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想打开电脑,把记录着我得抑郁症以来点点滴滴的“认知日记”打开看看。脑子一想,气就郁结在胸在腹,满满地痛。此刻我已经开始头晕,恶心。
为什么会这样?(想回避?)
积极点,李兰妮。我知道你脑子里又充满了那些抑郁症自杀者的影像和声音。关掉这电闸。深呼吸。
好些了吗?我知道你的心在轻轻哆嗦。
癌症开过三次刀,做过四个半疗程的化疗。从2003年4月起至今,你一直要服用抗抑郁药:赛乐特、奇比特和佳乐定。你每天都会想到这句话:活着比死要艰难。
你每天要在脑海里反复抹去这句话。
旷野无人。你的身、心、魂、灵散落迷失在死阴的幽谷。旷野无边无涯无日无月,你不在人世,你在旷野。有眼看不见,有耳听不见,有口无言。你摸索着,爬行着。你触摸过死魔的脸,那是一张轮廓俊朗的脸,清爽,光滑,结实,年轻,浮起微笑的唇纹。
旷野无路。往光亮处看啊,你将走过死阴的幽谷。
常有人问:你在写什么?
什么也不写。
那你每天干什么?
不干什么。心说:我在竭尽全力——活啊!
走进深圳北大医院这间精神卫生专科诊室很偶然。特诊部分诊台一个小嘴小脸的小护士说,医院最近有规定,开安眠药必须找精神卫生科的医生写处方。
真麻烦。李兰妮心想,如果要排队,就立刻走。
但是,冥冥中早就注定了,此时,没有一个人来看病,医生正拥有富足的时间和悬壶济世的好心情。
李兰妮站在医生对面,她注意到诊台医牌表明这是个博士。
李兰妮(抢先声明):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想开点安眠药。你这儿能开几天的药?
李博士:你坐下来说。
李兰妮见医生并没有立即写处方单的意思,只好坐下。
李兰妮:我经常要吃安眠药。可是有些医院一次只给拿三天的药,到外面药店又买不到,请你给我多开点好吗?
李博士:我这里只能开七天的药。
李兰妮(颇失望地):那……你药量给我开大一些吧。安定我一次要吃两片。舒乐安定有一次我吃过四片。
博士一副吃惊、谴责的表情。
李兰妮:嘿嘿,那一次是吃多了。第二天在屋里走路都走不直,直往墙上撞,不会拐弯,直摔跤。
李博士:说说失眠症状。详细一点。
李兰妮心里嘀咕:多耽误时间啊,开几片药还要问半天。大概一上午都没病人来,博士总闲着对不起国家多年的栽培。
李兰妮:入睡困难。吃药也得一点多两点才睡着,到四点左右就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所以药量一定要大一些。
李博士突然坐直了,头往前倾,两眼放光。好像缉毒刑侦员嗅到了可疑的气味。
李博士:持续了多长时间,这种早醒?
李兰妮:有……两个多月吧?不止。这一年多我睡眠很差,总做噩梦。早晨醒来比没睡还累。
博士像缉毒英雄发现了可疑的脚印。进入状态。
李博士:你不是一般的失眠。你最好做个心理测试。
李兰妮心想:我根本不信你那一套。
李兰妮:别别……我只想开点药。
李博士:你听我说,早醒之后不能够再入睡,持续十五天以上,就要小心抑郁症。
李兰妮:抑郁症?就是说人很忧郁想不开是吧?
李博士:不完全是这种意思。这是一种精神疾病,病人至少有三种临床表现,早醒难入睡就是其中一项指标啊。当然,也有忧郁……
李兰妮(立刻打断):我没啥可忧郁的。上不用养老,又没要孩子不用操心。我可以不上班,没有工作压力,朋友一大堆。挣的钱够我自己花,我丈夫的工作……热门专业,身体健康。我父母有我弟弟照顾,我弟是孝子,我很省心。
李博士:可是……衡量抑郁症……
李兰妮(显摆地):我癌症开刀没掉过一滴眼泪。我知道自己癌症转移要做化疗,我没哭过。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说我非常非常乐观。我这种人怎么会忧郁?
