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周代大量的青铜器铭文为研究周代的祖先神崇拜提供了非常丰富的资料。据青铜器铭文材料显示,西周春秋时先民的祖先神崇拜一方面体现着报恩的孝道思想,另一方面又蕴含着功利性的向祖先神祈福求佑的思想,反映了周代祖先神崇拜的双重性的特点。
关键词 周代 金文 祖先神崇拜 孝道
〔中图分类号〕K2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8)04-0144-07
在先秦史的研究范围内,对先秦宗教思想的研究一直为热点问题,近年来,对先秦时期的祖先神崇拜问题的研究也逐渐为学术界所关注(注:关于先秦时期宗教及祖先神研究问题,可参见周清泉:《文字考古》第一册,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772-781页。郭守信:《周代祭祀初论》,《中国史研究》,1986年第2期。张荣明:《关于殷周宗教若干问题的探讨》,《天津师大学报》,1988年第5期;牟仲鉴:《中国宗法性传统宗教试探》,《世界宗教研究》,1990年第1期等。)。然诸多学者在研究先秦祖先神崇拜问题时,对祖先神崇拜性质的分析,多偏重于对祖先神崇拜中的报恩思想的研究(注:巴新生:《西周伦理形态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4页;肖群忠:《孝与中国文化》,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3页。),而忽略了对其祈福求佑作用的探讨;且诸家研究所用的资料多为文献典籍,而往往忽略或不重视所出土的大量青铜器铭文中记载的关于祖先神崇拜的记载。故而笔者利用青铜器铭文与先秦文献相互佐证,对青铜器铭文出土最多的周代的祖先神崇拜问题进行探讨,以期用新的方法论为指导得出新的结论,并讨教于大方之家。
周代是祖先神崇拜达到高潮的时期之一,这一高潮贯穿商周时期,春秋全期虽有退潮现象,但与战国秦汉相比,祖先神崇拜仍然是神权崇拜的主流(注:关于这点,有学者提出,从西周晚期以来人们对祖先神能保佑子孙的观念有所怀疑,在春秋时期特别是春秋晚期便逐渐出现了重民轻神(以祖先神为主)的思想(王晖:《商周文化比较研究》,166-170页,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但笔者认为,这种现象和战国秦汉时期祖先神地位一蹶不振的情况相比,仍然可以说春秋时期祖先神崇拜在神权崇拜中还是居于核心的主流地位。)。西周春秋时期的青铜器铭文中有大量的祈福求佑之辞,从这些祈福求佑之辞来看,周代的祖先神崇拜是具有双重性质的,一方面是所谓报恩思想,“报”主要体现在周人的孝道观上,其孝道观体现了对祖先的报恩,祖先神崇拜是孝道观产生的根源,即周代的祖先神崇拜也是一种报恩性的孝道。另一方面,是一种祈福求佑的具有功利性的宗教,具有宗教性质。但过去一般只认识到祖先神崇拜是属于孝道的报恩思想,对后一种具有功利性的祈福求佑的作用认识是很不清楚的。究其原因,最主要的是受到如《礼记•祭义》和《国语•鲁语上》有关禘、郊、祖、宗、报等五种国之典祀功能的影响,由此对祈福求佑的功利性宗教作用认识不足,更重要的是,传世文献中在祭祀先祖时有关祈福求福的内容记述不多且很不明确。然而,关于周代祖先神崇拜的功利性的一面,在西周春秋时金文中却有十分明确的反映。故而对这方面进行探讨和研究,对于我们加深对周代祖先神灵崇拜的认识将会起到极大的作用。
一、享孝先祖的报恩性目的:养生送死的孝道
