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
查旦狠狠地掏出一把草,抬头看查旺。在呼啸的寒风中只能看到弟弟白色的背脊。查旺的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脸像倒扣的屎盆子澡深地埋在雪里,表明他还活着的是他胡抓乱刨的手一他的手已经插进深不可测的地下,不经意间猛地掏出一把草来。查旦看得出来,弟弟比自己还卖力,便叫了一声“查旺”。查旺很不情愿地拔出头来,吐掉嘴里的雪泥,憨憨而又狡黠地说:
“哥,我的手伸到女人的裤裆里去了。”
查旦看看身边比查旺少得多的草堆,羞愧地笑了笑:
“我也是。”
兄弟二人重新潜入雪中,天地间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头。
查旺所说的女人和查旦所想的不一样。是两个不同的女人。前年,他们兄弟随父亲查富汉驮货到城里的时候,在林家药材铺闻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气味。她是少老板的媳妇,就叫陈菊,才过门几天。她就站在兄弟二人的前面,穿着薄薄的松垮垮的上衣,可以看得见黑色的文胸和细嫩的肌肤。但最吸引人的是她身上的气味,跟马的气味有天壤之别,与药材味也不搭边。查旦说是檀香味,查旺说是玉兰花香,或许只是中草药的气味。查旦说我们说的都不对,是薰衣草的气息,那些草肯定是种在她身上的某个部位,而且是新鲜的草,枯萎了就不是这种气味了…一兄弟二人跟在父亲和马的身后,低声地争论了一个下午。查富汉喊了他们几次,他们竟然浑然不觉,因此知道兄弟二人是在想女人了。查旦向往的女人在前年夏天就跟着他的心来到了万丈塬,像影子一样附在查旦的身上,让他魂不守舍,他家仿佛从此就多了一个人。查旺劝查旦,林家药铺的老板娘是天鹅肉,我们都不能想了,要想女人得想别的。查旦说,没有别的女人,我就想她。查旦心里有了女人,查旺多少有几分嫉妒,觉得自己心里无论如何也得装一个。环顾左右,实在没有什么女人值得他日思夜想的,便勉强把三年前来过万丈塬的一个女记者悄悄塞进自己的心里,装得严严实实神神秘秘的,虽然连她的名字一时也想不起来,似乎姓王,也可能姓方,却使自己浑身充满了力气。查旺说不出那女记者有什么好,像说不出天上的月亮有多好一样,但在他所见过的女人中只有她能和陈菊势均力敌,把她安放在心里就觉得自己没有输给查旦,查旦有多充实他就有多充实。但兄弟二人都明白,他们心里装的都只是一个影子,连雪花都比她们实在,因此他们都想找一个实在的女人,过实实在在的日子。
“喂饱两匹马,就叫爹把我们的女人都买回来。”查旦说,“她们也该回来了。”
查旺说,好。又深深地吸了口气,猛地把头扎进雪里,像一条潜水的鱼,游向无边的大地深处。
大雪封山时节,草都藏到他妈的肚子里去了,查旦兄弟得像狗一样刨开雪,像挖掘金条一样,把草一根一根地掏出来。掏出来的当然是枯草,秋天还没结束这草就枯黄了,带着雪水,如果没有雪水,草就是干草。马宁愿吃干草,也不愿吃从镇里买回来的饲料。干草只是干了,但没有死,一到春天就会复活,因此它还有生命,那饲料就不同,没有一点草的气息,像死羊肉一样。
“哥,这次还喂不饱,就宰了两匹畜生。”
查旦笑了笑:“那你就等于杀了爹。”
查旺说,“我才不杀爹。”
查旦说:“看来我们一辈子也娶不上女人了。”
查旺说:“再不给我娶女人就让爹杀了我算了。”
兄弟二人掏的草像山一样高了,都堆放在手推板车上。查旦兴奋地说,这车草,可以喂饱一群马了。查旺也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另外两兄弟在冰天雪地里能一天找到那么多的草。
此时,兄弟二人看到一个人从山坡那边走过来,他们想知道这么寒冷的天气谁还出门。那人走近了,掀开沾满雪花的布帽,向他们打招呼:“你们找那么多的草干什么呀,草又不是金条。”
是韩老亨。查旺说,我家的马吃得多——它们吃的是草,拉出来的是金条就好了。韩老亨对查旺说,我刚从你家回来,你爹说,你们家的两匹马整天饿得团团转,它们都骂人了,骂你们兄弟是畜生咧。
韩老亨说话的时候是笑着说的,嘴唇上全是雪花,好像被雪堵住了嘴,吐出的话却一点也不干净。
查旦说,你家的来香就是一匹小母马,你要用一匹小母马换我家的两匹公马,韩老亨你才是畜生!
韩老亨突然生气了,你怎么能骂人?本来我对你爹已经松了口,可是你这一骂,就算拿十匹马来也换不走我家的来香,明年一开春,我就让她嫁给王九月!
查旦说,王九月是个短卵巴!
韩老亨说,嫁个太监也比你们兄弟强,连两匹马也喂不饱,你们还不如贺壮飞家的两头病骡子,我呸!
韩老亨走的时候还喋喋不休的,查旦张牙舞爪地对着他的背骂。查旺说,哥,别理他,我们继续找草,我们要找更多的草。傍晚,兄弟二人把更多的草运回马厩,那两匹马像看到了救命草一样,前腿飞翔起来,要突破栏栅扑向他们兄弟。兄弟二人来不及喂草,它们便怒发冲冠,长嘶不止,似乎是在骂娘,而且听得出,它们果然像韩老亨所说一直在骂娘。
查旺不满地说:“你们怎么能骂人?”
查富汉说:“你们要是喂不饱它们,它们要吃人了!”
“这一次,我让你们狗日的吃个够!”查旦说,“狗日的吃饱了,我们兄弟就有女人了。”
这两匹马吃草不像其它的马,它们不是啃,是风卷残云,用不到一个小时便将多得连马厩也放不下的草一扫而光,还要吞噬查富汉伸进去的手,把查富汉吓得跳将起来。兄弟二人吃了一惊。查旺说,应该饱了,或许饱了也是这个样子。
“你们问问两匹马,饱了没有?”查富汉说。
查旺真的问了:“你们到底饱了没有?”两匹马像两个欲壑难填的饿狼,前脚掀起,仰天长嘶。查旺争辩说,它们都拉了五次屎了。查富汉说,我不管屎,我只管它们饱不饱。
这些天来,兄弟二人几乎把万丈塬可能有草的地方都找遍了,运回来的草一天比一天多,但马似乎一天比一天能吃,草越多,它们便越能吃,它们好像是在跟兄弟二人做着一场游戏,又像是进行着一场没完没了的战争。游戏和战争的结果是一样的,兄弟二人累得快死了,两匹马仍然没有被喂饱。这一次,兄弟二人彻底泄了气。
查富汉拿给兄弟俩娶媳妇的钱买了两匹马。
两匹马是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来到他们家的。是杨百度马场卖掉的两匹种马,并非老了,而是品种不好,有更好的种马将它们淘汰了。那天兄弟二人随父亲翻越两座山到千里坡那边买马。那边的马好,天生就是跑山的,驮的货物比普通的马可多一倍,即使跑上几天的山路也不会腿软。原来他们家有两匹马的,一匹去年春天掉下悬崖死了。连背上的货物一起被水冲走。另一匹马老得不成样,但还指望它春天能干点活,可惜它熬不过去年冬天,查富汉破开老马的肚子,发现里面空荡荡的连草的味道都闻不到,气得骂了他们兄弟一顿,骂他们白白饿死了一匹马。
“总有一天,你们也要让我白白饿死!”
赶了一辈子马,怎么能忍受没有马的煎熬?兄弟二人见识了父亲没有马的颓废和焦虑,他们家因为没有了马,整个万丈塬的
人都瞧不起他们。他们天天躺在山路的岩石上,嚼着青草,看别人赶着马吆喝着消失在密林和白雾深处。查富汉跟他的伙计说,春天没有马,就像光棍汉看着别人跟女人亲热一样难受。母亲死后,查富汉已经把马当成了自己的女人,连死两匹马让他悲伤得像冬天的孤鸟,整日都听到他的哀鸣。查旺想,如果有了新的马,他们一定要把马养得膘肥体壮,让父亲的心冰雪消融,整个万丈塬都能听到他嘶哑而雄壮的嚎叫。春天的马匹贵,买不起,终于熬到了秋天,查富汉跟十二个亲朋好友借了一些钱,把马买了回来。这是两匹高大健壮的公马,一黑一白,腿异常有力,连尾巴也比别的马粗壮,作为种马不成,但驮货物绝对能干。查富汉已经考核过,已经证明它们是万丈塬最能驮的马,他从没见过那么有力气的马,再出多一倍的价钱买它们也值得,因为到了春天,它们能把一山的山货运送出去,跑一趟比别的马跑两趟还赚钱。两匹马雄赳赳地回到万丈塬的那天,塬上的人对查富汉刮目相看,愿以五匹甚至更多的马和他交换。如果成交,查富汉就拥有了一支令人羡慕的马队,这是他多年的梦想啊。
但查富汉骄傲地说,即使给我一支军队也不换。
人们失望地给他泼冷水,查富汉,即使是皇帝骑过的马也不值那么多的钱,何况只不过是马场淘汰的种马。
查富汉心里有数,任凭别人怎样说,他也不后悔。只是查旦并不喜欢这两匹昂贵得离谱的马,对父亲嘟囔说:“如果用这些钱买女人的话,可以买回来两个了。”
前几年查家芳给儿子买了一个四川的女人,也就花了一匹马的价钱,现在那个女人都生下了三个孩子,大的都背着书包上学了。只是近些年政府“打拐”打得严,再也没见过人贩子的影子,万丈塬男人的结婚问题一下子严竣起来。
查富汉胸有成竹地说,有了这两匹马,女人便会跟着马屁股的后面走进我们的家门,像蚂蚁一样成群结队。
然而,等了整整一个夏天,又等了满满一个秋天,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踏进过他们的门槛儿,连一只母性的蚂蚁也没有。兄弟二人实在等不下去了,失去了耐性。
在大雪降临后的第二天,兄弟二人忍不住向查富汉提出了要女人的要求。
“我们什么都不要,就要女人。”兄弟二人说,“有了女人,你让我们做牛做马都成;没有女人,我们连人也不愿做了。”
查富汉像一个老迈的皇帝,终于看到了儿子们逼宫的一天。他有理由生气,却也理解儿子的要求,因为到了这个年龄,即使是马也要交配了。
但查富汉想不明白:“我们家有了那么好的两匹马,一到春天,银两便会哗啦哗啦地掉进我们的口袋,为什么没有女人走进我们家门?”
兄弟二人把瓶子里的酒喝完了,查富汉也想明白了。原来万丈塬连马都比女人多,捏来捏去,只有韩老亨的女儿还没有男人。但她是一个瞎子,从一生下来眼睛就没睁开过,世界从来就是一团漆黑,以为天堂就在万丈塬,还分不清楚草和草的区别,因此也肯定看不到人和马有什么不同。
“一个瞎子,她怎么能摸得到我们家的门槛儿呢?”查富汉说,“我让韩老亨把他女儿送到我家里来。”
查富汉说罢便走。兄弟二人喝完第二瓶酒的时候,查富汉回来了。
韩老亨说了,他的女儿不贵,就两匹马。
两匹马值多少钱?韩老亨心里清楚,但他敢要这个价!
“他就要我们家的两匹马。”查富汉说,“他想谋财害命。”
兄弟二人幸灾乐祸地笑。
“你们笑什么!”查富汉悻悻地说,“我们不要他的女儿,让他的女儿嫁给马,让马干死她!”
“没有商量了吗?”查旦嘻嘻哈哈的,“她好歹还是个女人啊。”
韩老亨并不跟查富汉讨价还价,因为出得起两匹马价钱的还有好几户人家,他们先于查富汉来探问了,王九月愿给五匹马。
“如果我的女儿哪怕能睁开一只眼睛,那至少值十匹马。”韩老亨说。
没有草料,两匹马在马厩里饿得直打转,快要把绳索都绞断了。查旦兄弟要喝第三瓶酒了。他们要一次喝完柜子里所有的酒。那是一个冬天的酒。酒气呛着马了,它们要踢他们,但够不着。
查富汉吼道,马快要饿死了,你们得找草去。
查富汉没有想到冬天来临前便买到了马,因此家里没储备草料,别人有草料,但人家都有马,刚够自家的马过冬,不卖。
兄弟二人纹丝不动。他们碰了碰酒瓶,又猛喝一口,并把酒气喷到对方的脸上,眼睛都被迷糊了。
“喂饱两匹马,就给你们娶女人。”查富汉说。他在跟儿子谈判。
“你用什么给我们娶女人?”查旦疑虑地说。家里已经拿不出值钱的东西了。
“拿我的命换!”查富汉说。他是认真的。说话的语气已经告诉他们,查富汉下决心了。兄弟二人怔了怔,看到父亲的脸上果然有两个女人,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喂饱两匹马,女人便从父亲的脸上走下来。
兄弟二人扔掉酒瓶,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争着去找草。
“你们只能去一个。”查富汉说,“喂饱两匹马用不着两个人,也不能两个人,你们中的一人要跟着我干其他活。”
冬天虽然不用驮货物,但还是有干不完的活。
查富汉说,如果一个男人连两匹马都喂不饱,就代表着不能同时养活两个人,也就是说,他还养不起女人——你们什么时候能单独喂饱两匹马,就什么时候给你们娶女人。
喂饱两匹马。这个条件并不算苛刻,兄弟二人愉快地接受了。
最能干活的马必定是最能吃的。最先发现这两匹马喂不饱的是查旦。他从早上出发,一直到傍晚,找回来的草满满一马厩,但一会儿,草便被席卷一空,取而代之是一堆散发着热气的屎。查富汉看到马厩里的草被马吃得一根不剩,肚皮还瘪得像个空皮球,把手放到它们嘴边,它们还张开血盆大口要啃他的手,还摇着头跺着脚,甚至恶心地嘶叫,就差没开口说话了。查富汉说,看样子,它们还差一半还没有饱。
查旦委屈地说,这两匹畜生不像平常的马,一边吃一边拉,像没有底的袋子,无论装多少也装不满。
查富汉怒斥查旦,你怎能称呼自己家的马叫畜生!
