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干果村(下)

2009-01-12 09:22杨显惠
上海文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干果扎西委员

杨显惠

经过两天的准备,调解会议如期在尕干果村的嘛呢房召开。才让旺杰从看守嘛呢房的孤老头那里借来全村人开会用的白布大帐篷,在措哇亲友们的帮助下在嘛呢房的院子里搭起来。地上铺了一层青稞草,帐篷外头还码下一大堆木柴。吃早饭的时候,尼欠沟七个自然村的调解委员和寺院的三名僧人调解委员都骑着马或是步行赶到了,总共三十八人。当事人才让旺杰早早就到了,他把两个取暖用的大铁炉子塞满了柴,烧得旺旺的。杨嘉措还没有出现,拉麻焦叫人捎话过来,他打电话叫儿子从牧场回来,儿子答应往回赶,但不知道啥原因没到家。调解委员会主任是桑珠寺院的活佛,他召集大家开了个临时会议,说被告不在也没关系,会议照常举行。然后由行政村村长,也就是调解委员持周宣布了几条纪律:会议期间,任何委员不经会议授权,不得和当事人及其他人接触,被授权调查时必须有三位代表同时前往。所有委员在会议期间不得回家住宿。有些委员是行政村支书、村长和自然村村长,如有公务要办,要经调解会议全体委员同意才能离开,一旦离开,便不得再参加会议,以防营私舞弊。当事人在会议上只有回答问题的权利,不得反问和狡辩,不得犟嘴和说谎,违犯一次罚款一百元。尕干果村是个大村,有七名调解委员,他们与原告被告有近疏不同的关系,为防止偏袒,这七名调解委员不参加会议,但村长和副村长可以列席会议,因为会后有许多事情要他们执行。他们只能旁听,没有发言和表决的权利。回避会议的调解委员则抱柴烧火、烧菜做饭或采办生活用品。

临时会议结束,活佛指定一位僧人和村长持周主持会议,他就回寺院去了。这是习惯,活佛参加只是仪式。尕干果村的调解委员急忙去嘛呢房的灶房点火烧菜,让大家吃早饭。

早饭后正式开会,三十名代表在帐篷里膝地而坐围成圆圈,留下一个豁口作为走道。把才让旺杰叫进来,坐在圆圈中间,陈述事实经过。他讲完后,他们措哇的两个老汉和两个年轻人也被轮流叫进帐篷,接受问讯了很久,以证明才让旺杰陈述的真实性。

这天晚上三十七名调解人就睡在帐篷的青稞草上。穿皮袄的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超过一半,他们把系腰一解,皮袄上下扽了扽,头和脚缩进皮袄里睡了,把牛皮靴垫在头下当枕头。中年人和年轻人中有些人穿着防寒服睡觉,半夜里冻醒了,坐起来点火,烤热了再睡。睡觉前班代次力和另外两个委员被派去通知拉麻焦:明天全体调解委员要到你家来,帐篷就扎在你家的院子里,在你家吃在你家住。你把娃娃叫回来,我们要问话。你的娃娃要是不回来,调解委员两天三天者等呢,吃的喝的还有误工费都要从你押下的钱里扣除。

拉麻焦说,娃娃跑到啊达去了我找不见者。

班代次力回答,找见找不见我们不管。他不来我们就等着。不过等的日子不能超过五天。五天的期限里要是他再不回来,第六天,你家的财产除了住人的房子,调解委员啥都抬,抬出去赔人家的羊。你家的牛羊要被赶到卓尼卖过了,给丢羊的人赔钱。

原先硬犟死犟的拉麻焦慌了,夜里打电话把躲藏着的杨嘉措叫回来了,转天早晨天不亮就打发他去了嘛呢房。于是杨嘉措坐到前一天才让旺杰和证人坐过的位置上,轮番接受调解委员的问话。第一个问话的是桑珠寺的一位老僧人,活佛指定的会议主持人。他已经年过七十,头发花白。

他和气地说,杨嘉措娃娃,你把你们村才让旺杰的羊赶到卓尼县卖过了。村民调解委员会要调查处理这件事,通知你昨天到嘛呢房来,你啊么没按时来?

