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编《论语》

2009-01-06 05:08林达祖
湖南文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专号论语文章

大约我结识邵洵美半年之后,他就邀我合编《论语》。

林语堂交托陶亢德编《论语》时,他几乎每期写一稿,总的题目是“我的话”,后来我把它编入《论语丛书》,分上下两册,由时代书局出版。邵洵美编《论语》时,他唱别调,写“你的话”,初时也每期一篇,往后逐渐松劲了,写一期,停两期,就数量上说,就远远不及林语堂之丰厚。后来邵洵美交我负责编《论语》,我想,前任既有“我的话”与“你的话”,则我就来一个“他的话”吧。我确实认认真真写了好几期。前阶段《论语》末期,第116期上就有我写的“他的话”,副题是“虚荣与标榜”。我的所有《论语》合订本,均在“文革”之乱中被毁,独该期尚存手边,所以是“有书为证”的。这里我要讲明所有《论语》上的“他的话”。当然实际就是我的话,而其中确实也有几篇真是“他”的话。这个实在就是邵洵美的话。洵美很乐于娓娓清谈,每看到中外书报若干精彩的作品,总是乐于向人转述。一天,他在外国杂志上见到一篇构想要发明一种能察觉人家说谎话的仪器,作者恨透了谎话给人上当受骗,要是能发明一种仪器,任何假话,一经鉴别,便能拆穿是说谎,岂不甚妙!原文写得讽刺幽默,洵美有条有理地向我作了介绍。第二天,我就据其所谈,写成了《测谎机》一文,大意是说,要发明一种备在身边的袖珍测谎机,凡有人向你讲述假话、谎话,包括吹牛和一切虚伪的恭维等话。藏在身边的测谎机便会“叮呤吟”作响。这样,有时听大会讲话,往往有可能全场“叮吟吟”响起来,这就会使讲话者,包括各级首长无可奈何地狼狈退出会场。文章发表,反应极好,为文补充以及另发妙论者四面八方寄来,令《论语》热闹了一阵。第116期“群言堂”就载有专稿一份,这是据此一例。

当时我原想长期把“他的话”写下去,可惜不久日军扩大侵华,风云大变,《论语》停刊,逼使我只得搁笔。虽然抗战胜利后,《论语》复刊,其中实际负责编辑时期最长的还是我,但己时过境迁,旧题就不想重写了。

有人说,《论语》中人是不问世事的逍遥派,也有说我们如竹林七贤之长日清谈,言不及义。其实这些批评都是不正确的。查逍遥而称派,这是“文革”中的新名词,“文革”既已全盘否定,则逍遥派这个名词也不容存在。而且我们是无党无派,即使逍遥,也绝非属何派系。至于阮籍等人相叙竹林,自古称“贤”,我们亦不能高攀。实事求是来说,《论语》也像一般报纸一样,凡国家社会发生了什么大事,我们《论语》报道不敢后于人,发抒意见也不敢后于人。可试举一二例来说:1937年“西安事变”发生,我们不仅及时报道了这个举世瞩目的大事,还广泛搜罗各报所漏载或视为无足轻重而实际事关重大的要闻予以披露和批评,就像当时在华清池附近的山野里发现了蒋介石被急急护送进城时,有人见到蒋此时赤了脚,三四十年之后确有所谓“赤脚医生”,但毕竟至今还未听说过有“赤脚元首”。当时工作人员急于事功,没有把蒋穿戴整齐进城,这应是极大的失误,可惜大家对此都忽略了,而我们《论语》却对此有所披露。《论语》编辑部也印发了《西安半月记》和《西安事变回忆录》,邵洵美还认真写了《西安半月记读后感》。我们《论语》对此种大事着实热闹了一番,谁说我们“不问世事”?

