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私有制社会”批判的理论一般

2008-12-29 00:00:00张一兵周嘉昕
人文杂志 2008年4期


  内容提要 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资本主义的认识和理解有一个复杂的历史推进过程。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他们以“现代私有制社会”来指认这一特殊的所有制社会形式,第一次说明了资本主义社会形式的历史性发生。并且,此时在资产阶级社会批判中承担主要基础作用的范式是生产与分工。其中,奴役性分工批判取代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劳动异化逻辑。
  关键词 资本主义 《德意志意识形态》 现代私有制 生产 分工
  〔中图分类号〕A121;B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8)04-0007-09
  
  1845~1846年,经过布鲁塞尔和曼彻斯特时期的第二次系统的经济学研究,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已经初步确立了从实践(生产)出发分析社会历史的一般方法论原则。这一方面为马克思回过头来清理自己的理论思路以及同与青年黑格尔派,特别是费尔巴哈的关系奠定了基础;另一方面,也为马克思恩格斯制定“科学的历史观”,批判资本主义现实提供了理论上的出发点。也就是说,在经济学研究和资本主义现实分析的基础上,马克思恩格斯在同“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论战中确立了自己的科学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最一般的原则,即把物质生产作为历史的基础,从一定生产方式之上的交往形式即“市民社会”入手分析历史的发展,特别是第一次系统地说明了现代资本主义的历史性发生,并在这个“现代私有制社会”的生产力和交往形式的矛盾中寻求共产主义的客观可能性。此时,马克思恩格斯还没有找到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正式指称,他们较多地使用“现代私有制”和“资产阶级统治”来指认资本主义现实。只有少数几次,他们使用了“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一语。应该说,《德意志意识形态》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创立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之后,第一个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科学认识和理解的重要研究成果。
  
  1.生产与历史:资本主义批判的科学基础
  从哲学范式的变革上来说,《德意志意识形态》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历程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在某种意义上的确可以称之为“认识论上的断裂”。同样,对于资本主义批判来说,这部手稿也具有理论奠基性意义——从物质生产出发分析现实历史,并在这一过程中提供针对资本主义的科学批判。换句话说,就是确立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并以之作为资本主义理解与批判的科学理论基础。首先,马克思恩格斯从现实的个人出发得出了客观历史的真实起点,感性的生产活动。在此基础上,人类历史性存在的四重原初关系得以展开,即物质生产生活本身、新的需要的产生、人的生命本身的生产以及社会关系和作为共同活动方式的“生产力”。在考察了远处的历史关系的四个因素之后,马克思恩格斯才分析了“意识”的产生并运用生产过程-交往形式-意识形式框架对包括资本主义在内的人类历史做出整体的说明。
  从生产和历史出发,马克思恩格斯确立了广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的一般原则。然而,这种历史观的一般原则并不仅仅是元哲学方法论的探讨,更是直接同资本主义批判结合在一起的。换言之,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变革是在对现实的批判性分析和历史研究中实现的,而对生产和历史的理解也内在地根植于人类解放和社会革命的价值指向之中:《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实现的理论变革为资本主义批判提供了一般的历史观基础。
  对于马克思恩格斯来说,历史是人的社会存在及其方式的历史转换本身,社会存在本身就是历史的,历史已经内在地编织进当下的社会存在中。从这种历史观出发,人类历史发展也可以获得科学的说明:
  从直接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及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理论的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 ②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6、75页。)。
  其实,在此之前马克思恩格斯还在与“商业史”、“工业史”并列使用过“市民社会史”一语。不难发现,这里的“市民社会”(“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一语显然是指广义的社会经济结构,以作为国家、法律等上层建筑的基础,而并非特指“资产阶级社会”。我们可以发现,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的第一卷第一章中,“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一词的使用在绝大多数语境中都是这种广义的社会经济基础之义,而在第一卷第二章以后,马克思恩格斯则开始较多地使用“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直接指认资本主义社会,只有两处在加了“现代的”定语后,直接指称“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对此,马克思恩格斯还指出,“在过去一切历史阶段上受生产力制约同时又制约生产力的交往形式,就是市民社会。……这个市民社会是全部历史的真正发源地和舞台”。这里的历史当然是指现代资本主义的历史。
  