李兰妮根本不给医生插话的机会。
失眠的人未必心理脆弱,失眠跟抑郁无关。她要说服医生把安眠药的剂量尽量开大一些。她要显示自己意志多么多么坚强,她一得意话就有点收不住了。
李兰妮:有个朋友说过我,她说李兰妮这家伙得了癌症一点不忌讳,像中了六合彩一样到处说。最近还有人问,是不是医院弄错了?李兰妮怎么比我们没病的人还精神啊?
李博士(突然插话):你是不是自控能力很强?
李兰妮:对呀。从小到大,我特别独立,特能自控。找我倾诉的人很多,但我没什么要倾诉的。有个同学半开玩笑跟我这么说,喂,李兰妮,每次都是我找你说一通哭一通,什么时候你也在我面前哭一哭啊,省得咱心里不平衡。其实,她不明白,我天生不爱哭。
李博士:这样更——危险。越能自控的人,就像一张弓,一直绷得紧紧的,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啪!就断了。白天你可以自控,夜晚潜意识就控制不住啦,所以你总是作噩梦。
李兰妮噎住了。
她想起了一个梦。手术后不久,她做过一个梦,她在梦中对一个朋友哭着说:区区,我得癌症了!在梦中。博士的说法不无道理。但是,由此界定这就是抑郁成疾,实在牵强可笑。
李博士:抑郁症还有两项硬指标,一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你最喜欢做的事,莫名其妙不想做了;还有一点,脑子里有……有自杀的念头在转呀转。
李兰妮:我可没想过自杀!现在抗癌药进步多了,我不至于痛得要自杀。我跟主治医生也说过,绝不会让癌症吓死。认识我的医生都夸我心态很健康。我这人真的没啥可忧郁的。我要是有抑郁症,恐怕世界上一多半人都有这病。(笑)哪怕是全省人民都抑郁了,也轮不到我这种人。
然而,春节过后,我发现自己就连为回深圳而拾掇行李箱都做不好。大脑发出指令,躯体与神经系统连接不上,就像机器人电脑线路出了故障,起卧行走如同弱智梦游,心神涣散。非常非常疲倦,非常非常辛苦。失眠失眠失眠,噩梦噩梦噩梦,沮丧沮丧沮丧。没有起始,没有结束。
再到深圳北大医院精神卫生科诊室开安眠药。李博士说:你必须服用抗抑郁症的药物。
我说:我会考虑的。
心里根本不信什么狗屁抑郁症。我要的只是安眠药。
但是,他提到的抑郁症三项临床症状有两项在加剧。我要找出一种病来,以证明我患的是这种病,而不是抑郁症。
李兰妮很讨厌“抑郁症”这三个字。李兰妮会得抑郁症?荒唐。荒谬。精神卫生科医生真能瞎掰,这种结论简直伤人自尊。
谁相信李兰妮这种人会得抑郁症?但凡认识李兰妮的人,都不相信她会得什么抑郁症。
李兰妮最大的优点就是坚强乐观,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也不哭。从十四岁起,什么医院没进过?什么医生没见过?
