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儿子是“白眼狼”

叶倾城

人生最悲痛的三件事之一，就是少年丧父，不见得死亡是唯一噩运。

父亲还活着，但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也许更悲惨。

倾城你好：

给你写这封信，我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几次写完了又删掉，这次也是放在草稿箱里很久，重新拿出来看，决定还是发给你。因为，太难以启齿了：我觉得，我的儿子是白眼狼。

说出这句话，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哪有这么说自己亲生儿子的？可是，我也同时觉得如释重负，因为我说的真是自己的心声，我真的对儿子非常失望。

我去年离了婚。15年的婚姻，因为丈夫和一个洗头妹闹外遇，不得不分开。我哭过，闹过，打过，也求他看在儿子的份上，替这个家考虑一下，但都没用。男人一旦狼心狗肺起来，说什么都没用。

开始我和他谈的时候，都是回避儿子的，因为不希望孩子介入这件事。后来离婚闹得不可收拾了，我和孩子谈，问他到底想跟谁，每次，我都哭得稀里哗拉的。我是很克制的，从来没对他说过爸爸的坏话，因为我知道即使我们离婚了，他也永远是他的父亲。可是不管我说什么，他都说一句话：“不知道。”再问多了，他站起来就走了。

丈夫早就鬼迷了心窍，根本不要儿子，儿子跟了我，他一个月才给1千元抚养费。房子分给我们，他回他妈家住。儿子每天都要给爸爸打电话，爸爸不在，他就跟奶奶讲话，我听见他在电话里说：“奶奶，我好想你。”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但我也没说什么，因为我也愿意孩子有正常的祖孙关系。

因为儿子没爹了，我娘家人都特别宠孩子，尤其是他姥姥，整天给他买零食买学习用品。过年时，他跟我要钱，说要买脑白金送姥姥，我可高兴了，结果晚上一看，他买了两盒，我问那一盒给谁。他半天不作声，然后说：“给奶奶。”

我就不明白了，他奶奶一星期才见他一次，也不管他学习，他怎么对奶奶有这么深的感情呢？而我带他回娘家的时候，姥姥、他大姨和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常常爱搭不理。我们偶尔也会说到他爸，他在旁边就不能接受，经常是站起来扭头就走。我觉得很委屈，离婚又不是我的错，我已经对他够大度的了，他还要这样。人家的儿子都保护自己的母亲，他呢？我没有强迫他站在我这边，可是，他那么明显地心向爸爸和奶奶，让我特别失望。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问了儿子一个无聊的问题：“如果我、你爸爸和你奶奶都掉水里了，你救谁？”他说：“我救自己。”我逼他选一个，他死都不肯说。怀胎十月，一朝分娩，都比不上只会带他吃喝玩乐的奶奶。我想到他生下来未出满月就得了肺炎，抱着他去看病的情景，伤心得大哭了一场。

有时候，我想，既然他这样，我不如把他还给他们家吧。为了他，我连男朋友也不敢交，为了给他攒出学费，连一件超过100元的衣服都不敢买，但他的心，怎么就不在我一边呢？可是我一跟前夫家提这事，他和他妈就说我是看他再婚了，故意来捣乱的。还说我要把孩子给了他们，以后就再不用来探视孩子了。

我舍不得孩子，可是老担心，我对他的付出，会不会就像我对他爸的付出一样，全打水漂了呢？

伤心母亲

亲爱的伤心母亲：

看了你的信，我忽然想到，对于我的母亲来说，我大概也是白眼狼吧。

她生我、育我，在我不热爱学习的少年时代，她一遍一遍启发教育；当我面临就业，心烦意乱，帮不上忙的她，问几句情况，也被我不耐烦地吼回去；我曾经为爱所伤，关上卧室的门，在电话里和人家吵架、哭泣，她推门进来，默默递给我纸巾——事后，她没有问我一个字，一个字都没有，我知道她是怕我再伤心。“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从小背得烂熟的诗，要到一定年纪之后才能真正明白。

而你的儿子，还小吧？你一定是非常非常伤心，因为你居然忘了告诉我他的年龄。你结婚15年，那么他10岁、11岁？反正不会超过14岁。人生三件最悲痛的事之一，就是少年丧父。不见得死亡是惟一噩运，父亲还活着，但永远失去，也许更悲惨。父亲不再与他共同生活，不再全心爱他，甚至，当他知道父亲离婚的内幕——他一定是知道的，别以为孩子的智商就低下，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巍峨形象也同时坍塌了——这兴许比死亡更来得残酷。

可不可以逃避？可不可以学习鸵鸟，把头藏起来？不能。因为他还必须选择“跟爸爸还是跟妈妈。”你知道这句话是多么残忍吗？你听说过一部老戏吗？叫做《灰阑记》，大妇小妇抢儿子，于是包公用石灰划了一个圈，让儿子站在圈子里面，两个妇人一人抓住他一只手臂来争夺。大妇一心只想抢孩子，没命地争夺；小妇心疼儿子，怕扯痛他，含泪松手——于是包公知道了，小妇就是亲生母。

你，你前夫，和你儿子，就是现代版的《灰阑记》。你处处回避，怕他知道你们离婚的真相，怕他知道父亲已经遗弃了他，怕他受伤害，怕他没有良好的祖孙关系，那么，你就得冒他被其他人一把揪走的风险，而且，没有包公给你做主。真的没有。

他没法理解你的苦，这是肯定的，因为他还小啊！他想都没想到你还需要交男朋友；他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对他来说，10块钱是挺大一笔钱，他不知道对一个成年女子来说，穿着几十块钱的衣服有多么难堪。他病的时候，他只知道这病的痛，他哭叫：“妈妈。”妈妈天生就是要来照顾他安慰他的，他受得心安理得，因为他是你儿子。什么叫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他要到有了孩子，当了父亲才能懂啊！

能说出这些话，因为我曾彻夜哄屙肚子的孩子入睡，腰疼得快断了，我喂奶把乳头上的皮都喂脱了一层。我终于明白了我的母亲曾经为我做过什么，但我要在年近不惑的时候才能懂得。

你的儿子爱父亲，是天性，这是血与血的呼唤，骨与骨的吸引啊；他爱祖母，也是天性，还因为一周一次见面的祖母，一定每次都带他吃喝玩乐；你和他，过着家常日子，他和祖母则是度假，你和他，是在小区里散步，和祖母，则是嘉年华——你觉得，他会更爱小区散步还是更爱嘉年华？

要到多年以后，他才能懂，嘉年华只是一瞬的烟花，而母亲给的爱，才是永恒、持久，终生报答不了。只是，你得给他时间。

另外，一定不要把所有的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同样，不要把所有的爱放在同一个人身上，即使他是你的儿子。

孩子已经大了，不是那么太需要你的照顾了，找一个厚道的男人过下半生吧。也许孩子现在不能理解，但他会长大的。

所有的宝宝都是讨债鬼，你的宝宝，毋庸置疑，也是。这是一笔永远还不清的账，所有的妈妈们，都还得无怨无悔。

sdznxf@126.com

（编辑：张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