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胡听到电话铃响,不得不去接。他分明记得,走的一刹那放下了拦路的横杆。火车要来了,三分钟以后,一辆运危险品的车。指示灯明白无误地显示在那里。事后他竟然不记得当时接的是谁的电话,又说了什么。全不记得。
他只记得,正冲电话不咸不淡地说着话,忽然听见有什么响动。他知道那辆车正在驶过。有好一会,他听不见电话里的声音。接下来,小胡隔着窗子看见很多人向岔道口跑去,包括货站站长,神色匆忙。他眼皮适时地抽搐几下,便把电话机手柄扣上,朝外面走。刚走出去就碰见一个搬运工。小胡问他,出了什么事?
搬运工说,老板,死人了好像,就刚才。
搬运工在货站里见谁都叫老板。
小胡眼皮猛地又是一跳,跟着搬运工朝那方向跑。挨近岔道口的时候,他看见很多人围着什么站立,而且全都低着头。人肯定就躺在那一片地上。他看见站长老莫下意识地摘下盘帽,搔搔脑袋,像是默哀。他又靠近几步,站长老莫后脑上有眼睛似的,忽然回过头来睨了小胡一眼。眼神很平静,很漠然,没有一点说话的意思。
然后小胡才看见死去的人。好像就是把脑袋剐了一下,尸体还是较为完好。不像上次。上次那辆火车轧着的那个人,整个身子挂在车体上慢慢悠悠地被分解,人们沿着铁轨走了五里多路,才把尸体的各部分基本凑齐,勉强能拼揍出一个人形来。
这一次还好,人虽然死了,可是尸体看上去还算完整。要知道,被火车撞死的人,很难有这么完整。
小胡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往四周看了一看。他看见,七米外的那个岔道口,横杆被拉了起来,没有起到拦路阻人的作用。小胡于是很生气地说,谁把横杆拉上来了,谁,嗯?
这一回,很多人扭过头来,奇怪地看他一眼。站长老莫似乎还笑一笑。他的嘴角有点歪,歪着嘴角冲小胡一笑。于是小胡心里雪亮起来,他知道这一次是走定了,非但如此,到时还得忍受老莫那种独特的措辞。老莫要撵一个人走,他不会客气地说,你走吧,而是面带幸灾乐祸的神情,调侃说,看来你是要挟卵哒。挟卵是小痞子们的词汇,滚蛋的意思,被老莫活学活用。
这个货站本来已经在城市的边缘一头了,可是几年前,再过去那一块屁大一点的空地又搞出一个小区。鬼知道人们为什么愿意买那边的房子。然后每天都有很多人必须穿行经过货站。按说过站的车也不算太频繁,一个钟点才两次,中间的空隙还算比较大的,不过,几年下来还是死了几个人。
警察来了以后,处置了一下尸体,想搞明白这个人是谁。
这是一个老人,六十开外的样子,头发黑白两色,现在沾满了血浆,凝固在一起,看起来有点脏,像是有年有月没洗头发了。
警察们把尸体衣兜里的东西一一掏了出来,计有人民币十三元五角,有电话卡一个,有两粒纽扣,还有三根猴皮筋。显然,从这些东西上面根本查找不出来死者的身份。于是就摆到那里。当有那边小区的人走过,警察就招呼他们看一眼尸体,认不认得这个人。
人们都摇摇头,说不是我们小区的,我们小区好像没有这个人。当然,人们也承认,他们也不知道小区到底有哪些人。现在又不兴串门不是?
天擦黑的时候才走来一个人,挎着包,经过岔道口。他看了一眼尸体,他说,这不是老李嘛,怎么被车撞了?他是不是死了?这个挎包的人,问了尸体旁边站着的警察,还有小胡。小胡一直守在尸体旁边,这一天下来,他确实想知道死者的身份。现在,就有点兴奋。他看着挎包的人,问,你知道他是谁?
怎么不知道?有点像是……老李,教育局退下来的,没事老来找我下棋。他棋很臭,我并不太想跟他下,可是这个人啊老不自觉,还是跑来跟我下。今天我出去了,他也不打个电话先问问,又来找我。这不,被你们的车给撞了。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一个警察掏出一个本本,打开了,支起笔。
挎包的人略微一想,就说,有一个儿子,李什么林,住在教育局三栋二门四楼左边那个。其实是老李的房子,他儿子也住在一起。他家里的电话应该是350什么8,中间的三位数我一点都记不住了。
挎包的人说着要走。小胡觉得好像不对劲,他拦住挎包的人,可是他也想不到什么话问人家,只得说,就这么走啦?