享孝先祖在周礼之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礼记•祭统》云:“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夫祭者,非物自外至者也,自中出生于心也。心怵而奉之以礼,是故唯贤者能尽祭之义。”这就是说“礼有五经”,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祭礼。而祭礼首先要从内心开始,要小心翼翼地按照礼仪去进行祭祀,也只有贤明之人才能做到这种要求。
梁启超在《文化专史及其做法》一文中认为古代祭祀先祖中“报”的观念,贯穿了祭祀的全过程。他说:“鬼神不能左右我们的祸福,我们祭他,乃是崇德报功。祭父母,因父母生我养我;祭天地,因天地给我们许多便利。父母要祭,天地山川日月也要祭。推之于人,则为国家地方捍患难、建基业的人也要祭;推之于物,则猫、犬、牛、马的神也要祭。只此‘报’的观念,系贯彻了祭的全部分。”(注: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外二种),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14页。)梁启超认为的祭祀是由于感恩。其观点最早见之于《国语•鲁语上》: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尧能单均刑法以仪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鲧障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鲧之功,契为司徒而民辑,冥勤其官而水死,汤以宽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谷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秽。故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鲧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能帅颛顼者也,有虞氏报焉;杼,能帅禹者也,夏后氏报焉;上甲微,能帅契者也,商人报焉;高圉、大王,能帅稷者也,周人报焉。凡禘、郊、祖、宗、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为明质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岛岛名山川泽,所以出财用也。非是不在祀典。
从上文看,“禘、郊、祖、宗、报”是五种国家典祀,很明显是五种祭祀方式,幕是能遵循有虞氏之祖颛顼事业的人,所以有虞氏采用报祭的方式来祭祀他;杼,禹后七世,少康之子季杼也,能兴夏道,故夏后氏采用报祭的方式来祭祀他;上甲微,契后八世,汤之先也,为商人的强大做出了贡献,故商人采用报祭的方式来祭祀他;高圉,后稷之后十世,大王,也就是太王,高圉之曾孙古公亶父也,他们能遵循后稷的事业,所以周人用报祭的方式祭祀他们。由此可见,“报”祭是可以被不同时代、不同方国、部族所采用的祭祀方式。徐元诰《国语集解》:“报,报德,谓祭也。(注:徐元诰:《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第161页。)”夨令簋铭文:“令敢扬皇王(),丁公文报,用(稽)后人享,唯丁公报……用乍(作)丁公宝尊簋。”