  市民社会包括各个人在生产力发展的一定阶段上的一切物质交往。它包括该阶段的整个商业生活和工业生活,因此它超出了国家和民族的范围,尽管另一方面它对外仍必须作为民族起作用,对内仍必须组成为国家。“市民社会”这一用语是在18世纪产生的,当时财产关系已经摆脱了古典古代的和中世纪的共同体[Gemeinwesen]。真正的市民社会只是随同资产阶级发展起来的;但是市民社会这一名称始终标志着直接从生产和交往中发展起来的社会组织,这种社会组织在一切时代都构成国家的基础以及任何其他的上层建筑的基础②。
  很显然,马克思恩格斯这里对“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一词的使用语境是没有什么争议的,它就指在资本主义近代发展以来所形成的特定的工业和商业生活中的“社会组织”——经济结构,这种“市民社会”结构是资本主义社会上层建筑的基础。包括马克思后来在1858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提出的那个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表述,都是在狭义的资本主义社会规律的意义上才具有合法性,它并没有对全部历史描述的普适性要求。还有一点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也由于受到黑格尔市民社会理论和赫斯交往理论的影响,马克思恩格斯此时关于社会关系的理解主要还着眼于人与人的一般社会交往,这个交往关系还没有深入到真正的生产关系层面。实际上,交往不等于交换。生产关系决定交换关系,只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交换关系才成为统治的关系。交换关系是表象,生产关系才是本质。这些问题,只是在50年代以后的经济学研究中才被马克思逐步解决。
  也就是说,在对历史的生产基始性理解以及历史性存在的四重原初关系探讨的基础上,马克思提供了历史分析的一般框架:物质生产作为出发点,生产方式或生产过程作为生产的组织形式和阶段性特点,特定阶段的“市民社会”即由生产方式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并且是历史的基础,并且一切意识形式都可以在“市民社会”中得到阐明。此外,这种历史分析本身就是同资本主义批判结合在一起的。不同于青年黑格尔派“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的形成”,“历史的动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在这种历史观的基础上,革命的可能性可以在现实的历史发展中得到论证,也就是说,人类社会的未来发展不再如青年黑格尔派和青年马克思所理解的那样是一种与“现有”相对应的“应有”,而是一种基于客观可能性出发的“能有”。反过来,如果还没有具备这些实行全面变革的物质因素,就是说,一方面还没有一定的生产力,另一方面还没有形成不仅反抗旧社会的个别条件,而且反抗旧的“生活生产”本身、反抗旧社会所依据的“总和活动”的革命群众,那么,正如共产主义的历史所证明的,尽管这种变革的观念已经表述过千百次,但这对于实际发展没有任何意义(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第二版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3页。)。
  
