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旭华
“咔嚓”一声,那条长长的发辫在美美的哭声里,在一把锋利的剪刀下,带着悠长无助的叹息,被一个买头发的小贩塞到他污渍斑斑的手袋里。倘若头发也是一条生命,此刻,那无数根朝气蓬勃的长发被残忍地剥离,你会看到它血淋淋的伤口,听到它在骨折断裂、疼痛里的哀嚎。
这是怎样的一条发辫啊,乌黑、光亮,那浓密的发丝垂泄如瀑,丝质如绸缎般柔软滑润暗香袅袅,如果把它捧在手里,就犹如在夜空下掬起一把月光般的意趣,它留有十二季春风的指纹,如果把它看作枝头,那么,阳光犹如鸟儿般在这里停留而折射出迷人的色彩。它松散时,洒脱如柳枝荡漾,绾在头顶时像花儿开放。如果把它扎成两个羊角辫,它又是那么玲珑乖巧。这条发辫几乎是美美身高的二分之一,它是美美仅有的美丽和骄傲。“好漂亮的头发啊!”每个人见了都这么惊呼。除了这美丽的发辫,她还有什么呢?没有!她没有漂亮的衣服,没有漂亮的鞋子,没有漂亮的书包。她没有家,没有房子,没有爸爸,我是说她爸爸不和她住在一起,她爸爸是个疯子,不过,你千万不要当着美美这样说。那年,她妈妈带着她离开了爸爸,到这个小城里探头探脑的生存。
一个人,是不能主宰自己的童年的,每个人的父母之间都存在着差别,贫与富、尊与卑、疾病与健康,这些命中注定的巧合,幸与不幸就如此降临。这不是我这个弱智、庸困的女人所理论的,但是,每个人好像都从不抱恨自己的身世,这血脉里注定的基因,这些永远也解不透的生命密码,它们执着地坚守骨子里的忠诚和热爱,就像是种子依恋着大地,万物缠绕着阳光。美美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父亲是个疯子,母亲是个平凡的妇人,这是她不可选择的。但是美美可以主宰自己的头发的,是长是短,是扎个羊角还是马尾,还是蘑菇式或是孔雀开屏。这是个斑斓的季节,青荷碧透,红莲娉婷,蝉声一片。而美美的妈妈却面如阴云,心中愁绪百结。放暑假了,各种补习班如火如荼,谁不希望自己的宝贝成龙成风,美美说,她也要去补习外语。她妈妈打工微薄的收入,是不能满足这个奢侈的开销,于是,她妈妈迟疑不决的目光就落在美美的发辫上,那泛着潋潋柔波的长头发,从来都没有被利器伤害过一次,现在,不得已要忍受切割之痛了!于是,美美被摁在椅子上,她主宰头发的权利也被那把黑色的长剪刀剥夺了,“我的头发,我的头发!”这哭声虽然响亮但它毫无力量。那簌簌的泪水既不能改变命运的走向,又不能淹没贫穷和不幸,无数根丝质的长头发带着少年浓酽馥郁的芳香,带着一种诀别的悲壮纷纷倒落下去。真的,除了她美丽的头发,她没有什么可骄傲的,她一点也不漂亮,皮肤很黑,眼睛也不美丽,尤其是她的嘴巴很大,说话的嗓音很粗,带着乡野的气味。那天,我在医院的大厅遇到她就没认出她,她的长长的发辫没了,像个男孩的脑袋。我第一次注意她,也是因为她的辫,她帮她妈妈扫地,她的头发分成四股,编成一条马尾辫,扎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在她的背后,像跳着舞的鸢尾花,“她的头发真漂亮!”那是她妈妈经过曲折的途径才找到一个临时保洁员的工作。她们没有钱租房子,就住在洗手间一个放杂物的小屋里,美美经常借着走廊的灯光作功课。那天我无意中看到了她的功课她的日记,我记住了:“下午放学了,天空一下就变黑了,同学们都被接走了,要下雨了,我远远地看见我爸爸又在街口游荡,他又来找我们了,我的长头发没了,他没有认出我来,一声霹雳,接着滂沱大雨倾盆而泻,妈妈不让我带爸爸回我们住的这儿,爸爸一定被雨淋了,好可怜的爸爸……”我的心被什么蜇了一下,我敢判断,这是一个聪灵的孩子。
这个繁复的世界自有它的不公平之处,自有它的温暖和冷酷,在繁华的夹缝一片潮湿的地方,滋生着一种命运的苔藓,弥散着苦蕨的气味。我经常在想,为什么父母所酿制的原罪就那么顺理成章毫无附加条件的强加给一个孩子,看来这就是人类自然不可违拗的法规,这就是人性里潜藏的惨绝,如果这样,就不该让他来到这个世界承受命运的不幸。这不可改变的潜规则里的疼痛、无助、沮丧,就像掉下的头发一样被这个世界忽略不计。这该是一个晴朗的天空,一个馥郁的季节,一个繁华美好的世界。
自从美美和她妈妈来到这个地方,她的疯子爸爸要走很远的路程来到这个小城在街上游荡,不过,你千万不要在美美面前说她的爸爸是什么疯子,我亲眼看见,那会引燃她的怒火和敌意。这个世界的剧目中,注定会有悲哀的角色,总会有人有事物来充当这种角色。美美那条美丽的独有的发辫丝毫不能改变什么。而有一天,又有一件不幸或者是幸运的事情来缠绕他们的命运,她妈妈被解雇了保洁工作,被别人取代。美美的命运又一次在她妈命运里跌落。我想她的那一条长长的发辫,不知游移到何处,或者它在一个华贵的少妇的头上,此时它会为美美而祈祷。
虽然,我曾对美美说,头发没了可以再长出来,可是,又要经历什么样的苍茫时空呢?也许,我注定也是一个悲哀的角色,我的目光我的心总也游离不出那些悲凉的事物,美美的眼泪、那个露宿街头的男人是不是美美的父亲、还有那个捡破烂的妇人是不是美美的妈妈,这些纠结着我烦乱的心绪,有一次,我看见一个捡破烂的老人在拔一堵废弃的墙上的铁钉,我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他也不帮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我经常一个人站在黑夜的边缘,幼稚又感性的想让这个世界只有美丽、正义、健康和微笑。
但我相信,天空有太阳,四季有春天,即使你是这个世界一个悲哀的角色不会改变,我相信,你自有你的韧性和坚强。美美的头发在慢慢地生长,就像是抽出的美丽的璎珞,在风中摇曳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