查旦折磨了几天,草一天比一天找得多,但马却一天比一天能吃,像两个永远填不平的窟窿,查旦泄气了,让查旺试试看。
“我把女人让给你了。”查旦对查旺说。
查旺早就摩拳擦掌了。他比查旦起得更早,雪还没有下停他就出发;他去的地方比查旦还远,都快到千里坡的地界了。查旦每天回来两次,因此找的草比查旦多两倍,而且一天比一天多。照此下去,查旺就要把两匹马喂饱了,查富汉就要给查旺娶女人了。查旦不明白查旺从哪里找回那么多的草。有一天,他跟踪查旺,发现查旺像一匹野马一样在雪地里奔跑、翻腾,好像他要找的不是草,而是女人。查旦拉住查旺说,你不能太拼命伤了身子。查旺看得出来,查旦是有些妒忌他了,这反而使他更努力。然而,无论查旺找到的草再多,也没法把两匹马喂饱。两匹马的食量随着食物的增加而双倍增加,查旺感觉到自己累得快不行了,第八天,他终于病倒。那一天,兄弟二人突然明白了父
亲的“险恶”用心,对父亲说,一个人永远也喂不饱两匹马,你是想让我们永远娶不上女人。
查富汉背过脸去,隐蔽而诡诈地笑了笑,那你们兄弟合力把两匹马喂饱,喂饱了,规矩照旧。
这是父亲最大的让步和照顾了,如果再不能把两匹马喂饱,那也怪不得父亲。兄弟二人又憋足了一口气,查旺还没等病好,便向着雪地深处奔去。
然而,即便是兄弟二人多少努力,像得了嗜食症的两匹马还是喂不饱。查旦像输掉了一场豪赌的赌徒,气得要把两匹马宰了,看看它们究竟有多少个胃,那些胃究竟有多大。查旺想到了一个办法,给马喂药,一种能控制食欲的药,城里人称之为减肥药。贺壮飞家的叶子就是吃了减肥药,每餐饭只吃一点点,肚子老是不饿,后来干脆不吃饭,医生说那是得了厌食症,叶子现在瘦得皮包骨像一根柳条,好几天也攒不够出一次门口的力气。贺壮飞不准女儿再吃减肥药了,把药藏了起来。查旺静悄悄地从贺壮飞那里买回了那堆叶子吃剩的减肥药,和鸡蛋拌在一起,倒进水筒里,给马灌了下去。傍晚,兄弟二人运草回来,请父亲在一旁观看、考核。他们相信,这一次,马肯定要饱了。但事与愿违,两匹马看上去比过去更饿更能吃了,本来要花掉一个小时才能吃完的草,半个小时便吃完了,还将双腿掀起架到栅栏上,大有要吃人的架势。
喂了减肥药的结果是,两匹马食欲不减反大增,经常饿得彻夜嘶嚎,把整个万丈塬都吵醒。兄弟二人越来越不服气,越来越不相信世界上有喂不饱的马。
可是,这一次,他们服气了。他们相信,他们家的两匹畜生一口气能吃掉世界上所有的草!
第二天,查旺告诉查旦,韩老亨的马厩里有很多的草,本来我不想偷的,但爹向他借草时韩老亨不仅粗鲁地拒绝,昨天还幸灾乐祸地骂了我们,我便决定要偷了。查旦说好,韩老亨的草最该偷。韩老亨家的储备草最多,他家只有一匹母马,而且那匹母马正在发情期,吃得少。草就在马厩里,偌大的马厩除了那匹瘦瘦的母马就是草了,这些草可以应付一匹马两三个冬天。天还没亮,兄弟就出发,把板车停在远远的山坡拐角外,用雪藏匿起来。他们悄悄潜入马厩。查旦一看,妈呀,原来万丈塬的草都藏在这里了。兄弟二人像走进了金库的盗贼,慌乱得见草就捆。那匹母马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发出了一声嘶叫。
“谁呀?”马厩外走进来一个人。
她便是韩老亨的女儿来香。一个名字远比容貌漂亮的女人,她听到了有人偷草的声音。
“谁在草里睡觉?”
来香看不见,侧耳细听。兄弟二人不做声。把草放在肩膀上从她身边轻轻地走出去。
“你们可不能在我家的草里拉屎!”来香警告说。但查旦兄弟已经走远。
两匹马对这些偷来的草特别来劲,先是用鼻子闻,然后用嘴去舔,兄弟二人当时不明白,这草没有什么特别的香味,又不是女人,有什么好舔呀?但这些草管用,两匹畜生嚼得很慢,啃得温文尔雅,还舍不得边吃边拉屎,眼看着就要喂饱了,草再多那么一些就好了。
他们要偷更多的草。
为了喂饱一次马,为了报复韩老亨,他们恨不得一下子全部搬空韩老亨的草。中午,他们趁着风声趋紧,把自己扮成雪人再次潜入了马厩,但来香正好在马厩里。兄弟二人犹豫了一会,蹑手蹑脚从她的身边爬过去,躲在草堆里,静声屏气地看来香。
来香的脸长长的,俨然一副马脸,腰中篇小说I喂饱两匹马显得短而粗壮,一点也不漂亮,而且,那双看似明净的眼睛却是瞎的,简单地说,就是一个瞎子。但她已经很像一个女人,有巨大的胸脯和硕大的屁股,和那匹发情的母马一样,突然使兄弟二人着了迷。来香一边喂马,一边给马梳毛,那母马的乳房红彤彤的,后来兄弟二人发现,来香的乳房跟母马一样,也是红彤彤的,像两堆火。母马吃得少,老是撒尿,心不在焉,还不断抬头往查旺兄弟这边瞧。来香骂马,瞧什么呀,那边又没有畜生!查旺得意地笑了笑,查旦没有笑,只是死死地盯着来香的胸脯。来香喂饱马就走,也带走了兄弟二人的心情,他们惘然若失地躺在草堆里胡思乱想,直到下午,自己的肚皮饿得像个空草包,他们也没有偷草,从马厩里出来,一声不哼,拉着空荡荡的板车回家。查富汉看到他们颗粒无收,正要咆哮,查旦兄弟却骑着马,挥鞭而去。
他们牵着两匹马偷偷地闯进了韩老亨的马厩里。他们想,与其偷草,不如把马拉到这里,要吃多少就有多少,这一次,绝对能把它们喂饱。
两匹马一闯进马厩,并没有狂啃那些比雪地里掏出来的好吃得多的草,而是疯狂地扑向那匹母马,还恨不得前腿变成一双手,紧紧地抓住母马不断躲闪的尾巴……兄弟二人坐在高高的草堆上,看自己的马在马厩里胡作非为,各自的脸上一下子变得红扑扑的,燥热得像被铁烙着了。此时,来香警惕地走了进来。她那双灵敏的耳朵听得出马厩里多出了两匹马。三匹马在她面前转来转去,两匹公马脚步雄壮有力,轮流在母马的身上蹭来蹭去,母马发出低低的呻吟。来香羞涩得不知道怎么说话,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兄弟二人浅薄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查旦一不小心从草垛上滑落下来,刚好掉到了来香的脚下。
来香惊叫:“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来香的惊叫惊动了离此不远的韩老亨,他沉吟了一声,怎么回事?来香正要再次发出惊叫,查旦慌乱中捂住了她的嘴巴。来香拼命反抗,掰开了查旦捂她的左手,查旦另一只手马上又捂上。来香一口咬住他的中指,查旦啊呀一声惨叫,在松开受伤的手之前查旺支援的粗掌正好补了上去。查旦忍住痛,一翻身把来香完全压在自己的身下。兄弟合作得相当漂亮,来香动弹不得,喉咙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好像在说话,但谁也听不清楚她要说什么。令兄弟二人如释重负的是,韩老亨没有走进来。
如果他走进来就好了。
如果他走进来,来香就不会出事了。
傍晚,雪光已经暗淡,寒风却更加热烈。查富汉满腹狐疑把手放在两匹马的嘴唇边,它们竟连舌头也懒得伸一伸,仰着高贵的头颅,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查富汉奇怪地又试了几下,甚至给它们一把草,它们也不屑一顾。草槽里的草放得整整齐齐的,散发着冷气。
“这一次,它们确实是饱了!”查富汉满意地说。
兄弟二人突然兴奋起来,大声呼叫:“我们终于可以娶女人了。”
查富汉无可奈何地说,是该给你们娶女人了。
这话突然引起了查旦的疑虑:“爹用什么给我们兄弟娶女人?”
查旺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我们家债台高筑,就只剩下两匹马,马不是女人。
“我说过的话就算数,即使把我的老命搭上。”查富汉说。
兄弟俩依然将信将疑。
“你们两个人才喂饱两匹马,因此只能娶一个女人。”查富汉说。
到底让谁先娶?兄弟二人煞有介事地争吵起来。
查旦说:“从现在开始,我一个人也能喂饱两匹马。”
查旺当然也有同样的把握。兄弟二人再次争吵起来。查富汉相信他们能单独喂饱两
匹马了,不能再敷衍他们了。但他也为兄弟二人谁先娶女人而为难。韩老亨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腰带上插着一把猎刀。但他脸上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静和蔼,好像是来借东西来了,以至查旺兄弟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对。
韩老亨哈着寒气装做心平气和地说,富汉呀,跟你商量些事咧。
查富汉说,今天,我家的两匹马终于能吃了一顿饱,能吃饱就好,原来的东家卖马给我的时候反复叮嘱,这两头畜生会使性子,冬天不给它们吃饱,到了春天就倔给你看,死活不肯给你干活,也就是说,记仇,畜生也会记仇啊——你跟我商量什么事?
韩老亨说,我想今天就牵走你的两匹马,我等不到明天了,反正我的马厩也空阔得很,还呆得下两匹马。
查富汉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卖马给你了?这两匹马是我们一家的衣食父母,多少钱也不卖,皇帝老子要也不卖。
韩老亨说,你放心,明天我就把来香送过来。
查富汉更为惊诧,我,我没有答应让你女儿做我家的儿媳妇呀,我答应了吗?我想通了,虽然查旦兄弟都要娶女人了,但你家的来香根本不值两匹马!
韩老亨说,你问你的两个畜生,要不要娶来香?
查富汉看看两匹马,突然顿悟,转身看查旺兄弟,你们哪个要娶来香?
查旦、查旺面面相觑,心里都在战栗。
韩老亨提高了嗓音,不是哪一个,是他们两个!我要他们两兄弟一起娶来香……
查富汉震惊,你是什么意思?
韩老亨说,你的两个儿子连两匹马都喂不饱,肯定养活不了两个人,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都不放心……
查富汉小心翼翼地争辩说,可是,他们今天已经能喂饱两匹马了。
韩老亨强压着怒火说,对呀,说明他们合作得不错,终于有能力养活一个女人了,所以,我才愿意让女儿嫁给他们两个!
查富汉说,你也知道,天下间没有人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韩老亨说,你的两个畜生已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我都不计较,你查富汉嫌弃什么呀!
查富汉终于明白了发生什么事情。查旦要张嘴辩解,韩老亨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雪亮的猎刀,露出汹汹气势,猛地往马厩的栏杆上狠狠地砍了一刀,两匹马大受惊吓,嘶叫着腾空而起,马蹄带起的草料和马粪随风飞扬。
两匹马,三个人。
往镇上的雪路上,查旦在前面,不时回头看来香。来香在马背上紧紧地抱着查旺的腰,查旦几次要让来香回到自己的马上,但开不了口,一直到了镇上的一间照相馆前,查旦才匆匆跳下马,跑到查旺马前,从查旺的背上抱下来香。查旺也从马上跳下,呵了几口寒气。抬头看了看照相馆。来香双腿软绵绵的站不稳,查旦要扶她,她却紧紧地倚在查旺的身上。查旦有些不悦,用手搀她,她没有拒绝,三人一并走进了照相馆。
照相馆的老板懒洋洋地围着火炉烤火,对他们的到来既怀疑又好奇。
查旺说,我们照相。
老板说,大雪天照什么相呀?我的照相机都冻僵了,打不开盖子啦,春天再来吧。
查旺羞涩地说,我们等不及了,我们要结婚,得拍个结婚照。
老板苦笑。大冬天结啥婚?查旺羞涩地说,老板你就帮帮忙,我帮你把照相机焐暖和……查旺掀起自己的衣服,要把照相机放到肚皮上。老板赶紧制止他,不要动我的照相机!嘟嚷着把双手放在炉火上烤了一会,确信暖和了能按快门了才站起来,拿起照相机慢吞吞地走到柜台前,你们先交钱。
查旦交了钱,老板领他们走进摄影室,吆喝他们坐到照相机前。
来香坐到了板凳中间,查旺坐在右边,查旦犹豫一会,只好坐到了左边。查旺提醒来香,眼睛要正对着照相机。来香不知道照相机在哪里,查旺说,你的耳朵靠近我的耳朵就好了。查旦也用自己的耳朵靠近来香的耳朵。三对耳朵都在一条线上,查旺说,老板,可以照了。
老板从摄影室里走出来,气呼呼的样子,喂,你们究竟是谁结婚?