  生产过程(生产方式)-交往形式(市民社会)-意识形式,作为马克思恩格斯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上的一般理论框架,提供了资本主义理解与批判的基础性分析范式,但这并不能代替对现实历史发展过程的具体分析。在《费尔巴哈》章的手稿中,对历史过程的分析主要依赖于政治经济学研究中所袭得的一个理论范畴——分工。在分工的基础上,马克思恩格斯运用所有制形式、市民社会等概念尝试着对现实的世界历史发展做出科学的说明。
  2.分工与对抗性的所有制
  在阐述广义历史唯物主义一般逻辑的同时,马克思恩格斯还直接从分工出发,基于欧洲经济发展史对资产阶级社会所有制进行现实的批判(注:张一兵:《回到马克思》,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71页。)。这是一种直接发源于马克思初步肯定经济学研究的科学批判话语,也是在新世界观确立之后,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直接理论基础。
  在《费尔巴哈》章的第[Ⅱ]、[Ⅳ]和[Ⅰ]手稿中,马克思恩格斯都谈到了分工在现实的世界历史中的作用:在手稿[Ⅱ]中,马克思恩格斯从对意识的分析出发引出分工范畴,并以分工说明生产的不同方式,即分工产生分配,因而产生了所有制;在手稿[Ⅳ]中,分工范畴被用来说明现实社会的历史发展,这实际上是真正的资本主义社会,即狭义的“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 “资产阶级社会”)的历史形成过程。此时马克思恩格斯较多地还是使用“现代私有制”来指认这一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从马克思恩格斯全部思想史进程来看,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创立了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之后,对资本主义现实的第一次全面的历史性解剖。在手稿[Ⅰ]中,分工又进一步被推广到人类社会既往历史发展的全程,即分工基础上的四种所有制形式。在我们接下来的分析中,出于理论逻辑的需要,对分工和世界历史的分析将按照一般理论、人类历史全程和资产阶级社会形成的顺序进行。
  实际上,从分工入手分析现实的历史发展一方面反映了马克思恩格斯跳出《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理论尝试,以及《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已经开始的针对劳动内在过程分析的延续;另一方面,也表明马克思恩格斯虽然初步确立了新的理论框架,但是在对现实的批判中仍不免借助于既有的理论范畴。问题是,这些范畴在被赋予了新的理论意蕴的同时,其既有的原初理论语境也会对马克思恩格斯理论逻辑的全面制定产生妨碍。由于分工概念本身更多是对生产过程的一种现象分析,无法深入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本质,所以此时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和共产主义的论述仍然带有假想的色彩。也基于此,资本主义的历史阶段性特征并不十分清晰,资本主义这种特殊的“所有制形式”在分工的相互关系上表现为“阶级”。这就意味着,马克思恩格斯还无法彻底地从生产的内在过程(劳动对资本的从属)出发阐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不得不诉诸“现代私有制”社会这种特殊的交往形式。
  奴役性的分工与所有制。在对生产力、社会状况和意识之间矛盾的分析中,马克思恩格斯提到了分工。此时的分工,是处于生产力和社会交往之间的一个重要概念。显然,马克思恩格斯此时并没有从经济学和现实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中仔细地区分社会分工和劳动分工的历史性生成,这里的分工概念更多的是一个准哲学的范式。这个分工概念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主要集中在两种语境之中。在第一种语境中,分工不准确地接近后来马克思的社会分工概念,它只是笼统地表征了一种社会分化和分裂,在一定的意义上,它是原有的那个异化范式在广义历史唯物主义批判尺度上的逻辑替代。所以,正是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恩格斯常常用分工来说明资本主义现实社会中的某种物对人的奴役。第二种语境是一种广义的分工,它常常作为社会发展的生产力水平出现的。与分工概念相关联,马克思恩格斯此时的分析还关涉另外的概念,即社会的所有制形式,实际上,这是此时马克思恩格斯对对抗性社会生产方式的一种不成熟的表达。
  对于分工,马克思恩格斯说,“分工起初只是性行为方面的分工,后来是由于天赋(例如体力)、需要、偶然性等等才自发地或‘自然形成’分工。分工只是从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分离的时候起才真正成为分工”②③④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6、12、28、29页。)。任何新的生产力“都会引起分工的进一步发展”。这是分工的那个广义的语境。
  一个民族内部的分工,首先引起工商业劳动同农业劳动的分离,从而也引起城乡的分离和城乡利益的对立。分工的进一步发展导致商业劳动同工业劳动的分离。同时,由于这些不同部门内部的分工,共同从事某种劳动的个人之间又形成不同的分工。这种种分工的相互关系取决于农业劳动、工业劳动和商业劳动的经营方式(父权制、奴隶制、等级、阶级)②。
  其次,“分工的每一个阶段还决定个人的与劳动材料、劳动工具和劳动产品有关的相互关系”,即“所有制的各种不同形式”。这里的“所有制形式”显然并不是后来斯大林主义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中那种狭义的生产关系中的生产资料所有关系的含义,而是马克思恩格斯在资产阶级法权概念基础上拓展的结果,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对抗性社会生产方式概念形成过程中的一种理论参照。这是因为,此时所有制的概念在马克思那里指认了一种基于财产不公正的社会奴役关系。在他们看来,所有制是一定历史条件下分工和社会分裂的产物,由于劳动及其产品的不平等的分配,才出现了奴役性的所有制:
  它的萌芽和最初形式在家庭中已经出现,在那里妻子和儿女是丈夫的奴隶。家庭中这种诚然还非常原始和隐蔽的奴隶制,是最初的所有制,但就是这种所有制也完全符合现代经济学家所下的定义,即所有制是对他人劳动力的支配。其实,分工和私有制是相等的表达方式,对同一件事情,一个是就活动而言,另一个是就活动的产品而言③。
  在此时的马克思恩格斯这里,所有制是与第二种语境中的奴役性分工相同质的。
  所以,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在自然形成的社会中,“只要分工还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就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压迫着人,而不是人驾驭着这种力量”。为什么?按马克思恩格斯此时给出的解释,这是由于分工本身具有的强制性和奴役性:“原来,当分工一出现之后,任何人都有自己一定的特殊的活动范围,这个范围是强加于他的,他不能超出这个范围”。其实,这个分工可以被看作特写的奴役性分工,后面马克思恩格斯多次强调的“消灭分工”,都只是在这个意义上才成立的。这种分工的本质是奴役性活动的结构化和固定化,而这种固定化则造成了一种客观的奴役。“社会活动的这种固定化,我们本身的产物聚合为一种统治我们、不受我们控制、使我们的愿望不能实现并使我们的打算落空的物质力量,这是迄今为止历史发展的主要因素之一。”
  ④我们还可以看到,这种分工概念所起的作用正是前不久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异化概念的作用。同样是批判对抗性的社会现实,在那里是“私有制”和“异化”,而这里则是“所有制”和“分工”。马克思恩格斯自己也指认到,这种物对人的奴役现象,用过去哲学家们的话来说,就叫“异化”。
  其实,在马克思恩格斯此时对社会历史的批判性分析中,我们还能看到两个非常重要的批判性指认,一是社会历史发展中的某种与自然界盲目运动相类似的自发性的批评。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马克思恩格斯常常指认为“自然形成”和自发性,有一处,他们直接提到了斯密的“看不见的手”。我们可以将其表述为似自然性。二是在这种对抗性“所有制”社会中人的创造物颠倒地聚合成一种奴役人的物性力量的观点,对此,我们可以将其指称为物役性。这也是马克思恩格斯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理论观点
  