那个人很纳闷,他反问,还有什么事吗?同志哥,我知道的我都说了。
警察则问,你叫什么名字?
挎包的人回答,免贵姓唐。
警察又在小本本上记些什么,然后一挥手说,你可以走了。
晚九点多,警察才把姓唐那个人所说的李忠林叫来,叫到现场认尸体。李忠林颇不情愿的样子,他一边走一边告诉警察说,怎么可能呢,我家老头子早几天就出门旅游了。
终于,李忠林来到了尸体边,他瞟上一眼,说,当然不是,我爸早几天就出门旅游了,教育局的人都知道这回事。这个不是,你看,头发就不像。我爸头发哪是这种颜色?
小胡说,那是血沾成的。头发不能说明问题。
警察白了小胡一眼,示意他不必说话。然后警察说,可是有人举报说,这个就是你爸爸。他认得你爸爸。
李忠林气咻咻地说,你们是说唐元举是吧,这个老混蛋,乱说话我撕了他的嘴。说着他撇开小胡他们,径直翻过放下来的横杆,走向那边的小区。警察本来想叫住他,可是,到底没有开口,看着那个人走进那边的小区,一副找茬的样子。
李忠林很短的时间就把唐元举又揪到了现场,揪到尸体前面的地方,然后他指着尸体问唐元举,你看准喽,这个死鬼就是我爸爸?你怎么不说是你爸爸?
唐元举说,小李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呢,你爸爸跟我是朋友。
李忠林把唐元举的衣服又拽了一把,说,我爸出去旅游去了,你他妈又不是不知道,你还张口乱说。
唐元举想了一想,说,好像有这事,我前几天好像听谁这么说过。老李还没有回来么?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你再看仔细一点,看看这个人是不是和我爸很像?
唐元举低下头去,仔细看了半天,说,嗯,是有点像,又不蛮太像。嗯。
然后李忠林就笑了,他说,我说是吧。然后李忠林就要走。警察叫住他,说,你说你爸爸在外头旅游,有什么方式联系一下,也好确定……
李忠林说,没有。他没有手机也没有呼机,有事他打电话回家。我联系不上他,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我家蹲着,他有时候会打电话过来的。不过也不是很多,他打电话不是很勤快——如果我讲什么你们都不相信的话,我也懒得跟你们讲了。真是很烦人。同志哥,你们也动脑筋想想,如果真是我爸爸,我一定把这个家伙(他指了指小胡)揍一顿,不会跟你们废话。我凭什么不认我的爸爸?
大家被李忠林说懵了,哑在那里。李忠林在大家发愣的时候就走了,他走得很快。当小胡看不见李忠林的时候,一回头唐元举也不见了。
然后警察把尸体用白布包裹起来,警察的技术纯熟,没多久尸体就被裹成木乃伊的样子,躺那里。警察和站长老莫交接一阵子就不管了,他说这摆明轧死的人立不了案,他们顶多帮着在城里糊几张认尸启事,没人认的话,货站自己看着办。
警察说,天气眼看着大起来,尸体也摆不得久。我看,过几天没人认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没人认你们还少了麻烦。
警察走后,老莫就问小胡怎么办。站长老莫问出话以后,发觉小胡站在那里有些呆,不知所措的样子。其实小胡只是在想,李忠林何事不认老子呢?他觉得死者就是李忠林的老子。转念一想,这对于自己应该算是好事啊。父亲死了儿子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岂不是放了自己一马?
可是小胡是一个很较真的人,自小被《十万个为什么》给看坏了,遇事不停地去想“为什么为什么”,没完没了,这就必然使自己陷入一种紊乱。
事情的结果毫无悬念,半个月以后,小胡被站长老莫叫去,结账。像他这样一个临时工,不能出这样的差错。去了以后,老莫照例叫他挟卵走人。小胡心里有所准备,接受这样的事实,但是他叫站长老莫开他十三天的工资。按常规他应该得到半个月的工资,可是他决定不与老莫计较那两天。老莫就捧出一个骨灰盒和一个信封,交给小胡。他说,这些东西你可以拿去。
小胡说,这是什么意思?
