饨还是昨天的事情。
王二把老头领回家的时候,小爱已经把家收拾了一遍,饭也做好了放在桌上,炉灶上已经蒸上了馒头,婆婆生前最爱吃小爱蒸的馒头,又暄腾又软乎。王二本来怕小爱看他领回来一个乞丐生气,没想到小爱一看到老头,就热情地说:“二子,你是在哪里找到大爷的,他就是救我的大恩人啊。”而老头一看见小爱却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刚踏进门的脚又要踏出来,浑身紧张的每个毛孔都要竖了起来。
即使小爱已经不认识他了,他怎么可能忘了小爱呢,当年自己赌博输了钱招惹了当时一伙人贩子,人贩子的头头看他负债累累,就让他入伙,去拐骗一个小姑娘卖到大山里来还赌债,否则到时候还不上钱就卸了他的一条胳膊抵债。大家都知道王金贵是个大赌棍根本没人借钱给他。走投无路下,他只好按人贩子说的,去拐骗一个女孩子。他第一次做这事心里又害怕又紧张,那天,他看见小爱从孤儿院跑了出来,就在孤儿院里借口要找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为名查到了小爱的资料。然后就一直尾随着她,等她逛够了玩累了要回去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小爱的面前,哭着说:“我的女儿啊,我找你找得好苦啊,我是你爹啊!”他声泪俱下地给小爱讲了一个早已编造好的故事,小爱涉世未深早已被这个故事感动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也来不及思考王金贵话里的漏洞,在王金贵提出要带她回家时,“家”这个陌生的概念让小爱一下子就不管不顾的认定了王金贵就是她亲爹,跟着他走了。王金贵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次行骗竟然这么成功,他看着小爱眉眼里的温顺忽然不忍心把这样好的一个孩子卖到大山里头,这么早去做人家的媳妇,遭受那种非人的折磨。他心里把自己咒骂了上百次,“王金贵,亏你还是读书人出身,怎么能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啊。”可是他又想着自己的那一大把赌债,想着自己家里还有妻儿在等着自己,忽然就狠下心来!小爱很懂事,一路上都小心惶恐的维护着这份失而复得的父爱,生怕王金贵把她丢掉,王金贵一路上都尽量不去看小爱那双渴望父爱的眼睛,他怕自己一看那份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就顷刻间土崩瓦解。下火车时,接头的人已经在等着的了,王金贵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还清了自己的赌债,可是他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不知道等待着这个孩子的将会是一种怎样的命运,他觉得自己做了孽,以后的日子他也不会原谅自己的良心。他永远忘不了他和小爱最后的对话,他骗小爱自己要去给她买根冰棍让她哪儿都不要动等着自己的时候,小爱眼里那份害怕失去的久久的不舍,小爱说:“爹,你是不是不要我了?”王金贵的眼泪险些下来,他安慰着小爱,“不是,爹马上就回来。你乖乖的哪都不要动,就在这等着我,爹一定会回来的,然后带你回家!”
王金贵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去,就把自己身上带着的一块护身符戴在了小爱的脖子上,希望小爱以后的日子可以顺当些。没想到这么多年,他竟然又在王二的饭店里遇到了小爱。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小爱,那时小爱正被姓袁的搂在怀里准备动手动脚,坐在店里的食客却没有一个出面制止的,他气不过,从身上抽出来防身用的刀子一把就扎在了姓袁的手上。后来他怕小爱认出他来,扎了人以后就赶紧从店里逃了出来。没想到她就是这个把自己从一堆乞丐里解救出来的好心人的媳妇。
小爱看他要走,以为他是怕自己嫌弃他,就赶紧把门关上,把他拉进屋里。
“二子,你去带大爷洗个澡,我再炒几个菜!”王二一边应和着带着父亲去楼下的澡堂洗澡,一边想着自己到底该不该和父亲相认。老头心里也被痛苦充斥着,他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儿子,也不知道自己曾经拐卖的女孩如今竟就在眼前,他不知道该如何赎罪,两个洗澡的人都各自心怀鬼胎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小爱看起来已经忘记了上午的不快,忙前忙后的准备炒几个拿手好菜。小爱是一个心眼很实的人,别人对她有一点好她一定会加倍的还给别人,现在她也没有认出这个曾经拐卖自己的罪人。当年小爱在王金贵离开后还依然相信那就是自己的父亲,直到后来被卖进了那个小村庄被夫家人毒打之后,才明白原来拐卖自己的人正是自己的“父亲”。
洗完澡的王金贵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身上穿着王二的衣服,虽然有些不合身,却一点没有了刚才的风尘和窘迫。王二看着面前焕然一新的父亲也仿佛看见了以前那个骄傲清高的父亲,心里又多了种说不清的滋味。
俩人面对小爱精心烹调的一桌子菜却怎么也吃不下去,王二问父亲,“大爷,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咱们这里有一个馄饨摊,味道特别好,那个摊主和老板娘人很好。”
王金贵缓了下神,回忆起了往事不禁笑了起来,“怎么不记得啊,当年我老带着我儿子去吃那家的馄饨,我那时候一喝醉酒我老婆就让我儿子出来寻我,结果左等右等都等不回我俩,我俩已经在馄饨摊上吃起来了。”
小爱在旁边插话道:“大爷,原来你是这里的人啊,我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你?”
