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萍
竹岙村几乎每人有绰号,除了呱呱落地的小孩。这些绰号,有的是依据这个人身体或言谈举止中的某种特征,比如“小眼睛”、“长颈鹿”、“长脚”、“叫天”(喉咙特响),有的则是根据名字谐音或跟名字相关的事物。“嘀铃铃,赵子林”,可想而知,“嘀铃铃”就是赵子林的绰号了。又比如把华夫叫作“华夫饼干”,把那个叫“陈相”的老人叫作“老丞相”,把姓刁的叫“刁德一”,还有部分绰号就取得比较缺德,根据自己的好恶或针对那人的缺点来取。如“鬼摇头”(这人很吝啬,鬼见了也摇头)“秋茄”(秋茄传种,意即这户人家唯一的男孩)、“烂眼”、“烂屎”。“烂屎”就是王小三的绰号。
王小三小学四年级开始就讨厌竹岙村,因为,那年,别人给他取了“烂屎”的绰号。他厌恶自己的绰号俗气,不洁。他爹是个剃头匠,他从小文文弱弱,不像其他男孩那么硬朗,于是有人就称他“烂屎阿三”(屎,方言里读作ou)。他常为此闷闷不乐。疼爱他的祖母安慰他:“名字越贱越好养,绰号越烂越发达。”
王小三的成绩还真好(绝不拉稀)。后来他进县里读中学。他们村考上寥寥的几个,大家事先约定,谁也不许在学校里喊绰号,否则,会被城里同学看轻的。王小三的防患意识更强烈,他提出,万一喊了就得重重地罚。一次,在走廊上,一位同学脱口“烂屎”两个字,随即捂住了嘴巴。旁边其实没人听见,王小三不依不饶,结果,几个人就把那个倒霉蛋的一大杯油豆腐烧肉(家里带的菜)给分食了,连冻结的汁汤都没留下,害那人吃了好几天淡饭。从此再也没人说漏过嘴,大家一本正经,似乎从来没有过绰号。可王小三周末一回这个村子,路上他小时的伙伴就叫“烂屎阿三放假了”。那些老辈的人则说:“剃头佬的儿子回来了?”这时候,王小三就像吞了几只苍蝇,又像踩了一脚烂屎,深感耻辱,渐渐的连家也很少回了,只在学校里用功。
王小三在观察,这个村里,什么人才不被叫绰号?唯有族里的长辈或外出闯荡后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人。于是,王小三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不被人家叫绰号。放寒假、暑假,他也想回家,可是,他忍住了,留在清静的宿舍里,翻翻书,睡睡觉,他认为时间长了,村里人会生疏了他的绰号。即使偶尔回村里一趟,也像鬼子进村,悄悄的,尽量避开村里人的视线,他真的担心有人突然冒出来,叫他“烂屎”。
王小三考了大学,又因成绩优异分配在城市里。在城里,没有人“烂屎烂屎”地叫他了,他像挣脱了一个什么麻烦那样,心里渐渐松弛起来。王小三把名字改成王小山。他有了女朋友,后又结了婚,他几乎没回过家乡。媳妇是很优雅很小资的城里女人,万一回村,路上有人不识相地叫出他的绰号,那可如何是好?王小山宁可让父母亲来城里看他,多住些日子,多塞点钱给他们。或者,他捎些城里的东西给父母,尽尽孝心,权当惦记。只是,他很想念那白发苍苍的祖母。祖母裹过小脚,走远门不方便,连村子也难得出。后来,王小山有了一定的职位,村里沾亲带故托他办事的人不少。喊他“叔”、“伯”或模仿城里人“王处”、“王局”的一路叫过来,没有人敢提起他的绰号。那低贱的绰号,彻底从他生活中,从人们的嘴里删掉了。
一晃真快,王小山退休了。门庭冷落起来。他出去,好多本来王局长王局短的人已改口称他“老王”。唯一的女儿又在国外,妻子去陪女儿了。这时他感到像是一场热热闹闹的戏散了场,只剩下他一个人。于是,晚上做梦常梦到他的村庄,梦到自己爬树从树上摔下来,梦到游到河心游不动,小伙伴一边起劲地喊他“烂屎”,一边奋力地把他拉回来。还梦到满头银发的祖母在喊他。特别是那天他无意中翻开书,眼睛恰好落在“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决定回竹岙村去待段日子。
退了休,专车已取消了。王小山乘上了大巴。好多年没乘大巴了,又挤又闹,汗味、烟味混杂。机耕路已经换成水泥公路。当初那是一条泥土路,夏天雨后赤脚走,就有泥浆从脚趾缝里冒出来,清凉而惬意。进了村,村里人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他。喊他“剃头佬的儿子”的那些人,早已没了;喊他“烂屎阿三”的儿时的玩伴,好多也已经卧病在床。年轻人大都不认识他,求他办过事的那些又毕恭毕敬地喊他叔叔伯伯或“王局长”。没有人叫他的绰号,他反而感到缺失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仿佛他不是本村人。他回到家里,一百多岁的祖母眼睛瞎了耳朵也背了。
“王局长回来了”有人喊,祖母无动于衷。“娘啊,三儿回来了。”剃头匠大声说。老太太面无表情,瞎眼冲着他眨巴。王小山鼻子一酸,好像家里的人不认他了。
“奶奶,我是烂屎阿三。”王小山走到祖母身边,贴在她耳朵边大声说。“阿三,是你吗?”老太太颤巍巍地用双手捧着王小山的脸颊抚摸着。“阿三,你太太平平老了。你终于忙完了。”老太太流出了两滴眼泪。
傍晚,王小山独自去散步。不知不觉出了村,来到一个空旷的晒场。小时候,他和小伙伴曾在晒场玩捉迷藏,钻进稻草剁扒出的洞里藏,他藏得很深,隐约能听到外边喊他“烂屎——,烂屎——”。晒场对面是一座陡峭的山,暮色笼罩着,山顶的夜空,一轮明月已抬出了脸,远远近近,点缀着几颗星星。这时,他干咳一声,是清嗓子。他环顾四周,无人,突然,他把双手框在嘴边,朝对面,敞开嗓门,喊了一声“烂屎阿三——”,山那边弹来回音。他张张嘴,好像在应那返回的“烂屎阿三”。他孩子般地笑起来。退休后,他第一次这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