(《集成》8.4301)“文报”指有文采的报祭(注:刘雨:《西周金文中的祭祖礼》,《考古学报》,1989年第4期,第495-521页。认为报祭分为有文之报和无文之报两种。),“报”只是一种对祖先的祭祀方式。《诗经》中常有“报以介福,万寿无疆”之语,前人都将“报”解释为报酬,“介”解释为大,但于文理上说不通,我们认为,此处的“报”,其意义同于《国语•鲁语上》之“禘、郊、祖、宗、报”中的“报”,即报祭之报,“介”字假为匄,求也,金文中常用匄字,“报以介福,万寿无疆”就是报祭祖先以求幸福,长寿无边。因此,上文中梁启超认为“报”是报答、报恩,报祭也施之于日月山川等的观点就是片面的。从“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大患则祀之”来看,这种对祖先神的祭祀应包含了对祖先神的感恩之情,并由此而演化成了孝的观念。
孝,金文作“”、“”。《尔雅•释训》:“善父母为孝。”《说文•老部》:“孝,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孝”字上部像老人,下部像小孩:“子”,其字体现了长辈与晚辈之间的联系(注:徐难于:《再论西周孝道》,《中国历史博物馆馆刊》,2000年第2期,第4-16页。)。
《礼记•祭统》:“祭者,所以追养继孝也。孝者,蓄也。顺于道,不逆于伦,是之谓蓄。是故孝子之事亲也,有三道。生则养,没则丧,丧毕则祭。养则观其顺也,丧则观其哀也,祭则观其敬而时也。尽此三道者,孝子之行也。” 《孝经•丧亲》:“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孝就是父母在世时要顺从而不悖逆,并且要恭敬地蓄养;父母去世后,一方面要表示悲伤的心情,另一方面要恭敬地祭祀。父母在世时要竭尽爱敬之心去侍奉,父母去世时要以最悲痛的心情去办丧事,这样就算尽到了最根本的责任——孝道,生前奉养,死后安葬、祭祀,这一系列的孝子敬奉父母的义务就完备了,到此,孝子事亲的任务就终于结束了。所谓的“祭者,所以追养继孝也”,也就是说祭祀是孝行的继续。
金文中常言“享孝”,其对象是已逝父祖。《礼记•祭义》:“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着之后世者也。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恶焉,铭之义,称美而不称恶,此孝子、孝孙之心也,唯贤者能之。铭者,论撰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勋劳、庆赏、声名,列于天下,而酌之祭器,自成其名焉,以祀其先祖者也。”表明铭文是称扬其先祖之美,具有显扬先祖的作用。也就像《礼记•祭义》所说的周人做青铜器礼器铭文就是要宣扬先祖的德善、功烈、勋劳、庆赏、声名,要让后人永远记住他们的功劳和美德。这种情况在出土的西周春秋时期青铜器铭文中有明确的反映。
伯鲜鼎:唯正月初吉庚午,伯鲜乍(作)旅鼎,用享孝于文祖,子子孙孙永宝用。 (《集成》5.2663)
伯祈簋:伯祈乍(作)文考幽仲尊簋,祈其万年宝,用乡(飨、享)孝。 (《集成》7.3943)
杜伯盨:杜伯乍(作)宝盨,其用享孝于皇申(神)、祖考,于好倗友,用
(祓)寿,匄永令(命),万年永宝用。 (《集成》9.4448)
曾大子般殷鼎:上曾大(太)子般殷,乃择吉金,自乍(作)
将鼎鼎,心圣若虑,哀哀利锥,用考(孝)用享,既龢无测,父母嘉寺(持),多用旨食。 (《集成》5.2750)
