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扣子缝到这上边!

2009-01-05 07:58安妮·恩莉特
小说界 2009年5期
关键词:鲍尔建筑师房子

[爱尔兰]安妮·恩莉特

“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就在一个小时前,可能连一个小时都没有,有一个女孩坐在那张椅子里,我马上就告诉你她是谁,她是进来买东西的,她进来喝了一瓶饮料,喝完就走。她往出走时,突然尖叫一声,拎在手里的塑料袋掉到了地上,她惊慌失措地跑回来说:强尼,强尼,快点过来,岸上有个什么东西!”我走过去看,岸上果真有一个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只死狗或死羊,像是个什么死玩意。”

“天哪。”

“一只死狗或是死羊。”

“总共已经几天了?”

“二十一天。我简直被吓坏了。”

“二十一天,是吗?”

“已经都被泡肿了。”

“那肯定的。”

“你想啊,脑袋还在,但脸已经没了。”

“真的没了吗?”

“还穿着袜子。警察把尸首装进一只袋子。”

“够他们受的。”

“警察也都吃惊不小,他们试着把能捡起来的东西敛装到一起。”

“你能想象吗,比方说你在伦敦一家酒馆里跟什么人说话,你和他站的距离就跟现在和我一样。你跟他说,好吧,咱们明天见!他回答说,行,吉米,再见啦!你能不能想象出这个场面,他慢条斯理地刚走出门,就被一辆呼啸而过的大货车削掉了脑袋。”

“够吓人的。不过,躺在岸边的欧奈尔也很恐怖。我还没有全说呢。”

“那你最好别说。”

“好,那我就不说。”

“一个星期前,我亲眼看见他死在这条街上,怎么说呢,看上去情绪很糟,非常糟。”

“非常糟,是吧?”

“他住在哪儿来着?好像住在哪座山上。”

“有个女孩跟他住在一起。他没有娶她,只是住在一起。后来你知道怎么着,他们躺到了一张床上。你能想象得出来都发生了些什么,是吧?他们躺在一起,但是女孩并不想跟他做爱,他一气之下跑到厨房,抄起一把刀子,当着女孩的面,扑哧,竟把自己的家伙割了下来。这种事你还没听说过吧?”

“没有。”

“他就这样,手起刀落。你不用怀疑我说的话,因为是我亲眼看到的。”

“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够可以的吧?”

“你有没有看过一个放肆的女人骑在男人的脖子上?”

这就是建筑师的爱情之家。

以前我之所以喝酒,是为了能在墙上发现一两条裂纹,然后感觉整栋房子摇摇欲坠,轰然倒塌。说老实话,那只不过是一些墙皮的裂纹,并不是地震造成的裂缝,那栋房子至少还可以稳稳当当地立一百年。

“赶快塌吧!”这时候我总这么说。而且声调总要比平时稍大一点。“这房子怎么还不塌啊?!”别人都知道我在说什么,可是不管我怎么说,这栋房子都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

后来,我不再盼着房子倒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决办法。我开始潜入室内装饰,晚饭前调一杯“金汤尼”,目不转睛地盯着壁纸。我只在该醉的时候才会醉倒。我只在脚跟能够站稳的时候才会多情。但这并不等于说,我会有礼貌。

三年前我在产科病房里打了一位女护士,不过我打她也有打她的理由。在漆黑的病房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母夜叉,把我吓得毛骨悚然。否则,孩子的出世让我兴奋不已,我实在没理由故意打人。

当然,这只是说说而已。

在许多种可能发生的艳事里,我选择了一位建筑师,连同结实的廊柱、精美的线条、充满情调的屋门和别出心裁的台阶一起。在建筑师的爱情之家,灯光总是在变化之中,在致密的光线里,连空气都显得很有分量。建筑师的爱情之家,从外面看是一栋典型的现代别墅,而房内到处都是犄角旮旯、隐藏着地下室、阁楼和好几个卫生间,还有一个堆满书的房间,不过灯口是空的没装灯泡。储藏室里充满浓重的午后气味。拱洞中、天井里和书房的地板上都开有小窗。孩子的房间刷成天空的颜色,蝙蝠形状的秋千从天花板垂下。房间的正中好似港湾,阳光如注地投照到那里。

这对我们来说都很熟悉。至少对我来说,我一跨进屋门就感到熟悉,因为屋间里藏着我所有的梦,墙上到处都找得到裂纹。

第一次我没跟那位建筑师上床,是发生在一次聚会上。我们有一位共同的朋友庆祝乔迁之喜,当然,在此之前我们也有不少共同的朋友,想来我们都在同一个朋友圈里。假如我想修房盖房,肯定会去找他的。

我跟他聊起陶制墙砖,说到“抹缝儿”的时候发生了争执。我赌气地说:“卫生间只能是白色的!”他若无其事地冲我微笑,然后慢条斯理地告诉我:“我是一位追求完美的建筑师,但是并没有一成不变的固定口味。我之所以微笑,是为了激发客户的情绪,我很清楚他们迫不及待地等着我纠正。”后来,他谈起一座由他设计、但未能建成的大教堂,从他的神色里流露出遗憾,我们围绕这个话题聊了一会儿。

