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 二
“奖金问题不是为我一个人,而是为了中国体育界。”于芬毫不犹豫地说,“如果这事儿偃旗息鼓,不了了之,大家会觉得体育界的腐败黑幕真是永远碰不得!”
11月17日下午,国家体育总局游泳中心召开新闻通气会,奥运会后体育界最为轰动的于芬事件在口水仗之外,终于再有实质进展。
游泳中心认为,于芬的奖金总额没有“数百万”,仅26万余元。除一笔2万多元的奖金,通知于芬,但于芬不来领取外;其他奖金或由于芬自己领取,或由清华跳水队相关人员代领。同时,清华队司机吉勇证明没有代领于芬奖金一事,经笔迹鉴定,亦确定确系吉勇签名。
此后的进展,愈发扑朔迷离。几位代领人皆以匿名接受媒体采访宣称自己领了于芬的奖金,并将钱交给了她。而吉勇也公开推翻了自己此前给于芬写下的证明。然而蹊跷的是,无论声称于芬涉嫌毁坏名誉和诬陷的游泳中心,还是自称清白的代领人,甚至于芬本人,目前也都没有申请司法部门的介入。
引而不发
于芬现时仍努力在体育总局内部走纪检程序。然而不直接诉诸司法的结果,是每当作为实名举报者的于芬透过媒体提出一个证据,过段时间,游泳中心便会在“总局监察局的协调”之下,针对她的说法给予反证。
其中最大的争议点,是言出反复的清华队司机吉勇是否代领。
“4月份监察局找我谈话,我听到其中几笔代领人都是吉勇,我第一时间给吉勇打电话,我说吉勇啊,你是不是给我代领过奖金,他说没有。”于芬便让吉勇发短信给他证明,收到短信后,于芬立刻转给了体育总局监察局纪检监察室主任阎利生。
此后于芬又找到吉勇面谈,“吉勇说,游泳中心来调查,是复印材料,可签字真是我的,他们跟我说,别的你不要管,就看签名是不是你的。我一翻名单,教练于芬,领的是某某队员某某队员的,郭晶晶你曾带过,可那些张三李四,根本不是你的队员,这肯定有问题。我就说,这不是我签的字。
做了录音的于芬随即请吉勇写了书面证明。如吉勇所言确凿,便可能存在这样的情况:游泳中心将一些运动员的教练错误地写成了于芬。如于芬声称自己没有拿过这些钱属实,那些原本该拿钱的教练又是否拿到了他们应得的奖金呢?然而日前吉勇却否认自己说过这些话。
除了吉勇,于芬说清华大学还有另外两人涉及心领:李成伟和李容。
生于1981年的李成伟现在是清华大学体育部的教员,他在八运会上严重受伤,然而1998年到清华附中就读后,经于芬调教,恢复训练,最终获得九运会双人跳台金牌。
“李成伟是我的学生,我当面问他,2000年左右,你刚恢复训练,我不可能叫你去领奖金呀。他说他记不清了,如果他领了,一定会给我。我说,这事不是你说你领了而且给我了就能完的,如果你领了,没有我的委托,也没有给我,这涉嫌诈骗。我给你3天时间,你再想一想。后来他给我打电话,说他就是领了,也都给我了。”这些谈话,于芬同样做了录音。
李容是清华跳水队的工作人员。于芬本来也想与他面谈代领的情况,但被李容拒绝了。“你有什么证据,法院在开庭之前,会转给我的,你不需要额外操心。”李容在短信中写道。
于芬说,李容曾给她一张开户地在武汉的招商银行卡,金额13万元,是2000年悉尼奥运会伏明霞和郭晶晶取得金银牌,国家队发放的奖金。但于芬在监察局和其谈话时得知,国家队奖金是16.8万,而游泳中心则说,是18.0305万,且存于开户北京的交通银行存折给了于芬。
对此,于芬的质疑有二,一是她没有拿到过北京交通银行存折,而是开户地在武汉的招商银行卡,为何在北京的国家队发奖金,是发武汉的招商银行卡?二是金额不对,为何18万成了13万?
这张武汉的招商银行卡显然是关键证据。于芬一直声称,湖北省奖励给她的悉尼奥运会50万元奖金都上交给了国家队,这张国家队发给她的13万元武汉银行卡,会不会正就是湖北省跳水队给她的奖金?但为什么50万变成了13万?如果这张卡确实是湖北省发放的,那么国家队应发给于芬的奖金去了哪里?