我不知道你们开会的时间。我是昨天晚上才接到阿爸的电话,说你们找我着呢。昨晚我在县城的朋友家喝酒,今早上我就借了摩托车赶回来了。

有个老汉立即说,你说谎!前天晚上,你骑着摩托车回家了一次,有人看下着呢。你半夜又走了。你是故意藏过的,想逃避调解委员会的问话。你娃娃说,我说的对不对!还要叫我找证人来吗?

杨嘉措不出声了。

立即有人说:记下,记下!说谎一次,罚款一百元。

一个声音回答,记下了,违规一次,罚款一百元。这是尼欠行政村的文书说的。文书是尼欠沟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之一,也是调解委员,被指定为此次会议的书记员。接下来老僧人说,好了好了,这个事我不问了,我就问你偷羊了没有?偷了牧场里才让旺杰的羊了没有?杨嘉措咬着嘴唇沉默很久,终于说,偷了。老僧人又问,你的连手是啊一个?你的连手有几个?你们啊么合伙偷羊的?不要叫我问了,你一五一十地交代。

杨嘉措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于是好几个人催促他,说吧,年轻人,你们几个人是啊么偷下羊的。我们都调查了,你是掩盖不住的,我们有证据。

连手我不说。我偷了羊,我赔。就是有连手我也不说。我就赔我的那一份,连手的份子我不赔。我知道,揭发我的人是拉下羊的司机。出事了,司机揭发我,但实际上不光是我和连手的事,司机的责任更大。有一次我坐他的车,是他先跟我说,要是能赶上羊,他的车给我拉着卖过去,他的车严实,别人看不见拉的是羊。司机不说这话,我不会偷才让旺杰家的羊。所以我只赔三分之一的钱,连手的份子,你们找连手去。杨嘉措一连说了很多,看来这些话都是事先想好的。

老僧人说,你们三个人一搭做下贼的,啊么串通到一搭的我们不管。你是尕干果的人,偷村里人的羊,责任最重大,你是家贼嘛。你要全部赔下,那两个人的份子,你找他们要去。

我不替他们赔钱!错误主要是那个司机的,是他叫我偷羊的,我最多就赔我那一份!

态度不好!狡辩!再罚他一百元!有人大声说。书记员说,记下了,再罚一百元。

杨嘉措一会儿狡辩,一会儿沉默,一直到中午也不说连手是谁。马上就要吃午饭了,老僧人说,杨嘉措,你不要顽固不化。你的连手是谁,一定要说出来,不说出来,会议就结束不了,下午接着开,明天接着开。不光是全部羊价你一个人赔,调解委员每天开会的费用和误工费都要你出上呢,一天就是一千七百元。你算一下,开上三天会,要出多少钱?开上十天会,要出多少钱?

吃过午饭继续开会,杨嘉措终于开口了,首先交代他的连手,是卓尼县扎哇沟的一个年轻人,名叫杨朗木久。他是尕干果村杨光荣家雇来放牛的,还没有成家,和母亲住在杨光荣家的牧场上。偷羊是杨嘉措的主意,他对杨朗木久说,才让旺杰的女人带着两个小娃娃坐牧场,顾了牛顾不了羊,咱们一起把她的羊赶走上一车,她发现不了,也抓不住。于是,一天夜里,他们合伙把羊从牧场里赶过了山,过了阿角沟,塞进事先等在那儿的长安面包车上。装车后,杨郎木久回牧场去了,杨嘉措跟司机去卓尼县城拿钱。

调解委员对杨嘉措的交代还算满意,但在偷了多少只羊的问题上又发生了龃龉。才让旺杰说丢了十九只,杨嘉措说偷了十八只,委员们认为那只羊是在路上走失的。羊是夜盲眼,夜里不能好好走路,人要是硬赶,它就乱钻,也许钻进柳棵子里丢了。委员们判决这只羊也由杨嘉措赔偿。杨嘉措不同意,说他们装上车的羊就是十八只,就赔十八只。委员们说一定要赔十九只,并决定再罚他一百元,说他犟嘴。

接下来调解委员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在天黑前作出决定:司机提供破案线索,再说在最初的调查中,班代次力和阿加已承诺放过他,那就按原先的承诺处理,不再追究。村规民约规定,外村人偷牛羊,按三至五倍的价钱赔偿,本村人偷盗赔五至十倍,这事就按五倍赔。取外头的最高数;内部的最低数。这五倍的羊价,杨嘉措负责赔五分之三,杨朗木久负责五分之二。