王金贵说:“你怎么可能认识我呢,我都离开这里二十多年了,刚刚回来,想寻我的亲人。”
小爱问:“大爷,那你的亲人叫什么名字呢?”小爱的话音刚落,王二的心里紧了一样,赶紧说:“小爱你看你,大爷还没吃上口热乎饭你就问东问西的。”
“嗨,你瞧我,大爷你快尝尝我的手艺,你今天可是我的大恩人!”
王金贵低下了头,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小声地辩解,“哪有,哪有。”小爱夹给他碗里的菜他却一口也咽不下去。
小爱看他一直不动筷子就问:“大爷,是不是我做的饭不合你胃口啊?”
王金贵忙说:“好着呢,好着呢,我,我就是吃不下,我对不起你啊!”王金贵说着哽咽了。小爱看着王金贵一下子变成了这样,真以为他是想起了以前自己的家触景生情了。王二说:“大爷,我给你做碗馄饨吧,以前我爹总带我去吃,那时候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王二从没有这么用心地去做过什么东西,前面我们就说过他不是一个好的大厨,好的大厨做菜都是美轮美奂的,他的菜却一点都没有美感。可是这次不一样,他是用心在做这碗馄饨,皮仔细地擀,馅用心地和,汤仔细地勾兑,连上面撒上的那层香菜沫也切得无比仔细,小爱几次想进来帮他打下手都被他拒绝了。这里面是他对爹这二十多年的想念,这里面是娘在这二十多年里流的眼泪和辛酸,这里面也包含着他已经释然的那份怨恨和割舍不掉的亲情,他想爹一定会吃出来这碗馄饨里包含着的味道,他一定知道这碗馄饨是儿子做的!
王二小心翼翼地捧出这碗馄饨,馄饨个个小巧精致,像一个个剔透的琉璃,汤散发着诱人的扑鼻的香气,上面仔细的点缀着青葱的一把翠绿,与其说是吃的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件艺术品。王二就像一个艺术家等待着自己的作品被别人鉴定一样,内心里即是恐惧又是期待,他害怕父亲读不懂他隐藏在馄饨里的心思,他也害怕这个二十多年后迟来的认亲会超出自己的期待。
王金贵看着这碗馄饨,好像看到了二十多年自己的肩上驮着儿子去那个馄饨摊上吃馄饨时的场景。王二轻轻地把馄饨在他面前放下,他端起碗在碗沿上小心地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汤,那种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就涌上了心头。他拿起勺子舀起一个馄饨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他闷着头安安静静的将王二做的这碗馄饨吃得一干二净,一句话也不说,再抬起头眼睛里已经溢满了泪水,他只问了王二一句话:“你妈是叫李兰花吧,别人都叫她金贵家的!”
小爱被这个场景搞得晕头转向,猛然间听到老头说起了自己的婆婆,不禁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婆婆?”
王金贵抬起头看着王二,叫了声:“儿子!”一把抱住了这个二十多年未曾谋面的儿子,小爱也被这个场景感动了,站在一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你娘,你娘还在吗?”王金贵问儿子,“明天是娘的忌日,她走的时候有一句话让我带给你,她说虽然你负了她,可是她不恨你了,她说她在地底下等着你。”
王金贵痛快地哭了一场说道:“我对你们造下的孽太大了,即使我下地狱也还不清,求索,我不配当你爹,还有小爱,我对不起你,欠你的可能我下辈子也还不清……”看着小爱一脸的惊愕,他接着说道:“小爱,你还记得当年你从孤儿院跑出来玩,有个人说他是你爹,让你跟着他走,那个人,那个人就是我啊……求索,现在你也知道了,你爹不是个好东西啊,先是负了你娘和你,又拐卖了你媳妇,害了她一辈子。我是罪人啊!要怎么处置我你说了算,我只求等我死以后你能把我和你娘葬在一起,也算是了了我一桩最后的心愿。”
王二看着小爱,他万万没想到拐卖小爱让小爱吃了那么多苦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爹,可是小爱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她平静地拿过一条毛巾给爹把满脸的泪痕轻轻的抹去,说:“爹,你是王二的爹,也是我爹,我不记恨你对我做过些什么。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遇到王二这么好的男人,还有婆婆,她就像我亲妈一样。从来没人待我这么好过,我从小没见过自己的爹娘,当年,你说你是我爹的时候我真的好开心,我以为我有家了,我恨你不是因为你拐卖了我,而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家又没了。没有人比我更渴望得到一个家了,遇到王二以后,我才真正知道了家是什么,我只想好好过日子。我已经没有妈了,我不能再让好不容易回来的爹也走掉!”小爱微笑着说着这些话,可是王二却再也忍不住了,小爱的懂事,小爱的坚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进了王二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抱住了小爱,又伸手搂住了自己的爹,他想如果这时候娘也在这个家就更完整了。
“明天,我们一起去看娘!”王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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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有了一个看似完美的结局,王二也在这之后继续过着他平凡的日子。
娘的忌日那一天,小爱捧着一大把野花,王二一手提着食篮,一手搀着爹。三个人在墓碑前久久地站立。墓碑上的娘笑得很安详,“金贵家的”,重新漆刷过的几个大字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无比温暖。
〔责任编辑刘广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