住院住得够多啦。手术室、运尸车、蒙尸布、太平间、红棺材,还有夜半哭丧的人、手术后严重破相的人、奄奄一息等死的人,还有,白血病吞噬的小女孩儿、化疗放疗后秃头精光溜光的老阿婆、尿毒症哀嚎骂声惊心的黑脸大妈、脸肿得像渗水浮尸的内分泌重症室阿姨……很多很多,数不清,算不过来。
不敢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但真是扶着医院并不太白的白墙壁,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真的习以为常。没有什么可抑郁的。
李兰妮几乎问遍了所有她熟悉的非精神卫生专业的医生:有个博士说我有抑郁症,你觉得有这个可能吗?她听到的回答都是干脆的否定的。
李兰妮给朋友发了个短信,简述困扰,请她拯救一把。朋友立刻回电,联系了专家门诊。
护士叫李兰妮到一间小屋电脑前填空。九十多道问答题限在三分钟内答完。护士强调要不假思索按时完成。李兰妮想:填这样的问卷小菜一碟。
李兰妮飞快地填空答题,本能地绕开“陷阱”。不是有意欺骗,潜意识渴望否认抑郁症,她知道“应该”怎么答题才能避开麻烦。
1分多钟答完所有问题。护士有点惊讶。
李兰妮在南京大学作家班读书时,班里同学经常搞各种花样的心理测试,还在课堂上测过老师。有几年,她常跟同行做这类心理测试游戏。有时她看着别人的手掌和五官,随口就能说出有关命运的事。她甚至胆敢对八十多岁的著名老教授说,十分肯定地说:您一定能活过九十岁。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全神贯注面对一个陌生人,可以脱口说出一些属于此人过去的一些状态,尤其是劫难。大概是蒙的。说这些事的时候,即使是酷热天,她越说手越凉,以至全身冰冷。李兰妮玩过几年这类游戏,早已“金盆洗手”。
正因为有这样的经历,她知道填空的答案,知道面对精神卫生权威时,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主任有点疲惫地看李兰妮的填空题。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揣摩出:卷面上没有发现值得关注的可疑点。李兰妮见医生桌面上还有两三本病历在排队,知道主任又要为加号病人牺牲午休时间,心里内疚,提醒自己千万别把病情铺开来说,挑关键词说,绝不可超过十分钟。
李兰妮:像我这种情况,不用吃抗抑郁药物吧?
主任:你除了失眠疲倦,还有些什么症状?
李兰妮:没有!认识我的人都说我这人一点不抑郁。好多人提醒我千万别吃抑郁症的药,能不碰尽量别碰,毒性可大啦。
主任:现在出的新药副作用没那么大。你有没有……比方说想自杀啊,觉得活得很没意思之类的念头?
李兰妮:没有没有。我很乐观,朋友一大堆。失眠也可能是职业病,疲倦可能是我做过化疗,药性太毒。本来要做完五个疗程,后来心脏受不了,120急救车……
主任点头,扫扫问卷,看神情正在综合病人陈述进行判断。
李兰妮赶紧打岔说:啊,有一个问题,我很怕去吃饭。别人一说要请我吃饭我就紧张。有时候答应了,就盼着别人说没空取消。
主任微笑道:我也害怕出去吃饭。这个不算什么。看来不大像抑郁症。
主任写处方。阿普唑仑,我知道。睡前一片,能改善睡眠,又有抗焦虑的作用。李兰妮如获大赦,抓起处方单,“谢”声未落人已蹿出门外。
楼下药房已经下班。急诊窗口拿药,药费才2块多钱。
李兰妮迫不及待打开手机,大声向朋友报告好消息:我没有抑郁症!我不用吃抗抑郁药!
好啊好啊没有抑郁症。没有抑郁症太好了。
晚饭前,突然听到张国荣自杀的消息。
造谣!今天是愚人节,传媒又在愚弄人。缺德。竟然这样诅咒一个优秀敬业的演员。香港演艺界红人常遭暗算。第二天张国荣会出面辟谣,演艺人协会的成龙、曾志伟、梅艳芳又要出来打抱不平。
晚间新闻,香港两家电视台播放了张国荣跳楼自杀的消息。张国荣因抑郁症而自杀!