查旺说,是我们。
老板问查旺,是你跟这个女人?那另一个凑什么热闹?
查旦说,我也要结婚。
查旺解释说,是我们兄弟娶一个女人,要登记结婚了。
老板茅塞顿开,却又惊诧莫名,两个男人同时娶一个女人?妈呀,大雪天碰鬼了。问来香,你一个女人怎么能同时嫁给两个男人呢?
来香说,他们两个人才能喂饱两匹马,我爹说了,说明他们两个人合起来才能养活一个女人。
老板说,你怎么能把自己当成一匹马?
来香争辩说,我不是马,我没把自己当马。
老板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不跟你说,反正你们给了钱我就拍照,坐好!
快门很快就按下了,一道白光闪耀,三人的耳朵都摄到了照相机里,从耳朵看不出他们的幸福,两个小时后他们拿到相片,兄弟才各自看到了自己脸上的羞色和喜悦,来香似乎也看到了自己,脸红得像着了火。老板告诉他们,如果你们到民政所能领到结婚证,我退钱给你们。兄弟二人将信将疑,牵马来到民政所。
查旦站在门外。推查旺先进去,查旺不愿,抓住门框。来香比他们都勇敢,钻到他们的前面。对屋里嚷:
“我们要登记结婚。”
民政所的老头瞪了他们一眼,进屋来呀。进了屋,查旺先是递上两本户口本和三张身份证,然后从查旦手上接过结婚照,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
老头子问了跟照相馆老板同一个问题,你们究竟谁跟女方结婚?
兄弟二人不愿解释,让来香回答。来香说,我跟他们结婚,他们两个人娶我一个,跟过去两户人家合作买一匹马是一样的道理。
老头子并没有生气,也许他什么新奇的事都见多了,他作了耐心的解释,法律规定一个女人不能同时嫁两个男人,人跟马不一样,法律不管马的事情。
来香说,一个男人养不活我,他们两个人才能养活我——我自己愿意嫁给两个男人。
老头坚定地说,谁愿意也不成。
来香说,虽然我看不见你,但我知道你的心黑,故意让我们结不成婚。
老头要生气了,我给成千上万的男女发放过结婚证,我让谁结不成婚了?
来香还要争辩,门外有几个人看着他们莫名其妙地笑,兄弟二人硬拉着她往外走。
来香挣脱他们的手,怕什么,结婚又不是男盗女娼、作奸犯科,有什么可丢脸的!
镇子不大,他们一年要来好几趟,熟悉得很,但雪天里行人很少,店铺开门的也不多,林家药铺却开着。他们又来到了这里。少奶奶陈菊远远就看到了他们,大冬天的你们送什么货来啦?查旦愉快地回答,不是送货,是来看你来了。来香奇怪地想,查旦怎么突然间变得油腔滑调了呢?屋子里暖和,两匹马也要进来,但查旺不让它们进,它们固执地把头往里伸。陈菊也不介意,只是惊讶地看来香。来香大方地说,陈菊是吧,查旦经常说到你,今天都叫了十次你的名字了,好像你是他的什么人似的。查旦赶紧说,她是我们的媳妇,我和查旺要结婚了。陈菊当然有理由惊愕,你们三个结婚?查旦说是的。查旺也说是。陈菊笑弯了腰,露出白白的脖子和脖子上雪亮的项链,笑的样子挺好看的。查旺说,我们兄弟都没有觉得有
什么不好,你笑什么呀?那恭喜你们啊,陈菊说,你们思想够开放的。
查旺说,我哥喜欢你,你又不肯嫁他……
哎呀,查旺你说什么,我都嫁人了,冬天一过就计划生娃了,再说,即使我还是黄花闺女,也不会嫁到万丈塬去,那地方连马匹都难养活。查旺要争辩,陈菊说,不说这些了,你们有了两匹高头大马,明年春天,你们得早一点把头批山药送过来,带着雪水的山药最好,我给你们最高的价钱。
查旦说,好咧,你跟你爹说一声,有空到万丈塬去,我爹要跟他喝酒,我们结婚了,我爹高兴。
陈菊说。我爹跟我男人到县城去了,我男人病了,老毛病。
来香听不惯陈菊说话的嗲气,要走。查旦说多待一会,大雪天这里暖和。来香不管,气呼呼地拉着查旺往外走。来香要让兄弟二人都告诉镇上所有的人,他们和她结婚了。兄弟二人也觉得应该这样,虽然民政所没有给他们结婚登记,但只要大家认可就成了,他们的爹妈也没有结婚登记呀,但没见过谁不把他们当夫妻。兄弟二人一人牵一匹马,查旦走在前面,来香就坐在查旺的马上,孤独地行走在洒满了厚厚积雪的街道上,每到一间他们认得的店铺,只要开着门,或虚掩着门,他们都忐忑不安地把头探进去,抹掉脸上的雪,嘴里喘着热气,客气地告诉认得他们的人,我们结婚了。那些人来不及惊讶,他们已经走到了另一间店铺。当确信镇上认识他们的人都已经知道他们与来香结婚的消息,他们才返回万丈塬。
领不到结婚证是韩老亨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想到了一个办法,请小学的薛校长誊写了一份结婚契约,就说天地为媒,日月为证,马年马月马日马时查旦、查旺和来香结为夫妻,幸福美满,携手白头云云,往契约上贴上了他们的结婚照,然后查旺兄弟、来香、双方家长和公证人薛校长签名画押,最后用玻璃镜框把契约框住,这就是结婚证书。韩老亨觉得,这样的结婚证经得起大伙推敲,比官府发的还可靠、管用。查富汉堆着笑容也说是。第三天是黄道吉日,两家就张罗婚礼。当然不宜大张旗鼓,但也不能草草了事,程式是不能少的,叩拜天地,禀告祖先,然后请亲朋好友吃上一顿。简单是简单了一些,但由于天寒地冻大伙也就原谅了他们。万丈塬的人们刚开始觉得一个女人同时嫁给两个男人不可思议,但听说在非洲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在中国云南、四川还有这种习俗,据博古通今的薛校长考证,早在唐宋时期,万丈塬就曾经有这种婚姻,乾隆年间塬上还有一个女人同时嫁给四个男人,生了十八个孩子。按族谱推算,洪亮、贺壮飞、陈冠军一脉甚至薛校长本人都是她的后人,既然如此那也就不足为奇。
“现在的城里,男人有三妻四妾,女人就不能有两个丈夫?”
薛校长说得在理,大伙也就释然,反正时代在进步,思想在解放,什么样的事儿都要见怪不怪。受此启发,一些父母思路豁然开朗,宴席还没有散,人们便盘算着自己儿女的婚姻大事。只是查旦在叩天地的时候突然不愿跪下来,韩老亨看得出他有些后悔。查富汉说,查旦你快跪下去,他往查旦的屁股上踹一脚,查旦这才不情愿地跪在地上,但叩拜的时候远没有查旺卖力,他只是点了三下头,比见到一个陌生人还欠礼仪。查富汉不断在查旦的屁股上踹,督促他必须像结婚的样子。但韩老亨觉得查富汉踹得很勉强,有气无力的,而且查富汉的脸上也鲜中篇小说I喂饱两匹马有笑容,看来他对这桩婚事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欢天喜地。韩老亨估计是查富汉舍不得他的两匹马,多好的两匹马啊,如果是我的我也舍不得送人。但我的女儿毕竟是一个女人啊,换你两匹马有什么可心痛的,心痛的应该是我,还轮不到你查富汉。
洞房夜让兄弟二人遇到了尴尬的难题。来香在屋子里等到了下半夜,兄弟二人却还蹲在马厩里,那两匹马对他们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热情,屁股对着他们,轮流放着马屁。查旦首先打破了沉默,他叹息了一声,要骂马。但骂什么呢,两匹马除了放屁,没有什么值得骂的,况且它们的屁只是响亮,并没有臭,甚至还带着草香。查旦想了想,不骂马,对查旺说,你先进去吧。查旺愣了一下,哥,还是你先进去,你是哥,理在你一边。查旦说,我得让着你,情在你一边。兄弟互相推托,谁也说不服谁,查旦只好用最古老又最简单的办法,抓阉。结果他自己输了。查旺还是不愿进去,兄弟二人就点火烘暖,在马厩里背靠背地蹲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去找薛校长,请他给他们想办法。薛校长想了想,给他们编了一个特殊的“课表”,像他给孩子们上课一样,哪天语文、哪天数学,一周下来编排得一清二楚。薛校长说,因为语文比数学重要,也就是说,语文是哥,数学是弟弟。因此,课表在他们的手里就变成了:语文代表查旦,数学代表查旺。星期天学校没有课,那就按学校的规矩办,星期天得让来香休息。薛校长还解释说,学校里的老师少,又是代课老师,不能天天到学校来,通常是,星期一是语文课,星期二是数学课。今天恰好是星期二,当天晚上,查旺心安理得地睡到了来香的床上。查旦想,如果课表早一点编好就好了,早一点编好的话,昨晚新婚夜就是他睡在来香的床上,现在他只能蹲在窗外喝酒,顺便倾听屋子里的声音。来香的耳朵灵敏,听到了窗外查旦的喘气,就压低声音对他说,查旦,外面冻咧,你早点回去睡吧,明天还要找草呢。查旦阳奉阴违地应了一声,喏。然后喝上一口酒。到了查旦睡到来香的床上,查旺也像哥哥一样蹲在窗外,但他不喝酒,他学会了抽烟,他父亲一个星期的烟让他一个晚上便偷抽完了。来香同样能听到查旺喘气的声音,她也跟他说同样的话:查旺,外面冻咧,你早点回去睡吧,明天还要找草呢。查旺阳奉阴违地应了一声,喏。然后重新点上一根烟。
韩老亨来要马的那天,来香突然变得六亲不认。她对父亲说,我是查家的人,马也是查家的马,谁都不能带走。韩老亨吃惊地说,哎哟,你怎么能吃里扒外?你怎么那么快就忘恩负义?按照我跟查富汉的协议,从你嫁进查家的第一天起,两匹马就是我的了,现在我是来要回自己的马的。来香堵在马厩的门口,不准父亲进去。
没有两匹马,他们兄弟养不活我。来香说。
韩老亨生气地说,你们家的事我管不着,马是我的,我一定要带走的……
查富汉把他拉到一边,安慰说,等到时机成熟,我把马给你赶过去。韩老亨狐疑地盯着查富汉,你们是不是合谋整我?我告诉你们,马是我的,我一定要带走!
