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人(短篇小说)

2009-01-06 05:08邵洵美
湖南文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罗先生南洋文学家

邵洵美

他真是绍兴人!他满脸是大花雕的色彩,是一种深黄与深红的混合质,他的两只眼睛张开的时候,是两只三角,闭拢的时候,是两个“人”字,他的鼻子比一般苏州人则高,比一般广东人则低:两笔胡须,好像真是拿墨来画在他上唇的左右的,看他虽然一壁说话,一壁时常把右手来捋着,但胡须的地位却一些不见有什么变动。总之,我们一站到他的边上,我们便好像已到了绍兴。我们得以看见一条条烂泥浆和着大石块塑成的不满七八尺开阔的大街,两旁是钱庄、酒家、旱烟店、咸鱼摊。

讲到他的家世,在他绍兴的本村里据说也算是个名族,其实这名族的头衔,还是他自己给自己的。他的祖父是拆字的,他父亲小时候便坐在拆字摊的半边由他的祖父教读,二十一岁考取了个秀才,而考举人却连着几次落第,幸得了一个意外的机会,躜进了县里,从一个录事起守了十多年,竟擢升为刑名师爷。那时他还不过九岁,但是在这种的祖系上生出来的孩子,是决不会笨得像牛一般的,因此在十一岁的那年便已能做了文章骂他自己的老子了。十九岁也考取了秀才;害得他父亲天天至少要说几十遍“后生可畏”,现在他也四十岁左右年纪了。在这二十年中,他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死了,他结了婚,生了两个儿子,五个女儿,在这二十年中,出现了武昌起义,清帝退位,洪宪立国,总统贿选,南京建都等等历史上的大事;在这二十年中,成功了女子解放缠脚,剪掉头发,脱去小马甲,做检察厅长,当选立法委员等等伟业:在这二十年中,他去过了一次日本,做过了几篇小说,翻译过了几本散文,教过了几年书,未了是被他的许多门下尊为中国的第一等文学家。

真是不容易,有像他一般多的门下,少说则一千左右,多说则半万出头,有这许多的门下,便是说,他的著作,便有这许多的读者,也便是说,他的书籍便有这许多的销路。有这许多的销路,他还不是第一等的文学家吗?

文学家是要做文章的,他今天一早起来便做文章:他要做一篇给自己编辑的月刊,他要做一篇给自己编辑的周刊,他要做一篇骂回某君批评他的文章,他还要译一些日本人的研究俄罗斯的文学的文章。

中饭由他的老婆安排在桌上了,他做了半天文章,他做了半天的文学家,腰都痛了:天又冷,手指似乎冰结住了,和筷子一般的硬了,和笔杆一般的硬了。

在热水里洗了个脸,浑身舒服了,朝南居中坐了,便独自先喝了几杯大花雕。他的老婆儿子女儿便照常一般侍候在他的两旁。他说钱是他挣来的,因此饭也应当他先吃;他说,这是鼓励他的儿子女儿去挣钱的好法子。

吃好了饭他又要做文章了,旱烟管早由他的老婆装好了搁在椅旁,他便用三个指头捻了起来,划了根火柴,插在烟上,把烟筒头转向下面,抽了几口,便点荧了。他便半阖了眼睛,一壁重重地抽着烟,一壁便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一半烟从鼻管里爬了出来,一半烟便进了他的脑子里变成等忽要做的文章。

一筒完了,又装上一筒,第二筒完了,又装上第三筒,第三筒完了,他便把烟管搁在原来的椅旁。正想坐下去将脑子里方才旱烟变成的文章写上纸去,却隐约听见有一个男性的上海口音在后门口和他的老婆在答话。

“你在和谁讲话?”一种隔开了几重板壁都昕得见的他的绍兴口音便在这间房里的冷空气中爆裂了起来。

“是一位姓宗的,说是你的学生,来看你的。…那么请他进来呢。”他知道这下半天文章是做不成了。

进来的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件上青色的学生装,不戴帽子,头发梳得极光,齐着发根以下便是个淡黄的脸,眉毛并不浓,显然不是个强者。

“罗先生,我们好多年不曾会见了。”

“你……”

“大概你已不认识我了吧,罗先生?你以前在cK中学曾教过我国文的。我便是那个作文惯常不及格的宗钦武。”“不错,我还认识。你不是不等毕业便离开了cK中学的吗?不是听说你到南洋去做生意的n-57”

“是的,但是我到了南洋不到一个月便回来的。”

“为什么不到一个月便回来了呢?”

“叫我怎么能住下去呢,一个熟人也没有,我父亲不知听了什么人的话,说是到南洋去种橡皮树是不要本钱的,而赚起钱却一天就有几百万。”

“真有这种事情吗?”我们的罗先生以前也曾听见过这种橡皮树能发大财的传说,他自己也曾有一次想去飘过洋,但他又怕死在南洋不得回来。他听了他的学生这样的话,顿时觉得他边上是站着一个数千万的富翁,但同时为了要保持自己做先生的尊严,于是便喊出了上面这句似乎是赞叹的问句。“哪里真有这种事情!种橡皮树便得要买种子,买了种子便得要雇了人去种,种了便得要请化验师去制造,制造便得要开厂,开厂便得要办机器……要不是有个几百几千万本钱不是去发疯吗?”