出于人道主义,死人的火葬费用由站里支付,这个骨灰盒,也不要你出钱。这就很够意思了,你再计较那点工资,我叫会计算一笔,你可能要倒找一部分钱过来。我看这他妈就算了,我们自认倒楣。站长老莫说,何况,这里面有一些钱的,应该送给你。
他说着指了指那个瘪瘪的牛皮纸信封。
小胡没有多说什么,把骨灰盒和信封拿了出去。他找到一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打开信封,里面有十三块五角钱。
小胡用这些钱买了一小匣“嘉辉”牌雪茄(十块),还有一块粗面包(两块)一瓶矿泉水(一块五)。小胡胡乱地把肚子骗一下以后,就去找李忠林。
小胡找到了李忠林的家,教育局三栋二门四楼左,门口摆着很多用塑料袋扎好了的垃圾。他摁了几下门铃,里面有个声音就很高兴,说,老王你来看房是吧,等你呢。
打开门,见是小胡,李忠林有些不悦,他说,你怎么来了?小胡也不在乎许多,斜着身子硬挤了进去,并且说,我有东西要给你——这东西本来就是你家的。说着,他把蒙在骨灰盒上的那块布拿开,露出一个并不精致的骨灰盒。小胡说,你爸爸躺在这里面,我知道你不想要这东西,可是,这有点说不过去。莫非,得把这东西摆在我家里?我家里有两盒了,再放一盒实在不合适——别人问,你家骨灰怎么有三匣呢,多出一盒是你什么人,你说我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所以必须得还给你。
李忠林吸了一支烟,却没有给小胡发烟。他把小胡上下打量一番,小胡表面上看不像是爱惹事的那号人,脸上的肉却有些拧,看得出来,这种人做事钻牛角尖。李忠林说,你想干嘛,你他妈有病?
话说出来以后,李忠林觉得自己底气不是很足。如果重说一遍,可能会更有威慑力的。小胡也掏出装烟的铁匣,燃上一支细小的雪茄烟。他把手中的烟在空中晃了晃,说,这是你爸爸给我买的烟。
李忠林有点摸不透小胡的底。他看看小胡,小胡的面相有点呆,目光悠闲地在房间里睃来睃去。李忠林说,我爸在旅游,在山东什么地方旅游。前几天他还打一个电话回来,说他很好,一口气爬上了华山。
不可能,山东是泰山,华山不在那边。
那就是一口气爬上了泰山。
你爸的身体不错的嘛,只消一口气。小胡指一指骨灰盒,说,可是,我觉得他就是你爸爸。我的预感一般情况下都很准。
你专门来找不痛快,是吧?李忠林做出一派愠怒的样子说,如果是,我干嘛不认?我干嘛不剥了你的皮你说?你他妈疏于职守闹出事故整死了一个人,只是丢掉工作就够划算了,别捡了便宜还要跑到死者的屋里来讲风凉话。
你好像承认了。
他妈的,我是被你气糊涂了。我是说,你竟然还敢骚扰完全不相干的人。
哦,是嘛?小胡仍旧不紧不慢地说,听你这么一讲,我应该向你表示感谢。可是我虽然感谢你,但同时也很想不通,想问个明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认,你肯定有你自己的原因是吧?
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看得出来,其实你有点底气不足。小胡把半途熄火的烟再一次点上,又说,我能不能在你这里住几天?如果你爸打电话过来,我也好向他问个好。
你真奇怪。李忠林不得不承认,今天他是撞上了一个怪人,挺让人头痛的。李忠林说,不行,我这房子这几天正要卖。再说,我如果不在家,你搞了我老婆怎么办?