但来香双手、双脚张开横卡在门口,死活不让父亲走进马厩,韩老亨一时没有办法,骂了一通便走了。令韩老亨想不到的是,当天晚上,来香竟然潜回娘家,把母马也带走了。当他气急败坏地追到查富汉家时,来香正在马厩里给母马梳毛,两匹公马正温顺而热烈地舔着母马的屁股。
来香闻到父亲的声音,扔掉梳子,跑出来,堵在马厩的门口,对父亲说;你的母马跑到我家里了,没有她我家的两匹马喂不饱,她跟着我嫁过来,马厩也像一个家了,因此我们就有了两个家。
韩老亨气呼呼的要操起木棒揍来香,
查富汉劝阻他,来香不是要你的马,我家的两匹马也是你的,只是我们帮你养着,开了春,马就可以赚钱了,赚来的钱也是你的,你就像过去的马帮的帮主,只给我们一点雇佣费就成了。
来香说,爹,你身体不好,你养不活三匹马,但他们兄弟有的是力气……
来香的眼睛盯着父亲,韩老亨觉得她突然不瞎了,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胸膛高耸,满面红晕,一副成熟女人的样子。韩老亨犹豫了一会,脸色也慢慢变暖,狠狠地警告来香一家:马比你爹的命还值钱,也比我的命值钱,你们得把马喂饱……你们不能忘记,三匹马都是我的,母马下的娃是我的,马粪是我的,甚至马屁也是我的。
来香对着远去的父亲说,草料留在你家马厩里也没有用,明天一早,我叫他们兄弟全搬过来。
第二天,来香果然领着兄弟二人不顾韩老亨的恶骂把她家马厩里的草料全部运了回来,但这些草料并不能供三匹马吃多久。来香说,我爹要我们把马喂饱,我们就不能让它们饿着,如果我爹发现马吃不饱,他肯定要把马全要回去。来香的意思是说,现在不是两匹马了,而是三匹,你们兄弟还得像过去那样到雪地里找草。于是,兄弟二人每天推着木板车,到更远的地方找草。
但查旦兄弟找草的热情远没有先前那么蓬勃,但也不敢怠慢,找得还很卖力,只是彼此不怎么说话,他们心中只剩下两个愿望,一是春天快点到来,二是把草装满板车早点回家。春天并不像他们所愿望的那样,想早点到来就早点到来,春天有春天的节奏和权威,该到的时候才到,那他们每天只能实现另一个愿望。他们也确实做到了,一早出去,才到晌午就回来了,满满的一车雪,去掉雪剩下的就是草。来香用手掂量掂量,嘴里嘀咕着说不满意,但脸上露出了笑容,抱草进马厩的时候还说一声,天寒地冻的,你们也不容易——酒已经温好,你们喝几口暖暖身子。兄弟二人觉得受到了表扬,心里甜滋滋的,各自倒了一碗酒,站在来香身边看着她喂马。来香喂马的动作和姿势很令兄弟二人着迷,他们都情不自禁地靠近她,想亲她,但兄弟二人看到对方的时候便显得尴尬,都只好悻悻作罢。来香说,我知道你们想什么,但你们得按课表来,我爹说了,一个晚上不能同时跟你们两个人睡,对我的身体不好,也不卫生。
有一天,查旦跟查旺商量,能不能跟他调整一次。那天晚上来香是属于查旺的。查旺说,为什么呀。查旦说,我特想那个了,下次到你特想,我也跟你调换。查旺说,要是我们都正特想呢?查旦说,怎么会呢?查旺不想跟查旦辩论,跟他调换了。第二天晚上才知道,查旦欺骗了他,因为来香来月经了,这一晚来香只准他摸奶子,不准做其他事情。查旺觉得吃了亏,发誓今后再也不跟查旦调换了。可是,过了不久,查旺要去一趟千里坡,从马贩子张家新那里要一副旧驮鞍,到了春天自家的马就可以用了。路途并不十分遥远,但父亲嘱他要走走几家亲戚和看看借钱给他家买马的朋友,这样就得在那里过上漫长而孤寂的一夜,而按课表,这一夜应该是查旺在来香的床上度过,待他从千里坡回来,却轮到查旦睡到来香的床上。也就是说,他去千里坡这一晚便白白缺了一次课。查旺犹豫了好一会,才嗫嗫嚅嚅地向查旦说,明天我要去千里坡了,明晚得在姑表家睡一宿……查旦开始并不理睬查旺,实际上是不满他去千里坡,你去千里坡,明天我就得自己一个人找草,我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你还要跟我调换课表!查旺说,那么我跟爹说,让你去千里坡。查旦不干。但妥协了,当晚查旺便钻进了来香的床上。查旺开始明白,他们兄弟得彼此理解,互相合作。
春天该来的时候就来了,雪开始土崩瓦解,草从隐蔽的地方露出来。查旺兄弟看着那些千呼万唤不出来的枯草狠狠地骂娘,原来他妈的躲在逼里去了。枯草很快被新生的嫩草掩盖,兄弟二人再也不用找草、挖草,只需把马从马厩里放出来就成。但春天的马是没有多大自由的,歇了一个冬天,它们还吃不上一口新鲜的嫩草便必须干活了。这不,马还来不及伸伸腰,来请他们家驮山药和其他货物的人便络绎不绝。天还没有亮,查富汉便给两匹马安装上驮子,到了东家,给两匹马装上满满的货物。
东家有些担心,你的马能驮那么多东西吗?
查富汉说,我的马……其实是韩老亨的马,驮五六百斤不成问题,而且还跑得比其它的马还快。查富汉为证明所言不虚,大喝一声,喳!可是马纹丝不动。查富汉往两匹马的屁股上各抽了一鞭,马还是不动。东家说,也许超载了,汽车超载了还跑不动呢何况是两匹马,你不能贪大求多。查富汉不信,又抽了几鞭,马只是抖动了几下身子,还没有往前跑的意思。查富汉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求财心切,听信了马贩子的话。过高估计了两匹马的驮力,便尴尬地给马卸下部分货物,跟普通的马驮得差不多,但马还是不动,查富汉来了恶火,狠狠地抽打马的屁股,在空中啾啾地响的马鞭落在马屁股上便变成了啪啪地响。马的屁股上布满了蜘蛛网似的鞭痕。马终于向前移动了几步,查富汉以为它们要上路的时候,它们却停下来了。东家首先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查富汉,你们不能责怪马,是你们把它们喂得太肥了,肥得都跑不动了。”
查富汉仔细一看,如梦初醒,两匹马果然膘肥体壮的,浑身是肉,像两头等着千刀万剐的肥猪,那马头肥大得像河马,快抬不起来了。查富汉想,我们千辛万苦把你们喂得那么好,你们应该加倍回报才是,怎么能跟我们倔呢!查富汉看不惯这种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抬脚狠狠地踹马的屁股。想不到的是,发怒的黑马后腿往回狠狠地蹬了一脚,正好踢在查富汉的私处。大伙先是听到一声骨折的声音,然后才是查富汉的一声惨叫,轰然倒地,不省人事。
兄弟二人赶到的时候,查富汉已经躺在东家的床上发出苟延残喘的呻吟。韩老亨也来了,暗地里庆幸自己没有亲自赶马,安慰查富汉说,这两匹畜生,就永远留在你们家,你们也不要急于为我赚钱,一年漫长得很,急什么呀!查旺看到父亲痛苦不堪的样子心里也难受,要操起木棒揍马。查富汉不允许,揍不得,那不是我们家的马……马都肥得像猪了,哪里跑得动啊,你们先给马减肥去膘,你们岳父说了,赚钱是一年之计,我们也不急于一时。
查富汉还是心痛自己的马,提醒兄弟二人,春天是春天,冬天是冬天,到了冬天,你们还得喂饱两匹马。
两天后的夜里,查富汉竟死在自家的床上。兄弟俩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像一匹老死的瘦马,四肢僵直,身子往后弯曲,死得很痛快。兄弟把丧事办得简单得有点草率,噩耗还没来得及传出山外丧事便已经结束,因为他们急于做另一件事情。
兄弟二人合力给两匹马的嘴佩戴上一个铁罩子,目的就是不让马吃草。马看到鲜嫩的草,嗅到它的芳香,却吃不到,自然十分烦躁,在塬上来回跑动,横冲直撞,气喘吁吁。兄弟二人和来香就分别坐在三个不同的方位,防止马往山外逃奔,并看着马一点一点地瘦下来。数天后,两匹畜生终于恢复了冬前的体型,而且更加健壮,那力气能驮走
一座山。·
兄弟二人正式接过父亲的班。接的第一批货物是王三爷的山药,是要运到镇上的林家药铺去的。还有其他人托运的东西,一并装到了马背上。兄弟二人往马背上装上了比上次更多的货物,两匹马却没有怠慢的意思,只轻轻吆喝一声,便迈着轻盈的步伐出发了。前来观察的韩老亨终于放下了心,对来香说,我老了,管不了这两头畜生,查富汉死了,这个家轮到他们兄弟做主……你得管住他们兄弟。
兄弟二人把山货按不同的主子逐个分送,嫩笋送李家店,干肉送张记收购部,皮毛送米氏制衣店,到供销社为陆海军买了玉米种子和肥料,路过邮政局的时候帮郑邮差携带半袋信件到万丈塬,那是一两个月的邮件了吧,其中有一封是给他们父亲的,是多年不联系的表叔从上海寄来的信,索求治腰椎间盘突出的草药。农业银行的信贷员冯大光在街道上拦住兄弟二人,说你们是万丈塬来的吧,你们告诉王九月,这两个月再不还清贷款,我要抄他的养马场了。王九月五年前贷了一笔扶贫款办了一个养马场,养了几十匹阿塞拜疆良种马,但由于气候和技术的原因,马养得萎靡不振,病怏怏的,本来是要养成高头大马的,却瘦弱得比不上驴,这个冬天里又白白饿死了好几匹,王九月发话要当成肉马宰杀,但靠卖马肉,那笔贷款恐怕永远也还不了了。兄弟二人把话领了下来,表示一定原原本本地塞到王九月的耳朵里,又到几处取了别人托拿的东西,最后才把山药送到林家药铺。
陈菊问查旦,你爹不来啦?查旦说,我爹死了。陈菊叹息说,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查旦说,出了点意外。陈菊说,可是,我只相信你爹……幸好你们多了一个女人,但一个瞎子怎么也比不上你爹。查旦说,怎么比不上呀,我爹生不了孩子,不能跟我睡一个被窝。陈菊嘻嘻地笑,你也尝试女人的味道了吧,那还得感谢你爹,如果没有你爹,兴许你们兄弟一辈子也不知道女人的好。查旦说,不是,我们感谢这两匹马,它们为我们娶女人,今后,我们还得靠它们养活一家子,就像你们得靠药铺养活一样。陈菊不解地说,你们都睡在你们女人的床上吗?查旦说不是,我们有课表,乱不了——课表你懂吗?陈菊还有很多好奇的事,但查旦不能一下子告诉她那么多。兄弟二人要走了,陈菊给他们结了账,说,你们告诉万丈塬的人,今年只有我林家药铺是按老规矩,一手交货一手给钱,你们把那里的山药都驮到我这里,我会给你们好处。查旦小声问,什么好处呀?陈菊听出了暧昧,把查旦凑过来的头往外一推,你想什么好处?学你弟弟正经点。查旦说你老公的病好啦?陈菊说,快了,动了刀子就会好了。查旦把山药放到药铺的墙角里,陈菊给了他钱,他数也不数,塞进怀里要走,陈菊喊了一声,等一下,好像少了十元。便笑嘻嘻地往查旦怀里塞了一张十元:
“我以为你像你爹一样,每次都要把钱捏着数上三遍。”
兄弟二人在要给来香买点什么礼物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查旦想给来香买服装、头饰,要把来香打扮得像陈菊一样,让万丈塬的一些人后悔当初不用十匹马换来香。查旺不同意,他说不出陈菊有什么好,像个妖精,少老板娶了她后,身体就没好过,再说,来香是个瞎子,穿得再漂亮她自己也不知道。查旺要给来香买好吃的,新疆葡萄干、宁夏枸杞、山东黑枣、四川葵花、福建蜂蜜、广东罐头,有了好吃的她就会开心。查旦反对,零食一吃就上瘾,而且容易发胖,看看我们的马,胖了连路都走不得——况且,我也不想跟一头肥猪睡在一起。兄弟争论的结果是什么也没给来香买,闷着头回来了。
来香除了照料那匹胖乎乎的母马,便是给兄弟二人做饭、洗衣,反正就是做一个居家的女人该做的一切。一个瞎子竟然也能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其实来香哪里像一个瞎子,她心里有一百双明亮的眼睛,哪里脏了,兄弟二人哪件衣服破了,她都“看”得一清二楚。春光无限的塬上,闲妇们经常聚在一起,说各自的男人,或说别人的男人。来香虽然看不见,但能听得见,她不能让别人说自己的坏话。然而,嘴巴在别人的身上,别人说什么你管得着吗?而且她们故意说的,把嗓音变一下,来香便分不出是谁在说话。有人问她,一个女人伺候两个男人,你受得了吗?你更喜欢他们中的哪一个?来香知道她们想说什么,她真分不清楚他们兄弟到底有什么区别:
“我从来没有把他们兄弟当成两个人,我觉得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的,嘴巴、鼻子、胳臂都一样大小,说话、动作都一样,他们就是一个人,只不过是分开两半生活就变成两个人了,我对他们就像对待自己的两个乳房,没有亲疏,一视同仁……”
“他们跟你做的动作也一样吗?”
来香反问说,你男人跟你做的动作也不可能天天一个样吧?来香想想,他们兄弟确实是连动作也差不多一个样,爬上她的肚皮上就变成一匹马,双手抱着她的头,双腿像藤条一样缠住她的大腿,粗野、热烈、贪婪、凶悍,但短暂。来香怀疑他们是约定的,还有接吻,他们都是先吻一下她的眼睛,似乎要使她的眼睛张开,让她看到他的狼相。完事以后,他们都要在她的肚皮上睡觉,睡熟以后,顺着她的身子滑下来,倒在一边,然后用手捏着她的奶子睡到天亮。天亮后,都不多停留,穿起衣服就走,匆促得像要逃命。来香想,他们肯定是有约定,但他们究竟有多少事情是约定了的呢?如果细想起来,表面简单的生活隐藏着太多的秘密,即使有十双看得见的眼睛也无法看透。
“有兄弟同时跟你睡在一起的时候吗?他们……”
来香生气地说,他们是我的男人,我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你们管不着。
她们其实也知道“课表”,但课表也有不科学的时候呀,男女之事用一张课表怎么能约束得了呢?她们有太多的疑问,但来香像外交部的发言人一样,常常避而不谈。因此,对她们而言,关于兄弟二人的生活有很多谜团和猜测,兄弟二人听到一些流言,有些他们没有听到,但这似乎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心情,课表像一部家庭宪法,谁都自觉遵守着,他们相信春天是一个蓬勃的季节,那些流言蜚语比草还长得快,但谁也没空去理会;因为他们的活多得干不完,因为到了冬天一切都会冰冻,包括这些没完没了的闲话。
兄弟赚的钱越来越多,他们全部交给来香管理,来香除了交给父亲一大部分外,其余的便私藏起来,她把钱存放在马厩角落很隐蔽的地方,她看不见,别人也休想看得见,甚至连想也想不到。来香说,这些钱是攒起来还债的,还清了债,就攒更多的钱起房子,买更多的家具。
来香想的和他们兄弟想的其实都一样。只是令兄弟二人想不到的是,来香和母马同时怀孕了!