“噢……”罗先生觉得似乎失掉些什么东西,叹出一口很长的气。

“我不是早些回来了好么?”

“回来了怎样呢?”

“回来以后吗?真有趣。先生,你往日在课堂里不是时常骂我做出来的文章不通吗?”

“这……个,哈哈,是过去的事情。”罗先生似乎很不好意思。

“我自己也知道我的文章实在不通,也为了这个,我才觉得我从南洋回来以后的种种事情有趣。先生,我不妨害你的工作吧?”

“不,不。”他很想听他所说的那件有趣事情,那件似乎和他说他文章不通有些关系的有趣的事情。

“这已是五六年以前的事情了。我从南洋上了一只英国邮船,隔了几天便到了上海。那天不晓得是什么博士带了文凭回国,岸上早有不少人等着欢迎他。也许是我的幸运吧,有一个似乎是招待员般的人跑上船来和我握了几握手说:

‘先生,今天天气很好。先生,你尊姓?你也是和陆博士同船回来的吧?

‘我答了个是,并说了我的姓名,我想我既然坐着这只船,那么说是和那位所谓陆博士者同船回来自无冒认的地方。

‘陆博士在哪里呢?

‘不知道,怕是在楼上一层吧。我记得三等舱中的人一个也不姓陆。

‘谢谢你,那么,陈先生,今天晚上大东旅社的欢迎会,请你务必要赏光的吓。他说着便走去,我便也叫了挑夫把我的行李拿上岸。我在一路回家的车上,忽然发生了一种好奇心,我决定晚上到大东去瞻仰瞻仰这位陆博士者究竟是何许人。”

“你真的去的吗?”罗先生觉得在这里有插一句话的必要。

“真的去的。”

“那么,这陆博士是谁呢?”

“是一个戴眼镜的瘦子,假使不是这般人一声声地叫着他‘陆博士我简直要指他是在冒充昵?”

“以后怎样呢?”

“仍是那个在船上碰见的人过来招呼,他领我到离那陆博士的座位不远的一个椅子给我坐下。隔了一忽,菜便一样一样上来了。坐在我边上的,是一个戴黑玳瑁边眼镜的长方脸,鼻子很高,当他不说话的时候,嘴似乎有些瘪;皮肤是白极了,自得几乎像个少女……”

“你问了他姓什么没有?”

“问了的。”

“是不是姓祁?”

“是的,先生,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怎么会不认识他呢?他也是我的学生。”

“他是个英国留学生吓。”钦武以为罗先生不配

做那姓祁的先生似地说。

“但他终究是我的学生。”

“他是一个极有名的诗人吓。”钦武还有些不相信。

“什么,诗人便不能做我的学生吗?”罗先生似乎觉察了钦武对他的怀疑而忿忿地说。

“不……不过好像他说,他一向在美国念书的,后来又到英国。”

“但他没有到美国以前,是我的学生吓。你怎么会知道得这般详细呢?”

“他不是坐在我的边上吗。我们便认识了。他对我说姓祁,他叫士慕,他是个诗人,他是个大学教授;他在编一个文艺刊物。当我们分别的时候,他又叫我写些文章给他的刊物。先生,这不是有趣吗,他要我写文章?”

“你写了没有?”“我为什么不写呢?先生,你知道,当我在无论什么刊物看到了别人的名字是多么羡慕吓!现在既然他给我个机会,我又怎愿放弃呢?先生,你不是以前说我的文章不通吗?真有趣,那姓祁的却欢迎得很。他说我写南洋生活写得好极了,他说我的文章充满了异国情调,他说我的句子有的很难使人看懂,他说这是我受了拉丁文的影响的缘故……”

“你读过拉丁文的?”

“我何曾读过呢?要不是他那样说,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有所谓拉丁文这样东西呢。”

“以后怎样呢?”

“以后我便时常写了文章寄给他,他便一篇篇地为我登出来。先生,你没有见到过我的文章吗?那署名重文的便是我。”

罗先生猛然记起,在那祁士慕编辑的刊物上,的确时常有个署名重文的做着许多关于南洋生活的文章。

“重文便是你吗?万想不到是你,那你的文章进步得多了。”

“先生,你也觉得我的文章是进步了吗?那真奇怪了。我离了CK中学又没有读过书,叫我怎样会进步呢?先生,最有趣的是现在竟然也有人称我做文学家呢!

先生你没有看见吗?最近一本近代文艺史里,我的名字竟和先生的名字同时提起呢。我看了觉得说不出的愧惭,觉得我实在是在干着欺骗的勾当,我已犯了极大的罪恶,我亵渎了先生了,我今天到这里来便是来和先生赔罪的……”

罗先生听到这里,浑身渐渐地热起来,眼前似乎起了一层雾,只觉得有个极大的鄙屑他而在取笑他的脸在前面动摇,耳旁是高高低低的声浪,头也晕了。在朦胧中他觉得自己站起身来送着他的学生出去。

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只见他上半天做的文章已撕碎了掷了一地,他以前创作与翻译的书上都涂满了墨杠子,恨恨地自己敲着胸脯喊道:

“我要忏悔……”

半个月以后报纸上登着罗先生的新作的广告。那广告文中写着:

“罗先生是绍兴人……”

选自1928年《狮吼》复活号半月刊第12期,署笔名“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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