上面这些青铜器伯鲜鼎、伯祈簋、杜伯盨、曾大子般殷鼎等铭文所记基本都是做成这些青铜器物是专用器物,且明确说明是为了祭祀享孝父祖等祖先神而做的。《说文•亯部》:“享,献也。从高省,曰像进熟物形。《孝经•孝治章》云‘祭则鬼亯之’。”《诗经•小雅•天保》“是用孝享”,《周颂•载见》“以孝以享”,此二“享”,《传》皆云:“享,献也。”甲骨文“享”作“
”(《后上一二•九》),像宗庙的样子,表示祭祀鬼神并将祭品进献给神灵祖先。宗庙为祭祀祖先的场所,“献”在篆文中是形声字,犬为形,鬳为声,献的本义指祭祀时以犬作为供奉的祭品,解释为“献祭”。《说文•犬部》:“献,宗庙犬名羹献。犬肥者以献之。”“献”当为宗庙之“献祭”。金文中的“享”主要是对神灵祖先而言,享孝,即通过供奉祭品以尽孝道。伯公父勺铭:“白公父乍(作)金爵,用献用酌,用享孝于朕皇考。”就是说伯公父做了金爵将祭品进献给其父,以尽孝道。
这种情况其实就是先秦时期的人们认为,人生前是要吃饭的,祖先神虽然死了,但是在另一个世界也是要吃饭的,这种饭食就需要活着的后人提供给他们。这在西周春秋时期的青铜器铭文中有很清楚的反映。例如上引《集成》5.2750曾大子般殷鼎铭文,曾大子般殷选择美金用来祭祀的鼎,就是为了享孝父母,希望“父母嘉寺(持),多用旨食”。
可见,“享孝”是祭祀时以祭品供给祖先,以尽孝道,是一种报恩性的孝道。这种“享孝”是像父祖在世时对父祖恭敬地供养的继续。
二、享孝先祖的功利性目的:祈福求佑
周代祭祀先祖具有十分明显的功利性质,这一点在古文献中有一些表述,但并不是十分清楚。《礼记•祭统》云:
贤者之祭也,必受其福。非世所谓福也,福者备也,备者百顺之名也,无所不顺者谓之备。言内尽于己,而外顺于道也。忠臣以事其君,孝子以事其亲。其本一也。上则顺于鬼神,外则顺于君长,内则以孝于亲。如此之谓备。唯贤者能备,能备然后能祭。是故贤者之祭也,致其诚信,与其忠敬。奉之以物,道之以礼,安之以乐,参之以时,明荐之而已矣,不求其为。此孝子之心也。
祭者,所以追养继孝也。
《祭统》篇说祭祀有两个方面的作用:一是“必受其福”,但是其文作者把“福”解释成“备”,是“百顺之名”,对内要尽心,对外要顺道。二是祭祀时“追养继孝”,也就是说祭祀父母先祖是赡养、孝顺父祖的继续。父母先祖活着时要尽孝道,死了以后要像活着时去供养尽孝。
但是把传世古文献和出土的西周春秋金文相比,就会发现古文献完全忽略了周代人们祭祀祖先的一个十分功利性的目的,这就是周人祭祀先祖是为了“祈福求佑”。具体地说就是有四个方面:求长寿、求福禄、求康佑、求官爵,这四个方面在铭文中很常见。
(一)、金文中求长寿之辞
西周春秋时期金文中与求寿有关的词语有“眉寿”、“寿考”、“寿老”以及与之有关的“万寿”、“万年”、“无疆”、“无期”。金文中最普遍的嘏辞就是求寿考。所谓眉寿、寿老、黄耉,皆寿考之异辞。“万年”、“万寿”、“无疆”、“无期”,即所冀寿考之极致。(注:徐中舒:《金文嘏辞释例》,见《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上册,中华书局1998年,第522页。)
铭文中有曰“眉寿”、“万年无疆”、“眉老无疆”、“万年寿”、“灵终”者:
敄人钟:用祈眉寿,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享。(《集成》1.59)
伯克:用乍(作)朕穆考后仲尊墉(),克用匄眉老无疆,克克其子子孙孙永宝用享。 (《集成》15.9725)
遣盉:乍(作)遣盉,用追考(孝),匄迈(万)年寿,孁(靈)冬(终)。 (《集成》15.9433)
“眉寿”就是满寿,也就是长寿之义。《诗经》中所言“眉寿”者有:
万有千岁,眉寿无有害。……
天锡公纯嘏,眉寿保鲁。 (《诗经•鲁颂•閟宫》)
绥我眉寿,介以繁祉。 (《诗经•周颂•雝》)
