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引家日记

2008-12-29 00:00:00于晓威
上海文学 2008年1期


  你们知道,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方唐每次出门开会,主办方都会发下来一些纪念品,比如钢笔、公文包啦,或是高级水杯和毛毯什么的,有一次还发了一盏别致的台灯。当然,这些东西并不是发给方唐一个人,开会的人个个有份儿。每次方唐回到家里,放下提包,从中拿出自己那份纪念品递给他妻子楚夏时,楚夏都会用一种比知道方唐坐到了主席台上还要快乐的表情,慢慢地欣赏,啧啧地赞叹,仿佛发下来的永远是一只大手电筒,照亮了她的全身。这么说的意思,并不指楚夏是一个多么爱物质的人,她知道,方唐作为一个没什么后台的机关小职员,恐怕再干十年,或是一辈子也轮不到出门开会坐到主席台位上的,况且,他现在的领导并不是很赏识他,方唐内心经常为此悒郁。因此,楚夏愿意用这样一种方式,表达她的快乐。她也想让方唐快乐。
  但是方唐不了解楚夏。他不了解楚夏的原因是,他自以为他太了解楚夏了。他觉得多年的婚姻生活,已经快要把楚夏曾经有过的少女灵性磨没了,她看起来是那么务实,并且还将继续务实下去,生活中任何一点小小的实惠,都会让她忙得团团转。日子不过如此——当然,日子过也如此。
  有一次方唐从外面开会回来,走在街上突然想起家里的避孕套用没了。他和楚夏暂时还不想生孩子,这种产品成了他们日常磨合感情的首选,于是他顺路到一家药店买了一盒。回到家里,楚夏如乖猫一样照例凑到身前,方唐就从包里掏出那盒避孕套。楚夏问:“发的这个?”方唐说:“发的这个。”
  方唐说完就去卫生间洗脸了,等到他收拾完毕,看见楚夏竟还堵在门口,手里扯开那盒避孕套,不高兴地说:“主办单位真是抠门儿,就算是发这东西做纪念品,每人至少也应该发一箱子啊,怎么会才发一盒?”
  方唐当时就“扑哧”一下乐了,楚夏真是有意思啊,她的单纯不是做出来的。方唐用手捏着楚夏的一只耳朵,恶作剧地戏到:“我是逗你玩儿的,嗯?不知道吗?发一箱子,你要累死我啊?”
  这一回开会,据说东道主也为发纪念品的事伤了不少脑筋,主要是赞助单位不好拉。虽说有一家企业闻风而来,表示愿意提供实物赞助,主办方左右为难之下还是推辞了。那家企业是一个生产奖杯的玻璃厂,他们愿意提供二百座奖杯以示赞助。主办单位想,与会的二百人,散会后每人都捧一座奖杯往回走,恐怕联合国召开世界表彰大会也没有如此排场吧?那在全国岂不成了一个奇闻。
  事情终于解决了。当地的一家移动通讯公司向大会伸出了援助之手。现在,会议还没有散,方唐坐在乱七八糟的听众席上,忍不住顺手打开了那只装有纪念品的材料袋,立刻,一枚银灰色的卡片掉了出来。是一枚中国移动预付费卡,打手机用的。反正坐在那里也没什么事,方唐就把那枚预付费卡安到自己的手机上去,查了一下其中的话费。总共二百元整。手机里的自动语音在提示他。看看时间不早了,会场上人们恹恹欲睡的表情,无疑只有大会主持人宣布中午宴会开始才能充当一针强心剂,使人们目光重新变得凝聚而有力。于是,方唐随手给楚夏发了一条手机短信:“你在单位吗?还没有吃饭是吧?”
  过了一会儿,方唐从手机上接到了楚夏回复的短信:“你是谁?”
  方唐愣了一下。继而他回悟到了,自己是用新发的手机卡发出的信息,那对于妻子楚夏来说,无疑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一个想要恶作剧的念头忽然在方唐脑海里闪了一下,他想了一想,发过去的是:“你猜一猜我是谁。”
  “我凭什么要猜?”楚夏很快将短信回了过来。
  “考验一下你的情商有多高。”方唐写到。
  “我猜不出来。”楚夏回。
  “那……”方唐在机屏上一下一下揿动这几个字,“就算了。”
  对方好长时间再也没有回音。
  方唐抬头看了一下主席台并扫视了一眼会场,他能闻到离会议结束还需要吸一支烟的工夫,于是他就快速地又在手机上发出一行字:“怎么?不说话了?”
  对方的回答倒也简单明了:“你不是说算了吗?”
  方唐暗自笑了一下,说:“对不起。你不会生气吧?”
  对方说:“我不知道你是谁。”
  “是你的一个朋友,而已。”方唐说。后面的两个字,是他后加上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加上那两个字。
  “我的朋友可没有不愿报出姓名的呀!”方唐从语气中推测,对方很想弄清给她发短信的人是谁。
  “确实是你的朋友。可是,由于某种原因,他不便报出自己的姓名。”方唐心虚地回道。
  “为什么?”
  “因为,喜欢你的人很多,可是被你喜欢的人或许很少。我就是这当中的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楚夏回道:“莫名其妙。我要吃饭了。”
  会场内响起一片骚动。会议马上要结束了。方唐急忙回了一条:“我也要去吃饭了。”
  
