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大师的教书生活》(周勇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4月出版)一书介绍了钱穆、朱自清、鲁迅、顾颉刚、陈寅恪、沈从文等大师的教书生涯,将当今的教育从业者带入一种古旧馨香、历久弥新的教育生活。现经作者同意,刊载该书导言部分,以飨读者。
有一个问题,很沉重,又很亲切,这个问题便是:教师有什么当头?或者说,“教书的日子”有何意义可言?
这个问题曾被许多人思考过,本书重新提出它,首先是为了去细细体会大师的教书生活,然后为了能自己多感受一点教书的滋味。
思考教书生活
曾经教过书的,或正在教书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这个世界上的教书生活经验也因此丰富无底,即使一个人可以活一万年,也体验不尽。
然而,过去也好,现在也好,都可以看到,有许多人,在各种私下的场合,无数次地说,“教书没意思”,就像那些扮相“光怪陆离”的“后现代人”,不停地抱怨,“现代日常生活”的“无聊”与“压抑”。
有意思也好,没意思也好,都不能否认:那么多人曾靠或正在靠教书养活自己,甚至还有家人和素不相识的人。这一事实本身就说明,教书生活自有令人温暖的意思,值得作为沉思的对象,尤其对于我们这些靠教书而活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也许除了心灵的虚怀若谷和百感交集之外,做这种沉思,不能再给我们带来什么。比如,“名利”与“地位”,似乎就无法从这种思考中得到。但对我们这些教书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比心灵得到美妙的体验更适合的收获呢?
这样说,不是“故作清高”,主张什么“教书的人不可以去追求名利”;这样说,只是在承认并安守教书人的命运而已。至于能得到多少名利,实在是自己难以把握的事情。何况与政界、商界相比,教育界的名利资源又那么稀缺,何必“为无米之炊”。
自伟大的孔子提出“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以来,中国就有许多“清醒”的教书的人认为,他们不是手捧着“名利”和“地位”出现在三尺讲台上,更不会等到终于穿上“一品大员”的“官服”那天,才去做个教书的人。
我们的前辈非常清楚:如果要去收获“一品大员”的名利与地位,他们早就不会去做教书的人了。他们非常清楚,自己的教书是受内心深处某种力量的驱使,而要通过教书的日子来释放它。
如伟大的孔子所言,他的教书生活首先来自心中的信念: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孔子确实伟大!我们在仰望至高无上的苍天的时候,从未能像孔子那样,勇敢地说一句:我之所以教书,首先因为,我是为求知而生。
但我们这些一般的教书人或多或少总能感受到,在自己的教书生活中,也有某些善良的心灵力量在推动着,比如,以辛勤的劳动来养活自己和家人。此即如余英时先生所言:正是这一点“论据”,可以推出,思考教书生活的时候,最好也是以得到心灵的美妙体验为宗旨。若是为了计算一下得到多少“名利”与“地位”,恐怕就会让自己陷入失望与虚无了。
如果能体验到“虚怀若谷”和“百感交集”,当然会非常美妙。但即使没这么幸运,仅仅是多了一点教书的体会,那也足够了。
其实,无论研究教书生活能给自己的心灵带来什么样的收获,都符合孔子制定的求知原则:“学者为己”(为自己的心灵充实健康)。
艰难的“文献综述”
现在,已不用再去吃力地“论证”研究教书生活究竟有何意义了。
不过,按学界时下通行的惯例,还得梳理一下已有的相关研究成果。哪怕只想写一本像《论语》那样的“教师生活叙事”,也得额外加上一块“文献综述”,否则便没有“理论价值”了。
多么厉害的一种说法!