以介眉寿,永言保之,思皇多祜。 (《诗经•周颂•载见》)
这里的“眉寿”的词义需要做些分析。《诗经•豳风•七月》:“为此春酒,以介眉寿。”《毛传》云:“眉寿,豪眉也。”《诗经•小雅•南山有台》“乐只君子,遐不眉寿。”《传》云 :“眉寿,秀眉也。”《笺》:“遐,远也,远不眉寿者,言其近眉寿也。”陈焕的《诗毛氏传疏》云:“《七月传》:‘眉寿,豪眉也。’义与此同。《方言》:‘眉,老也。东齐曰眉。’或《三家诗》有谓眉为老者矣。”(注:〔清〕陈奂:《诗毛氏传疏》,漱芳斋1985年版影印。)王晖师认为传统古训注限于字面解释“眉寿”之义,是不对的。殷墟卜辞中常见“眉日”或“湄日”:
王其田兽(狩),眉日亡(无)灾? (《合集》28774)
于盂,眉日亡(无)灾? (《合集》29151)
今日眉日大雨? (《合集》30135)
今日王其田,湄日不雨? (《合集》28520)
王往田,湄日不遘大凤(风)? (《合集》29234)
杨树达解释“湄日”云:“湄日者,湄当读为弥,弥日谓终日也。”(注:杨树达:《杨树达文集》之五《卜辞琐记》第11-1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此说是对的。《小尔雅•广诂》:“弥,久也。”《诗经•大雅•卷阿》:“俾尔弥尔性。”毛传:“弥,终也。”郑玄笺:“乐易之君子来在位,乃使女(汝)终女(汝)之性命,无困病之忧。” 同样,西周春秋时金文及文献中常见“眉寿”,其中“眉”也应该读为“弥”,“弥寿”就是使“满寿”、“终寿”之义,“弥寿”与西周中期史墙盘铭文中“弥生”词义相近。
除此之外,西周春秋时期的青铜器铭文中还有用“多寿”、“永寿”来向祖先神求福者:
井叔叔采钟:井叔叔采乍(作)朕文祖穆公大钟,用喜(食喜)乐文神、人,用祈福、多寿、泪(诲)鲁,其子子孙孙日鼓乐兹钟,其永宝用。 (《集成》2.357)
寺阝谴簋:跌谴乍(作)宝簋,用追孝于其父母,用赐永寿,子子孙孙,永宝用享。 (《集成》7.4040)
“多”者,言其数量,“多寿”应是指多年之寿。“永寿”就是“长寿”,《说文•永部》:“永,长也”。 《尔雅•释诂上》:“永,远也。”“永寿”犹言“长远之寿”。
西周春秋时期青铜器铭文中有用“黄耉”一语来向祖先神祈求长寿的:
伯家父郜簋:用享于其皇祖、文考,用赐害(匄)眉寿、黄耉、霝(靈)冬(终)、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享。 (《集成》8.4156)
曾仲大父蛕簋:用自乍(作)宝簋,蛕其用追孝于其皇考,用赐眉寿、黄耉、霝(靈)冬(终)、迈(万)年,子子子子(孙孙),永宝用享。 (《集成》8.4203)
师耳尊:肇乍(作)京公宝尊彝,京公孙子宝,侯万年寿考、黄耉,耳日
口受(受)休。 (《集成》11.6007)
《诗经》中也有用“黄耉”、“台背”等用语来向祖先神灵祈求长寿的。《诗经•鲁颂•閟宫》云:“俾尔昌而炽,俾尔寿而富。黄发台背,寿胥与试。”《诗经•商颂•烈祖》云:“绥我眉寿,黄耉无疆。”
《传》:“皇黄,黄发也。耉,老也。”《诗集传》:“黄,老人白发复黄也。耉,老人面冻梨色如浮垢也。”《诗经•大雅•行苇》:“曾孙维主,酒醴维醽,酌以大斗,以祈黄耉。黄耉台背,以引以翼。”《传》:“台背,大老也。引,长;翼,敬也。”《笺》:“台之言鲐,大老则背有鲐文。既告老人及其来也,以礼引之,以礼翼之;在前曰引,在旁曰翼。”《诗集传》:“曾孙,主祭者之称,祈,求也。黄耉,老人之称。以祈黄耉,犹曰:‘以介眉寿’云耳。台,鲐也,大老则背有鲐文。引,导;翼,辅。此颂之辞。”《诗三家义集疏》:“孔《疏》引舍人曰:‘鲐背,老人气衰,皮肤消瘦,背若鲐鱼也。’孙炎曰:‘黄耉,面冻梨色,如浮垢,老人寿征也。’”(注:〔清〕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1987年,第888页。)