  会议是第二天下午结束的。从省城返回邻市的班车很方便,走高速公路只不过需要一个小时。方唐回到家里时,楚夏已经做好了满满一桌子菜在等他了。方唐拥抱了楚夏一阵子。快要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楚夏问:“没有发纪念品啊?”
  如果楚夏是这样问:你发了什么纪念品?那么方唐很可能如实地说:“发了一枚手机预付费卡。”天知道楚夏是怎么想的,也许,她看到方唐只不过是两手空空归来吧。见方唐在愣神,她就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没有发纪念品啊?”
  “没有,没有发纪念品。”方唐说。
  楚夏并没有介意。她看了方唐一眼:“快吃吧,不要让菜凉了。”
  两个人吃起来。楚夏谈工作的事,谈她的一个远方姑姑的事,又谈了她最近使用的化妆品的事。去厨房添菜的时候,楚夏用一种不经意的口气说:“哎,昨天,很奇怪的,有人给我手机上发来一些短信。”
  方唐看不到楚夏的表情,也就是说,隔着门那边的拐角,楚夏也看不到方唐的表情。方唐吃了一口菜,说:“谁啊?”
  “不知道是谁。”
  “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楚夏说,“他问我吃饭了没有,还说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你知道他是谁吗?”方唐冲坐下来的楚夏问道。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他是谁。”楚夏说。
  “那么,他知道你是谁吗?”方唐无比认真地说,“我的意思是说,他是否在短信里称呼过你的名字。”
  楚夏想了一想:“没有。”
  “那很可能是发错了。”方唐说。
  “是啊,我想也是。”
  “还有一种可能,”方唐说,“现在有不少骗子公司,故意在短信里跟你搭讪,只要你一回复,手机里的话费余额就全没了。”
  “哦。”楚夏恍然如悟。
  “记住,下次有这样的事情,你不搭理他就是。”
  “好。”楚夏说。
  