但如果将“文献综述”理解成为了进行“教师生活叙事”,曾看过哪些书,“备”过多少“课”,便会发现“文献综述”确实重要。而真正厉害的叙事高手,例如余华,不仅读过许多“理论性”强的“大书”,而且连这些“大书”的叙事技巧都琢磨透了,所以他才可以写出许多思想内涵新颖、表达方式独特的作品来。
从这一点来说,“文献综述”真的不可缺少。况且,能看到那么多人曾思考过类似的问题,本身也是一种快乐。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孔子的学生,他们写的《论语》清楚地表达了孔子的教学生活与体验。这或许是能够见到的最早的相关著述,而且质量非常高,深刻揭示了孔子非凡的心灵体验,行文艺术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上亦堪称佳作。这一点钱穆先生已做过详细的论证。①
其次是钱钟书先生的《围城》。如果说《论语》是古典学人写的最佳“相关文献”,那么《围城》则可以算得上是现代学人写的最佳“相关文献”。尽管与让人感动的《论语》不同,后者是以讽刺的手法,刻画了一种令人哭笑不得、沮丧万分的教书生活。
类似的古今相关文献还有许多,从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及清代笔记中的私塾先生“画像”,到叶圣陶、叶小凤等现代作家创作的描写普通教师日常生活的作品,不胜枚举。只不过,这类作品同样都没有额外加上一块学术意义上的“文献综述”和“理论框架”,尽管它们其实很能启发人们思考教书生活的意义。
接下来是“专业”的研究文献。就此来说,国内专业学者近十年来已经拿出了相当多的成果。归纳起来,国内专业学者大抵推出了三条探究教师职业生活的路径。
一是不断引进西方专家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发表的各类“教师专业发展”文献。直到最近,又翻译出版了一系列旨在思考“教师专业文化”的著作,如哈格里夫斯的《知识社会中的教学》。这些著作能启发我们思考,在当代复杂动荡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以及学校变革不断地提出“要求”的背景下,作为“专业”人员,教师“应该”或“可以”追求什么样的自我认同与专业形象。
二是立足于国内“新课程改革”追求的理想教学——比如,加强学生的主动探究和教学的对话特征,探索“教师专业发展”的内容与途径。从这类文献可以看出,教书的意义在于:努力追求以“新课程改革”为本的教学生活,将“新课程改革”视为自己的事业。
第三种探索同样是面向国内教师,但它不是以激励教师努力尝试“新课程改革”作为思考的出发点,而更侧重于理解普通教师的日常教学生活。一些代表性的成果基本上都是按这一点宗旨创作出来的,并向人们揭示了,当前一些默默无闻的教师如何立足于自身的教育与人生信念,在学校琐碎繁杂的教学工作中追求“意义”。
必须承认,上述三类研究都曾对本书的酝酿产生影响。
西方专家善于创造“概念”,来透视教师职业生活的意义。几十年来,他们发明了一大堆的概念,而这些概念也确实能揭示教师专业生活某个方面的内涵。比如,康奈利的“教育信念”就是如此。教师总归有自己的“教育信念”,遵循或背叛教育信念自然也会是教师生活可能蕴涵的基本意义,康奈利当然可以拿它来研究教师的职业生活。
遗憾的是,由于研究主题与对象的不同,我既无法仅仅只用它们当中的一个或几个来引领自己的教师生活叙事,又未曾尝试将那一堆杂乱的西方概念拼成一个能够全面反映教师职业生活体验的“大概念”。
国内专家发明的概念也曾对我产生相似的影响,一方面它们既可以帮助我拓宽思考教师职业生活的角度,另一方面也让我无从把握自己所要研究的教师生活。但与西方专家的概念相比,国内专家的许多概念毕竟是在探讨中国教师的职业生活时提出来的,因而更接近中国教师的职业生活现实,尽管这种接近常常局限于理解或改善教师在“教育”、“教学”方面的活动,而并没有从更为完整的“人生”的角度来考察“教书的日子”。
走进大师的教书生活:一门“为己之学”
很明显,上述略显艰难的文献阅读体会均缘于我想去思考这样一个特殊的“人生问题”:
此生由于各种原因注定只能教书的人,在其或长或短的教书生涯中,究竟会经历多少事情,其中又有多少在自己看来是有“意义”的,“意义”何在?
不教书的人自然也会面临人生问题,但我仍相信,教书的人生与其他的人生有明显的区别,虽然好不容易将这个特殊的“人生问题”表达完之后,我立即又会陷入一片茫然。
还好有教书的朋友和《论语》相助。正是通过不断地与教书的朋友进行闲聊,通过反复理解孔子的教书生活,本书作者在思考教书人生的意义时,才可以勾勒出一个基本的或许有点不一样的“理论假设”,现表述如下:
虽然教书人生的内涵极其复杂,但可以从“谋生”、“治学”、“教学”等等维度进行分析。由此出发,所谓教书人生的内涵,就是指教师在“谋生”、“治学”、“教学”等方面展开的一系列行动,以及这些行动给教师带来的结果与体验。
我正是要带着这样一个“理论假设”走进“大师的教书生活”,而这个假设也尤其适合更全面地感受“大师的教书生活”。
当然,我并不奢望借助于感受“大师的教书生活”就可以推出一套“创新”的教师生活或“教师专业发展”理论,而不过是想努力保持一种相对更为全面的考察视角,以求能够更深入地感受大师的意义丰富的教书生活,进而消除心中的困惑与苍白——教书的日子究竟有何意义?
也就是说,在这里,走进大师的教书生活是一门“为己之学”,是为了通过感受大师的教书生活体验,来滋润、丰富自己的随时都可能枯萎的职业心灵。
最后再交代一句,本书之所以选择“大师”作为研究对象,是因为:虽然从纯粹职业的角度来看,“大师”和我们一样,也是靠在学校里教书谋生,养活家人,但他们却有着我们体会不到的教书体会,所以他们既能让我们在职业上“感同身受”,又能让我们的心灵得到前文提到的那种美好的体验——“虚怀若谷”与“百感交集”。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课程与教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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