这些可能涉嫌诈骗、贪污、挪用等犯罪的事实真相,只有通过司法调查程序方能有结果,但于芬仍是箭在弦上,引而不发,她担心有关部门会拿这几个代领人遮蔽更深的问题。
8年隐忍
于芬说,她从李容手里拿到13万元的武汉招商银行卡是在2001年。当时她就向时任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的陈希谈过想法。
“我说,悉尼奥运会被拒之门外,说让我等,我也服从了,可是最后就给我十几万奖金,这算怎么回事啊?后来清华打电话给周继红,希望能把奥运会奖金清单拿出来,但周继红不予回答。”
事实上,2000年1月,于芬作为伏明霞的教练还一同进入国家队,赴澳大利亚参加跳水世界杯,那时国家队大门并未向她关闭。
“跳水世界杯,周继红是领队,要代所有队员填参赛表格,但伏明霞说以往都是她自己填,然后给于教练看,周继红觉得伏明霞耍大牌,就不高兴了。第二天早餐,她就说有的队员不听话等等。后来奥运会坚决不让我去,大概这是起点。”
2003年3月,作为清华“体教结合”模式最直接的推动者,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陈希前往游泳中心,协商于芬随伏明霞进入国家队参加悉尼奥运会。当时游泳中心答复陈希,于芬不带双人,只带伏明霞的单人项目。“既然中心定了,我就服从。但一个星期之后,周继红出国回来,说于芬单人双人都不能带。”
于芬自此与国家队无缘。虽然悉尼奥运会奖金只拿到13万,但当时她并未多说,也未找李容问明情况。“那时我想,我刚建队,刚有了像劳丽诗、周吕鑫这些有潜力的小运动员。如果大张旗鼓谈奖金,会不会让人觉得于芬弄清华队,就是为个人的名利?”
2001年8月,北京21届世界大运会跳水比赛,清华队派出王睿竞逐女子跳台,单人赛教练是于芬,但双人赛要和国家队队员配对,于芬被排斥在教练名单外。与国家队协调未果,于芬不再妥协,王睿临时退出双人比赛,最终取得了单人冠军。
就在两个月之后,对清华队的致命打击到来了。2001年10月,1998年3月游泳中心专为清华队而设的双注册制,被游泳中心取消,这成了清华队和于芬命运的转折。
双注册制取消,使得注册在清华的队员不能再代表各省市参加国内各级别的比赛,注册在省市的队员也不能代表清华参赛。清华队与地方省市的关系一下紧张起来。这一年,后来获得雅典奥运会冠军的劳丽诗离开清华回到广东队。
也就是在2001年后,清华队的小队员开始在大赛中出人头地,“体教结合”模式渐成正果。周继红作为国家队的领队,此时开始征调清华跳水队的几位队员去国家队集训。
“悉尼奥运会之后,随着伏明霞、熊倪
这些老队员退役,中国跳水队确实面临人才储备问题。”一位不愿公开姓名的资深跳水教练说。她介绍,2003年巴塞罗那世界游泳锦标赛,中国跳水队只获得8枚金牌中的3枚,特别是男子项目竟然被剃了光头。
国家队需要后备人才进行集中训练,而主张“体教结合”模式的清华,又不愿意自己培养出的一批新秀放弃学业,到国家队接受“军事化管理”,矛盾由此加剧。
“我到清华时,陈希明确告诉我,清华队员在高中之前原则上不休学集训,要一边学习一边训练,要不然就成专业队了,如果成了专业队,那么清华做实验就成了假的。”这批孩子当时大多10岁出头,还在读清华附小附中,而学习成绩都不错。
后来清华提出,上午在清华学习,下午去游泳中心训练,晚上再赶回清华复习功课,清华可以派车,周六周日则全天去游泳中心,于芬说:“游泳中心没有意见,但周继红拒绝,说不可以,如果清华这样分开学习和训练,各个省都提要求,国家队怎么集中管理?”