第二次我又没跟建筑师上床,则是发生在我家里。本来我不该邀请他来,但是若不邀请,我又感到心里不安。我只想让他认识一下我的丈夫,可他不仅磨蹭着不走,而且在我们家里走来走去,检查地面平不平,并用手背敲了敲墙,判断哪一堵是隔断墙。他在我最喜欢的一幅画前做出一幅不屑的表情,之后告诉我说:我们的卧室位置不太好。

“这个你不说我也知道,”我没好气地回敬他,之后补充道,只要足够暖和,我们就是在路边的墙洞里也可以睡觉。“你除了这些废话,就没有什么别的好说吗?”我突然问他。很快,在我们之间建立起一种微妙的情感关系。可是一年过去,我还是有好几次没跟他上床。

我们之所以错过良机,并非由于缺少欲望,而是有着更根本的原因。无论建筑师还是我,我们都小心谨慎地构建各自的生活,我们都已放弃了欲望,早已把欲望打入了冷富。我俩都很清楚:欲望一旦失控,会为自己招致太大的风险。更何况我不仅有丈夫,还有一个孩子。

一个好静的红发女孩已经度过了无聊岁月,躁动不安地跑来跑去,所有的时间都在奔跑中消磨。我即使说“爱”也无济于事。因为我自己就是那个孩子。他只要望我一眼,我就感到愤懑,我们是那么地需要彼此,而这个世界是如此可恶,总是对我的所爱之人充满威胁。不过,我又永远不能理解那些为了孩子而忠于丈夫的女人们。想来,谁也不会跟自己的孩子上床做爱。

我对我丈夫的钱财不忠——这是一个比较惬意的活法儿。我的生活被水工、电工排得满满的,一年还要换两次烟灰缸。我经常偷看那些在试衣间里照着镜子扭来扭去的女人,她们到底在为谁打扮?到底谁会为她们买单?

我丈夫每年能挣四万英镑,开的车是公司配的。这是他告诉我的第一件事。但是即便如此我也很爱他。

在许多次我都没跟建筑师上床之后,我漫无目标地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就像有人钻进纽约地铁。每次我都爬到上层的第一排,双手摊放在膝头,想象自己在驾驶公车。我坐移动电梯也坐上了瘾,好像精神崩溃了一样。坐电梯时,我习惯搂着孩子坐在台阶上。出于同样的原因,我到当地图书馆办了一个借书证。

当然,在此之前——在我认识建筑师之前——我就萌生过这个愿望,因此把去图书馆归结于没跟建筑师上床有点牵强。另外,坐在

图书馆台阶上可以有好几种解释,比方说:我累了,我又没有中彩,我不喜欢蓝颜色。杀婴可以有许多借口,比方说:我不喜欢小孩子,我不喜欢我自己,我不喜欢建筑师。可以根据自己的心情做出选择。

我并不想让自己显得冷漠。我现在说的话,需要慢慢地说,我要在房间里头走好几个来回,仔细检查地板的坡度。对了,你们要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们,建筑师的名字叫鲍尔。他父母之所以叫他鲍尔,因为他们是那类连自己屋里墙纸的颜色都决定不了的人。鲍尔的大脑像一栋房子,他的心宽得像一扇门,他的阳具硬得可以挂一顶礼帽。他从来没有结过婚,过于挑剔,过于犹疑,对事情的本质也过于敏感。

他吃早饭时,我很想能跟他在一起。我很想体会那种无由的紧张和凝重的情感。当然,还有许多平俗的东西吸引我:他的气味,我很想闻他身上的气味(我感到他的身体在为我绷紧,他睁眼的速度是那么的慢,让我以为他哪里疼痛。“哎,希尔薇。”他轻轻喘息着小声耳语,对我来说如同承诺。他的眼里冒着绿色的火焰,燎灼着我的嘴、我的颈和我的胸脯)。但我说话的语气又那么冷淡。如果建筑师的气味能像烟一样从我体内冒出。肯定可以充满几千立方米的空间。我爱他。

我没有跟建筑师上床,不仅对我的婚姻有好处,也使我对丈夫的了解更细更多。我很清楚,他是一个杰出的、令人尊敬的善良男人,不仅毫无保留地信任我,而且可以把工资和汽车都交给我。让我感动的是,他总能跟我接吻很长时间,好像我俩的性生活的活跃期并没有结束(在性爱方面,我猜想我跟建筑师可以非常坦诚,可以毫无隐秘)。

一天早晨,我丈夫走进厨房,两手发抖。“你看,我做了件蠢事,”他手里拿着一封在门厅里找到的信说,“我撕了之后才发现,这是你的信,真对不起。”他看上去显得非常紧张。

如果我们生活在战争时期,我们肯定能够相依为命,烧掉家具,在地道里跟敌人周旋,用白糖制造炸弹。可是现在,我坐在公车上,他在单位上班,我们彼此相爱,而且不是一般的爱。