  (注:具体讨论可参见张一兵:《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人类历史上基于分工形成四种所有制形式(对抗性的社会生产方式)。既然从物质生产出发理解历史,并将特定生产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看作历史的基础,那么作为生产力发展标志的分工便可以作为分析历史的一般标尺。尽管此时马克思恩格斯对人类历史的论述囿于自身的理论资源——主要是黑格尔哲学中对历史发展的论述和《曼彻斯特笔记》中对经济史的摘录——而带有某种程度的猜测性质。无论如何,这一分析代表了马克思恩格斯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分析社会历史现实的一种尝试。
  “分工发展的各个不同阶段,同时也就是所有制的各种不同形式”,此外,“分工的相互关系取决于农业劳动、工业劳动和商业劳动的经营方式(父权制、奴隶制、等级、阶级)”。这里提到的不同经营方式实际上对应于四种对抗性的社会所有制形式。第一种是部落所有制,同生产的不发达阶段相适应,分工“仅限于家庭中现有的自然形成的分工的进一步扩大”。这种部落所有制中已经存在着对奴隶的统治。第二种是“古典古代的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在这个阶段“分工已经比较发达,公民和奴隶之间的阶级关系已经充分发展”,其中,除去公社所有制以外,不动产和动产私有制都已经发展起来。“第三种形式是封建的或等级的所有制,”它的主要形式“一方面是土地所有制和束缚于土地所有制的农奴劳动,另一方面是拥有少量资本并支配着帮工劳动的自身劳动”(注: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14页。)。这里,马克思恩格斯第一次指认了历史性的奴隶劳动、拥有少量资本的手工业者自身劳动和对帮工劳动的支配。可以说,这是我们看到了迄今为止马克思恩格斯第一次关于现实存在着的具体劳动历史形式的理论指认。同时,资本概念在这里也是第一次以历史的形态出现,固然这还是一种并不准确的表述。以阶级为特征的是第四种所有制形式,即“现代私有制”,这就是当时马克思恩格斯眼中的资本主义社会了。对它的全面分析是在手稿[Ⅳ]中展开的。我们看到,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四种社会所有制的分析和讨论,也是他们第一次将资本主义社会历史地置于人类社会发展的总体进程中,对其进行历史性确认的尝试。无论如何,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资本主义理解和认识思想史中的一个里程碑式的站点。
  此时,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封建等级所有制“像部落所有制和公社所有制一样,也是以一种共同体[Gemeinweisen]为基础的”。共同体同社会的区分,在某种程度上对应于马克思后来所理解的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同资本主义生产的差别。依马克思恩格斯此时的理解,分工的发展程度表现了生产力发展的水平,一定的交往形式(市民社会)又是与一定的生产力发展水平相对应的,同时,分工和所有制又是同一个东西的两个方面。可见,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虽然已经确立了科学的历史观,所有制形式已经有了对抗性社会形态(生产方式)的含义,资产阶级现代所有制社会也可以看作是对资本主义现实的概括,但是并未形成资本主义本质剖析的清晰概念体系。
  