从上古训注可见,“黄耉”以老人不仅白而且略带黄色的头发,以及面部皱纹好像鱼鳞的面部来表示老人长寿。
上面所述西周春秋时青铜器铭文及其文献中所见向祖先神灵祈求的语词“眉寿”、“霝(靈)命难老”、“眉寿无疆”、“万年无疆”、“眉寿万年”、“眉老无疆”、“迈(万)年寿”、“孁(靈)冬(终)”、“多寿”、“永寿”、“寿考”、“黄耉”、 “永命”、“万年眉寿”、“灵终”、“弥生”等,说明在周人眼中,祖先神灵是完全有能力保佑他们长寿的。认为祖先神灵具有这种保佑功能,无疑是具有宗教神灵的性质。
(二)、金文中求福禄之辞
金文中与福有关的词有“多福”、“百福”、“万福”、“大福”、“无疆福”、“永福”、“繁釐”、“多釐”。釐,《说文•里部》:“釐,家福也。”就是家居获福佑,繁釐、多釐,犹多福佑也。青铜器铭文中用这些用语来向祖先神灵祈求者有:
殿壶:用赐(福),子子孙孙,其迈(万)年,永宝用享。 (《集成》15.9718)
叔尸钟:用旂(祈)眉寿、霝(靈)命难老,不(丕)显皇祖,其乍(祚)福元孙,其迈(万)福屯(纯)鲁。 (《集成》1.272—8)
秦公钟:以匽(宴)皇公,以受大福,屯(纯)鲁多釐,大寿万年。 (《集成》1.262—3)
周乎卣:周乎铸旅宗彝,用享于文考庚仲,用匄永福,孙孙子子,其永宝用。 (《集成》10.5406)
者钟:用旂眉寿繁釐于其皇祖皇考。 (《集成》1.195)
“多福”之意与“百福”、“万福”同,冶仲丂父壶铭云“多福滂滂”,犹言福多之状。《诗经•小雅•桑扈》:“君子乐胥,受天之祜。”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云:“《尔雅•释诂》:‘祜,福也。’《一切经音义》引《尔雅》旧《注》:‘祜,天之福也。’《广雅•释诂》:‘天,大也。’天与大亦同义,故‘祜’为天之福,又为大福。”(注:〔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中华书局1989年,第732页。)“大福”也就是后人所说的“鸿福齐天”也。“繁釐”、“多釐”即形容多福,“繁臉”也是“多福”。
金文中与禄有关的词有“通录”、“屯录”、“百录”:
梁其钟:用卲各、喜侃前文人,用祈匄康、屯(纯)右(祐)、绰绾、通彔(禄)。 (《集成》1.187—8)
归芻簋:用祈屯(纯)彔(禄)、永命,鲁寿子孙,归芻其迈(万)年,日用享于宗室。 (《集成》8.4331)
史伯硕父鼎:用祈匄百彔(禄)、眉寿、绰绾、永令(命)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享。 (《集成》5.2777)
纯,是大、大福的意思。通禄的“通”,表示整个、全部、所有、全。百禄,是许多的幸福、福禄。百是虚数,许多的意思。《诗经•大雅•假乐》:“干禄百福,子孙千亿。”《笺》:“干,求也。十万曰亿。”《诗集传》:“言王者干禄而得百福,故其子孙之蕃,至于千亿。” “禄”是与“福”相连的,得“禄”者,自然也就有“福”了,这是由于周代特定的分封制下,赐爵位、土地、人民。金文中也有“福禄”并用者:
兴(从疒兴声)钟:用卲各、喜侃前文人,用(祓)寿、匄永令(命),绰绾、(福)彔(禄)、屯(纯)鲁。 (《集成》1.246)
从上引青铜器铭文来看,周人不仅向祖先神祈求赐给幸福,且向祖先神祈求保佑官爵禄位,尤其是“福禄”并用在金文中多次出现,表明他们相信祖先神是有能力保佑其幸福和禄位的。
(三)、金文中求康佑之辞