怀孕的母马再也不让那两匹公马碰它,来香修了一道栏栅把母马和公马分开。天一黑,怀孕的来香便把门一关,兄弟二人谁也进不了她的房间,她对他们说,假期了,你们自由了。漫长的假期突然来临,墙上课表的运行也就戛然而止,像冬天提前到来,又像时间突然停止,兄弟二人面对闲散的鸟群、苍茫的群山和无边的寂静显得无所适
从,每天回来总是习惯地往墙上看看,该轮到谁,谁便在来香的房间门槛上呆坐一会,抽完一支烟,直到来香再三催促,他才默不作声地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有一次,兄弟二人蹲在来香的房间门口,小声地说话,来香听得出,他们是在想象,快要出生的孩子会像谁多一点,他们还商量着给孩子取一个好听吉祥的名字。但他们不认得几个字,查旺说,如果爹还活着就好了。他们爹会取名字,他们兄弟的名字就很好,差不多是万丈塬最好听最吉祥的名字了。来香掩住笑,屏息静气地听他们究竟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他们磨磨蹭蹭地商量了好长时间,月亮都困了,远处的鸟声也倦了,微风轻轻地吹动着来香的窗帘。最后是查旺突发灵感,兴奋地叫了一声,就叫查马。
查马好呀,跟马有关,生活都跟马有关。查旦沉吟了一下,那就叫查马。
“不对,应该叫查二马。”来香突然大声说,说完掩嘴而笑。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好一会才转过脑筋来:“确实应该叫查二马。”
母马生下马驹的第二天,查二马也出生了。马驹是一匹枣红色的小母马,查二马是个白胖胖的男婴,都一样精灵可爱。一个家庭,一下子增加了一匹马一个人,突然热闹和喜气了许多。兄弟二人把喜悦掩藏在各自的心底,把马鞭挥在空中,比赛着谁揪得更响。但令兄弟尴尬的是,来香教儿子叫唤他们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称呼,究竟叫谁爹呢?来香也觉得是个问题,陷入了思考,她一张嘴说话,就确定谁是爹谁是叔了。兄弟二人也默不作声。心里都希望二马叫自己爹。来香“看”着兄弟二人,似乎把他们的心“看”得很清楚。
“儿子,从此往后,他们两个都是你爹。”来香说,“按年龄大小排列,一个叫大爹,一个叫二爹。小母马也有两个爹,有两个爹不丢人。”
很快,查二马学会了叫大爹、二爹。兄弟兴奋地把他捧在空中,一个吻他的左脸,一个吻他的右脸。查旺突然觉得;儿子只有右睑是属于他的,因为查旦的嘴巴经常占据着左脸。即使他一个人抱着二马的时候,也不想吻他的左脸,因为他觉得左脸是属于查旦的I同样的,查旦也没有吻二马的右脸,因为右脸是他留给查旺的。儿子只有一半是属于自己的,查旺觉得别扭和不满足,想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儿子。有一天,查旺对查旦说,哥,我比你更爱二马,你把二马留给我,让来香再生一个,下一个我让给你。查旦坚决不同意,你怎么知道我对二马的爱比你少?我让你把二马让给我你同意吗?查旺说不可能。查旦说我是兄长,我更有理由完全拥有二马。查旺有些郁郁寡欢,赶马的时候常常走神。查旦试探性地说,你可以另外找一个女人,另建一个家庭。查旺豁然开朗,现在他们手头阔绰了许多,可以想想原来不能想的事情了。
终于有一天,多年不见的人贩子王小忠又来到了塬上。听说是刚从狱中出来的,由于他劣迹斑斑,没有人再相信他,因此尽管他逢人便笑嘻嘻的摆出一副贱相,但还是没有谁愿意和他罗嗦。他把查旺拦截在路上。
“听说你结婚了。”王小忠说。
查旺不情愿地回答说,结了。王小忠追根问底娶了谁家的女儿,聘礼多少。查旺不说话,但双脚也没迈开,被王小忠粘上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兄弟娶了一个女人,在热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说不定记者很快来采访你们。王小忠说,不过,我不觉得两个男人娶一个女人很丢脸——现在中国男女比例失调得要紧,过不了几年,或许连我也得和别的男人享用同一个女人……这总比打光棍好,王九月的马比你家多,但也有可能打一辈子光棍,他那副熊相……
查旺说,你怎么一个人来到了万丈塬?
王小忠诡秘地说,我带来了一个女人,她还在镇上,我是来找买主的,不过,连王九月都不相信我了。
王九月被这个人贩子骗过,连自己王姓的本家都骗,谁还愿意相信王小忠?
查旺说,听说你刚从狱里出来。
王小忠说,除了干这个我不会做其他事情……
查旺说,你可以把她带到塬上,就算是一匹马,你也得让别人瞧瞧。
第二天,查旺兄弟的马驮回了一个女人,塬上的人都过来看。王小忠像介绍一匹马一样吹棒这个女人。不过,她虽然听说结过婚,还生过孩子,但看上去还很年轻,皮肤也嫩得像城里人,脸也好看,没有什么缺陷,只是大家像不相信王小忠一样不相信这个女人。王九月远远地看了一眼,好比一个一眼便看穿了骗局的智者,对这个女人和王小忠嗤之以鼻:
“像一只鸡……一只黄鼠狼带着一只鸡骗到塬上来了。”
一直到黄昏,那个女人也没有卖出去,她仍然坐在查旺的白马上不愿意下来,似乎是怕下了马就对她不利。王小忠口干舌燥,累得靠在树根下打盹,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只剩下他自己和汹涌而至的夜色,用贵州方言呼喊了数声,得不到回应,惊慌地往查旺家跑。
查旺兄弟正在商量着一件大事,但他们做不了主,查旦走进房间去要来香抓主意。可是来香正在生气。她在生另一个女人的气。那个女人在屋檐下狼吞虎咽地吃饭,不时抬头看查旺。饭是来香做的,菜也是她留给查旺的,那女人吃就吃了,但竟然没有过来向来香致意。她肯定不知道这个家谁才是主人。
查旦从房间里出来,蹲在查旺旁边。查旺忐忑不安地探听来香的态度,查旦微微地摇摇头。此时,王小忠跑到他们的院子外,隔着栅栏看到那个女人,如释重负地停了下来,正为进不进去犹豫不决。查旦迎上去,也不跟王小忠说话,自个拿着刷子给马刷毛。王小忠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进去,查旦淡淡地说,等一会吧。
来香很久才抱着孩子从房间里走出来,问查旺,那个女人在哪里?
查旺让那个女人走到来香跟前。那女人有点怯意,想躲闪,但王小忠用眼神制止了她。来香摸了一下女人的头,知道她有多高,又捏了一把她的手臂,掂量她的力气。来香说,好是好,只是不知道价钱贵不贵。王小忠要上前跟来香说价钱,查旺推开他,喜出望外地抓住来香的手说,你同意了?来香说,钱你不用担心,可以从我爹那里借一笔钱,就当多买了一匹马。
来香果然走出门径直去向她爹借钱。韩老亨觉得不对,忧心忡忡又怒气冲冲地说:“查旺另立门户了,查旦一个人养得起你吗?他们兄弟还齐心协力去喂饱两匹马?”来香说,也不能因为这个让查旺委屈自己,男人的委屈比女人难受得多,况且,他们兄弟不是两匹马,我也不是马厩,我怎么能把他们圈死在我的身上?韩老亨还是不赞成查旺另起炉灶,但来香倔,反复劝导他,他也就没多阻拦,把钱借给了她。王小忠高兴地拿了钱,数也不数,踩着夜色离开了万丈塬。
那女人觉得自己已经成为这个家的一员,必须开始干活了,便怯怯地去帮查旦刷马毛,查旦却阻止她,你不懂,你去洗澡吧,洗了澡,就睡觉去,左边那间房是查旺的,睡前叫他先挂上窗帘。
那女人洗了澡,自个钻进了查旺的房间。查旺却没有跟着进去,蹲在门外抽烟。来香也不理会他,早早就回房间哄查二马睡觉去了。查旦拿着结婚证走过来说,查旺,
现在你有了自己的女人,我得把你的照片从结婚证上裁掉。他右手拿着剪刀,左手拿着结婚证。查旺看到了结婚证上三个人的合影,三个人身上还有零星的像碎纸一样的雪花,到现在还没有融化。
“那时候的雪真大,没天没地的,马厩的屋顶都让雪压垮了……”查旺自己对自己说。
“我真要剪掉了。”查旦说。
“那时候我们兄弟齐心协力把两匹马喂饱了,但爹根本不相信……”查旺说给查旦听。
查旦莫名其妙,也很不耐烦了:我这就剪,你帮一下,拉直,我来剪,不能剪歪了。查旺没有帮忙。查旦看着照片,发现查旺和来香靠得很近,几乎没有剪刀进去的空隙,但他还是小心翼翼拐弯抹角地把查旺剪掉了。照片上突然多了一个洞,显得不平衡,别扭,像一座房子塌陷了半边,甚至有点滑稽可笑。查旦把裁下来的“查旺”交给查旺。查旺不要。查旦说,那我收起来…一从明天起,查二马就只有一个爹了!
第二天一早,查旦从来香房间里走出来,发现查旺坐在她的门槛上,歪歪斜斜地睡着了,口水流了一地,脸上到处都是被他拍死的蚊子和血迹,看样子他一整晚都坐在这里。查旦叹息了一声。来香知道查旺昨晚没有跟那个女人睡在一起,想叹息一声,却控制住了,查旦以为来香会说些什么,但她没有说,若无其事地抱二马出来从查旺身上跨过去。在院落里撒尿的二马口齿不清地喊了一声二爹,查旺就醒了,爬起来抢过查二马就吻,泪水把二马的脸变成湿漉漉的。
查旦失望地看着查旺,突然愤怒地把手中的尿布摔在地上。来香明白了眼前的情况,平静地说:
“今天帮何富国送货,你们顺便把那女人一起送走。”
查旺把查二马还给来香,看到满腔不满的查旦,自己也十分内疚,吃力地跟他解释。但查旦不听他的,转身返回来香的房间,抽屉被翻腾得啪啪地响。一会,把昨晚剪下来的查旺重新贴上去,结婚证又完整无缺地挂在墙头上,一点也看不出被剪过的痕迹。那张课表也被重新贴到了墙上的本来位置,只是被查旺擂了一拳,细看有些破损了。
这一天,查旺干劲冲天,把平时该由查旦干的活全包了。去镇的路上,兄弟二人一言不发,那女人坐在马上也不敢多说一句,因此,漫长的路上他们比天气还闷。到了镇上,把女人送走后,查旺花掉了半个月的零用钱慷慨地给查旦买了一包比红叶烟贵好几倍的玉溪烟,
“哥,抽完了我再给你买第二包。”查旺讨好地说。
小母马一天一天地长大,二马喜欢得不得了,天天和它在一起,带它到塬上去找最好的草,小母马吃得饱饱的。每天回来,二马都骄傲地把母亲从屋里唤出来,让她摸摸小母马的肚皮有多鼓,肚子里装的不是水,可是塬上最好的草。来香总是满意地表扬儿子一番,然后把小母马送到它母亲的身边。
但是,有一天,二马气冲冲地跑回来质问母亲:
“我为什么跟他们不同?我为什么会有两个爹!”
来香吃了一惊,听儿子一说,明白了怎么回事,劝导儿子:“有两个爹不奇怪,我们家的马驹也有两个爹——所有的马驹都有两个爹,甚至有更多的爹——爹越多,疼你的人就越多,你看我家的小母马,是塬上最结实的小母马,比所有的马驹都漂亮,因为她是两个爹的孩子。”
二马半信半疑,查旦兄弟回到家后,他便缠着他们,很认真地问:“是不是所有的马驹都有两个爹?”
兄弟二人莫名其妙。二马很清楚地把别人的讥讽和母亲的解释复述了一遍,他们终干明白,儿子开始懂事了,也开始懂得怀疑了。查旺说,对。查旦也只好说对。二马竟拉着查旺的手:我要去王九月的马场,看那里的马驹究竟有多少个爹。已经是黄昏了,夕阳的余晖映在二马的脸上,看上去像是他的满腔怒火。
查旺说,我们不必要去王九月马场,冯贞桐家就有一匹小马驹,昨天刚生的,跟我们家的一样,也有两个爹……
可是二马坚持要看王九月的马场,那里的马最多,马驹也最多。
要翻越一座山才能到达王九月的马场。山路崎岖难行,二马走得跌跌撞撞的,但迈的步伐比查旺坚决,比查旺还快,恨不能马上到达马场看个究竟。一路上查旺不停地跟二马解释,世界上所有的马驹都不止一个爹,都有两个爹……查旺不相信,不断地催促查旺跑快些。
到了马场,夜色已经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马匹早回马厩了,马厩的门也已经关上,偌大的马场看不到一匹马在走动。
查旺叫了几声,王九月才从一个草棚里出来,看到查旺带着儿子,奇怪地问,是不是信用社冯大光又让你捎话来催还贷款了?你告诉他们,我的马都卖不出去,要怪就怪畜牧站,他们卖给我的种马是假的,不是阿塞拜疆的良种,只能当肉马卖,比猪肉还贱……
查旺说,我不是捎带口信来的,我带我儿子来参观你的马场……二马,快叫十月叔。
二马不叫:“马在哪里?我只想看马。”
王九月打量了一下二马,一个好标致的孩子!王九月有竟有点妒忌:“我马场的马有什么好看的,我的十匹马也比不上你家的两匹呀,不过,我比你们有能耐,我一个人能喂饱十匹马!”
