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 生
盛夏有蚊,热浪淹没我。
拉上窗帘,打开空调,往浴间走去打开灯。拆开一个一次性牙刷,挤上牙膏:放水,水由凉变成微温。这个宾馆里的夜就像模像样地成立了。
我在广州的某个宾馆里过夜,与他直线距离不到一站路,丈量起来应该不会超过2000米,但我没有给他打电话,他始终不知道我来广州。
6月天气蒸闷,人人精力萎靡,我在凉硬的冷气中睡去,用被单裹紧了自己。我裹紧自己,努力睡,不睡,今天便不会过去,明天就不可能来临,而明天,明天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早上醒来时,已经九点半。退掉房间,匆忙走出大厦,招手叫一辆出租车,我说,请带我去最近的超市。
我身上,除了裙子口袋里的1000块钱,连背包都没有一个。如果没有此前的叙述,看起来我应该像是一个过得很幸福的女人,可能已经不再工作,在家专心做全职太太,早上很家常地去超市买菜,为这一天的生计兢兢业业,已经没有背包的习惯——这种想象让我觉得愉快,我很愿意装作幸福的样子,这城市非常善待我,我混迹于年长的妇女中间,推着一辆购物车,我慢慢地走,慢慢地选。在时新蔬菜菜市场那里,我买了一些碧绿碧绿的香菜,红得像个小心脏似的番茄,白与绿结合得娇艳欲滴的葱,转个弯,买姜与二十枚青白蛋壳的乌鸡蛋,再有,我要非常多的豆芽,甜面酱。
然后,去买最雪白的面粉,一小袋,五斤重,上面写着——“沈阳雪花面粉”,真喜欢北方人起的名字,天真又朴素,像场童话。
临出门,不忘记拿一瓶白猫洗洁精。
上午十点钟,我提着两个超市购物袋出现在2000米距离之内的某间单身公寓大厦,袋子有些重了,上电梯时不得不把它们放在地上。乌鸡蛋似乎有一枚开裂,番茄好像压扁了,甜面酱歪向右边,怕它流出来,我蹲身把它扶正。
那一刻,忽然觉得心头非常痛楚,像被一个针刺进去,针尾带的线,一牵一牵,引我雪雪呼痛。我不得不按了一楼的按钮。
电梯已经上了九楼,停顿片刻,我没有走出去。电梯不再给我机会,合上门,下降至一楼,门又开了。
我走出去,东西放在电梯里,我想我不再需要了,但是,慢,在走出去那一瞬间,我怎么忽然哭了?我哭了,回过头,电梯还余下一个小小缝隙,似乎一双眼睛在看着我,最后那一线光,马上就要消失了。如果我不上前去,它就要合上了。
我终于还是冲了过去,伸手挡住即将合上的电梯门,我走进去,重新上了九楼。提着袋子出电梯,向左走:对,那间门,我拿出了钥匙。房间还是老样子,窗帘都没有换过,鱼缸里的鱼都还在,沙发上蒙的布脏了,应该洗一洗了。走进厨房,有人喝过的牛奶盒还在,吸引了一只苍蝇在续写那早餐的余温,麦片从口袋里散落出来,散了一地,一只碗,没有洗,啤酒瓶子堆满一地。
我开始收拾这间厨房。先把冰箱清空,过期的食品扔掉,再把冰箱擦拭干净,把啤酒瓶,牛奶盒,连同那只终于被我捕获的苍蝇一起丢进垃圾箱。我跪在地上擦那些白色瓷砖,瓷砖极硬,极凉,布满灰尘,我狠狠擦拭那些瓷砖,带一点恨意的,带一点报复的,带很多很多坚持的——我必须顶住自己一点点,仅如芥菜种子那么一点点的意志,不去想过去。
再站起来,双膝由于弯曲过久而微微发红,有一处青了。不要紧。我揉揉自己,时间还早,十点三刻。我把手洗干净。走到客厅的沙发里,从茶几上抽出一根白沙,点燃。
其实并没有什么的,虽然这房间已经不再有我的任何痕迹,并没有什么的,我只是来看看而已。这世间不总有人相遇,但也不总有人别离,我知道命运待我已不薄,我们相遇了,我们分别了,我欣然接受这样的安排,我知道痴缠无用。