金文中与“康”有关的有“康”、“”、“康右”和“吉康”。如:
南申厥辞簋:用赐(眉)寿、屯(纯)右(祐)、康,迈(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享。 (《集成》8.4188)
士父钟:降余鲁多福亡疆,唯康右(祐)、屯(纯)鲁。(《集成》1.145)
师器父鼎:用旂(祈)眉寿、黄句(耉)、吉康。(《集成》5.2727)
徐中舒在《金文嘏辞释例》中辨析了康,即康,当读为康睿,康,长也。睿,深明也。圣业,智也。康睿犹言圣哲长发也。徐中舒认为金文康又变言康,当释嗣。凡言,其文皆承先祖考也。此云康,即长嗣之意。金文又言康右者,变康、康为康右,右,助也。康右,长受天佑之意。金文中言吉康者,吉康吉安之意,即《洪范》五福之康宁也。③徐中舒:《金文嘏辞释例》,见《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上册,第550-551、546页。)此吉康多与眉寿连用。《诗经》中也有与吉康之意相符之语,如“尔受命长矣,茀禄尔康矣”(《大雅•生民之什•卷阿》)。“康”字,郑玄《笺》释为:“康,安也。”也就是吉祥平安的意思。《诗经•商颂•烈祖》云:“自天降康,丰年穰穰。”其中“康”当为平安之意。同样,西周春秋时金文中的“康”也是平安之义。
向祖先神求佑助之事,金文中所见非常多,“屯(纯)右(佑、祐)”一词中的“屯(纯)”,是厚、大、全之意③。“屯(纯)右(佑、祐)”就是希望祖先神厚佑其子孙后代。
梁其钟:用卲各、喜侃前文人,用祈匄康、屯(纯)右(祐)、绰绾、通彔(禄)。(《集成》1.187—8)
祈求祖先神保佑,不仅是祈求祖先神保佑其平安,还希望祖先神给予帮助,主要包括军事上、政治上和社会生活几个方面。
军事上主要是希望祖先神保佑自己多建战功,不在战斗中受伤等,不仅如此,还往往把战斗中的胜利归功于祖先神的保佑。如簋铭文(《集成》8.4322)讲的就是作器者在与淮戎的战争中获胜,获馘,得兵器、夺取回被俘的114人,并且自己在战争中没有受伤,认为这些功烈是由于其母对自己的福佑,并祈求其母继续福佑自己,使自己平安。
《左传•哀公二年》中也有在战时祈求祖先保佑自己的记载:
曾孙蒯聩敢昭告皇祖文王,列祖康叔,文祖襄公:郑胜乱从,晋午在难,不能治乱,使鞅讨之。蒯聩不敢自佚,备持矛焉。敢告无绝筋,无折骨,无面伤,以集大事,无作三祖羞。大命不敢请,佩玉不敢爱。
就是蒯聩在战争时也不忘祈求于其皇祖、列祖、文祖,希望不要伤筋折骨,无面伤,不要使三位先祖蒙羞。
祈求祖先神在政治上的保佑,主要是盟祀和保邦国。如邾公华钟铭文(《集成》1.245)就是邾公为其皇祖皇考作器,祈求祖先以恤其盟祀,保邾公邦国。王子午鼎铭文(《集成》5.2811)就是王子午作器享孝于皇祖文考,祈求祖先神灵保佑自己满寿长福,保佑自己在盟祀中受到福佑,不犯错误。
周代金文中还有求“多宗”与“百子千孙”的内容:去叔信姬宝鼎铭文(《集成》5.2767)“多宗”,善夫梁其簋铭文(《集成》8.4147)“百子千孙”,具有很现实的功利性目的。
(四)、金文中祈求保佑自身、家国、官爵之辞
西周春秋时金文中祈求祖先保其身、保其家、保其位、畯在位者有:
叔向父禹簋:叔向父禹曰:余小子司(嗣)朕皇考,肇帅井(型)先文祖,……奠保我邦、我家,乍(作)朕皇祖幽大叔尊簋,其严在上,降余多福、繁孷(釐),广启禹身,(擢)于永令(命),禹其邁(万)年永保用。 (《集成》8.4242)
梁其鼎:梁其乍(作)尊鼎,用享考(孝)于皇祖考,用祈多福,眉寿无疆,畯臣天(子),其百子千孙,其万年无疆,其子子孙孙永宝用。 (《集成》5.2768)