电视信息大轰炸:张国荣的肖像肖像肖像,记者在说,目击者在说,歌迷在说,影迷在说,主持人在说,朋友在说,张国荣的歌声,张国荣演唱会回闪,张国荣主演的电影片段……永远不会老的张国荣在电视上微笑,眼睛微微有点眯,嘴角隐隐藏着一缕笑,有点心事,有点顽皮,有点倦怠,他的眼神在说:今天是愚人节,我们来玩一个死人游戏好不好?我算一个,还有谁?还有谁?快过来,一起走。
李兰妮一阵阵发冷:幸好上午才看过病,不是抑郁症。
如果上午刚被确诊为抑郁症,晚上突然受到这样的画面刺激和轰炸,李兰妮会不会发疯?
准备好了吗?愿意回忆吗?2003年4月2日到4月12日,怎么过来的?不是瞒过了专家吗?不是不用吃抗抑郁药吗?4月12日上午,你在广州的珠江两岸连跑两家医院,连看四个科室,然后呢?你再无路可逃。
帮你开个头好吗?4月1日上午那位精神卫生科主任给你开的药叫做“阿普唑仑”,它是抗焦虑的安眠药。你晚上临睡前半小时服一片,入睡难的状况有所改善,对不对?别再磨蹭了。你怎么坐不住?你已经喝了一杯咖啡振奋精神,吃了一根香蕉一块黑巧克力营造好心情。你还在屋子里胡乱甩袖,“巴扎嘿巴扎嘿”傻跳藏族舞,嘴里哼着“感谢你们啦啦啦闹翻身哎,翻身农奴当家做主人哎,感谢你们紧握枪杆保边疆,红色江山啦啦啦……”什么意思?词不连词曲不成曲,你家小狗都看不下去了,悄悄钻进它的笼子里。你像一个害怕走夜路的人,越是形单影只,越是疯子一样又唱又舞给自己壮胆。现在是大白天,窗外阳光灿烂。气温14~24℃,湿度70,吹轻微偏北风。你快说,说完到15楼天台做你的光照治疗,中午一点钟的阳光多明朗啊,天台离太阳近,你可以大大仰起头,尽量打开双手,向后微微下腰,让阳光把你全身晒透,把回忆的阴影晒得粉碎。
那个月成了张国荣月。电视上是他的身影,电台里他不停地唱着歌,报纸上有人说他是因感情问题而自杀,有人猜他是不是有爱滋病?我自己不敢看电视,别人看电视的时候,我听到了怕看到的一切。
你越想回避的信息,越能够稳准狠地击中你。冷不丁地一瞥,瞥见了电视上张国荣的遗像。没有一星半点不美好的痕迹。他本身就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他的遗照是从无数相片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所有喜爱尊重这位演员的人都熟悉他这张照片,这就是大众心目中最亲切最迷人的张国荣。
一瞥中,触到了张国荣的眼神。眼神在说: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走吗?纵身一跳是最好的方式。看出来了吧?我现在是快乐的。你怎么还在犹豫?我是过来人,听我跟你说……
从4月2日到12日,我所做的每一个梦都与死亡相纠缠。闭上眼睛看到的是死人,睁开眼睛已经死去的人轮流来跟我说话。尤其是那些自杀的人,他们告诉我,为什么要死。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他们都低声招呼:快走,走啊。集合了。
照粤语地区的民间说法,这叫“撞邪”。张国荣自杀后,有人说他拍灵异电影入戏太深出不来,也有人说他“撞邪”。随后四天,每天香港有人自杀。媒体说,这是张国荣的歌迷影迷效仿他,媒体分析,负面新闻引发了连锁反应。
其实,每年这个时候都有重度抑郁患者自杀。但是,普通人的死没有新闻效应,他们就像一颗眼泪,刚抛洒在空中就蒸发了,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张国荣的死,唤起了社会对抑郁症的关注。他的纵身一跳,成为许多人脑海中永恒的一个画面。这个画面所引发的震撼,成为抑郁症一课的社会启蒙。
我开始警觉。
看妇科,主任说,你没有更年期综合症,不能给你吃激素。看中医,主任说:你这是心阴阳两虚。开三剂四君合酸枣仁汤。她明确表示只能试探着慢慢调。这时听见门外导诊台护士喊:李兰妮,精神科。
李兰妮。谁是李兰妮?