小胡嘿嘿一笑,说,放心好了,法律我也懂一点。
李忠林歪着脑袋想了想,说,这不能说明问题。你懂法律,也不能保证你不会搞我老婆。搞别人老婆的往往都是懂法律的。何况,我老婆长得很漂亮,嗯。
是嘛,看不出来。小胡说着,身子还往后一仰倒,躺在李忠林家里的破沙发上,毫无要走的迹象。李忠林不阴不阳地说,我家没有晚饭吃的,老婆一般不回来,我也不会做饭。
小胡说,不用了,我刚吃过的。说着,小胡从兜里掏出那瓶矿泉水,抿上两口,告诉李忠林说,水我都不会喝你的,你随便就是——这水也是你爸爸买好了的。
想到看房子的人马上会来,李忠林就有些着急,他说,别这样,有话哪天再说。我还有事情,照顾不到你的。改天吧。
我也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说出来,我心里头才踏实。小胡捻熄了烟头,又说,不过你既然有事,我老呆下去也不像话,那改天你再告诉我……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我这个人,嘴很严。
说着小胡要走。李忠林拉住他说,把那东西也拿走。李忠林很担心,等一会买房的人一进门看见那东西,会感到晦气,说不定他就不肯买了,也说不定会以此为借口还价。
小胡就说,那好,我替你再保管几天,回头再把它送来。你得准备一个地方,到时候好请这东西进去。然后就把骨灰盒又抱了出去。小胡是个愿意相信别人的人,他觉得过几天,李忠林说不定会告诉他一个原因。
过了大概四天或者五天,小胡给李忠林打了电话,半天没人接。小胡觉得李忠林在家里面。小胡对自己的直觉挺自信,既然有这样的想法,他便又抱着骨灰盒去往李忠林家里。他又看见了那扇门,不过好像有些不同了。具体是哪里不同,小胡说不上来。他摁了一阵门铃,没开;于是他用手在门上拍了十几下,还是没开;最后他用皮鞋在门上重重踢了二十几下,还是没开。小胡想了想,身上带着笔的,又从李忠林门口的垃圾袋内翻拣出两指宽的一片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蘸着唾沫贴到了门上。
李忠林一直在门后头看。前几天,他给门装了一只猫眼,现在正好用上。他看见小胡往自家的门上贴一个什么东西,扭头下了楼。他再等上十余分钟,不见动静,这才拧开门去。
纸上一行七倒八歪的字:李忠林,我会把你家的东西还给你。
李忠林把日历剥到九号那一天,就上了一趟街。他走到工商银行里面,掏出一本存折,看看父亲这个月的工资到账没有。结果已经到了,一千两百七十多块钱。李忠林的父亲老李属于中教高级五档次退休,工资还是很可观的。他父亲的工资本一直在他手里攥着。老李就这么一个儿子,什么都干不了,却又有妻儿等着养活。老李就把自己的工资本给了儿子。他有着高级教师的职称,出去赚几个吃饭的钱不是难事。
李忠林取出一千块钱,买了一包好一些的烟,打算下午去一趟三湾镇,那里新近玩起牛头马面的赌法,就是打巨骰子,挺过瘾的。上个月输了两千多,他正等着父亲这个月工资到账,拿去翻本。
他回到家,发现门底下塞着黑乎乎的一块东西,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封信。不过,这封信是黑皮的,贴着挂号的标签,看不清邮戳。上面像是用涂改液写着收信人姓名和地址,落款是父亲 缄,字迹遒劲有力,写得漂亮。李忠林这时去回忆父亲的字迹进行比对,竟然没能记起来。
李忠林撕开信头,抖落出了许多粉末状的东西,还夹杂着一些细小颗粒。
第二天十点多钟,他估计邮递员应该来送书报了,就让自己眼球附在猫眼后面,连绵不断地往楼道里面看。他看见邮递员正要行经自己家门口,赶忙打开门叫住了他。他取出那一封黑信,他说,你们怎么能够把这种信塞进我家门缝里?
邮递员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说,不是我塞的,我今天才当班。
李忠林说,我不管那么多,不是你就是他,反正你们是一伙的。你们怎么能递这种黑皮的信?明摆着,这是恐吓信。
邮递员很无奈地把信接过来,看了一眼。他说,这应该是收件的局负责,他们就不该收寄这种信。但是他们送过来了,我们也不能不投递。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邮政局是信誉第一的。正说着,他手一抖,让信里粉末状的东西泼洒出一点,掉在地面。邮递员问,里面装的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骨灰。
谁的骨灰,要寄送给你?