盖房的想法,终于提到了婚姻的日程。我忘了是谁先提出来的,反正我们请来了鲍尔。“艾丹想请你为我们设计一栋房子,我们想要盖房了。没错,终于决定盖房了,太棒了!不是吗?”话筒里传出我说话的回声。

我确实需要这栋房子,里面可以容下我的情人,可以让我生活在我的情人体内。当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将会经常见面,在半开的门口讨论密封问题。我们将会为在哪儿砌墙发生争执。我会天天看他房子般的大脑和屋门样的心,还会天天看到他的鞋。他的声音听上去苦痛,有时甚至像刀子剜心,他眼睛里的绿色火焰四处燎燃。但是即使那样我也不会把我的生活和他的生活混到一起。不过,我会试图让他觉得欠了我什么(他很清楚自己欠了我什么),现在不大流行说“责任”二字,即使对父母也不能要求什么,尽管我们是他们的血肉。建筑师欠我的,其实也就是上一次床,这个要求不能算高。准确地说,总共我有十七次没有跟那位建筑师上床。

我选好了地方,那是一片绿色的田野,尽可能离悬崖近一些,万一需要的话我可以就近跳下去。生活里需要冒一点风险。从正面看就像一栋普通别墅,房后的山坡舒缓伸延,每个方向都有不规则的门窗或阳台。

不用说,房子盖得非常理想。水泥骨架,红砖外墙,管道交错,鹤立鸡群。我身上也发生了某些变化,第一次跟建筑师上了床。

事情发生在已经盖好了的房子里。我们在毛坯房里踱步,商量如何具体布局。我俩始终互开玩笑,我说楼梯不需要装扶手,楼下的厕所要深褐色配蓝灰色,抽水马桶的扳手要设计得很大,像汽车手闸一样立在地上;浴室墙里嵌一只鱼缸,里面养许多热带鱼,卧室刷成铁青色,门上装一个霓虹灯,上面写着:LOVE。墙上画些风景壁画,尽管现在不流行这个,画上用食物拼成的动物和森林。书房的墙壁包上一层咖啡色的皮子,天花板画着放牧的奶牛。

“这只是一栋房子,希尔薇,”建筑师说,“是很漂亮,但也只是一栋房子。”他领着我在地形复杂、曲径通幽的院子里散步,这是他为我设计的院子。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简直就是我的梦:厨房的墙里埋着水管和下水管道,爱情在那里并没有沸腾,饭厅里还没有设过宴,客厅里还没有接待过客人,卧室里还没有做过爱。

我应该讲一下是谁先迈出的第一步,谁第一个开口说了句什么。我应该讲讲,在下台阶时,建筑师是怎样向我敞开了他那颗博大、迟疑的心。

这么说吧,事情发生在楼梯的第一个拐角,那是一次情真意切、细腻销魂、格外亢奋、带着伤感的性爱。我真觉得房子塌了,但是房子纹丝未动。

还情,永远不会是件开心的事。他只欠我一次性爱,可是伴随而来的(就这次性爱而言)是一个孩子。我爱建筑师,建筑师也爱我。他肯定认为,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在我小时候读过的关于圣徒的书里,人们脚下横着犁板,手中托着大教堂:这座教堂是圣卡塔琳修建的。假如让我现在画张自画像的话,在我的肚子里有一个朦胧的圆点,圆点里有一座大教堂。那个小宝贝就是一件哥特式艺术品。在我的肋骨下可以感觉到,教堂的拱顶正在搭建,结构复杂,气势辉煌。

我感觉到他碰到了我的心脏,我的血液向他涌流,就像一队孩子走进学校。他们脑子里想的东西都一模一样。

在古代,妇人们经常杀死自己的婴孩,为了保证部落人的生活水平。杀婴是一种违背自然的行为。好像大自然有很多的钱,多得足以解决一切。可惜的是,钱不是自然。比方说,我就有很多的钱。

堕胎是一种太温和的解决方式,我并不想那样。我们要杀死的是隐伏在自己体内的某种东西,这样的事其实人们每天都在做。你们用不着表示不满,也许,很可能,我会爱他的。也许我永远不会知道,里面有什么,外面有什么,什么是我的。

鲍尔也应邀来到我们的新家,出席我们的乔迁晚宴。这里的浴室是鳄梨绿,卧室则是风铃花白,厨房的墙是金凤花黄,客厅则是苹果绿,孩子的房间是蓝色的,湛蓝的墙上飘着云朵。那天晚上,我是一位风韵十足的家庭主妇,身孕使我变得鲜嫩欲滴,周围簇拥着一群可爱的男人。艾丹好像换了个人。如果说我们的婚姻遇到了危机,是这栋房子和这个孩子拯救了它。“赶快塌吧!”但是房子在我的脑袋里,并不像墙上的那些裂纹只是在我的脑袋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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