  3、“现代私有制”社会的质性规定
  关于第四种所有制分析,马克思恩格斯首先是通过于前三种所有制的异质性关系,来确证这个“现代私有制社会”的。
  第一,从社会生产发展的基础上看,因为前者的生产工具是“自然形成”的,而后者则是由“文明”创造的。
  第二,在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上看,“在前一种情况下,即在自然形成的生产工具的情况下,各个人受自然界的支配,在后一种情况下,他们受劳动产品的支配。因此在前一种情况下,财产(地产)也表现为直接的、自然形成的统治,而在后一种情况下,则表现为劳动的统治,特别是积累起来的劳动即资本的统治”。与前三种所有制社会中人为自然界支配不同,现代私有制社会是受人的劳动所创造的东西——资本的统治。
  第三,在人的交换关系上,在前三种所有制社会中,交换是人与自然交换,现代私有制社会则是人与人交换,并且,“前一种情况的前提是,各个人通过某种联系——家庭、部落或者甚至是土地本身,等等——结合在一起;后一种情况的前提是,各个人互不依赖,仅仅通过交换集合在一起”。这种个人“互不依赖”而仅仅通过市场交换联系起来的观点,正是黑格尔市民社会的指称对象。后面,马克思恩格斯对此还有更具体的说明。
  第四,在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关系上,“在前一种情况下,只要具备普通常识就够了,体力活动和脑力活动彼此还完全没有分开;而在后一种情况下,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间实际上应该已经实行分工”。这一点,似乎并不十分精确,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分离不是资本主义社会才发生的事情。
  第五,在社会统治的方式上,“在前一种情况下,所有者对非所有者的统治可以依靠个人关系,依靠这种或那种形式的共同体[Gemeinwesen];在后一种情况下,这种统治必须采取物的形式,通过某种第三者,即通过货币”。这一点其实跟第三点是相通的。后来马克思将这二者重新表述为“人的依赖性”和“物的依赖性”。关于通过货币建立起来的人与人的关系的物化问题,后面马克思恩格斯也有具体的讨论。
  最后,在社会的分工问题上,“在前一种情况下,存在着小工业,但这种工业决定于自然形成的生产工具的使用,因此这里没有不同的个人之间的分工;在后一种情况下,工业只有在分工的基础上和依靠分工才能存在”②
  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7~48、48页。)。
  在工业发展的一定阶段上必然会产生私有制。在采掘工业[industrie extractive]中私有制和劳动还是完全一致的;在小工业以及到目前为止的整个农业中,所有制是现存生产工具的必然结果;在大工业中,生产工具和私有制之间的矛盾才是大工业的产物,这种矛盾只有在大工业高度发达的情况下才会产生。因此,只有随着大工业的发展才有可能消灭私有制②。
  马克思恩格斯这里表述是不准确的,许多用语都还带有过去学术资源的痕迹,但这毕竟是他们第一次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批判。我们可以看到后来在科学话语中的一些重要新观念的雏型:一是资本主义是一定社会历史发展阶段的产物,此处为“私有制”是“工业发展一定阶段”的产物,其实,广义的私有制不是在工业之后出现的;二是一定的生产方式是一定的生产力发展的结果,落后的生产关系与相适应的生产水平一致,此处的说明为,所有制是生产工具的结果,落后的私有制与农业和小工业是一致的;三是生产力的社会化发展要求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是大工业高度发达的结果,此处是说,生产工具与私有制的矛盾是大工业高度发达的产物;最后,资本主义的内部矛盾只有在社会生产力的解放中才有真正的现实可能性,此处是说,只有大工业的发展才能消灭私有制。
  我们应该特别注意的是,这是马克思恩格斯第一次对资本主义社会作出如此全面的系统的质性认定。这是马克思恩格斯资本主义理解和认识史上,基于马克思主义科学方法论的第一个总体表征。相对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那个对资本主义经济生活所进行的人本主义异化逻辑批判,这也是马克思恩格斯的第二个系统的资本主义观。
  在此之后,马克思恩格斯又对这个现代私有制社会进行了历史性的发生学说明。在此时的他们看来,现代私有制社会的历史形成是从“分工”开始的,中世纪以来,现代私有制的发展经过了三个历史阶段。能够看得出来,此时马克思恩格斯理论目标是要说明资本主义形成和发展的三个时期中由资本的世界市场完成建构的所谓世界历史。这是他们关于资本主义社会更深入的分析和历史性说明。
  