吃过晚饭,调解委员各回各家。大家商定休息两天,然后由尕干果村的村长、副村长去牧场找杨朗木久要钱。

班代次力刚刚回家不久,牧场里尕干果的牧民就打来电话,说杨朗木久几天不见了,他母亲赶上自己的八九个犏雌牛和这两年打工挣下的十几头小牛犊要逃跑。

还在前几天去牧场调查的时候,班代次力就跟家人和尕干果村的牧民打过招呼,叫他们注意那几户给尕干果村放牛的外乡人。他的直感是杨嘉措的连手可能就在那几户外乡人当中。

班代次力明白,杨嘉措散会后一定向杨朗木久透露了消息。于是,他在电话里告诉自己村的牧民,拦住老婆子不要叫跑掉。然后,就跑到寺院找活佛汇报情况,活佛立即打电话给所有的调解委员,明早还在尕干果村的嘛呢房开会。

会议开过后的当天下午四点,调解委员当中五十岁以下的十几个人租客货两用车,出了尼欠沟,拐到白云林场的加油站加了三百元汽油,买了几十个大饼,然后经腊子口过岷县直奔卓尼县的阿角沟。跑了一夜,于早晨八点在阿角沟森林公园门口下了车。他们都冻僵了,农历十月中旬的天气,夜里经过腊子口时又遇上大雪纷飞。尽管所有人都穿着羊皮袄,下了车还是双腿僵硬,走不了路。他们闹哄哄地走进公园管理处看门人的房子暖和了一下,喝茶吃大饼,然后经过冰雪世界的阿角沟,向牧场走去。

这天晚上他们住在尕干果村牧民的冬窝子里,转天早晨去杨朗木久母子的冬窝子赶牛。他们早就调查清楚了,杨朗木久和母亲卓玛草来到牧场的时候,赶着自家的九头犏雌牛。扎哇沟的村民以务农为主,因为草山很小,每家只能养几头犏雌牛,供家人喝奶子和打酥油拌糌粑。他们算过,把老婆子的七头犏雌牛赶走。老婆子的娃娃赔两倍的羊价是两万三千元,一头犏雌牛的价格是三千元到三千五百元,赶走七头就可以了。

老婆子昨晚已知道一大帮尼欠沟的人过来了,估计是来赶牛的,连夜就做好了准备,把往常在草场上过夜的牛群赶回住房旁边的牛栏里。早晨,当她看见一大群穿皮袄的男人往她的冬窝子走过来的时候,便提了柴刀,双臂从袖筒里褪出来,把皮袄堆在腰里,裸露着上身,挥舞柴刀,大声威吓:我看你们啊一个动我的牛!我把他的手剁过呢!

男人们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村长班代次力尽可能温和地对她说,老阿妈卓玛草,不要胡来!你儿子偷了才让旺杰的羊,现在要赔呢!一赔二。十九个羊的价钱是一万一千元,要赔两万两千元。你有钱就拿出来,你的牛我们不动。你要是不拿钱,我们就赶牛!

卓玛草声嘶力竭地喊,我儿子做下的事,你们找他算账去!不要动我的牛!

你儿子藏过了,我们就要找你。你要为儿子承担责任。快些把钱拿出来!

我没有钱!我的牛你们也不要动!

那不成,杀人偿命,偷了羊要赔钱,没有钱我们就赶牛呢!这是规矩,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你们的啥规矩!我就不多的几个牛,靠它们过日子。你们把我的牛赶走了,我也不活了!

不是我们的啥规矩,是祖祖辈辈的规矩。这事你不要抵赖,想赖也赖不过去。你想过没有,才让旺杰家的羊也是人家生活的来源,你儿子偷着卖过了就做得对吗?

我儿子做的不对你们找他去,不要动我的牛!我的牛是十几年攒下的钱置下的,你们赶走就把我的命要下了!

那不成,和尚跑过了还有寺院哩,我们就是要叫寺院赔!班代次力扭过脸对伙伴喊了一声:赶去!快赶去!

他身旁的委员和尕干果的牧民就往牛栏走去,卓玛草像疯了一样举着柴刀,向要把牛栏门拉开的男人身上砍去。那男人很机灵,双脚一跳,躲开落下的柴刀,一转身就把卓玛草的手抓住了,三下两下夺了柴刀。卓玛草又举着双手抓那人的脸,却被另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从侧面推倒在雪地上。那人说:成了成了,闹一下就成了,还真想动手!

