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理论的三次论争与“空间转向”

2008-12-29 00:00:00苏尚锋
人文杂志 2008年4期


  内容提要 空间不仅仅是一个物质性的存在,它还是一种文化、政治、心理的多义现象。空间的构造、体验以及形成空间概念的方式,极大地塑造了个人生活和社会关系。思想史上空间本质认识的三次论争以及近些年社会理论的空间转向,充分展现了空间作为“未知之地”的理论魅力。绝对空间与相对空间的区分出自对空间属性的认识与把握,先验空间与经验空间的争辩则出于自然实在与主体知识的有效关联,对空间的意义的关注则产生了社会空间与自然空间的区分。社会理论的“空间转向”更为社会科学的研究注入了全新的视角和思维方法,从而证实空间从来都不是单一的现实。
  关键词 绝对空间 先验空间 社会空间 空间转向
  〔中图分类号〕B016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8)04-0023-07
  
  什么是空间?没有哪个定义能做到一言以蔽之,因为空间无所不在,而又复杂多元。“从以往的资料可以看到,有多少种不同的尺度、方法与文化,就会有多少种空间以及在空间中展开的人类活动。”
  (注:彭茨等:《空间》,马光亭、章绍增译,华夏出版社,2006年,第2页。)剑桥大学最富盛名的达尔文年度主题讲座在新世纪伊始就选择“空间”作为共同主题进行多学科系列讲演。无论绝对空间、相对空间,还是先验的或经验的空间存在,空间之于人类主体都有一种天然的情感与认知纽带,从社会科学的角度看,空间决不仅仅是一个物质性的存在,它还是一种文化、政治、心理的多义现象。空间的构造、体验以及形成空间概念的方式,极大地塑造了个人生活和社会关系。本文拟就思想史上对空间认识的几个不同阶段,选择性地突出对空间本质认识的三次论争以及近些年社会理论的空间转向,以期展现空间作为“未知之地”的理论魅力,并进一步证实空间从来都不是单一的现实。
  