  马克思对第一个时期的说明,是从城市与乡村的对立开始的。马克思将其称为“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的最大一次分工”。在人类社会历史的进程中,它也是“随着野蛮向文明的过渡、部落制度向国家的过渡、地方局限性向民族的过渡而开始的,它贯穿着文明的全部历史并一直持续到现在”。马克思还指认,“城乡之间的对立是个人屈从于分工、屈从于他被迫从事的某种活动的鲜明反映”
  ②③④⑤⑥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8~49、49、51、50-51、52、53页。)。这种奴役性的屈从,导致了相互对立的“城市动物”和“乡村动物”。马克思恩格斯认为,这种奴役性的屈从就是劳动。此时,马克思恩格斯
  还没有确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雇佣劳动,而是使用了去掉了异化前缀(《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打上双引号的(《评李斯特》)的劳动。这个劳动,也是他们前面指认的那种人所创造却反过来奴役人、凌驾于个人之上的物质力量,只要这种“凌驾于个人之上的力量还存在,私有制也就必然会存在下去”。私有制的存在基础现在不是因为异化劳动,而是去掉了“异化”的奴役性劳动。最后,马克思说,“城市和乡村的分离还可以看作是资本和地产的分离,看作是资本不依赖于地产而存在和发展的开始,也就是仅仅以劳动和交换为基础的所有制的开始”②。请注意,作为资本主义社会本质最重要的资本概念就要隆重出场了。
  第一个时期,马克思是说明欧洲中世纪后期城市中的经济发展进程,这实际上是西方资本主义最早的发展。起点是行会制约下的手工业劳动者与“自然形成的等级资本”。手工业者同时具有自己那种“特殊的劳动”以及主要“由手工劳动工具构成的那一点点资本”。
  首先,由于这个时候在城市中各行会之间的分工还是非常少的,而在行会内部,各劳动者之间则根本没有什么分工。每个劳动者都必须熟悉全部工序,凡是用他的工具能够做的一切,他必须都会做;各城市之间的有限交往和少量联系、居民稀少和需求有限,都妨碍了分工的进一步发展,因此,每一个想当师傅的人都必须全盘掌握本行手艺③。
  这里的劳动显然不同于上述那个奴役性的劳动,而是特指手工业者的劳动,这种劳动是总体性的、具有“艺术感”的全盘“手艺”。
  其次,与此对应的“自然形成的资本”,即“它是由住房、手工劳动工具和自然形成的世代相袭的主顾组成的,并且由于交往不发达和流通不充分而没有实现的可能,只好父传子,子传孙”。这种资本是“直接同占有者的特定的劳动联系在一起、同它完全不可分割的资本,因此就这一点来说,它是等级资本”④。这是马克思恩格斯第一次历史性地确认资本的不同形态。显然这还是极不准确的说明。
  接下去,分工进一步扩大为“生产与交往的分离”,这表现为商人阶层的形成。正因为“交往”由一个特殊的阶层专门操持,商业的交往得到充分的发展,这直接促进了城市的生产与分工的发展,也促进了城市间的相互交往,在这种交往中,“最初的地域局限性开始逐渐消失”⑤。同时,更重要的是大工业基础之上的发达的生产力,创造了世界性的交往。不同城市之间的分工的直接结果就是工场手工业的产生,这就是资本主义的最初发生。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恩格斯在这里历史性地直接指认了真正历史时间中资本主义的生成和发展:
  