查旺知道王九月说的是什么,但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王九月暂时忘记过去了那么久的往事,他把王九月拉到一边,嘴巴贴着他的耳朵,把这次来这里的真正目的说了。王九月嘿嘿地笑了几声,有点幸灾乐祸地说:“本马场确实是有两匹公马,但有三十匹母马,二十五匹马驹,都是它们生下来的。”
查旺失望地自言自语:“应该有五十匹公马才对呀。”
王九月看得出查旺的沮丧,也察觉到了二马的失望,便过来跟二马说,马都睡觉了,你明天再来,明天我让你看到很多很多的马……
第二天,清晨的马场果然一下子冒出了许多的马,黑的、白的、黄的、枣红的,什么样的马都有。王九月让二马跟着他在马群中间穿梭,并和他一起数着马的匹数,先是数马驹,后是数母马,最后才数公马。二马数出来了,马驹二十五匹,母马三十匹,公马不多不少刚好五十匹!
王九月说:“二马,你爹说得不错,每一匹马驹都有两个爹。”
二马很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灿烂而自豪的笑容。
趁二马去追逐一匹白色马驹的空隙,查旺不解地问,马场怎么一夜之间多了四十八匹公马?
王九月迟缓了一下才笑了笑说,我们连夜借了四十八匹公马,这可是借了三个马场和十几户人家才借全的,我们几个人忙了一整宿了……
查旺不知道说些什么感激的话,但这个人情总得报答,便说,如果冯大光再让我带口信向你催款,我就当没听见,畜牧站那几个人我熟,明天我就去帮你讨个说法,我替你狠狠地日死他们——谁叫他们用劣种马冒充良种马,使得你的马场产了一窝非骡非驴的马!
回到家里,二马兴冲冲地告诉母亲,一匹马驹果然有两个爹,虽然我不是马,但我有两个爹也是对的——妈,你有两个男人,不丢脸。
来香听到儿子那么懂事的一番话,眼泪竟从瞎了三十年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一只手搂着儿子,另一只手捂着眼睛,要把眼泪堵
住,但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来,顺着手臂流到了二马的头上。二马说,那些只有一个爹的孩子就像少了一条腿,多可怜呀。查旺不说话,钻进马厩,帮来香把马厩收拾得干干净净,并开始筹谋即将到来的冬天。
冬天到来前的一天,母马突然病死了,小母马跪在它的身边不愿意离开马厩,二马伤心得哗哗大哭。韩老亨叫人把死马拉走,卖给千里坡的马肉加工店。韩老亨走之前,向来香要走了两匹马最近的收益。来香叮嘱父亲,要给马买过冬的草料。查旦兄弟平日忙不过来,没有给马准备足够的干草,别人有多余的干草,说好了,冯富国、李明新都愿意卖干草给他们。冬天如期而至,大雪用不了几个夜晚便把万丈塬覆盖,再也寻不见通往山外的路。原来放下了心的事情竟然成了大问题,那就是母马一死,除了小母马外,那两匹公马又不肯吃干草了。像刚买它们回来的那个冬天一样倔。查旦自作主张从汪洋家借回来一匹母马,模样还和原来那匹差不多,但并不受两匹马的欢迎,它们甚至发怒把它踢出了马厩。
兄弟二人只好像六年前那样,推起板车在塬上找草。那两匹马只吃雪地里扒回来的草。
“两匹畜生把我们玩贱了!”查旦生气地骂。
查旺知道查旦近来的心情和身体都不好,便说,哥,你回家休息吧。查旦夏天里淋了一场大雨,得了一次肺炎,痊愈后却留下了经常干咳的后遗症。查旦没有说什么,拍掉身上的雪,竟真的转身走了。查旺觉得不要紧,自己多干一个人的括就是了,只是自从查旺出尔反尔送走那个花钱买来的女人,查旦和他就不如过去那样和好、密切,他们要么经常吵架,要么就不说话,主要是查旦,很多事情都和查旺唱反调,查旺能让着他就让他,因为那次确实是自己错了。当然,他们争吵也没有用,在家庭的大事情上,最后总得来香拍板。来香也知道查旦对查旺买女人那件事耿耿于怀,但也不好激怒他,对他反而得格外温顺,对他钻进被窝前不洗脚的小毛病也不忍指责。
查旺觉得,现在是补偿查旦的时候了,他决心这个冬天都不让查旦到雪地里找草,从此以后,他自己承担起喂饱两匹马的责任。因此,他每天起得很早,干得很卖力,像一头在雪地里寻找食物的熊,把雪刨得漫天飞舞。
这天天已经黑了,雪又下了起来,查旺却不见回来。来香反复交代过,不管找到多少草,即使一根草也没有找到,也必须在夜色降临前回到家里。来香心急如焚,吩咐查旦去寻找查旺。查旦走出门外,转了转便回来了。他说天地间都是雪,他一个人怎么能找到查旺呢?二马说,妈,我去找二爹。二马果然就一个人跑出家门,往雪地里奔跑。来香拔脚去追,才跑出不远便跌倒在雪里。查旦只好带着二马和来香,经过岳父家的时候,叫上韩老亨,还有好几个人,后来塬上的人都出动了,在雪里大声呼唤查旺的名字,寻找查旺的身影。可是,到了半夜,他们仍找不到查旺,连那架木板车也找不到。雪覆盖了一切,隐藏了一切。来香在雪里哭得死去活来,要不是查旦拉住她,她几次要往悬崖滚去,她说查旺一定是坠落悬崖了,要往悬崖下去找。二马喊破了喉咙,他说没有二爹,妈也活不成,他要找二爹。有人开导他,没有查旺,你还有一个爹呢。二马说,我本来就有两个爹,不能剩下一个爹,像人有两条腿,不能缺了一条。大家都称赞二马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可是,所有的人都断定,查旺肯定是凶多吉少,而且要等到雪融化了才能找到他的遗体,他们叹息着回家。
查旦没有太多的悲伤。这天晚上,他再次从墙上拿下结婚证,把查旺的照片裁掉,把那张发黄的课表撕下来,将它扔进垃圾堆,明天就和马粪混在一起再也找不着。
然而,快要天亮的时候,查旦感觉到有人在外面撞门,来香惊喜地从梦里醒来:
“查旺回来了!”
查旦打开门,门外果然站着一个雪人,雪光中看清了那人的脸,果然是查旺。
“哥,我到千里坡去找草了,找回了很多的草。足够让两匹马吃上两天了。”查旺颤颤地说,。白天我在路上碰上洪亮了,让他告诉你,我到千里坡去,他捎话了吗?”
查旦不置可否。他只是想,千里坡那么远,路那么难走,从那边带那么多的草回来,查旺肯定是疯掉了。来香喜极而泣,帮查旺打掉身上的雪,一把抱紧他,似乎是要给他足够的温度一下子让他燃烧起来。二马知道查旺回来,从床上跃起,兴奋地蹿到了他的脖子上:
“二爹回家,我又有了两个爹。”
来香对查旦说,你们兄弟今晚都睡在我这里吧,我们一家人该呆在一起。
查旦趁查旺到厨房弄饭吃的时候,尴尬地从门角的垃圾桶里翻出那张皱巴巴的课表,重新贴到墙上,对来香说:“今天是星期二,该轮到查旺了。”说罢,低着头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啪一声把门关上,旋即传来摔椅子的巨响,把查旺和来香吓得心惊胆战的,夜幕也被击破,天亮了,塬上的雪仍然自得让人心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来香变得病怏怏的,面黄肌瘦,整天觉得累,头重脚轻的,开始以为是劳累过度所致,查旺就不让她打扫马厩、不让她搬运马粪,总之一切重活都不让她干了,留给他回来后干。病是后来才发现的,有一次她突然晕倒在地。塬上的土医给她看了,说是肾出了问题,可能是严重肾亏引起的。一个女人侍候两个虎狼男人怎么能不出问题?他们暗地里议论说。土医说,来香还有妇科病,怪不得怀不上第二胎,你们最好马上去医院看看。来香不愿意,但查旺、查旦都要她必须去,兄弟二人硬是把她一把放到了马背上。就像当年去镇上照结婚照那样,他们三个人骑着两匹马出发了。
来香在镇卫生院检查了一个下午,得到的初步结论是:肾病已经相当严重。卫生院说再不及时治疗会死人,并建议马上送县医院。兄弟二人傻了。来香倒觉得无所谓:
“我的母亲早早就死了,我就知道自己也不会长寿,回去吧,死在塬上不丢脸。”
在回家的路上,兄弟二人悄悄达成了一致,砸锅卖铁,也一定要治好来香的病。
先是卖掉了两匹公马。卖马的事来香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因为没有了它们这个家就运转不了,就没有方向了,希望就熄灭了。但兄弟二人和岳父商量,还是偷偷地把马卖给了王九月。王九月也不敢趁火打劫,对查旺说,钱就当是我借给你们的,你们什么时候还了钱,什么时候把两匹马带走,不过,借的钱是要利息的,因为这些钱实际上是信用社的钱。
来香首先追问两匹马的下落,兄弟二人支支吾吾地敷衍。来香很快就弄明白,两匹马是卖掉了,卖给了王九月。她要去马场向王九月要回两匹马,但被兄弟二人拉住了。来香恶狠狠地质问卖马是谁的主意。查旺说是他的主意,查旦说不是查旺,是他拍的板。来香痛心疾首地骂兄弟二人,正好韩老亨赶到,劝和说,马是我要卖掉的,人命总比马重要,如果人没有了,即使有十匹马又有什么用?来香说我不治病,我的命没有两匹马值钱。查旺说。两匹马不够,还要卖掉小母马。来香气愤地说,你要卖掉小母马,就连二马也当成一匹马一起卖掉吧。
那两匹马不见了,二马隐隐约约感觉
到小母马也会有危险,就拼命护着小母马,吃饭就在马厩里吃,连睡觉也要搬到马厩和小母马一起睡。查旺想法把二马和小母马分开,二马死活不从。
“我要跟小母马结婚。”二马说,“我跟小母马结婚,你们就不会把她卖掉了。”
“人怎么能跟马结婚呢?”查旺说。
“两个男人能娶同一个女人,人为什么不能跟马结婚?”二马说。他什么都懂,自己不懂的别人也告诉他了。
“可是,人跟马不一样,连牛跟马也差得很远。”查旺说。
“你们一直把我当马,我就是马了!”二马说,“我就是要跟小母马结婚!”
查旺想到了蒙和骗:“二马呀,你现在还不能跟小母马结婚,我们先得把小母马送到其他地方,等你长大了,她就会变成女人回来找你,那时候你就可以跟她结婚了……你妈妈原来也是一匹小母马,你爷爷把她送给了外公,十八岁她才回来……”
二马将信将疑,去问来香:“妈妈,你原来是不是一匹小母马?”
来香正生气:“我是他们用两匹马换回来的,我像牲口一样嫁给了两匹马!我怎么不是一匹母马!我就是一匹母马,现在他们把我死马当活马医了。”
二马似懂非懂地相信了母亲的话,把小母马交给了查旺,心里充满了期待却又忐忑不安:
“二爹,将来它会变成什么样的女人回来呢?”
“肯定会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查旺说。
“我要让它变成像妈妈一样的女人,我要让她生许多的小母马!”二马说。
三天后,查旺带着来香到达了县城,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住院本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来香天天吵着回家,每天都要逼问查旺好多次,花了多少钱?还剩下多少?一匹马的钱花完了吧?那代表我活生生吃了一匹马,我怎么能生吃了一匹马呢……查旺说,钱花了,但马还在,马在王九月的马场,有了钱我们就可以赎回来。来香说,马不在自己家的马厩我总是不放心,那两匹马就是你们的老婆,你们怎么会让自己的老婆睡在别人的窝棚里?一会来香觉得不对,改口说,那两匹马应该是我的丈夫才对,我怎么能让自己的丈夫和那些又臭又骚的母马混在一起?诸如此类的话听一两遍也就够了,但来香唠叨得像电视里的广告,查旺也就有点烦。钱终于在来香的喋喋不休中用完了,来香一心痛,反而觉得病好了很多。医生不让她出院,因为病还没有好。来香坚决要查旺带她走:“查旺呀,连小母马都让我活吃了,你为什么还不让我回家?”医生说,你这样的身体回去也没有用,干不了活,如果不治好,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干活了。来香说,我有两个丈夫,我不用干活,在万丈塬我就是皇后,只有我是皇后。没有钱,在医院也赖不下去,查旺只好回来了,每天都煎草药给来香喝,病虽没有彻底痊愈,却也不见有更坏的征兆。
从县城回来后,来香就没有见过查旦了。她的父亲告诉她,查旦到了镇上帮人干活挣钱去了。来香问,帮谁干活?父亲没有告诉她。查旺却从别人口中得知,是给林家药铺陈菊干活。陈菊的丈夫在两个月前死了,就死在县医院里,她一个人撑不下来,需要帮手。反正马没有了,家里没有了收入,查旦出去挣点钱补贴家用也好。只是又过了两三个月还不见查旦回来,好像他已经忘记了万丈塬,忘记了墙上的课表。来香有些急了,叫查旺到镇上找他。查旺在林家药铺找到了查旦。查旦正和陈菊一起晒药,辛勤得像一个店小二。
查旺说,来香让我来叫你回家,她怕你把家给忘掉了。
“我不回塬上,我要跟陈菊结婚了。”查旦说,“从此以后,来香就只属于你了,这里才是我的家。”
查旺说,墙上的结婚证还写着你的名字,还有你的照片,你怎么能说跟别的女人结婚就结婚呢?