  (一)绝对空间与相对空间之争
  
  从唯物主义的视野出发,空间和时间都是物质的客观存在形式,时间、空间和物质紧密关联,无论从理论还是经验层面,所有的空间分析都会把空间视为一种物体化的客观性的物质构成。这种一般化和抽象化的物质形式的空间,由于其作为人类生活环境的容器(container)的特性以及可以作为几何学分析的客体化特征,引发了关于绝对空间、相对空间的讨论。
  所谓绝对空间,是指空间依其固有本质属性而存在,它不依赖于任何其他事物,它是一种绝对的载体,处处均匀,永不移动。柏拉图在《蒂迈欧》中指出,作为一种存在,空间“不朽而永恒,并作为一切生成物运动变化的场所”。绝对空间与事物表面的映象要严格区分开来,这就需要一种理性审视,他说,对于空间,“感觉无法认识它,而只能靠一种不纯粹的理性推理来认识它;它很难是信念的对象”。“说真的,看这个东西就像在梦中看东西似的。我们说,任何事物都得占个地方,地上或空中。对于既不在地上、也不在空中的东西是无法谈论其存在的,所以说像梦一样”(注:柏拉图:《蒂迈欧篇》,谢文郁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6页。)。而对于现实中各种空间形式,柏拉图认为,由于塑造这种映象的真实性并不属于它本身,它只是别的东西的转瞬即逝的影子。这些映象只能存在于空间中,以一种或另一种方式存在着,否则它就不存在。但他同时也承认,正是由于存在于空间中,映象也获得真实的和确实的理由。这种对绝对空间与绝对运动的强调,在卢克莱修的《物性论》中也得到了很好的回应,他也主张一定存在绝对空间,因为如果没有绝对空间,“东西就绝不能运动,既然物体那种能阻塞的本性就会永远到处对一切发生作用”,“物体就无处安置,根本也不能移动”。卢克莱修深情地赞叹绝对空间的“毫无止境,深不可测”,“即使是闪亮的雷电在它们的疾驰中也不能完全穿透,尽管它们奔跑了无穷无数的时间,也不能由于它们不断的奔跑,而使得它们的路程缩短半点:这么多的空间为事物向周围伸展——每方面都有空间,毫无止境”(注:卢克莱修:《物性论》,方书春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18、23、51、54页。)。
  与柏拉图同时代的思想家亚里士多德,则努力证明绝对空间是不存在的。他证明的逻辑很简单,空间中的物体是运动的,而绝对空间无法成为物体位移的条件,因此“一个物体被置于分离存在而且不受内容物变动影响的空间里,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因为它的部分若不是分离着,就不是在空间里,而是在整体里了”。进一步讲,如果分离的空间不存在,绝对空间也就不会存在了。他在《物理学》中还说,“现在假设空间是指包容各个物体的直接空间,它就应该是一个限。因此应该认为空间是确定每个事物的量和量的质料的形式或形状,因为后者是每个物体的限”。事实上,“恰如容器是能移动的空间那样,空间是不能移动的容器。因此,当某一物体在运动着的事物内运动,或者说,在它里面移动着,如船在河里移动着,宁可作为包围的容器里,而不作为在包围的空间里。空间意味着不动的,因此宁可说整条河是空间,因为从整体着眼,河是不动的。因此,包围者的静止的最直接的界面——这就是空间”(注: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12、95、103-104页。)。这样,他就在船与河的关系的比喻中,提出了相对空间的意义和价值。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对后世物理学、几何学的发展和运用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虽然对于绝对空间的敬畏感同时也常在几何学家、物理学家的头脑中掠过(注:例如,帕斯卡就在他的《思想录》III,第205-206页中写道,“当我想到我一生的短暂时间,湮没于永恒的古往今来,我所在的和能看到的小空间湮没于无限广阔的空间之中。对此空间我一无所知,它也不知道我。我处在这里,而不是那里,我感到惶恐,也感到惊讶,因为没有理由能说为什么我在这里而不在那里,为什么是此时而不是彼时。谁把我放在这里?是谁命令和指使把这块地方和这段时间分配给我?……这永恒沉寂的无限空间使我害怕。”),但对绝对空间的思考还是渐渐地在理论中搁置。正如贝克莱在《人类知识原理》中说,“运动的哲学含义并不含有绝对空间的存在,即是说并没有离开感官知觉而和各种物体绝缘的所谓绝对空间”,“我们甚至不能构成一个离开一切物体的纯粹空间的观念”,“学者们关于纯粹空间的本质,虽然一向有许多争辩和困难,可我们这里所立的原则,似乎可以使它们都消除了”(注:贝克莱:《人类知识原理》,关文运译,商务印书馆,1973年,第73-74页。)。
  伟大的物理学家牛顿总结了这一绝对空间与相对空间的理论界限,他在《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的附释中称,“绝对空间,其自身特性与一切外在事物无关,处处均匀,永不移动。相对空间是一些可以在绝对空间中运动的结构,或是对绝对空间的度量,我们通过它与物体的相对位置感知它;它一般被当做不可移动空间”,“绝对空间和相对空间在形状与大小上相同,但在数值上并不总是相同”。牛顿进而指出,“事物的基本处所可以移动的说法是不合理的。所以,这些是绝对处所,而离开这些处所的移动,是唯一的绝对运动”。“但是,由于空间的这一部分无法看见,也不能通过感官把它与别的部分加以区别,所以我们代之以可感知的度量。由事物的位置及其到我们视为不动的物体的距离来定义出所有的处所,再根据物体由某些处所移向另一些处所,测出相对于这些处所的所有运动。这样,我们就以相对处所和运动取代绝对处所和运动。”(注:牛顿:《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王克迪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5页。)牛顿经典物理学正是在相对空间的基础上发现并创立了三大定律,并成为后世各类科学的理论原点。
  
  绝对空间与相对空间的区分在认识论上有着重大的意义,标志着人类认识空间、把握空间的理性能力的提升。利用相对空间进而掌握事物运动规律的思维本身,奠定了现代空间科学技术的基础,既来自于生产实践,更被作为科学思维范式直接运用于包括教育活动在内的广泛社会实践之中。这种被称为唯物主义的胜利的相对空间意识,构建了包括学校在内的所有社会空间。
  