那时上海还发生过一次舞女大打社会局的闹剧,我就在这期写第二篇短评,副题是“衣食睡行”,其中说:再说前次舞女打闹社会局,治安机关不究真相,竟把燕燕莺莺移送特别法庭审讯,幸特别法庭庭长深具慧眼,知舞女闯祸,事与戡乱无关,不予置理……事发之后,闻潘公展、吴开先诸先生在计议舞女出路者,咸以遣嫁为首要办法,为她们解决睡的问题,这才摸正了门路;视她们为叛党革命,那是视小猫为老虎,真不免贻笑方家了。

凡此,可见《论语》中人,虽无权无势无位,但很关心世事,不是不问世事;我们乐于清谈,而力求言必中的,决非言不及义。许多年来,我和邵洵美一直合作得很好。在编辑观点上,我们是长期一致的。

邵洵美死后,我尝作七律悼诗一首,中间两联是“深宵漫话疑如昨,昔日闲情渺若烟。访旧惊呼半为鬼,停杯静待再开筵。”上联是记实情,下联是写感想。我有很长一段时期,每天在邵家清谈到深更半夜,有时谈得起劲,甚至谈了个通宵。带着朦胧的睡眼回到住处,人家往往以为我在通宵狂赌,岂知我们却在静雅地“细声漫话到天明”。在那里,当然上下古今会无所不谈,但有关《论语》的编辑业务也必然是谈话内容之一端。邵洵美慷慨潇洒,对一般世俗之成败得失,视之淡然,千金散尽,更毫不在乎,独对《论语》之一稿一句,十分认真。所以有关《论语》编辑业务,是我们永远谈不完的问题。

后阶段《论语》,我们从如何发动作者写出好文章,推动《论语》销售考虑,先后出过好几次“专号”。其中有“吃的专号”、“睡的专号”、“癖好专号”等等。这些专号题目的选定与如何征稿等等问题,都是我们在邵洵美房间里,深更半夜中商量出来的。一天,我们偶尔谈起“人心不同如其面”,各人有各人的性格与爱好。有些人常年不肯沐浴,令人不敢与之接近;有人有洁癖,也会使人难与共处。在随便聊天之中,我忽而对洵美说,我们《论语》来一个“癖好专号”吧,要是请老作家把各自的癖好写出来,必能引起广大读者的爱赏。洵美听了,大为赞成。当即要我写好一个“征文启”,要列举各种癖好,以助大家文思。第二天我把江上风起草的征文启补充后交卷。邵洵美和我对这篇征文启确实花费了很多脑汁,经历了好几个黄昏,一再修改和增补。洋洋大观,宁滥毋缺。这个专号出版,销路奇佳。再版了几千份,报摊上还嫌不够应付,此外“吃的专号”、“睡的专号”,出版之后,都出现一“洛阳纸贵”的盛况,各报摊畅销一空。

邵洵美于抗战胜利之后,在杨树浦恢复了时代印刷厂,后来《论语》复刊,编辑部就设在厂里。厂门口又挂起时代书局的招牌,我的工作证上就是时代书局编辑。名义上三个机构,实际是一家。印刷业务不甚兴旺,书局出版书籍不多,独有《论语》赚钱,有段时期,是一本《论语》养活了三块招牌。

为什么《论语》一贯畅销,历久不衰?就其生命之长久来说,创刊于1932年9月,至1949年5月才告结束。虽其间有抗战八年之停顿,然在旧中国一本刊物历时有如此之长者,亦未之前闻。这是什么原因,值得研究。若说《论语》中的文章好,我们不能否认,因为《论语》第3期曾载有《论语社同人戒条》凡十条,其中最后的第十条是:“不说自己的文章不好。”但我们不是说自己的文章最好,也不是说人家的文章不好。所以同时期有些刊物的文章应该说也是很好的,或者说比我们更好,但它们不能畅销,不能历久?原因何在?可能其中有各种因素,不止一端,但《论语社同人戒条》之第四条:“不拿别人的钱,不说他人的话。”第四条下还有括弧(不为任何方面做津贴的宣传,但可做义务的宣传,甚至反宣传)。这在经济上能立于不败之地,更何况邵洵美自己热心于《论语》的编辑出版,他和论语社同人难舍难分。