卓玛草从雪地上爬起来,噢噢地叫着又扑过来,有人喊:拿绳子来,绑在杆子上。这还真骚毛得不成!

于是,两个男人把卓玛草推到牛栏的横木上,用牛毛绳拦腰把她绑在横木上。然后,他们打开牛栏门去抓牛。

你们抢吧!把我的牛抢走吧!我不活了……被绑在牛栏上的卓玛草一跳一跳的。她干瘪的双乳在脏污的皮袄上荡来荡去,寒风呼啸着刮过,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尼欠沟来的男人们再也不理她。在尕干果牧民的指认下,他们在一百多头牦牛和犏牛群里把卓玛草家的九头犏雌牛挑了出来。然后,尼欠沟的调解委员从这九头犏雌牛里挑出来七头。他们就像做收牛生意的回民一样,品评着哪头牛能卖三千元,哪头牛能卖三千五百元,然后就将牛两个一对地用绳子把它们的角连在一起。生人赶牛就是这样,否则牛在路上乱跑,不听话。

一切都准备好了,尼欠沟的调解委员要上路了,班代次力对绑在牛栏上已无力跳骂的卓玛草说,老阿妈,你不要着气,我们把你的牛赶上了七个。你看好,就是这七个牛。你还有两个牛呢,你儿子跑过了,就你一个人过日子的话,两个牛挤的奶打的酥油够吃够喝。你儿子我们再不追究了,你能把他叫回来了。他要是觉得我们处理不公,叫他到尕干果找我,要是心疼牛的话,拿上钱来赎牛也成。我们给三天时间,三天不来的话牛我们就卖过了,给才让旺杰家赔羊价。然后,他对尕干果的牧民说,我们走远后,你们把老婆子解开。

就在这时,斜刺里从与尕干果村牧场相邻的阿角沟牧场里跑来几个骑马的人。他们远远地大声喊着,做啥呢,你们做啥呢?为啥赶人家的牛?!

尼欠沟的调解委员没回答,问尕干果村的牧民,他们来做啥呢?

一个牧民笑着说,老婆子是卓尼人,乡亲嘛,帮着说话来了呗。

班代次力也笑了笑,朝旁边的人说,走,你们赶上牛先走。我等着。

几个人赶着牛走了,其他人留下来和班代次力一起站着。那几个人骑马跑近了,喊,站下站下,不要走!然后下马,气势汹汹地说,做啥呢,你们为啥赶卓玛草的牛?!

班代次力没回答,拍打着皮袄上赶牛时蹭的泥雪,然后直起身体来,对带头的那人说,白玛扎西,我可没听你说过还有这么个亲戚!

白玛扎西愣住了,不知说什么好。

班代次力又说,你说,你们是啥亲戚?

白玛扎西还是眨眼,啥亲戚?

我啊么知你们是啥亲戚,我还等着你说呢。你是替杨朗木久还钱来的吧?

白玛扎西突然知道受了奚落,气急败坏地说,阿班,少胡球来。你当你们人多,就这么欺负人吗?

我欺负啊一个了?

你们来上一大帮人,把卓玛草的牛赶走,这不是欺负人吗?!

噢,你不是替她还钱来的呀!那你叫我们等一下做啥呢!

我是看不惯你们欺负一个老婆子。你们把卓玛草绑在杆子上,这是做啥呢?有你们这么做事的吗?!

不绑上?不绑上出人命呢!你看见她脚底下的柴刀了吗?

那怪谁?你们赶人家的牛,人家不拿柴刀拿啥呢,给你们烧酥油茶吗?

不赶牛,不赶牛你替她给钱吗?你知道不知道,她儿子偷下才让旺杰的羊了!

她儿子偷下羊,你们找他要去,找老婆子做啥呢?!

说球子的话,我们啊达找她儿子去?你能,你把她儿子找来给我们把钱要下。

我凭啥给你们找她儿子去?

那你就少管闲事。我们不找她儿子,嫌麻达呢。我们找着她儿子,要赶他家的牛,找不着也要赶。他要是真的不叫我们赶牛,就不藏过了。他藏过了,那就是同意我们赶牛。他自己都不出面拦我们,你倒替他管闲事!

我就是要管!你们今天把牛赶不走!