查旦说,你把我的照片裁掉,扔到马粪堆里去——照片剪掉了,我就不是来香的丈夫了。
查旺说。你不能这样……你至少得跟来香说一声……
陈菊担心兄弟二人会争吵起来,调和着不断地往查旺的口袋里塞糖果:“捎给二马……下次带二马来,我想看看二马究竟有多好。”
来香不相信查旺的话,要亲自到镇上问一问查旦。但是,有人从镇上回来告诉她,查旦已经和陈菊到照相馆照结婚照,他看见查旦穿着一套笔挺的黑西装,戴着红色的领带,头发油光发亮,满面红光,搂着陈菊照相。又过了两天,有人说,查旦和陈菊在兴隆酒家摆了数十桌的结婚宴,镇上大大小小的人物都请了,就没请万丈塬的人。连韩老亨也确认了查旦和陈菊结婚的事实,还在薛校长面前骂了一通查旦,还扬言说,查旦要是回到塬上他要亲手剁了他。事已至此,来香也就觉得不必要到镇上去讨嫌,但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要找地方发泄。
“我要给二马改名,不叫查二马了,改为查一马。”来香突然生气地说,“我们一家三口也能过,别人都是一个丈夫,我就不能只有一个丈夫!”
但没有人把查二马叫做查一马,几天后,连来香自己也不再叫儿子查一马,又叫回查二马了。
查旺一个人挑起了大梁,把这个家撑起来。他每天一早便爬到山的另一边,到王九月的马场干活。不仅能赚钱,还能天天看到原来属于自己的那两匹马。它们瘦了,病恹恹的样子,而且开始衰老了。王九月说,如果年底不还清借款,他就把马卖给千里坡的屠户,因为养的时间越长,它们身上的肉就越稀少越粗糙,就越不值钱。
查旺看着两匹马一天比一天消瘦,心痛不已。有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对王九月说,你把那两匹马借给我吧,它们还能驮东西,能驮东西我就能赚到钱,赚到了钱才能还你的借款。
王九月觉得有道理,便把马借给查旺:“这是我的马,你得想法喂饱它们,不能让它们饿死了,死了的马更不值钱。”
查旺拍拍胸脯,我一定能喂饱两匹马,我把它们当成我的儿子……
王九月打断他的话:“你得把它们当成你的两个爹!”
查旺把两匹马带回来,来香非常高兴,她把它们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确实瘦了一我早就说过,自己的老婆不能睡在别人的窝棚里。”她的手碰到了马的湿漉漉的眼眶,问二马:“它们是不是流泪了?”
二马说,妈,它们流了很多的泪,嘴巴上都是泪痕,它们都把自己的泪水舔进肚子里。
“王九月,你这个老光棍,怎么能把我家的两匹马饿成这样?”来香哭了,双手抱着马头,心痛地对查旺说,“你不是瞎子不明白,马吃不饱肚子比瞎子看不见东西还难受!从此以后,我们得对它们好一些,不能让它们回到王九月那里去了——不知道他怎样虐待它们的。”
两匹马重新回来后,似乎不再挑肥拣瘦,什么样的草都吃,来香的病似乎突然好了,浑身充满了力量,每天都带着二马去塬上找草,把最好最鲜嫩的草割回来。晚上给马吃。他们还未雨绸缪,准备过冬的草料。查旺经常把塬上的货物送到镇上去,一个人赶两匹马虽然辛苦一些,但很充实,也很满足。为了多赚一些钱,他本来要往马背上装更多的货物,但来香不许,怕把马给累坏了。结果,是来香首先累坏了自己,她又一次病倒了,不得不躺在床上,一时连下床的
力气也没有。查旺只好经常放弃活儿,和二马一起割草。两匹马,两父子,经常出没在晨光暮色中。来香每天都攒足力气从床上爬起来,扶着门框在门口迎送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像阳光一样富足。
二马悄悄地对查旺说:“我早就知道,一匹马只有一个爹,人也一样!你们骗不了我。”
查旺忍着笑,抡起巴掌轻轻地打在二马的屁股上。二马像一匹健硕的马驹,欢快地奔跑起来。
三年过去了。三年里,日子平淡、拮据而充实。半年前韩老亨突然去世了,查旺总算还清了所有的借款;二马上了学校,成绩优异,经常得到薛校长的表扬;来香的病一直不见好转,老是说自己活不长了,死就死吧没有什么可怕的,就是放心不下两匹马。两匹马已经到了暮年,能驮的货物越来越少,崎岖的山路开始欺负它们,有时连一个小坎小窝也过不去。查旺要帮忙,在后面推马屁股一把,但两匹马就有两个屁股,顾此失彼。这时候,查旺便自然而然地叫一声,哥,你到前面帮推一把…一查旺抬头才知道查旦并不存在,也就自个傻笑一下,这一笑,又觉得查旦就在眼前一般。来香说,查旺呀,你怎么还忍心让它们干驮活?如果它们是你爹你就不会这样了!查旺也就不让它们驮东西,但不知道今后能靠什么生活。来香跟他说了,让他到镇上给别人打工。但查旺否决了她的意见。他不能丢下病榻上的来香不管,其实他心里有了一些主意,像塬上的其他人一样到山上采些山货,能卖多少钱算多少钱,反正够过日子就成。先前塬上有人对来香说过,现在查旦有了钱,让二马去向他要,给你治病,病好了往后的日子才山高水长。来香不愿意那样,那不是自家的钱,我不能花,即使是自家的钱,我也舍不得花。那些人便暗地里怂恿二马,到城里去找你大爹要钱给你妈治病去。二马默默地想了一会,然后才坚决地摇摇头,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似的。他们看到了二马的骨气。
查旦跟陈菊结婚后,便把药铺搬迁到了县城里,生意曾经一度做得很红火,查旦手头很阔卓,请那些乡党吃饭一顿能花掉上千元。在处境很艰难的时候,查旺也没有羡慕过查旦,因为他觉得那是在城里,如果他有一天也到了城里,也一样能过上好日子,只是他不愿意。他得照顾这个家,来香,二马,还有两匹老马。虽然两匹马不能为他赚钱了,但他还得天天喂饱它们,不能让它们挨饿,让它们像退休干部一样安享晚年。然而,查旺也并非不想念查旦,有一次二马发高烧几天不退,查旺既忙于照顾来香,又要送二马到镇卫生院。在卫生院里,烧得稀里糊涂的二马拉着查旺的手说,还是有两个爹好,有两个爹,妈就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了。
唯一让查旺感到不快的是,三年多了查旦从没有回过塬上——三年,即使是一匹走失的马也到回家的时候了。
关于查旦的消息都是别人从外面源源不断地带回来的。先是说陈菊生不了孩子,查旦经常到外面找女人,陈菊经常在药铺里和他吵架,砸东西,药撒得满地都是。后来说查旦染上了赌瘾,经常一夜之间输掉好几百块,欠了别人很多的钱,债主天天上门讨债,陈菊的家底快给他赌光了。去年年初还有人说查旦和陈菊离了婚,查旦被赶出了林家药铺,陈菊又结了婚,丈夫是一个高大威武的男人,有一次把上门来讨钱的查旦打得头破血流。到了年底的传言便是查旦因为盗窃一袋面粉蹲了大狱。近来又有人说查旦出来了,旧债主到处找他,他在城里东躲西藏……来香开始对这些传言无动于衷,后来忍不住叫查旺去核实。查旺其实也听到不少关于查旦的传言,只是半信半疑,他通过几个县城来的老东家,核实那些传言的可靠性。然而,查旦的真实处境比传言中的还要惊心动魄,三个月前,他的右腿被人打断了,没钱医治,伤口都养蛆虫了,传言的人说,蛆虫比两匹马难养多了……腿肉又不是粪坑怎么能养活那么多的蛆虫呢?传言还讥讽着说,查旦蓬头垢面的,看似电视里的丐帮,实际上只是个编外
“巡警”,在县城里游荡,就差没向别人伸手了。
来香从床上滚下来,坐在门槛上呼呼地哭,要查旺带她到城里去,把查旦找回来,过几天就是大年了,他无家可归,我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城里——即使是一匹马,也应该有个家,我们不能让它流落在外面成为孤零零的野马。查旺说,大冬天的大雪都把山封了,路都没了怎么去县城?来香说,当年你们带着我去镇上领结婚证的时候不也是大雪封山吗?你们把我送到县城治病的时候也不是一样看不见路吗?查旺觉得不是一码事,想了想才说,那我一个人去把他找回来就是了。来香说,你知道你哥的脾气,他不会跟你回来的,得我去,你不带我去,我就爬着去!
二马自告奋勇说,我也要去县城,大爹断了一条腿,我就是他的一条腿。查旺想,顺便让二马到城里看看也好,他也该到外面见见世面了。
第二天清晨,他们早早便上了路。来香用厚厚的棉被包裹着病体骑在一匹马上,另一匹马驮着一拎草料,那是马的干粮。二马兴致勃勃地跑在前面,为母亲牵马。查旺殿后,伛偻着身子,不时抬头看天。雪又下得一塌糊涂,天地间,他们渺小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快要被湮灭,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露出来,像三条不时露出水面换气的鱼。
下午,快近黄昏了吧,他们终于到达了县城。县城里的雪可没有那么大,但寒风一点也不见得软弱。冻了一天,累了一天,来香快受不了了,摇摇欲坠。查旺赶紧把马停在一个商场门外,抱来香下来。来香走不了路了,查旺就背着她走进了商场,把她放在一条小板凳上。
商场里有暖气,热呼呼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商场里没有几个顾客,只有几个正在抱怨天气的售货员。她们一下子跑过来,每张脸上满是同仇敌忾的愠色。
“你们干什么?医院在人民路,转个弯直走,到了尽头便是!”
查旺说,我们不是来看病的,我们从山里来,冻得不成了,借点暖气暖和暖和身子便走。
她们看到了来香被冻紫的脸和紧张得睁不开的眼睛,她们的愠色慢慢消失,变成了同情和怜悯。
来香说,我们来县城寻找丈夫,接他回去,他都三年不回家过年了。她说话的声音很弱,她是想向她们解释,恳求她们不要把她当成什么人而驱逐她。
“他不是你的丈夫吗?”她们指着查旺惊讶地问。查旺是那样亲热地给来香擦拭脸上的雪花。那些雪花仿佛已经嵌进了她的肉里,擦也擦不干净。一个售货员递给他一条新毛巾,查旺迟疑一下接过来,迅速把来香的脸擦干净。
“我有两个丈夫。”来香说,“还有一个孩子,两匹马。”
她们面面相觑,惊诧不已。
“我有两个丈夫,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丢脸。”
她们微笑着安慰来香,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们不觉得你丢脸,有两个丈夫有什么好丢脸的?如果都像他一样对你,即使有十个丈夫也不算多。她们看见了门口怯生生地站着的二马和门外的两匹马,向他们招招手。
“小朋友进来吧,里面暖和。里面宽阔得很,把两匹马也请进来。”
二马果然把两匹马也拉了进来。查旺要责
备他,那些售货员说,不要紧,反正大寒天也没有顾客,再说,那两匹马也冻得发抖,还饿得不像马了——你们得把两匹马喂饱呀,你们看,它们怪可怜的,眼底全是泪……
查旺仔细一看,两匹马的眼角果然是湿漉漉的,但不一定是泪,只是它们确实是饿了,肚子像被踩了一脚的草包,腰也深深地陷了下去。查旺把草料从马背上放下来喂它们,但草太少,它们吃完了草还把嘴伸进垃圾桶里啃废纸。废纸怎么能当饭吃呢?
来香说,我们先找到查旦……找到了查旦,你们兄弟才有办法把两匹马喂饱。
从商场里出来,查旺他们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查旦的踪影。县城虽然没有万丈塬辽阔,但楼房、道路和人多得无法分得清楚,查旺不知道往哪去找查旦,精疲力竭的时候他骂起了陈菊,骂陈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便来到了县电视台的门口。
查旺在门外犹豫不决,马嘶叫了两声,门卫从里面走出来,问他们带着两匹马到电视台干什么。来香抢着说,找人。你们要找谁?查旺苦思苦想,突然脑子里蹦出了一个名字:方草,我找方草。
查旺及时想起多年前到过万丈塬拍摄风景片的女记者叫方草,一个气质高雅漂亮爽快的城市女人。那时候他经常以她为梦想,对抗查旦心目中的陈菊。
查旺恳求了很久,门卫终于答应帮他打个电话给方草。
出乎意料的是,方草很快便从电视大厦里走出来。一个挺漂亮的女人,比陈菊好看一百倍,并且浑身洋溢着雍容华贵的气质。查旺几乎认不出她,只是对着她叫了一声“李记者”。但叫过便自惭形秽地缩在马屁股后面,装着给马整理鞍子。
方草奇怪地看着两匹马三个人,你们找我?你们从万丈塬来的?
查旺把头抬起,目光越过马鞍,对站在马对面的方草说,你喝过我家的茶,还骑过我家的马,那时候的马不是这两匹马……你很久没到万丈塬了。
方草掸掉毛大衣上的雪花,笑了笑,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查旺说,其实也没什么事……
蹲在墙角的来香凑足力气对方草说,想请你帮找一个人,他叫查旦,我的另一个丈夫,在县城里不见了。
方草显然十分惊讶。查旺笨拙而躲躲闪闪地向方草解释,方草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沉吟了一下,你有他的照片吗?