  工场手工业的初期繁荣——先是在意大利,然后是在弗兰德——的历史前提,是同外国各民族的交往。在其他国家,例如在英国和法国,工场手工业最初只限于国内市场。除上述前提外,工场手工业还以人口特别是乡村人口的不断集中和资本的不断积聚为前提。资本开始积聚到个人手里,一部分违反行会法规积聚到行会中,一部分积聚到商人手里⑥。
  这是马克思恩格斯理论文本中最早出现的资本主义早期发展的有时间、有具体地点的具体历史事实。在此前不远的文本中,马克思恩格斯举了“腓尼基人”的例子,稍后的地方,马克思恩格斯还例举了英王亨利八世下令绞死72000名流浪汉的具体历史事件。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的分析进入一定时空构架中具体历史研究的标志。并且,资本的集中被指认出来。
  在这里,首先是脱离了旧有的生产形式(行会束缚)的劳动,以及从自然形成的等级资本发展而来的商人资本。马克思说,这是现代意义上的资本。相对于自然形成的实物形态上的等级资本,现代资本“是以货币计算的资本——用货币计算,资本体现为哪一种物品都一样”。并且,商业资本从“一开始就是活动的”②③④⑤⑥
  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4、54、57、56、116~119、58页。)。商业的活动资本,也叫动产。而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对此是持怀疑态度的。后来马克思的表述为与固定资本相对的流动资本。这时,原来在行会中存在于帮工和师傅之间的“宗法关系”开始为工场手工业中的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金钱关系”所取代。
  有意思的是,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的历史性说明不断地在强化起来:
  
  随着美洲和通往东印度的航线的发现,交往扩大了,工场手工业和整个生产运动有了巨大的发展。从那里输入的新产品,特别是进入流通的大量金银完全改变了阶级之间的相互关系,并且沉重地打击了封建土地所有制和劳动者;冒险的远征,殖民地的开拓,首先是当时市场已经可能扩大为而且日益扩大为世界市场,——所有这一切产生了历史发展的一个新阶段②。
  
  显然,从具体的历史事实出发来说明现代私有制社会的质性特征越来越多了。马克思恩格斯在此发现,随着商业和工场手工业的扩大,活动资本的积累与自然形成的资本的结构也在发生改变,特别重要的是,“商业和工场手工业产生了大资产阶级,而集中在行会里的是小资产阶级,现在它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在城市里占统治地位了,而是必须屈从于大商人和手工工场主的统治”。这是马克思恩格斯第一次对资产阶级本身做了具体的划分。马克思在此页手稿的边注还加了一句话:“小资产者——中间等级——大资产阶级”。
  第二个时期开始于17世纪中叶,并一直持续到18世纪末。这是工场手工业进一步发展阶段。与此相同步的是由殖民主义商业交往所开辟出来的“世界市场”和商业与航运的发展。此时,工场手工业仍然是脆弱的,依赖于商业的扩大或缩小。马克思注意到,虽然资本的运动在加快,但由于世界市场还被分割成许多部分,国家之间的壁垒,生产本身的不灵活和尚不发达的货币制度,都严重影响了资本的流通。
  
  这一时期还有这样一些特征:禁止金银外运法令的废除,货币经营业、银行、国债和纸币的产生,股票投机和有价证券投机,各种物品的投机倒把等现象的出现以及整个货币制度的发展。资本又有很大一部分丧失了它原来还带有的那种自然性质③。
  