我知道是谁的骨灰?死人的骨灰。他妈的。李忠林咬牙切齿地说,这是一封恐吓信,要咒我死。
邮递员把信退给李忠林,说,那你应该找公安局。说着他就上楼去了。
李忠林隐隐有一种不适。他早就看出来小胡绝不是善罢干休的人,他觉得小胡既然缠上自己了,会没完没了下去。可是之后小胡并没有来找他。
终于小胡打来了电话,天晓得他是从哪里问到电话号码的……我是小胡,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小胡做了自我介绍,接下来说,我想,你爸爸外出旅游应该回来了吧?
我不晓得什么叫应该回来,事实上他并没有回来。
李忠林等着小胡继续问,然后他继续回答,犹如回答记者提问。李忠林这时候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当一个人做好充分准备去干一件事,是会获得运筹帷幄的快感的。但是小胡偏不说了,而是用沉默来压迫他,李忠林急眼了,吵架似地说我爸被外面的学校请去了,教书,这样他还可以拿工资。你要知道,我爸这样的高级教师是对社会很有用的人,到哪里都吃得开。
哦,原来是这样。小胡听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自后小胡既不找上门,也不打电话。李忠林的心却慢慢悬了起来,他忘不了小胡那种表情,还有眼神。
李忠林把黑皮的信放在很稳妥的地方。好不容易捱到第二个月初九,他又去取了一次父亲的工资。回到家里,他发现门缝下又塞着一封黑信。李忠林的头皮麻了一下,弯腰把信捡了起来,捧在手里。看着这东西,他眼仁子很快有了反应,眨一下就看见一片黑麻麻的东西。他没有拆信封,因为他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李忠林气呼呼地去找小胡。他先是去了火车站货站,问了那里的人,问出小胡的住处。
李忠林找到了小胡。小胡当时在胡同口给一户人家的影壁画上吉祥图案。小胡画画只是一般,画影壁只要糊弄得过去就行了,主顾要求不高,随便扔小胡几块钱。丢了货站那份工作以后,小胡什么样的活都愿意接,甚至痛恨自己不是一个女人。
李忠林自后面拍拍小胡的肩,小胡回过头来,见了熟人似的,竟然笑一笑,说,哦,是你呀,你老子现在回家了没有?
你他妈别跟我装蒜。李忠林把两封黑皮的信扔在小胡面前,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胡看了一下信,诧异地说,你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干的?我才不会干这种事情,我花了好久时间想明白了你干嘛不认你老子,你肯定拿着他的工资本是吧?你巴不得你老子死了的事老是得不到确认。我想通了这一点,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我不会寄这种信,再说,发信还得浪费邮票——操,还是挂号件,你以为我钱多得想打水漂?
不是你干的,难道还是鬼干的?
小胡嘻嘻一笑,说,说不定真是你爸爸寄给你的。落款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嘛。再说,我字写得没这么好,我能画画但字写得极丑。
不要欲盖弥彰了,是不是你的字,警察是会辨认笔迹的。
要是我的字真写到这个水平,就会支一个摊子代别人写信。
李忠林两眼喷火,跨过去一步攥起小胡的胸口。小胡拿着画笔,指一指李忠林的手,说,你把手拿开,我叫你他妈快把狗爪子拿开。
李忠林想一想,到底是把手松开了。小胡就说,为你那个死鬼爸爸的事我工作都丢了,现在都帮人家画影壁赚稀饭钱了,你狗日的还要来找我不痛快。小胡说着放下笔,反过来攥起李忠林的衣襟,说,你想怎么样?我问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李忠林用两只手好不容易掰开小胡的一只手,审度一番,单挑的话未必赢得了小胡。于是他商量地说,你把骨灰盒给我成了,就算死的是我爸爸,摆在家里虽然晦气,也他妈认了。
现在你想要骨灰,晚了。我已经把骨灰倒进马桶,盒子也让殡仪馆半价回收了——狗日的殡仪馆也黑,打六折都硬是不肯干,吃准了我只能卖给他们。
别让我看到第三封信。我们最好就他妈这么完了。李忠林想了想,只得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两封信,夹在腋下,走了。
再下一个月的九号清晨,李忠林是从连连的噩梦中醒来。还好,醒来之后一切都消散一空了,他环顾了一下房内,光线很好,而屋外天气肯定更好。下午四点以前,李忠林找了一张骨牌凳,坐在离门不远的一个地方,不断吸着烟,不断地死盯着门缝。
李忠林一直没有看见什么东西塞进门缝,而他的眼球生疼起来,看得见一些浮游物随着自己眼皮眨动而起伏不定。他知道这叫飞蚊症,虽然最近越闹越厉害了,但也不会很慌张。四点以后,他估计邮递员早该休息了,这才去工商银行。父亲的工资总是准时到账。回家以后,他打开门又看见了他不想看见的东西。
那封信千真万确躺在门缝处,静静地等待着李忠林回来。
李忠林想来想去,就把三封黑皮信都揣着,去到公安局。同时,他还把小胡贴在门板上的两指宽的纸条拿出来,给警察看,算是证据。在公安局里,李忠林花了不小的工夫说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他口才本来就不太好,指控小胡的同时还得不停地澄清自己,所以把事情说清楚时他额头都满是汗滴子了。
好不容易说明白了,翻开记录本的那个警察却问,你爸爸到底在哪里?