走出特诊楼,老老实实捏着两个小纸袋,里面装着七天抗抑郁药。认了吧,李兰妮。三个精神科医生有两个认定你是抑郁症,另外那一个,你实属讳疾忌医。说你疯了你还不乐意,你骗医生你不找死嘛你。
在深圳,与文艺界朋友吃饭。有人说起一个重度抑郁的白领丽人,每天早晨盛装而坐,靠在几十层高楼的客厅窗边,想着什么时候往下跳。朋友说:好像这个抑郁症专找女白领,奇了怪了。
其实不然。不论男女,深圳的抑郁病人比率要高于其他城市。男人不愿去看病,硬扛,一旦崩溃,自杀死亡率远比女人高。书上说,70%的癌症、脑猝死、心梗死等患者实际上死于抑郁。我建议朋友们看看精神病学专著。抑郁症涉及自杀,也是暴力事件剧增等社会问题的源头之一。
有个朋友天真地说:深圳这种病人多吗?我怎么没见过?
我说:死的死了。没死的不肯见人,还有的流落异乡生死不明。像我这样抑郁不死,还在这里傻乐的,没几个。深圳人……真的不容易。二十多年……这么说吧,有抑郁症是正常的,没有抑郁症是不正常的。
另一位朋友说:国外有不少画家作家死于抑郁。好像富有创造力的人容易患抑郁症,创造力不那么强的人,倒不容易患抑郁症。
我说:深圳人的创造力……那是没说的。快查一查,这里还有谁抑郁?
一桌人乐。即兴对照检查。结果是,每一个人都抑郁。当然,那叫做轻度抑郁。
直到如今,有的朋友仍然不相信我得了抑郁症。一位闺中密友说:你有个鬼抑郁症呵,我们都抑郁了,也轮不到你抑郁。医生也会有错的,一定是搞错了。
在我们周围,肯定会有这样的抑郁症病人,他们跟你说说笑笑,似乎一切正常,但他们心里已无数次周密计划着自杀行动,他们赴死的决心是冷静的,就像狙击手,早早端枪瞄准了目标,一触即发。
当他们的尸体渐渐变冷变硬时,活着的人还是那句话:一点儿没看出来呀。没有人为他们的死内疚,没有人试图去理解。人们选择回避、缄默、淡化、遗忘。
什么时候,人们才懂得伸出援手?
在美国人安德鲁·所罗门的《忧郁》一书中,我读到这样一段话——
“《纽约客》的一位编辑最近对我说,我可能根本没得过忧郁症。我反驳说没得过忧郁症的人不可能装出忧郁症的样子,但他不相信。‘少来了,’他说,‘你哪来的什么鬼忧郁?’我复原后,压抑了所有的不愉快。我的过去和我断续发作的忧郁似乎全然无关,而且我公开说我持续服用抗郁剂好像也很令他人疑惑。这是忧郁症被冠以污名的另一种奇怪后果。他说,‘我才不会上忧郁症这回事的当。’好像我和书中的人物一同共谋,博取世界更多的同情。这种偏执者我碰过好几个,至今依然令我感到困扰。”
安德鲁·所罗门先生碰到的偏执者只是“好几个”,而令我困扰的这种偏执者数不清有多少个。他们的口气、语调、说话用词都跟这位《纽约客》编辑很相似。
有所不同的是,他们的质疑更尖刻,更直接。有人曾用审视的目光盯住我的脸,我的眼睛,说:哪有什么抑郁症,你瞎说。我绝对不信。都是想像,编出来的,博同情。要不就是你笨,给医生骗了。
也有人说,忧郁症纯粹就是骗人的鬼话,吃饱了没事干撑的,根本没必要同情,都是惯出来的毛病。
还有人说:你哪里像有忧郁的样子?没病不要硬说自己有病,何苦呢!