  1月17日星期三
  
  今天无意中开始翻看丹麦著名神学家克尔凯郭尔的长篇小说《勾引家日记》。很容易地看进去了。一个带点儿艳情的故事出自一位神学家之手,让人感觉要么爱情本身带有飘渺的神幻色彩,要么庄严的神学本身即是一种掺杂世俗观念的爱情。很有意思。
  克尔凯郭尔说:“你必须做点什么!既然你有限的能力无法使事物变得更为容易,你必须以相同的人道主义热忱,努力着使事物弄得困难一些……我把在每一处地方制造困难看作自己的任务。”
  上午,用那枚新发下来的手机卡给楚夏发了一条短信。我问她:“现在忙吗?”
  她没有回信。
  我继续发的一条是:“怎么不说话?”
  她仍没有回信。
  这是上午十点零四分。一般工作时间她的手机不会关机。我不折不扣地发过去第三条信息:“生活允许我们加给它的承诺到底有多大?楚夏,我爱你,如果你不回话,那我愿意将这看成是你在默许。”
  短信铃声。楚夏终于回话了。我打开,是“你到底是谁?”这几个字。
  我内心一阵得意。是的,只有在短信中明确称呼出她的名字,她才会相信对方不是发错了,更不是骗子公司打她的什么主意。我回道:“一个现在与你保持联系的人。也许,他也曾经与你有过联系,如果你承认的话。”
  
  我使用的是模糊逻辑的手法。“一个现在与你保持联系的人”,可以暗指或许一直存在这么一个人,也可以专指我现在给她发短信这种行为;“他也曾经与你有过联系”前面加上“也许”,不仅使口气变得暧昧和伤感,也增加了想像和回旋的余地,至于后面补充一句“如果你承认的话”,更是将一个子虚乌有的命题交给她自己揣摩。一般来说,她本能上肯定不会承认的,但接下来,她会理性一点分析和反思,她的否认会不会存在主观色彩。再接下来,她会犹豫的,不管承认与不承认,这都将是一个命题。
  楚夏好久没有回话。
  我想她大概又不想理我了。事情还是迂回一点儿好。楚夏所在的公司有几百人,她的工作虽说在办公室,但也按部就班,沉闷呆板。那样何不放松一点儿,先聊聊天呢?
  接下来的短信就轻松多了——
  “昨晚忘记看天气预报,今晨突然降温,怕是要感冒呢。你办公室不冷吧?”我问。
  “还行。暖气之外还有空调。”她说。
  “这座城市已经好久没下一场雪了,什么时候才会让人眼前为之一亮呢?”
  “大概快了吧?西伯利亚寒流已经进入,你不是感受到了吗?一般来讲,冷暖空气对流,地面温度低于零度左右,那么不出两天就会下雪的。”
  “真的?”
  “嗯。”
  “你还真有两下子。”我说。我真不知道楚夏的语言表述会这么清楚,“看不出。”
  “呵呵。”
  “你是一个很理性的人。”我说。
  “怎么讲?”
  “我看出来的。”
  “你看过我?”
  “当然。”我说得当然是实话,“我怎么会没看过你?”
  “在哪里?”
  我决定避实就虚,绕开话题:“其实,你一直都是那么年轻、单纯、美丽。”
  “只是在你眼里吧?”她说,“甚至连这都让人怀疑。”
  “不,在上帝眼里。”我这么说,当然不是受那个神学家口吻的训导,而全是因为我和楚夏的所为,只有上帝看得清楚。
  “我要工作了。”楚夏说。
  真是鬼使神差。克尔凯郭尔说得没错,要尽力把事情搞得复杂一些。其实,人生不也是这样吗?否则还有个什么意思?
  
  1月18日星期四
  
  “如果我请你一起去喝咖啡,你会介意吗?”早晨一上班,我给楚夏发了这样一条短信。
  “会介意。”楚夏很快回道。
  想想也真可笑。我和楚夏早起在家中客厅是刚刚喝好咖啡的。如果提议别的什么,想来她是不会这么快的回绝吧——我是说,如果仍旧回绝的话。
  “那我们去喝茶吧。”我一发完就后悔了,真是蠢得可以。不过我马上故作糊涂又跟了一条:“不知道你吃过早饭没有。”
  “你就是想和我说说话是吧?”楚夏问。
  “没错。”我应道。
  “其实,我也想和你说说话。”楚夏的短信这样写。
  “真的吗?”我问。
  “只不过,”楚夏回,“发短信的方式太啰嗦了,而且慢,不如我把电话打给你直接聊吧!”
  我正在看短信的当口,手机已经响了,屏幕上显示楚夏是用她办公室的座机打过来的。这样子怎么可以?我赶紧按了一下“拒听”键。
  “怎么回事?”楚夏发过一行字。
  “没什么。”我回道,“一个莫名的人向你表白一些莫名的感受,仅此而已。你不必知道我是谁,起码暂时不必。”
  “那又为了什么?”楚夏问,“你已经在打扰我了。”
  “因为我很痛苦。”我是这样写的。
  