国家队从清华队直接上调运动员的计划就此搁置,而清华队参加各类国际比赛逐渐受到限制。2005年8月,土耳其世界大运会,清华上报的3人田亮、李成伟和教练于芬都被打回,中国队由郭晶晶领衔的人民大学队单独前往参赛。
众叛亲离
2003年以后,因双注册制取消,渐出成绩的清华队学员的注册问题越来越敏感,地方队抢注清华学生屡屡发生,有些孩子甚至不辞而别。
2004年初,林跃和王鑫突然出走清华。2005年3月,周吕鑫离开。2006年3月,何姿离开,6月,杨礼光离开。这些清华跳水队的苗子纷纷放弃此前签订的15年培训合同和在清华的学业,成为职业运动员,而最终的去向都是国家队,且不久便在世界大赛甚至奥运会上摘金夺银。
2005年初,清华起诉了“逃离清华”的王鑫的监护人,清华大学校长顾秉林在起诉书上签名。但法院判决合同解除,王鑫不必回清华;另据清华大学法学院一位参与了当时诉讼的学者介绍,由于培训合同并没有约定违约金的数额或计算方法,清华不能提供王鑫准确的违约金金额并给予证据支持,所以赔偿请求也被法院驳回。
“清华打官司是为了钱吗?不是的。”于芬说,“陈希主管体育时,帮清华体育部拉了些企业赞助,只要清华看中的,都是清华在付钱。然而清华高水平的运动员都退学进了国家队,到了国家队拿了成绩,却跟清华和于芬没有任何关系。”
此案并未阻止清华队员的继续流失。清华“体教结合”结出的果子大多被半途摘走,嫁接到了另一棵贴着国家标签的大树上。于芬说,国家队代表国家利益,天然高尚,“他们就是要把我塑造成一个自私自利、性格暴躁、不懂合作的人。”
随着学员出走的,还有助理教练的流失。于芬认为学员和教练的集中出走与国家队和周继红有密切的关系,“没人主使,不会这么集中”。她特别提及2004年底,清华跳水队助理教练的罢工行动。于芬的说法是,助理教练冯志文曾接到周继红打来的电话,随后冯便动员同事罢工,而清华队随即解聘了冯志文。记者找到现任广东跳水队教练的冯志文求证真相,但冯仅表示“现在是敏感时期,于芬怎么说由她去吧”。
于芬并不讳言除各省重金挖角之外,清华自身的漏洞也是教练员出走的重要原因。跳水队占清华编制的教练只有于芬,于芬说教练都是她招来的,她为他们的待遇多方努力过,但“清华队哪里是我于芬一个人说了算”。她也认为“现在清华队内部有些人和国家队串通一气,他们都想把我于芬赶走,最好出国,不要在中国混了,但他们不代表清华的主流”。
至于奖金,清华没有具体的奖励政策。现任湖北队教练的巩会江是于芬最早的助手,他曾表示,自己在清华队时只领过伏明霞悉尼奥运会金银牌的奖金2万余元。这笔钱,正就是于芬所领到的伏明霞13万奖金中的一部分,于芬称,自己再未从国家队获得奖金,所以助理教练们也再无奖金可分。
现在的清华跳水队,只有4名正式在编的学生运动员,而助理教练仅剩一人。“就是这最后一人,他们也想赶走他,清华队现在已经没有生存空间了。”积累已久的奖金问题及背后可能的经济腐败,只是于芬为清华队为自己寻找空间的一个突围方式,“如果这个事情不能有突破的话,我不敢说中国跳水完蛋,至少清华跳水队就完蛋了”。
体育寡头
清华队与国家队的矛盾常被归纳为于芬和周继红的个人矛盾,然而于芬认为,她和周并没有发生过直接的冲突,更多是不同理念和国家队的垄断所造成的。
于芬和周继红都曾是北京体育大学研究生冠军班的学员,2007年于芬获博士学位的论文是《对高水平学生运动员培养体系的探讨——清华大学跳水队实证研究》。而2005年,周继红获硕士学位的论文题目是《双人跳水比赛制胜因素解析与中国高水平运动员的训练实践》。
周继红在论文中写道:“中国跳水界充分利用我国举国体制优势,建立了四级训练网,形成了少体校、体校、专业队、国家队金字塔体制……建立了良性的人才培养机制,造就出一大批高水平的运动员……举国体制下的‘国家队集训制度为运动员的系统训练与成功比赛提供了重要的组织条件。”
同样是研究高水平运动员,在于芬看来,目前除了体育行政系统外,其他系统难以成为高水平运动员的培养主体,而金牌又掩饰了现有单一主体,人才浪费、资源浪费、综合素质不高等问题,清华大学愿意出钱出人做一种新的教育尝试,然而正就是处在金字塔尖儿、高调实行军事化管理的国家队封死了清华大学目前的道路。
对竞技体育而言,塔尖上的国家各管理中心及国家队责任最大,利益也最为集中。“它们垄断一切人财物资源,往往不懂尊重他人合法权益,也缺乏解决各种矛盾的意愿和能力,他们离开行政权力和手段一事无成。”一位多年前也曾遭遇奖金问题困扰的地方队奥运金牌教练这样说道,“长此以往,权力和利益结为一体的体育寡头就会出现,但问题是,他们的资源是公众赋予的,他们的利益是纳税人的钱,他们凭什么不能接受司法监督?奖金凭什么独立于审计之外?”