《论语》的老朋友章克标曾有《闲话<论语>半月刊》一文载香港《读者良友》,他说“因为《论语》在经济上可以自立,所以也能始终保持它自己独立的立场观点,不依傍任何政治背景,邵洵美也不想任何地方去为官作宰,只想办好出版事业,虽然他只不过是一个失败了的出版业者,但在《论语》这个刊物来说,却还是可以算成功的。”

在旧中国,有不少杂志是有其某派某系的政治背景的。这些杂志就往往因某派某系之盛衰兴亡而随之忽焉以兴、忽焉以亡。依附一定的背景与依靠一定的津贴而存在的杂志,其生命力很难持久的;而专靠人家津贴,专为人家讲话的文章,即使辞藻美好,亦很难使广大读者出钱购阅,销路是很难扩大的。

《论语》文章是作者凭自己的兴趣来发言,尽管是自己的缺点与错误,也老老实实讲出来,这样,读者看来有亲切感。

还有,我们从来不登自己穷奢极欲而劝人吃苦,自己无恶不作而劝人为善的文章。所以《论语》常年畅销,历久不衰。

提到所谓《论语》文章,哪篇可作为楷模呢?我想,这倒也很难说。写到这里,正巧老友章克标寄来他的散文《天意怜幽草》其中一篇“面子”。他先引用一句俗语“死要面子活受罪”。然后说,“这是旧社会通行的一句俏皮话,时代变了,社会事情也跟着变,目前新社会里这种死要面子的事少了,代之而起的乃是相反的那种不要面子的事情,却比较多了。”他以报刊上常见的新闻报道为例说明只要发财、不要面子的风气之盛。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说,“看来死要面子活受罪,打肿脸皮充胖子,当然不必提倡,但一个人的面子还是应该爱护保重为好。”这也是篇佳作。使人读之,忍俊不禁。

章克标原是《论语》的老作家,其文章之妙,往往是言在意外,语有分寸。说自己的不灵清,还有大会大不灵清,小组小不灵清之分何等细致,何等确切!他从1932年《论语》创刊号起,断断续续,一直到1949年《论语》结束为止。为《论语》写稿者,今天算来,真是寥若晨星,而有始有终,与邵洵美往来从未间断并至今还健在者,章克标一人而已。《论语》编者自林语堂起,陶亢德、郁达夫、邵洵美、李青崖等,均已作古,至今尚在人间者,亦仅我林达祖一人而已。

邵洵美出版刊物甚多,独《论语》历时最久,销路最广。他对《论语》之畅销不衰,引为快事。他常常对我说,我们《论语》全凭独立生存,拒受任何方面的津贴,不拿人家一分钱,在这一点上,我们《论语》编者可以昂然而言:俯仰无愧!

我在1986年写过~一篇《我编<论语>的几点回忆》,其中最后一篇说:“《论语》是在一定的历史时期中创刊、成长、结束。”现在我们大家在讲实事求是了,从历史的观点来看,编辑《论语》的功过也非片言可作定论。此时我不赞成动辄以“功”、“过”这种吓势势的词汇来论人。《论语》的出世,原是大家谈白相谈出来的。据章克标在《闲话<论语>半月刊》中说,大家在邵洵美家客厅里闲谈,讲起要出一本刊物来消消闲,发发牢骚,解解闷气,好在邵洵美开着时代书店可以发行出去,推销没有困难。就这样,大家合作,《论语》创刊了。可见当时谁都没有想从中建功,也不想从中闯祸,所以根本谈不上功过。现在我认为邵洵美所讲的《论语》拒受任何方面的津贴,不拿人家一分钱,编者可以俯仰无愧,这是合乎情理的自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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