史墙盘:“用乍(作)宝尊彝,剌(烈)祖文考,弋(式)贮受(授)墙……
(堪)事厥辟,其万年永宝用。” (《集成》16.10175)
上列铭文反映了西周时期贵族阶层作青铜器在宗庙祭祀祖先神灵,目的不仅是向祖先神的祈福求佑,而且特别祈求祖先神保其身、保其家、保其国、保其位。叔向父禹簋铭文记述叔向父禹不仅希望祖先神皇祖幽大叔“广启禹身,(擢)于永令(命)”,而且希望祖先神“奠保我邦、我家”。梁其鼎铭文记述梁其希望向皇祖父“用祈多福,眉寿无疆”,而且希望祖先保佑自己“畯臣天子”,是说能够永远作为天子之臣,也就是说能保住自己的官爵。史墙盘铭文说“堪事厥辟”,就是说能够事奉自己的君王,“辟”就是君王之义,换句话说,也就是说希望祖先神保佑自己的官位、王位以及自己的身体;还祈求祖先神保佑自己“畯在立(位),乍(作)疐在下”,是希望祖先神能让自己永远在王位上,作下方之民最高统治者。这充分说明了在西周春秋以至战国时代的人们看来,祖先神灵是完全有能力来保佑自己的子孙保住自己的统治权力,保住自己的地位权势。
周人这样颇费笔墨地把先祖之德善、功烈、勋劳、庆赏、声名刻于青铜器上,其目的一方面在夸耀先祖;另一方面,是为了取悦于先祖,以便在显扬先祖之后,向先祖祈福求佑时,先祖能够给予更多的庇佑。从金文中对祖先的祈求来看,这种祈福求佑不外乎吉康、长寿无疆、求福求禄,祈求各种帮助,受庇佑的对象则是作器者或其子孙后代,或是同一宗族,所祈求之事皆与自己切身利益相关,具有明显的功利性。特别是課镈铭文不仅祈求长寿,而且有祈求高官厚禄的不少内容:
素命镈:唯王五月,初吉丁亥,齐辟
陶革(鲍)叔之孙、(跻)仲之子素命(紷),乍(作)子仲姜宝镈,用祈侯氏永命,万年素命(令)保其身,用享考(孝)于皇祖圣叔、皇妣圣姜,于皇祖又成叔、皇妣又成惠姜,皇考(跻)仲、皇母,用祈寿老毋死,保(吾)兄弟,用求丂(考)命、弥生,(肃肃)义政,保(吾)子
亻生(姓),陶革(鲍)叔又(有)成(劳)于齐邦,侯氏赐之邑二百又九十又九邑,(与)鄩之民人都啚(鄙),侯氏从造(告)之曰:枼(世)万至于辝(台)孙子,勿或俞(渝)改,
陶革(鲍)子素命(紷)曰:余弥心畏誋(忌),余四事是台(以),余为大攻厄、大事(史)、大(徒)、大(太)宰,是辝(台)可事(使),子子孙永宝用享。 (《集成》1.271)
素命镈这段铭文,祈求的有三代先祖:两代皇祖、皇妣,还有皇考、皇母。其内容不仅祈求先祖庇佑其
自身、同族兄弟、同姓子孙;祈求“丂(考)命、弥生”,也就是老命长生;还认为鲍叔之所以在齐国有功劳,被齐侯赐给299座城邑,以及“鄩之民人都啚(鄙)”,全是祖先神护佑的结果;后面铭文还祈求祖先神保佑自己在齐国永享高官厚禄。
由上所述观之,通过对周代青铜器铭文中关于周代祖先神崇拜问题的探析和研究,我们不难发现,周代人们之所以大量制造青铜器去祭祀先祖,其主要目的还不在于追思父母先祖,不在于仅仅是尽孝道,而是为了一个很现实的功利性的目的:这就是祈福求佑。换句话说,当时人们祭祀父母先祖主要是为了“活着的人”,而不是那些“死去的人”。这就是周代人们祭祀父母先祖的二重性,而且后面这种功利性的目的是我们今天看到大量周代青铜器铭文才认识到的问题,这种认识是与从古代文献中得出的结论完全不同的,也是值得我们很好地注意的现象。
(本文为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招标课题“中国早期文字与文化研究”的部分研究成果之一,项目批准号:05JZD00029)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责任编辑:黄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