   (二)先验空间与经验空间之辨
  
   虽然绝对空间与相对空间的区分,不可能完全脱离主体的意志和观察位置的影响,但他们总是力求以一种远离主体的视点,以一种纯粹对象化的思维来认识空间,以期获得关于空间本身的客观性知识。而先验空间与经验空间,则将空间对于主体的意义作为考察的重点,通过把主体放置于空间之中或者把空间放置于主体之中来考察空间形成的过程和结构,从而寻求“关于人的空间的知识或者关于空间的人的知识”。其实先验空间无疑是一种绝对的存在,一个在主体经验之先的不涉及对象自身而与我们据以认识此对象的方式相关的先天存在;经验空间与相对空间同样有很大的关联,相对空间强调了位移的条件,而经验空间更强调了物体与位置之间的关系。
  经验空间即通过感官所知觉到的空间存在,可以从他人那里所学,也可以从外部源泉或内心反省而得,所有空间知识建立在经验之中,最终来自于经验。例如,莱布尼兹在《与塞缪尔•克拉克的通信》中就坦诚地宣称:“我将在此说明人们是怎样形成空间概念的。他们首先想到许多事物同时存在,并且注意到事物中一定的共存秩序,由此则一个事物与另一个事物的关系相当简单。这个秩序是它们的位置或距离。当共存事物中的一个改变了同其他大多数事物的关系,而这大多数事物没有改变相互之间的关系;另外一个新出来的事物像前面那个一样形成了同其它事物相同的关系,这样我们说它进入了前一事物的位置……如果或假设在那些共存的事物中,有足够数量的事物没有变化;我们可以说,对固定的存在物有如此关系的那些事物,像那些以前处于同样关系的其他事物一样,此时占有曾经是以前那些存在过的事物的相同的位置。包括所有这些位置的东西,称为空间。”(注:莫特玛•阿德勒,查尔斯•范多伦:《西方思想宝库》,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年,第1124页。)这种空间,我们也可以称为关系空间。
  与之相反,相同时代的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先验感性论”中指出,“空间不是从外部经验得出来的经验性的概念。因为如果要把某些感觉和一个在我之外的东西(即其所占的空间部位不同于我所在的空间部分的某种东西)发生关系,而且同样要使我能够把这些感觉表现为在外边而又是相互并列的(不只是彼此不相同而又是在不同的地方),那就必须预先假定有空间的表象。因此,空间的表象就不能是在经验上从外部的出现之种种关系得来的。正相反,只有通过空间这种表象,这外部经验本身才成为可能”。“空间是一个作为一切外部直观基础的必然的、验前的表象。我们永远不能想象到空间的不存在,虽然我们尽可能想到空间为空无一物”。康德把这种直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时间与空间都叫做“先验的阐明(presentation)”,最后结论性地指出,“空间所表现的不是‘物之在其本身’的任何属性,也不在‘物之在其本身’的相互关系上表现‘物之在其本身’。就是说,空间并不表现任何依附于对象本身、而且甚至当直观的一切主观条件都被抽掉后仍然存在的确定。因为没有任何确定(无论是绝对的或相对的)在它们所属的事物存在之前能被直观到,因而就没有任何的确定能在验前被直观到”(注: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韦卓民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65-66、67、69页。)。康德对空间的看法,直接促成了新康德主义对空间问题的认识,并深远影响着社会科学对空间的认识,当然我们不能承认经验感受的空间会与空间表象完全相同,朴素实在论的认识必然是经不起推敲的。
  一般说来,先验空间直接承继着绝对空间的思想,经验空间则与相对空间的思想紧密相关;但是它们之间区分的标准却有明显差别,如果说绝对空间与相对空间的区分基本上已经保留了可以比较确定地认识空间基本属性的预设,那么先验空间与经验空间的思考则将问题从空间转到了认识空间的主体对对象的知识方式上来。经验空间的知识强调了感官的能力,而先验空间的知识则把“空间是先天直观”作为其他相关知识得以可能的必要条件。因此,经验空间更强调在相对的有界限的空间之内事物之间的关系构架,正是这些关系证明了空间的作用,而空间本身又强化了这些关系。而先验空间则强调了同一的先天空间表象的存在,正是它促成人类认识和行为协同的可能。先验空间与经验空间的区分自然衍生出对空间的意义的关注,正是意义本身产生了各类社会空间,学校空间就是其中之一。
  