  一天当中,方唐嵌着那枚预付费卡的手机上又连续接到几个不同号码的电话,一律陌生。不用说,方唐一个都没有接。方唐想,自己的这枚手机卡只是同楚夏保持单线联系,别人是不知道这个号码的。如此,不是别人打错了,就是楚夏在不断更换电话给他打来试探。只要一接通他的声音,楚夏就会听出他的。
  这倒给方唐提了个醒。如果楚夏真的有事找他,把电话打到他原有的卡号那里怎么办?不用说,自动语音提示一定是“此用户已关机”。既然方唐觉得不论出于何种目的,生命的直觉也好,思维的非理性也好,开玩笑也好,病态般的所谓调剂婚姻生活也好——一句话,他要是觉得这一切还远没有结束——那么,他是很担心时间长了,楚夏会有所察觉的。
  于是,下午下班的时候,方唐就去楼下的一家通讯器材店里,新买了一部他认为适合于他从事这种游戏所体现的价值的手机。也就是说,并不太贵。他现在是,两部手机,分别的卡号。
  那一刻,他觉得世界有点异样。
  
  1月19日星期五
  
  “其实你说得没错,一上午我都感觉很快乐。”今天上午我本来忙得苦不堪言,为局长起草材料,直到下午,我才有空给楚夏发了一条短信。
  “你说什么?”不知道是不是手机快要没电的缘故,我的手机上很不情愿地显示出几个字,仿佛我猜得到的楚夏不情愿的时候的表情。
  “我是说,你说得对,今天果然下雪了,虽然不很大。”我回复。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楚夏从来不说这几个字。她经常说的是“那怎么啦?”
  看来每个人在特别的情态下对话都是蛮有意思的,尤其是像眼下这种间接的方式。当然也包括我。
  “下雪会让我想起许多往事。”我说。
  “哦。”
  “你难道没有同感吗?”
  “抱歉,还没有。”
  “你V9KAtDfIl7wAUG2XLtPQow==也很少回忆过吗?”
  “回忆什么?”楚夏问。
  “念书的时候,一遇下雪天气每个同学都要带铁锹什么的到操场去除雪。”
  “你是说大学?”
  楚夏没有念过大学。她怎么会这么问?我立刻明白她这是使用统计学的排除法,猜测我到底是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些人。
  “我没有读过大学。”我承认这纯是瞎扯。我接着说:“我是说高中。”
  “哦,我对高中可没什么好印象。”她说。
  “为什么?”
  “我的高中是失败的,因为我复了两年课,最终也没有考上大学。”
  我说过,这是确实的。不过,楚夏在我们结婚的第三年,靠自学拿到了大学本科学历。否则她也不会进到她现在的公司里面工作。
  “我听说过几天我们要举办同学会了。”
  “谁?”
  “我们。”
  “我们?”
  “我们。”
  “哦,是你们。不过这种事情在我看来很不可思议,所以我从来没有参加过类似活动。祝你聚会愉快!”楚夏说。我简单回想了一下,她说得没错,结婚这么多年她确实没参加过什么同学会。
  “是啊。”我有点讪讪然。“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聚会?”
  楚夏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我的原来的那部老手机响了,是楚夏打来的。这没什么,接就是了。
  “今天晚上怎么吃?”楚夏问。
  “呃?”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今天是周末了,我们在家里吃还是外面吃?”
  “外面,外面吧。”我说。按照惯例,我们每到周末一般都去街上吃的。
  放下电话,我抓紧时间把下星期一需要安排的会议日程梳理一下,交给打字员,然后又回到自己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