于芬则说,清华队能不能参加世界大赛,哪怕是世界大运会,都是国家队领队周继红说了算,而奖金,也是周说了算,“游泳中心的副主任雷鸣找我谈话时,她说跳水队申报奖金及发放都是周继红具体负责的。”对此,于芬也做了录音。
体育界丑闻传言不断,却一直绝少爆出因经济腐败而受司法惩处的案件。在上述老教练看来,这是因为利益均沾格局已经形成,往往一个有问题的人就能绑架一个组织或体制。共谋之下,只会通过行政手段内部协调各种利益关系,具体的方法是,总局各中心会以奥运为周期进行权力调整。
1997年,亚特兰大奥运会后,国家跳水队解散,于芬不再是副总教练。2001年,悉尼
奥运会后,与清华队商定双注册制的原游泳中心主任石天曙离任,接任者正是现任主任李桦,也就是这一年,双注册制取消,清华队危机浮现。而10年中,周继红一直是国家队跳水队领队,根据10年不设总教练的国家队奖金分配方案,周继红一直享受总教练待遇。
北京奥运会后的权力调整,刚刚拉开帷幕,11月18日,国家体育总局任命了新一批各中心副主任,更大的人事变动会陆续展开,目前因于芬而高度紧张的游泳中心会不会也发生一些变化?
仍在等待体育总局监察局答复的于芬特别强调,她并非要和举国体制进行对抗,“我们支持举国体制,一定要把我们纳入这个体制,于芬、清华队就是在体制内的。国外就不是举国体制吗?但人家举全国之力,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于芬认为,自己进入国家队,实际上是代表清华“体教结合”模式的贡献和利益终于得到了国家队的尊重,是对举国体制的有益补充。
“如果清华队的生存问题能解决,你还会继续为奖金问题申诉吗?”记者问。
“当然,这是两码事。奖金问题不是为我一个人,而是为了中国体育界。”于芬毫不犹豫地说,“如果这事儿偃旗息鼓,不了了之,大家会觉得体育界的腐败黑幕真是永远碰不得!”
清华:我们是在做大事儿
11月初,清华大学党委书记陈希调任教育部副部长。这位致力于在综合性大学推广体育教育的副部级官员的主要成就,是三个“体教结合”的学生运动队——清华跳水队、田径队和射击队。
“眼镜侠”胡凯是清华最著名的学生运动员,曾夺得2005年世界大运会百米金牌,他及队友刘青、李翔宇和射击队的赵颖慧、曾逸飞都参加了北京奥运会。为什么他们能够以清华学生的身份进入国家队参赛,而林跃、周吕鑫、王鑫、何姿就必须脱离清华才能入选国家队进而才能参加世界大赛?
于芬的看法是,虽然清华田径队历史悠久,但1997年底成立的跳水队却是清华进行高水平训练的第一个实验品。“在和国家队的关系处理上,它们吸取了跳水队的经验教训。”胡凯可以休学参加国家队集训,清华大学体育部主任陈伟强还出任了北京奥运会田径总裁判长。1999年10月清华射击队成立,更是作为国家射击队和射击训练基地的组成部分,直接纳入了国家集训队的统一管理。
3个队伍中,与举国体制距离最远的清华跳水队培养出的顶级选手无疑最多,然而也正是这个“独立团”引发了所有争议。于芬说:“田径和射击都只有个别选手单项能力突出,对国家队不构成威胁,但清华跳水队人才多,跳台跳板都好,国家队自然面临很大压力。”
与清华相比,中国人民大学与国家队的关系显然更好,郭晶晶领衔的人大跳水队曾代表中国参加世界大运会,吴敏霞、胡佳等国家队队员都入读人大。而林跃、周吕鑫、何姿这3位清华曾经的门生,今年8月已成为人大新闻学院大一新生。他们面临的选择是,既然成了世界冠军就能当挂名大学生,又何必从小学开始,十余年艰苦地上午在课堂学习下午在泳池训练?
于芬的性格争议极大,一旦谈及跳水,她所表现出的绝对自信会令很多人不舒服。于芬则说:“我是搞业务的,不怕压,特别是领导那套。人们认为,我急躁,但我认为我不能不急躁。我做事就是这样的,我恨不得今天就把你训练成世界冠军,我不想拖到明天,所以清华队才能快速崛起。”
在陈希延揽之下来到清华的于芬,并不讳言清华队内部也存在很多管理问题。她说,摸索一套新制度并不容易,10年过去,孩子们学习与训练的矛盾还没有找到完美的协调,而助理教练员的聘用及奖励制度一直不完善。
于芬说,陈希曾给她讲过这样一段话:“好比我们清华做了一颗卫星,航空航天部却不准上天,他们说,你是学术界的,你上什么天啊,上天是我们的事儿。这和跳水一样,跳水你清华搞个业余的就可以了,你搞什么高水平啊,高水平是我们国家队的事儿,所以他就不希望你做成世界级的水平,由他们垄断?所以,我们做的是个大事儿,是个撼动既有框架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