  (三)自然空间与社会空间的区分
  
  二十世纪以后,随着城市急速发展对正确和合理的城市规划的紧迫需要,同时资本主义工业化国家早期城市化过程中产生了大量的诸如居住拥挤、环境恶化、社会治安恶化等社会问题,使得社会科学领域对空间的社会性进行了许多重要的理论思考。这种空间理论可以追溯到芝加哥生态学派、结构功能主义等理论学派。
  在社会学经典大师中,西美尔是唯一一位力图创建空间社会学的先行者。他在研究社会互动的意义时,发现了从空洞的空间(自然空间)到有意义的空间(社会空间)创建的整个过程。人类城市化的整体和局部都可以被视为从自然空间到社会空间的跃迁过程。因此,他分析了互动中的各种空间形式,归纳了空间的五种属性:排他性或独特性;分割成块的统一体;场所的固定形态;特定的意义;表现于行为习俗中(注:西美尔:《社会学》,林荣远译,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460-529页。)。空间的排他性或独特性、分割成块的统一体两种属性其实仍然是经验与先验空间所具有的自然特征,而后三种特征已经渗透了社会交往分配所需要的价值意义,成为社会建构的独特的空间性。这种独特的空间性不仅是人类社会所刻意创造出来的特性,而且又会潜藏于习俗文化的行为规定中,直接表现于空间中人的惯习中。他在论城市现代性的《大城市与精神生活》一文中就专门论述了都市空间对都市人格的塑造的重要的影响作用(注:西美尔:《大城市与精神生活》,《桥与门:西美尔随笔选》,三联书店,1991年,第258-279页。)。然而,西美尔还是“倾向于认为,随着社会组织开始脱离空间,空间越来越失去其重要性”(注:特纳:《Blackwell社会理论指南》,李康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11页。),关系空间以某种结构的形式成为一种显学,由于其结构性要素在形成社会意义上的作用使具体的社会空间本身不再显得重要。
  这种对产生社会意义的关系结构的强调,正是结构功能主义理论滋生的沃土。在空间的不断抽象化中结构挣脱了具体的空间实体形式的束缚,而被赋予组织、制度等非物质的直接方式以更有效地进行功能的控制和发挥。
  另一方面,西美尔在自然空间的基础上研究社会空间的意义,并追问空间的社会性对于社会以及人本身的价值,也成为研究具体社会空间知识和技术的思维原点。他的空间社会学的许多思想都在后来发展的城市社会学和乡村社会学中得到回应。芝加哥学派的城市生态学采用的基本方法即是在生态过程和文化分析的基础上,增加了空间向度的分析,如空间隔离形成的不同社区面貌和生活形态,以及不同的道德面貌等。然而,由于重视抽象性结构关系的技术理性的强大优势,芝加哥学派关注具体空间形式的零星声音显得非常寂寥微弱。
  
  总之,在人类社会的空前发展中,自然空间已经基本消失,抽象的几何学和纯粹的自然地形学上的空间只能是一种理想化情境中的智性操作。社会空间在告别自然空间的过程中由于对特定社会意义的强调,不断地形成各种场所的固定形态,有着特定的空间结构和行为制度。因此对于空间来说,不仅其自然特性随着自然空间的消失而遭受漠视,而且其社会特性也在过度地强调社会功用的结构特征而逐渐失去其具体性。空间性探索成为现代性进程中被严重忽略的开发后弃地。然而,随着社会进一步发展,人们逐渐发现,空间的意义本身也需要进一步全面的考量和批判性反思,一方面所谓的空间中的“行为习俗”非常容易构成葛兰西的“文化霸权”,另一方面社会行为效应的多面性将会以空间性特征反作用于人类自身。整体性的社会意义如果进一步简单化为社会控制与生产的效率时,必然带来单一功能主义空间形式的盛行,对空间性的重新关注正越来越成为社会和教育发展的迫切需求。
  