  具体的历史史实强势地出现在马克思恩格斯的说明中,先是直接指认了此时“已经出现商业和工场手工业集中于一个国家的现象”,这就是英国。同时,他们还具体提到了“本国生产的原料(英国的羊毛和亚麻,法国的丝)的加工受到鼓励,国内出产的原料(英国的羊毛)禁止输出,进口原料的[加工]仍受到歧视或压制(如棉花在英国)”④。并且,马克思恩格斯正是在这里(第三手稿第50页),再一次在自己的文本中集中地直接实证地引述政治经济学(第一次是在第一手稿第18页上引述斯密的“看不见的手”)。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不同,这一次,政治经济学不再是批判的对象,而成了面对历史现实的根据。并且在同一页上出现了三次。首先是十八世纪商业城市与工厂城市的差别问题上引述艾金;二是在“十八世纪是商业的世纪”这一论断引述品托;三是在资本运动与工场手工业时期商人和工场手工业主的特性上引述斯密。而在本书后面的讨论中,马克思恩格斯则第一次比较全面地讨论了资产阶级古典经济学的思想史,对其进行了第一次比较完整的评论⑤。
  
  第三个时期被马克思恩格斯称之为“大工业”的发展阶段,即“利用自然力来为工业服务,采用机器生产以及实行最广泛的分工”的时期⑥。这一新阶段的前提条件是国内的自由竞争环境、“理论力学的发展(牛顿所完成的力学在18世纪的法国和英国都是最普及的科学)”和英、法的社会政治革命。在这个时期所发生的最重要的社会改变为:
  首先,在这个新的阶段上,现代私有制“大工业创造了交通工具和现代的世界市场,控制了商业,把所有的资本变成为工业资本,从而使流通加速(货币制度得到发展)、资本集中”。这是一个总体描述。
  其次,现代私有制的“大工业通过普遍的竞争迫使所有个人的全部精力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它尽可能地消灭意识形态、宗教、道德等等,而在它无法做到这一点的地方,它就把它们变成赤裸裸的谎言”。这是后来韦伯所说的祛魅。
  其三,正是这个大工业,“它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因为它使每个文明国家以及这些国家中的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因为它消灭了各国以往自然形成的闭关自守的状态”②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8、116~119页。)。世界历史是由大工业创造的,这是对从黑格尔一直到鲍威尔“德意志意识形态”那种观念的世界历史的最沉重的打击。
  其四,“它使自然科学从属于资本,并使分工丧失了自己的自然性质的最后一点痕迹。它把自然形成的关系一概消灭掉(只有在劳动的范围内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并把所有自然形成的关系变成货币的关系”。
  最后,“它建立了现代的大工业城市——它们的出现如雨后春笋——来代替自然形成的城市。凡是它渗入的地方,它就破坏手工业和工业的一切旧阶段。它使城市最终战胜了乡村”。
  一直到这里,我们能看出马克思恩格斯都是在肯定性地描述现代私有制(资本主义)的大生产在建构出新的世界历史。可是,这并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马克思恩格斯的真正目的还是要批判资本主义,但这一次,不再是从人的劳动本质异化中引伸出来那种价值否定,而是从经济运动本身的客观趋势中确认资本主义灭亡的根据。
  首先,资本主义大工业以自动化体系创造出“大量的生产力”,以至于“私有制成了它们发展的桎梏”。其次,资本主义大工业消灭了各民族的特殊性,特别是创造了“一个真正同整个旧世界相脱离并与之对立的阶级”,这就是无产阶级②。更重要的是,“大工业不仅使工人与资本家的关系,而且使劳动本身都成为工人不堪忍受的东西”。生产力的客观发展正在直接否定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这正是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一手稿中论说分工与异化关系时那两个客观条件的具体的历史性诠释。这一次,从资本主义走向共产主义,决不再是通过扬弃劳动异化和人的类本质的复归,而是真实的历史(经济)发展的结果了。这就是由资本主义大工业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历史性生存中人类解放的现实可能性。从总体上说,由于马克思恩格斯此时的经济学研究水平和对具体历史知识的了解还不够充分,所以他们此时的历史描述还多有推测和抽象的特点。如果对比马克思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对于这段相同历史的论述,可以发现后者的分析已经站在了更高的理论平台之上,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出发,着眼于劳动和资本的结合方式。而这里的分析仍主要是从抽象的分工视角出发的,这也意味着马克思恩格斯此时对资本主义的理解尚未真正深入到生产的内在过程、建构完成自己的独特理论框架。即便如此,这并没有阻碍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特别是第一章《费尔巴哈》中,基于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框架展开了对资本主义现实的科学批判。
  作者单位:张一兵,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
  周嘉昕,南京大学哲学系
  责任编辑:张 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