分开后,我离开这繁嚣都市,另一个人却没有离开。我开始有一点点恨他,因为他没离开,我的念头便一次次寻找原来的窝,探回去。我已经竭力控制自己了,我对自己说,不要,千万不要那样没骨气,可是我知道我的力气太小,分开以后,我没有把钥匙扔掉。
一支烟吸完,时间也恰好到了。我把手洗净,系上围裙,剪开那一袋面粉。我把面粉倒进盆里,兑进两杯水,兑进鸡蛋清。我揉搓着一团面粉,像揉搓着很多柔软的回忆。那些回忆,那些平凡的,细小的,只有自己才觉得宝贵的回忆,真的无法言说,说出来就俗了,就破7。我的心像那团面粉,回忆是什么形状,它便是什么形状,面粉有多柔嫩,心便有多柔嫩。面粉和好了,放在盆里醒着。砧板铺开,切一些葱与香菜的碎屑,葱那么新鲜,切得我眼泪横流。我捧起水洗脸,手上的汁液辣得脸生疼。我不得不离开厨房,站到阳台上去,在眼泪与阳光之间,我又想起那个人了。
那个人,他现在应该还是如常生活,他喝的牛奶牌子都未变,他吃过麦片还是不懂放好。他应该还是那样子吧,那样会爱,会被爱。只是,他不再会与我一起玩这爱的游戏,因为我们已经宣告了彼此的终结,我们的故事,在两年前就结束了,
一场爱恋的结束,一场盛放的萎谢,我们都是倔强的人,说话就要算话。
只是我,我不能停止想念,要我怎样才能停下来,在日里在夜里,在每一个微微静止的瞬间,要我怎样才能不去想广州城里这条路,这间屋,这扇门,这一个有些凌乱的厨房7想念牵着我,一步步寻回来。在这个六月的上午,我回来,也没有别的事,我只是想回来做一顿午饭而已,自己做给自己吃。
再回到厨房,把番茄和豆芽洗好,水煮开,红白二色在水里翻个身。把香油,葱花、香菜末混入它们中间,倒非常多的醋,盐一点点,味精一点点。好了。再把面粉拿出来,切成一个个小小的剂子。把它们压扁,用手一点点一点点地,压成极薄极薄的饼。
它们像一颗一颗的心,被压得窒息过去,趁它们回不过神的时候,锅浇热,倒入油,我开始烙我的饼,一张爱恨穿心,欲罢不能的饼。
饼在油里,吱的一声尖叫,死去了。身体起了暗花,渐渐成为黑色小斑纹,扣过来,另一面。饼不再痛了,放弃地摆平了身体,不肯饶过它,让它在油里煎,在火里滚,在爱与恨的交织中,完成最后的涅檠。
我一张一张烙着饼,大汗淋漓。从前有许多时候,他会过来问我,要不要吹吹风。他拿杂志给我扇风,那些他扇风用的杂志,还在吗?那些用杂志扇风的时光,都哪里去了呢7他此时应该正在公司的大厦里吃一只便当,一只微温的便当,没有营养,也没有感情。便当只是便当,便当永远不能与这些手制的饼相比。这是我唯一一点骄傲与自豪。
我去洗了澡。饼都烙好了。中午十二点,我坐在餐桌上吃一顿简单的午饭。一杯水,一盘薄饼,一碟甜醋豆芽,酱用碗盛好了。有一种吃法是,把豆芽与面酱卷进饼里。当然也可以分开吃。
我吃了很多。
还余下六张饼,我想把它们倒进垃圾箱。我收拾碗筷,对鱼缸里的鱼说,我要走了。鱼沉默不语,我泪如雨下。像我这样一个没有出息的女人,吃饱了,就开始哭,谁还会看得起我呢7
最终还是没有倒掉那些饼,以及那半碟甜醋豆芽。没关系,他回来看到这些,他不会怪我,他也许会把这些吃掉,如果他碰巧不想做晚饭的话。但我知道,他仍然不会再来找我。就像我现在,把钥匙放在他的家里,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断开了。
下午五点,我关上那扇门,离开那幢公寓,在2000米距离之内,我知道有一个男人正在回家的路上。不过,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