他们的神情、语气不但令我困扰,而且让我失望,对这样的熟人或不熟的人失望。他们习惯批判别人,以自我为中心,不够宽容,不善于体谅。
要是这种人当医生,或当社会保障系统救援系统的局长处长科长,或当有关部门主管官员,那些病人可能会死得多,死得快,死得憋屈,不肯瞑目。
当然,我遇到的不全是偏执者。有些人没有这方面的常识,或没有时间及心情了解情况,不过随口说说。这种人多是找个话题应酬一下,脱口而出,不曾用脑子想过,更不是由心而出,不必介意当真KllfSWi7hZ4FHok0Xc5JYg==,“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我已经习惯了。
当初,程文超那篇关于我的评论《用生命的书写》在《南方日报》发表,我父母在外地听说了,特地找报纸来看,看了就给我打电话,说:为什么同意发这种文章?人家都问你女儿得的是什么病啊?严重吧?我说:为什么不能发?母亲说:你爸很生气,不理那个问话的人。你不能告诉别人得了癌症。我说:文章上没写我得了癌症啊。母亲说:看得出来是癌症啊。我说:那又怎么样?母亲说:一泡屎不臭,你挑起它臭。
我还能说什么?我自己的父母,用的是江西萍乡的俗话来形容,癌症成了一泡屎,我这癌症病人也成了一泡屎,一泡臭屎。
我可不可以愤怒呢?可不可以抗议呢?
不可以。没有道理可讲。
父母为这篇文章的发表恼火很长时间。
我抑郁。活该!
“抑郁所以十分恐怖,就因为人们看不到它有什么外部标志,看不到伤口,看不到伤疤,看不到肿瘤,就因为他们的内心在流血,内心在燃烧,直至死亡。”一位瑞士病人拉赫尔·贝格林格先生写道:“人们老是说,情况会好的,总会有好光景出现。大多数情况下,我就只能保持沉默,不再说什么了。”
读这段话时,我真想与这位难兄紧紧握手:正是这样。我们只能保持沉默。
一个普通的因感冒而咳嗽的病人若与一个重症的抑郁症病人坐在一起,人们肯定会同情那位咳嗽的人;心疼他咳得难受,担心他咳出血来。却不知那位抑郁症病人心里一直在流血,不,他的整体状况比心里流血还恐怖,尽管他不曾呻吟半句。
一个患抑郁症的医生这么说:我宁可患癌症,我至少还可以讲出来这是什么。可是,这抑郁症,人们却看不出来,感觉不到,什么都没有。
一位患抑郁症的女记者这样说:我不想也无法对癌症作出判断,但在某些昏暗的时刻里,我曾在头脑里思考过这种可怕的疾病,我想过,它至少还能激起别人对我的同情。
到目前止,我还没有看过既是癌症转移化疗病人,又是重症抑郁症患者写的文章。大概两病兼有而又活下来的人少,愿意把这些经历回忆描述出来的更少。
我曾暗暗庆幸:幸亏我的癌症手术刀口像标语一样竖在脖子上,一看即知曾遭重创。幸亏我做过癌症化疗,否则,很难扛住抑郁症药物副作用的煎熬。
人们对“抑郁症”三个字误解很深。
不时,半熟不熟的人会教导我说:你想开点乐观点就不会抑郁了,你是不是太脆弱啊?做人不要太计较,心胸要开阔。
抑郁症病人常遇上被人用指头戳捅伤口的“安慰”。没人理解,无话可说。这也是某些病人不得不死的原因之一。
这类误解太普遍。所以,精神卫生科门诊宣传栏上第一句话就是:“抑郁症跟意志、品行无关。”
这句话让许多初诊的病人释然,并心存感激。
如我患的抑郁症,就跟大脑化学物质5-羟色胺严重失衡有关。简言之,我必须服用精神化学药物,补充5-羟色胺。否则,即使天天看心理医生都救不了我的命。
题图摄影/瑞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