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坪
我见过太多比我喜爱电影的人。他们或者痴迷于某个导演,而大费周折搜齐他所有的作品,或者痴迷于某部电影,而一遍又一遍地重温每个细节。另有人,痴迷于一种气氛,一个人窝在沙发的黑暗里或是裹紧被子靠着床头,看碟到天明,而毫不提及,他看的是哪个导演的哪部片子。
因此对于这本黑泽明的自传《蛤蟆的油》,我将提供一份几乎与电影无关的阅读笔记。
黑泽明开始做导演的时候正值日本处于战争时期,对于言论自由的受限,黑泽明愤怒得几度提及。所有的电影都要交内务省的检查官审核。检查官们动不动就说导演模仿美国和英国的一套。其中一个情节是一个日本人为一位菲律宾女同事过生日,检查官认为这是英美的一套——
我问他:“庆祝生日不行吗?”
检查官说:“庆祝生日这种行为基本上是英美的生活方式,现在写这种场面,真是岂有此理!”
我说,那么庆祝天皇生日的天长节,作为国家规定的节日,这是不是英美习惯、岂有此理的行为呢?
检查官当时脸色苍白。结果,片子遭到彻底否定。
他们把外国电影里的接吻镜头全部剪掉,凡是女人光着脚或露膝的画面,也一律剪掉。把剧本中“工厂的大门敞开胸怀,等待着前来义务劳动的学生们”的词句,说成是淫秽。
黑泽明对他们的评价颇高,认为这些人是“天才的色情狂”。“我和朋友们立下共同誓约,如果真的到了一亿人‘玉碎的局面,我们就到内务省门前集合,把他们杀光之后再去死。”黑泽明说的是,“把他们杀光之后再去死”,而并非不参加“玉碎”。
在处女作《姿三四郎》的审片会上,连在场的小杂役都有杯咖啡喝,黑泽明却枯坐在那里,好像拍这部电影是犯了弥天大罪。检查官照例说作品是在模仿英美,口气纯粹是官老爷的指示,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正当黑泽明忍无可忍,“我抄起椅子砸你这狗娘养的”,担任专家评审的小津安二郎发言了,“以一百分作为满分的话,《姿三四郎》可打一百二十分!”黑泽明说,“直到现在我还感谢小津先生,也因为没有砸那家伙而感到遗憾。”
日本战败后,美军进驻,第一步就把司法警察和检查官开除了。对黑泽明来说,这比什么都值得高兴。“战争期间,我对军国主义是没有抵抗的。很遗憾,不能不老实说,我没有积极抵抗的勇气,只有适当地迎合或者逃避。这是可耻的……所以,我没有大言不惭地批判战争时期诸种事实的资格。战后的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都是外力赋予的,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斗争得来的。所以我想,要想把它真正变成自己的东西,就必须认真地学习,谦虚谨慎,必须有重新做起的决心才行。”
1945年8月15日,宣读天皇诏书的时候,街上气氛非常紧张,“真有一亿人宁为玉碎的觉悟一般”。然而听完诏书回家的路上,气氛全变了,人们仿佛处于节日前夜,喜不自胜。“这究竟是日本人性格中的伸缩性呢,还是软弱性?我只能认为,至少有这两个方面。我自己身上也有……我们接受了以看重自我为恶行、以抛弃自我为良知的教育……我想,没有自我完善,那就永远也不会有自由主义、民主主义。我战后的第一部作品,就是以这样的自我为主题的。”
《罗生门》获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美国奥斯卡金像奖后,“日本的评论家们却说,这两个奖不过是评奖者出于对东洋式的异国情调好奇的结果。我百思不得其解。本民族人为什么对于本民族的存在毫无自信呢?为什么对异域的东西就那么尊重,对于自己的东西就那么轻视呢?……只能说,这是可悲的国民性。”
中日两国的国民性是如此不同,还是竟然如此相似?抑或是世界各处的权力与庸人全都面目雷同?至此,作为一个读者,我的兴趣点暴露无遗。
当然,除了不太关注电影,我还是一个很关注人生的读者。同事提醒黑泽明,是否该结婚了?黑泽明说,对象呢?对曰,矢口不是挺好吗?黑泽明也觉得不错,于是去求婚,为推动婚事还托了一个要好的朋友帮忙成全好事——
我实在等得不耐烦了,就对矢口说,你到底是行还是不行,就说个痛快话吧。她说:“最近几天就答复你。”下一次见面时,她交给我一大叠信,说:“你看看吧,我怎么能和这样的人结婚呢?”那些信是我托的那个朋友写给矢口的……全是骂我的。此人在骂人上堪称天才……
矢口的母亲看了那些信问她:“骂人的人和相信那人并一直挨他骂的那人,两者你相信哪个?”结果,矢口就和我结了婚。
很多电影人拥有比黑泽明浪漫太多的感情故事了。只是这段姻缘的那股劲儿,很对我的胃口。
我的人生道路,也在黑泽明的回忆中被拓宽了。黑泽明说,《罗生门》开拍前,制片厂的三位副导演读过剧本后,一起来见他。一问才知,“他们是看不懂剧本究竟说明什么问题,特意前来请我说明一下。我说,好好读一读就能懂。我认为我写得很明白,希望你们再仔细读一读。”他们还是不走,说确实下功夫读了,还是不懂,所以才来拜访。
听了黑泽明对剧本的简单解释后,两位副导演理解了,剩下那位,仍无法理解,面带愠色地走了。
我觉得,如果眼下这份工没得做了,我没准还能混个副导演当当,而且,还可能是《罗生门》的副导演啊,因为我至少看懂了黑泽明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