  (四)“空间转向”与地理学想象
  
  虽然不同领域的空间探索不曾真正中止过,但是在“什么知识最有价值?一致的答案就是科学”的今天,空间知识与技术,尤其是社会领域中空间知识,都已成为既定的抽象、确定、客观的原理性知识。社会化分工促成的专业群体控制使之更加趋于僵化,很少有人愿意仔细思考空间构成的诸多可能性。多数人在参与教育或其他工作中,都直接遵从工具理性的空间配置,并自觉地成为现代化机器空间的一个构成部分。空间不再是主体获取自由的先验的或经验的力量来源,而成为控制主体的体制构架。这样,空间性的内涵随之大量地流失,不信可以看看简明大英百科全书,这里就仅把空间简单地概括为两句话,“空间,指无限的三度范围。在空间内,物体存在,事件发生,且均有相对的位置和方向”(注:《简明大英百科全书》第17卷,台湾中华书局,1989年,第60页。)。
  所谓“空间的转向”,被认为是20世纪后半叶知识和政治发展中最具举足轻重的事件之一(注:陆扬、王毅:《文化研究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12页。)。学者们开始刮目相看人文生活中的“空间性”,把以前给予时间和历史,给予社会关系和社会的青睐,纷纷转移到空间上来。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一位和20世纪一同降生的现代法国思想大师,在其六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为后人留下了六十多部著作、三百余篇论文这样一笔丰厚的精神遗产,是西方学界公认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之父”、“现代法国辩证法之父”,他的巨著《空间的生产》详细论述了发生在社会生活的“精神”和“物质”空间的社会生产,成为一大批空间理论学者的思想源泉。Shields,R.认为,列斐伏尔对马克思主义最大的贡献也许是不断地运用辩证唯物主义方法研究现代日常生活问题,但他目前对西方思想界影响最大的方面却是对“社会空间”的发现。“列斐伏尔不断地将自己的最初的日常生活概念译解为一个空间与城市领域内的范畴。”(注:Shields, Rob. (1999)Lefebvre,Love and Struggle,Spatial Dialectics,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P13.)列斐伏尔最重要的贡献是将辩证唯物主义基础从时间移向空间。美国著名的左派地理学家戴维•哈维在《空间的生产》一书英译本后记中指出:通过1968年的历史事件,列斐伏尔认识到了日常生活状况的重要意义——它是革命激情与政治的核心,这种看法与传统马克思主义只关心工作场所的政治问题的狭隘视野是对立的。对于列斐伏尔来说,空间不是通常的几何学与传统地理学的概念,而是一个社会关系的重组与社会秩序实践性的建构过程;不是一个同质性的抽象逻辑结构,也不是既定的先验的资本的统治秩序,而是一个动态的矛盾的异质性实践过程。空间性不仅是被生产出来的结果而且是再生产者。马克思仅仅看到一定空间与时间制约下的物质生产,而没有看到,资本主义的“生产”更是一个不断地超越地理空间限制而实现空间的“自我生产”过程。列斐伏尔非常重要的一个贡献是提出“空间生产的历史方式”。借鉴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理论与社会形态理论,他将迄今为止的空间化历史过程理解为如下几个阶段:一、绝对的空间——自然状态;二、神圣的空间——埃及式的神庙与暴君统治的国家;三、历史性空间:政治国家、希腊式的城邦,罗马帝国;四、抽象空间:资本主义,财产的政治经济空间;五、矛盾性空间:当代全球化资本主义与地方化意义的对立;六、差异性空间:重估差异性的与生活经验的未来空间。他说,“我所概括的理论……并非试图提出一种(或某种)空间话语,而是要把各种不同的空间及其生成样式全都统一到一种理论之中,从而揭示出实际的空间生产过程。”因此,上文对思想史上的空间理论的回溯可以更有利于理解当代文化的“空间的转向”。
