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几个字

2009-01-05 07:58张大春
中外书摘 2009年12期
关键词:筋斗云子罕万兆

张大春

恒河沙数

七岁的儿子数学考了六十九分,他说:“你以前不是都考零分的吗?”我说你不能跟我比。能比,还是不能比呢?这是一个比哈姆雷特的天问还难以作答的问题。我自己学习数学的兴趣完全被打消掉的那个情境至今历历在目。小学二年级的一次月考,我的数学考了八十六分。当时全班考一百分的占了一多半,我被老师特别叫进办公室,站在混和着酸梅味儿的油墨纸张旁边给敲了十四下手心。老师的理由很简单:不应该错的都错了,全是粗心的缘故,为了记取教训而挨几下。所以一百减去八十六等于十四、一百减去十四等于八十六,这是我用膝盖反射都会作答的一个题目。

我要不要为了让孩子记取粗心的教训而给他来上三十一下手心呢?To be or not to be?我猜想一阵疼痛并不能讨回几分细心的——起码我自己到现在还是经常丢三落四,而四十多年前挨了打之后能记得的顶多是老师办公室里弥漫着酸梅一般的油墨味儿。我能做的只是小心地问一声:

“考这个分数会不会让你对数学没兴趣了?”

“不会啊!”他说。

“为什么?”

“我还想知道什么数字最大,比一万还大。”

“十万就比万大了,你不是学过吗?个、十、百、千、万、十万——”

“再大呢?”

“十万、百万、千万,一样进位进上去。”

“再大呢?”

“万万更大。万万不好说,就说成‘亿,从前中国老古人叫‘大万、‘巨万,都是这个意思,一万个一万就上亿了,亿是万的一万倍。”

“比亿再大呢?还有吗?”

“十亿、百亿、千亿、万亿,到了万亿就换另一个字,叫‘兆。”

他一寸一寸地放宽两只手臂,瞪大的眼睛,似乎是跟自己说:“还有比兆大的吗?十兆、百兆、千兆、万兆,那万兆有没有换另一个字?”

“‘万兆就叫‘京了。”我其实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我只知道我的父亲在我小时候是这么教的,我甚至依稀记得,亿以上的数字就有“十进制”、“万进位”甚至“亿进位”等不同的说法。究竟“亿”是“十万”还是“万万”,“兆”是“万亿”还是“亿亿”,“京”是“万兆”、“亿兆”还是“兆兆”,我根本不能分辨。但是儿子似乎无暇细究,他只对更大的数字的“名称”有兴趣。

“那再大呢?”

我的答案也是我父亲在四十多年前给的答案:“那就是‘恒河沙数了。”

过了几天,我侧耳听见这一堂数学课的延伸成果,我不算满意,但是至少孩子忘记了六十九或一百这样的小数字——儿子跟他五岁的妹妹说:“有一个叫做印度的国家里面有一条很长很长的河,叫恒河。恒河里究竟有几颗沙子呢?你数也数不清,是不可能数得清的,就说是‘恒河沙数,就是很大很大的意思,懂吗?”

这个妹妹在几分钟以后就会应用了,在游戏之中发生争执的时候,她跟哥哥说:“我会一脚把你踢到恒河沙数去!”

幸福

“幸”“福”二字连用,恐怕是宋代以后的事,而且连用起来的意义,也远非近世对于愉悦、舒适、如意的生活或境遇的描述。最早使用“幸福”,应该是把“幸”字当“祈望”、“盼想”的动词,所以《新唐书·卷一百八十一》说到唐宪宗迎佛骨于凤翔,奉纳于宫中,韩愈写《谏迎佛骨表》,皇帝气得差一点贬死韩愈,可是尽管祈福如此虔诚的皇帝也未能安享天年。史家说:“幸福而祸,无亦左乎!”意思就是,求福而得祸,实在是大大地悖拗人意呀!

倘若“幸福”二字的连用,能还原成将“幸”字当做动词,应该会给那些终日自觉不幸福或是不够幸福的人一种比较踏实的感觉。道理很简单:“幸福”不是一个已完成的状态,是一个渴望的过程——而且往往不会实现。

这一个例子来自七岁的张容。首先要说的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幸福可言。他的妹妹总是抢他的玩具、扰他的游戏,他的妈妈总是订定很多规矩,他的爸爸则往往因为神智受到外星人遥控而忽然发脾气。他于是肯定地说:“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我趁外星人一时疏忽而自行脱困以后。问他:“要怎样你才会觉得幸福呢?”