查旺从口袋里摸出他们的结婚证,结婚证上有查旦的相片。方草更惊讶于他们三个人的结婚照,但没有显露出来:“我马上送到直播室,在电视上帮你们找一下。”
方草果然还是那么爽快,转身便往电视大厦里跑,但突然又回头对门卫说,陈叔,你让他们进屋子暖和暖和吧。门卫奉承地说,方主任放心,我还准备弄点东西给他们吃呢。
查旺领着来香、二马挤进了窄小的值班室,陈叔热情地端上开水,还有一些点心和饼干。但他的话很多,追问查旺怎么会兄弟二人同娶一个女人,日子怎样过。来香很不高兴,说受不了房子里空调的闷热,从值班室里走出来,牵着两匹马便走。
门卫知道来香生气了,追出来说,你不等方主任啦?
来香说我不等了,有人要等她就让他等好了——我知道她长得比我漂亮。
查旺明白来香是生他的气,赶紧领着二马从屋子出来,三人离开了电视台,漫无目的地走在夜色正浓的街头。
查旺看中了一间简陋的小旅馆,因为不仅便宜,后院还有一个废弃的猪栏可以拴马,他们不住房间,跟马都住进了猪栏。旅馆老板知道他们的来意,也就不收他们的钱,让人把猪栏的窗户都封固了不让风灌进来,还送给他们一堆烂棉被。来香让查旺想办法喂饱两匹马,查旺向旅馆老板要了一些剩饭和米汤给马吃,马自然没有喂饱,到了半夜便嘶叫起来,前后左右的灯光亮起来,仿佛整个县城的人都醒了,都嘟嚷着哪里来了两匹马啊,马怎么会潜入城里来?来香觉得对不起大家,对着那些嘟囔的人解释说,马是我家的,我来城里找另一个丈夫,打扰你们了,如果我家的两匹马喂饱了,它们就不会吵嚷,但城里没有草,有草就好了……有个老头子不耐烦地说,你们往每张马嘴上掴两巴掌它们就不叫了!来香说:“你们不是瞎子不明白,马吃不饱肚子比瞎子看不见东西还难受!”为了不让马嘶叫,来香没有睡觉,陪着马说话,她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跟马说,喋喋不休的。查旺劝不了她,便和二马一起陪着她,一家三口披着棉被相互倚靠着,两匹马或许累了,又或许懂事了,忽然不叫了,一左一右安静地躺在主人们的身边,用身体偎依着他们,相互取暖,这样,人和马都很快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真香真沉,清晨大街上的喧闹也吵不醒他们,是方草把他们叫醒的。
方草真神通广大,竟能找到他们。
方草欣喜地告诉查旺:“昨晚我们的寻人启事才播出,便有观众打电话来说,经常在新街口电影院门口看到查旦,他很特别,又曾经是林家药铺的人,很多人都认得他……”
来香激动不已,胡乱地抓住方草:“新街口在哪里?你带我们去!”
新街口冷冷清清的,到处都是雪,唯有电影院门前巨大的广告牌露出了花花绿绿的颜色和刚被擦拭过的痕迹。广告牌上是最新的电影海报,这种天气谁还看电影呢?查旺抬头看了一眼,却被电影海报吸引了,尽管看不清楚海报上的文字,但看到了灯红酒绿和耀眼的美女,他倒想进电影院去看一场电影,在县城里看一场电影是他多年的奢望啊。然而,很快,广告牌便被雪模糊了。扫兴之余,忽见一个人从角落里走出来,用一把长长的刷子把那些新雪刷掉,让那些美女的丰采再一次展现在查旺的眼前。查旺注意到了,那个人的左脚是跛的,单薄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胡子又长又乱……
“大爹!他是大爹!”二马突然叫道。
来香猛地从马上滚下来,跌倒在街道上。查旺责怪着去扶她。
“查旦!”来香大声呼喊。
“大爹在那边,广告牌那边!”二马认出来了,那个人确实是查旦。他是靠擦拭电影院的广告牌混一天两盒快餐饭。
查旦转过身来看到了他们,猛然扔掉刷子,拔腿要跑。
来香厉声喝道:“你还能跑哪里去!你究竟还要不要我们这个家?”
查旦被镇住了。二马跑过去,拉着他的手:“大爹,跟我们回家吧。”查旦用脏兮兮的手搂了搂二马,良久才叹了口气:“你都长那么高了。”二马说,为了到城里找你,一路上妈都摔了好几跤了。查旦掩饰不住满面愧疚,低着头,冻僵了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来香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查旦,当摸到他的断腿时,她伤心地哭了。
二马说:大爹,你痛吗?
“不要紧,不痛了。”查旦说,“我还饿不死。”
“怎么不要紧?我们这个家,还得靠你撑起来呢!”来香跺着脚说。
查旺把脱下的风衣披到查旦的身上:“哥,这点伤我们回家再治,治好了我们还继续赶马。”
两匹马凑近查旦,用嘴拱了拱他。它们像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查旦能闻到马身上的老人味了。查旦张开双手,一把把两只马头拥在怀里。
查旺突然意识到方草的存在。这一切,都已经被躲在一边的方草和她同事的摄影机拍摄下来。
方草把话筒送到查旺的嘴边,让他说几
句。查旺不知道说什么,愣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方草洁白妩媚的脸。方草有点失望,只好把话筒改送到来香的面前,摄影机像一只巨大的黑洞要把来香吸进去。
方草提示来香,找到了另一个丈夫,你心情怎么样,你随便说几句——我们正在拍你们的纪实片,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们的感人故事。
来香笑了笑:“我们的故事不感人,但也不丢人,这是我们的家事。”
方草还想说什么,来香突然拉下脸责备查旺、查旦说:“你们兄弟愣着干什么,还不想办法把两匹马喂饱?你们看看,它们都饿成什么样子了——你们不是瞎子不明白,马吃不饱肚子比瞎子看不见东西还难受!”
查旺犹豫不决,左右为难。来香让查旦、二马牵着马往前走,很快拐了一个弯,消失在查旺的视线里。方草突然想起什么,从车上取出他们的结婚证,还给查旺。查旺觉得有些歉疚,对方草说:“欢迎再到万丈塬。”说罢便拔腿追上来香他们。
查旦把马带到了菜市场,那里的菜叶扔得到处都是。那些买菜的人知道他们从山里来要回到山里去,纷纷从菜篮子里拿出一些青菜来给马吃,直到把两匹马喂饱。
查旦感慨地说,两匹马也变了,不再挑肥拣瘦,连烂菜叶都吃了。
第二天下午,他们回到了塬上。查旦把熟悉而陌生的家环视了一遍,那幅结婚照已经重新挂到了墙上,看上去还是原来的样子,好像从没动过,他的照片依然跟来香紧紧地挨在一起,轻轻一摸,竟纤尘不染。那张课表也还在,只是越发橘黄。查旺说,三年来,我一直遵守课表的安排,是哥你缺了三年的课。
查旦拍拍查旺的肩膀,兄弟二人的手紧紧地拉在一起。
很多年以后,万丈塬发生了一些变化,汽车能开到查二马家的门口,游客像赶集一样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而冬天,很少能见到雪了,那草呀,生长得乱七八糟的,多得数也数不过来。有一天,查二马领回来一个漂亮的姑娘。查旺的眼睛沾满了眼屎,他使劲地揉了揉,惊讶地盯着她: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二马笑道,二爹,你忘记啦,她就是你当年送走的那匹小母马,现在变成一个姑娘回来了,我要跟她结婚啦。
查旺抬头望天,装出苦思苦想的样子,突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对呀,就是小母马,送走了那么多年她也该回来了——你得带她去见见她的两个爹,它们都惦记了一辈子,天天跟我唠叨,甚至生我的气,问它们的女儿什么时候才回来,现在她终于回来了,快,快去告诉它们。”
马厩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堆放着足够多的草料。两匹马看到二马,努力了好几次,但还是站不起来。它们确实已经老态龙钟,连毛都快掉光了。查二马对那姑娘说,你是它们的女儿啊。
姑娘小鸟依人,笑眯眯地撒娇说:“查二马你胡说什么呀”。
查旦胡子和头发都一起过早地白了,正一丝不苟地给马刷毛。二马叫了一声“大爹”。查旦迟钝而略带羞涩地答应了一声,并迅速地把右腿缩回来,掩饰他的残疾。
“我要结婚了,大爹。”二马大声地说。
查旦笨拙地笑笑,打了一个咳嗽,继续刷马。
姑娘等不到查旦的祝福或起码的关心,有些失望。从马厩出来,二马兴致勃勃地跟姑娘说起了并不遥远的往事。
那时候,只要我的两个爹做错了事,母亲总是很生气,罗嗦得像只鸭子,恨铁不成钢地抱怨说:
“造孽啊,我怎么会嫁给两匹马!”
每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两个爹都偷偷地咧开堆满牙垢的牙齿,装着什么也没听见,向着相反的方向独自走开,而我像一匹天堂里的马驹,在万丈塬的雪地上撒腿飞奔,母亲好像看到了我像雄鹰一样飞翔,脸上的表情顷刻之间变成了喜色,比风还快,比雪还灿烂。
我热爱万丈塬。政府多次动员我们搬迁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很多乡亲都搬走了,连王九月都搬到海南去了,剩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但我们都没有同意搬家。离开这里,我的两个父亲就不知道怎样生活。特别是母亲,在弥留之际,她变得越来越敏感,听不得别人的半点闲言碎语,她的内心比雪还要洁净,比冰块还脆弱,一旦与她有关的秽语传进她的耳朵,她整个身体瞬间就会支离破碎。因此,塬上所有的人都夸奖她,称赞她的一生完美无缺,比谁都幸福。她们向我母亲告别的时候说,来香呀,虽然你黑的白的都看不见,但你得到的比我们都多。母亲听到这话的时候脸上就露出得意的笑容,满足得就像躺在一堆金子上面。但就是那两匹马,母亲总是放心不下,经常对大爹、二爹说:“你们不是瞎子不明白,马吃不饱肚子比瞎子看不见东西还难受!”大冬天病榻上的母亲还唠叨着它们,一天好几次催着我的两个爹去找草,梦里也大声嚷着命令他们,把他们撵出门。我的两个爹呀经常是,答应着走出门去,对我母亲说,我们找草去啦。其实是,他们在门外随意溜达溜达,过了一些时辰便带着寒气装出气喘吁吁的样子回到母亲的床前,煞有介事地向母亲汇报:“我们打草回来了,马也喂饱啦。”
有时候母亲不相信,要二爹背她到马厩里检查,二爹只好背她,她便学着我祖父,伸手往马的嘴巴里放送,马只是轻轻地舔了一下,母亲便满意地说,看来你们没有欺骗我,是喂饱了它们。我的两个爹每天都要无数次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你放心,马喂得很饱了,给山珍海味它们也吃不下去了。我不担心两匹马,反倒担心母亲撑不到近在咫尺的春天。那时候,我每天都多么希望春天下半夜便来到万丈塬。
但是,母亲还是在春天到来的前一天离开了人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叮嘱我的两个爹:“你们不要在我死后趁机偷懒,弄虚作假,到了阴曹地府我的眼睛就不瞎了,能看得见你们,你们一定要喂饱两匹马。”母亲去世好多年了,我的两个父亲也慢慢老去,在冬天里他们衰老得比风还急比马还快。每天,他们除了喂饱两匹马,什么事情也干不了了,经常坐在一起听听我送给他们的木壳收音机,晒晒太阳,给对方擂擂背,捏捏肩,平平淡淡的,心照不宣,有时相互间几天也不说一句话。不少的好心人都劝他们趁两匹马身上还有点肉卖掉它们,不再被它们拖累。但大爹、二爹早已经把两匹马当成自己的亲人了,舍不得让它们离开,更不用说卖给别人当菜马,那怎么办,就让它们慢慢老死呗。虽然我已经成了县电视台的台柱记者,连台长方草都夸奖我终于走出了万丈塬,出大息了,但大爹、二爹常常坐在马厩的边上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二马呀,你也得学会怎样才能喂饱两匹马。”
对我们这个并不辉煌的家族来说,喂饱两匹马便是人生的第一门必修课。他们的人生差不多就是从这门课开始的。从一场雪开始的。
那时候,雪下得比现在还厚,连树都快要被淹没了,我的两个爹在雪里游来游去,看上去比两条鱼还快活。后记:想写这样的小说始于几年前发生在我县的兄弟俩合娶一妇的真实故事。好久了,只是不知道从何写起,怎样构建,关键是欠缺一个着火点。我期待着谁把我的激情点燃。恰好去年无意中看了著名导演田壮壮非典时期拍的纪录片《茶马古道一德拉姆》。影片里采访了一个与兄长共妻的年轻小伙子,望着燃烧着的柴火真诚感激嫂子教会他男人做的事情。“心里把她当做姐姐一样尊敬”。哥在外面打工,他在家和嫂子生活,兄弟感情很好。虽然只有寥寥几句话,只有一个镜头,就短短一两分钟,很多细节和内情无从得知,也没有更多的噱头,平淡得像生活,但足够震撼了我,我觉得里面应该有无比宽广的空间值得探究。因此,我马上构思《喂饱两匹马》。我把故事发生的地点隐去了,因为几年前就听朋友说,我们云南、贵州、四川等地也有两个男人同娶一个女人的现象,只是鲜为人知,或是两个男人达成了某种默契而已。这与传统的伦理道德无关,与人的生存哲学有关。有些现实我们甚至永远无法抵达,因此,我们不能用传统的伦理道德去看这个现象,更不能用简单的想当然的可信不可信去看待小说。《喂饱两匹马》看似荒诞,实满怀温情,充满了关怀和隐喻,我试图把它写成一个寓言。
责任编辑魏心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