  列斐伏尔特别强调,人类的研究活动如果缺少了空间,思维的其他维度就会被夸大;空间的维度的重新引入,要求我们摈弃社会理论的整个构架。在《空间的生产》的最后一章,列斐伏尔指出,“空间将与目的明确的行动及斗争利害攸关”。也就是说它不仅仅是“各种力量的武器库”,“施展策略的场所”,也远不止是“行动的剧场、冷漠的舞台或背景”。空间在把发生其中的种种物质或力量,聚集一起,并以逐个包围的手段,用它本身来取代每一个因素。列斐伏尔说,“它也不能被看作是一个结果或一种产物。是可以在经验上证明的,过去、历史或社会的产物。空间果真是一个媒质、一个环境、一个中介吗?毫无疑问,它都是;但它的中性特点越来越少,能动性越来越强,它既是工具又是目标,既是手段又是目的”(注:Lefebvre, H. (1991).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lated by Nicholson-Smith, N., Oxford: Blackwell, 429-431,353-373,16,410-411.)。
  在列斐伏尔的著作《空间的生产》发表后不久,福柯作了《地理学问题》的访谈,他同样注意到了空间的概念在西方思想史中的命运,空间长期以来一直被看成是死亡的、固定的、非辩证的、静止的。显然,空间和时间观念在西方人文、社会科学中的发展是极不平衡的,空间成为了与时间及其所代表的丰裕性、辩证性、富饶性、生命活力等相对立的观念。虽然福柯从来不把自己认同为某一学科的研究者,但他依然在他许多作品中表现出对空间的浓厚兴趣,他认为,在现代都市生活的人们,处于一个同时性(simultaneity)和并置性(juxtaposition)的时代,人们所经历和感觉的世界,是一个点与点之间互相联结、团与团之间互相缠绕的人工建构的网络空间,而不是传统社会中那种经过长期演化而自然形成的物质存在。在福柯看来,空间、知识和权力问题乃是建构历史的核心问题。他反对对历史做线性的目的论的解释,而是非常强调历史的非连续性和中断性。他以知识考古学的方法集中地对规范的理性观念进行了颠覆,并表明规范的理性观念在历史上都是偶然的。因此,福柯把知识当作是权力的形式,并把自己关心的问题转到社会中权力的地点性、特殊性和情境性运行上,因为他坚信权力的分析就是空间的分析。空间是权力实施的手段,权力借助空间的物理性质来发挥作用。这样,空间成为政治统治必不可少的一环。在他的《规训与惩罚》一书中,福柯对现代社会所作的空间化处理,就是将现代社会监狱化,著名的全景敞视监狱就是空间自动地、持久地、匿名地发挥监控作用的范例。他指出:“空间是任何公共形式的基础,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研究空间是为了“保证人们在空间中的特定的定位、移动的渠道化(canalization),以及符号化它们的共生关系”(注: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8-28,13-14页。)。这种政治性的空间,既是可能是统治的工具,也可能有助于人们的政治反抗。福柯在这里已将空间概念坚固地植入了文化的探讨中。
  