这一问让他犹豫了很久。

“有一个阿拉丁神灯就很不错了。”他说,“擦擦灯。叫那个灯神帮我去上课,我就一直一直待在家里一直一直玩,等他回来,再把学到的东西教给我。这样就很幸福了。”

“不上学很幸福吗?”我说。

他想了想,摇摇头,又说:“那神灯换成孙悟空好了。”

我点点头:“孙悟空有七十二变,对小孩子来说很够用了。”

“我只要筋斗云就好。”张容说。

“只要筋斗云就幸福了吗?为什么?”

“筋斗云跳上去一下子就到学校了,路上不会塞车。”

“上学不会塞车就幸福了吗?”

“早上睡觉可以一直睡,睡饱了慢慢吃早饭,吃到上第一节课前再出门都来得及,都不会迟到。如果早一点到学校。还可以先抄联络簿,就可以开始写功课了。”

“你们是一大早写功课吗?”

“一大早抄了联络簿就知道功课啦。”

“那我觉得还是让阿拉丁神灯帮你上学比较幸福。”

张容又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有筋斗云比较幸福。因为他喜欢有同学在一起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段毫无深刻意义的对话,也因之必须严肃地提醒办学校、搞教育的人通通弄清楚这一点:你们的教材、作业和教学通通不能提供孩子们幸福的祈望和盼想,能够让他们感觉幸福的诱因,可能只有三个字:“小朋友”。这是惟一不经由校方提供的资源,也是真正幸福的载体。你们身为师长的要随时谨记这一点!水

孩子们说话常给人一种两极的错觉。无动于衷者往往不求甚解,率尔放过。以为孩子不过就是成天练着说些废话的小动物;大惊小怪者则铺张扬厉,惊为天人,总要夸言孩子纯净的心灵饱含丰富智慧、超越成人。

我观察了几年,发现孩子的废话总是插入哲学思考的钥匙,任它插在那儿锈死,它也不过装饰了一个“通往智慧的甬道曾经存在过”的假象而已。张容对我说:“我发现一件事:我们吃的每一口东西都是惟一的一口,因为下一口跟这一口就是不一样的,一定不一样,每一口都不一样。”

妹妹不能让哥哥专有任何一个发现,立刻抢着说:“另外一口就是另外一口,这个我知道,吃饭就是从一口吃到另外一口,再吃到另外一口。”

我忽然觉得这不是废话。

我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比喻——没有两口饭是一样的,就像没有两颗石子儿是一样的、没有两朵花儿是一样的、没有两个人是一样的。”我跟孩子们打了一个比喻,“站在一条流动的溪水里,溪水从你脚下流过,随时都有水经过你的身边,可是却从来没有任何两滴水是一样的。”我没提莱布尼兹,或者他那句名言:“没有两滴水是一样的。”我说的是孔夫子。

《论语·子罕》中一条著名的警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章句家们无不以为这是孔夫子感叹“岁月不居、往而不复”。但是,如果从本篇整体内容上看——《子罕》恰恰是一个大致围绕着孔夫子个人打转的篇章,包括他的人格、个性、抱负、成就、自许和感慨——较诸他篇,《子罕》也出现了更多的“我”、“吾”。“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当然有感叹时光一去不复回的意思,但是更多的恐怕是一切消逝之物。这个感叹,不徒然是个人年华老去,壮心未酬等等,还是孔夫子个人生命情调的体现:无所依、无所住、无所固、无所求。

这是我称之为“子罕精神”的一个面向:“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如此,“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也是如此,“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乃至“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无非如此——这样的一个从“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孔子很少谈利,只钻研天命或仁的问题)开其端、揭示其面目的篇章,又是如此直接地指向老子了:“上善若水”。

上善,一个至高的境界。澄澈、不拘、周流不住、容有巨力、清涤一切,以及,从最细小的个别分子上说;上善的质量之一——我们终于回到莱布尼兹了:“没有两滴水是一样的!”

最后,我把“不同的两滴水”倒进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也不知道谁溶解了谁。“‘消逝这件事,让我们体会事物本质的不同,就像水一样。”说到这里,我发现爱忧虑的张容眉头皱了起来,他一定在担心着“逝去的水”这句话。我赶紧跟他说:“地球上的水的总量从来没有更多、也没有更少过,永远就是那么多。干净的水,被我们喝过、用过,流到沟里、河里、海里,蒸发成云、下成雨,又让我们喝了。一滴水,被孔夫子喝过、尿出来;拿破仑又喝了、又尿出来;爷爷也喝了、也尿出来了——”

张容很担心地问我:“那爷爷的尿我喝过吗?”

妹妹却高兴地问:“那我的尿哥哥喝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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