呦,你能球得很!我们今天就是要赶牛哩,你有本事拦下?!

我就是要拦下!走,追上去,把牛拦下!

白玛扎西和伙伴骑上马追去,远远地喊,站下,站下!他们很快跑到犏雌牛前头,拦住牛和尼欠沟的调解委员,说,你们不能把牛赶走!调解委员问他,啊么不能把牛赶走,你把杨朗木久的钱出上了吗?他说,我为啥要出杨朗木久的钱?调解委员说,你没出钱,就少管闲事。他说,这闲事我就管。你们欺负一个老婆子,我看着不公!他拦住牛不叫走,调解委员回头向班代次力喊,人家不叫走,这事啊么办呢?班代次力从后边赶上来,大声喊,走,赶上了走,我看啊一个能挡住我们赶牛。于是调解委员合力赶牛,牛被逼无奈,朝前拱去,把白玛扎西和伙伴冲散了。白玛扎西驱马气急败坏地跑到班代次力身旁,大声喊,阿班,你硬要赶牛吗?!

班代次力坚决地说:做啥哩,你要打仗吗?下来下来,我们一对一地戳刀子!你把我戳下了,这牛我们今天就不赶了!

戳刀子就戳刀子!白玛扎西从马上跳下来,走过来。尕干果村的牧民拦住他,七嘴八舌地说,做啥呢,扎西,要耍英雄吗?羞不羞!杨朗木久偷羊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帮着他说话,他给你啥好处了,你这么护着他?

白玛扎西说,杨朗木久给我个屁的好处。我是看着他们赶卓玛草的牛不公道,心里不来!①

赶牛不公道,那偷羊就公道吗?你袒护偷牛的,那以后牛场的人都互相偷牛,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就公道了?你的心里就来了?!把你的牛偷过,你的心里就来了?!不要管,这事你不要管。偷下牛羊的贼就是要惩治呢!

在众人劝说下,白玛扎西终于退让了。他自我解嘲地说,好,不管了,我不管了,你们尕干果的人就欺负一个老婆子吧!就不怕老天爷打雷把你们炸死吗?

有人说,大冬天啊里的雷呀,你不是说梦话吧……

众人大笑起来。

调解委员赶着牛往东走了两天,从措美峰东边很远的一个山口翻过迭山,然后走尖尼沟,翻过尖尼梁,回到了尕干果村。他们休息两天,把牛赶到县城卖了,然后召集调解委员会议,把丢羊的和偷羊的人叫来,按一赔二的价钱,当着大家的面给才让旺杰两份羊价。其余的三份,一份捐给寺院,两份上交村子,作为以后办公益事业的费用。拉麻焦押下的六万元中,扣除三份羊价和一天开调解会议的费用,再扣除几百元问讯时杨嘉措的罚款,剩下两万多元退回。做完这些事,班代次力代表调解委员会问双方,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吗?双方都说没啥说的。于是,双方在书记员写好的调解书上摁手印,一式四份,双方各执一份,自然村保留一份,行政村存档一份。调解书上还有一句话:自签字之日起,双方当事人不准反悔,若有反悔者,罚款一千元,再反悔再罚。

今年夏季的一天,我在松赞宫与几位藏族朋友喝大茶②,一位尼欠沟的男子对我讲了这个故事。听完故事,我非常惊讶问他,你们这里出了啥案子不报公安局?

他回答,不报。杀下人了都不报,私下解决呢。有村民调解委员会的叫委员会解决,没有的由寺管会管,佛爷出面调解呢。

我又问,那么你们的调解委员会有没有调解不成功的例子?

他说,有呢,有一年他们牧场里丢了六匹马,丢马人家的男子跟着马蹄印追到岷县一个回民居住的村子,看见马,打听出偷马贼的名字,但就是进不了门,要不回马来。偷马贼的亲戚多,把他赶出村子。他回来报告村民调解委员会,委员会的一帮老汉坐上车去了,发现马已经被卖掉了。他们想抓人,却被村民撵了出来,那村子人口多得很。这是调解委员会没本事,丢马的人啥都侦察好了,给他们汇报,他们解决不了嘛。最后,调解委员会用村里公共积累的钱赔给丢马的人,一比一赔了。

①(当地汉族方言)不高兴、不满意。

② 松潘茶,叶片大,梗粗,香味醇厚,色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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