  列斐伏尔总是谨慎地将空间和社会的关系纳入到辩证法的框架,“空间和空间的政治组织表现了各种社会关系,但反过来又作用于这些关系”(注: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123页。),社会和空间存在着一种基本的辩证关系。而福柯则强调空间对于个人的单向的生产作用,物理性的空间以一种隐秘的权力机制持久地匿名地规训着将个体锻造成一个新的主体形式。列斐伏尔将空间既看作是媒介,也是产物,既是工具和手段,也是目的和结果。空间本身即是一种生产力和生产资料,是一种巨大的社会资源,也是社会形态变化的渊薮。而福柯则明显有别于这种空间的政治经济学分析,在他那里,空间只是权力的媒介,是权力藏身之处和运作场合,现代社会的规训与控制建立于空间的微观政治学。无疑,他们二人都是“空间的转向”中最重要的代表,给社会科学的研究注入全新的视角和思维方法,在培植社会研究中的地理学想象力方面影响深远。
  所谓“地理学想象力”(geographical imagination)是指对场所、空间和景观在构成和引导社会生活方面的重要性的一种敏感。它的直接对应是米尔斯(Mills)著名的“社会学的想象”概念。米尔斯说社会学的想象“可以让我们理解历史与个人的生活历程,以及在社会中二者间的联系”(注: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陈强、张永强译,三联书店,2001年,第4页。)。而哈维(Harvey)说地理学想象力“能够使……个人去认识空间和地区在他们自己经历过程中的作用,去协调与他们看得见的周围空间,去认识个人之间和组织之间的事物关联是如何受到分离他们的空间的影响……去评价发生在其他地区的事件的关联性……去创造性地改变与使用空间,以及去正确评价由他人创造的空间形式的意义”(注:约翰斯顿:《人文地理学词典》,柴彦威等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253-254页。)。无论是米尔斯还是哈维,他们都强调他们的概念并非限定于本学科之中,他们是在讨论“思维习惯”。哈维本人就把自己的著作《社会公正与城市》视为“一种去跨越社会学想象力与地理学想象力之间的鸿沟的追求”。他曾指出,“马克思、马歇尔、韦伯和迪尔凯姆均具有以下的相同点:他们在考虑时间、历史和空间、地理的问题时,总是优先考虑前者,而认为后者是无关紧要的,往往视空间和地理为不变的语境或历史行为发生的地点。……诸种空间关系和地理布局首先产生的方式,在大多情况下,往往不引人注目,被人漠视。……地理的变化被视为具有‘不必要的复杂性’而被排除在外。我的结论是,他未能在自己的思想里建立起一种具有系统性和明显地具有地理和空间的观点,这因此破坏了他的政治视野和理论。”(注: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100页。)
  正是出于要将空间性的维度延伸到马克思主义内部,或者说要赋予《资本论》一种具体的地理学论述,他在一度犹豫徘徊的情况下完成了《资本的诸种局限》,并认为自己最独特的贡献就是将空间的生产与空间的布局整合为马克思主义理论阐述的核心中的一个积极因素。
  自此以后,对空间的敏感在许多学者的不同研究领域中都得到了回应。卡塞(E•Casey)在《重回地点》一书中详细考察了“我们所占据的地点”,由于地点(如具体定位、居住点、建筑环境、荒地和实验场地等)的表现不一,我们如何做以及如何定位自己也都会表现不一,卡塞的哲学思辨告诉我们,只有充分认识我们的地点,我们才能够了解自己的生活是如何迷失的。玛克英特尔(A.MacIntyre )认为自我、德行和理性发展的方向定位与主体处身其中的环境广泛相联,我们不能独立于心灵的意向性来规定行为,也不能独立于构成心灵意向的环境规定意向自身。任何理性断言只能就特定的时间、地点来说才是有用的,实践理性总是地点化的理性,所以地点实践有着独特的伦理和政治意义,在特定的具体环境中折射出普遍性的威力。沃特斯托夫(N.Wolterstorff)则主张如同存在理性历史学一样,存在一种理性地理学。他认为理性的边界会因时间和地点的不同而不同,理性的变化依赖于人们所处历史的、社会的、个人的背景,即社会空间的不同,理性只有针对特定的人和特定的情境才能加以把握,理性总是情境化的理性。哈拉维(D.Haraway )通过“定位的理性”对知识的真理性进行了重新评价,他抛弃了客观性与无地点性同一的观点,指出知识与我们所栖居的位置有着必然的联系,提出了所谓的“社会空间的定位”观念。他认为知识是物化的、背景化的和位置化的,占据某一位置或被置于某一位置都必然地是一个伦理问题,因此所谓客观性总是与地点的具体化和被占据的社会空间存有内在的联系,它们共同加入到情境性知识之中。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社会学系
  责任编辑:张 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