外面有个学校聘用他,请他发挥余热再教出几茬优秀的学生。
能不能给他打个电话,或者要他打过来?
我不知道他的电话,只有等他打来。据我所知他是在广东一个叫东莞的地方。李忠林觉得老这么穷于应付也不行,又说,这是两码事。我爸爸是个人,如果他死了,我为什么要说他还活着?平常的时候可以互相开开玩笑,但是,父亲本就是不能开玩笑的,更何况父亲是死是活这样的原则问题。
李忠林喘两口气,又说,现在,摆在我眼前有一桩事情,有个人每个月都给我寄恐吓信,影响了我的生活和心情。最起码,你们应该制止他吧?
警察觉得李忠林说得有道理,于是去找小胡。李忠林一副很可怜的样子,他说,我能跟着去吗?他骚扰了我几个月的时间,我得看着他被你们抓起来,心里才踏实。
警察嫌恶地说,这可不行,你自己打个车跟我们后头。你想看我们也管不了,别坐我们的车就行。
李忠林按警察说的,出公安局就叫了车,一路尾随。当时小胡正在家里做饭。小胡住在河街上一个面河的小间里面,光线很暗。警察把他叫出来,出示三封黑皮信,让他解释。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反正不是我干的。其实我和他没有什么仇,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小胡拒不承认。
警察说,但是你拿着骨灰,别人没有这东西。
小胡说,骨灰我倒掉了。也许信里的这东西不是那个人的骨灰——也许根本就不是骨灰。我才不会这么无聊,跟他那种不认亲老子的人渣玩游戏。
但警察还是把小胡带走了。他们认为只有小胡具备足够的动机,得对他进行进一步的调查。他们对小胡说,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谢谢。
小胡被带着走出河街,人不免沮丧。李忠林不无得意地在路边观望,甚至很想吹一吹唿哨。小胡看见了他,忽然停下脚步,朝李忠林抛去一个古怪的微笑。
小胡说,没准真就是你老子寄给你的信呢。
只要不是你寄的,是我老子寄来的我就拆开看。
他应该在信里面写些教育你的话,让你多少懂得一些是人就应该懂的道理。
李忠林这时候愿意和小胡理论下去。警察捉住了小胡的手,并叫他不要动弹。这种情况下,李忠林和小胡论理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但没说得几句,警察就已把小胡推进警车里面去了。
李忠林很快地把教育局里这套房卖掉。他知道小胡进了公安局,顶多也就是个治安拘留,没几天照样会放出来。一旦他出来,说不定会变本加厉,想出更让自己头疼的招。小胡这样愣头愣脑的人,谁都拿他没办法,几天拘留更不会对他形成震慑作用。
房产证上是李忠林的名字。房子是老李单位的,公房便宜卖给私人的时候,老李考虑得蛮周详,觉得自己百年以后房产转签到儿子名下免不了又有一大堆手续,遂直接填上李忠林的名字。李忠林急于出手,宁愿让出两个折扣。姓王的买主飞快地付钱过户,怕李忠林脑袋清醒以后反悔。
李忠林卖掉父亲的房子,手头上骤然有了六七万块钱。他决定搬到三湾镇去住。老婆老早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两人的关系,只是还没有办离婚证而已。一无牵挂的李忠林说走就走,在三湾镇一条异常偏僻、垃圾成堆的里弄当中典租一套房子,租金低廉。那条里弄是那么的脏,但在李忠林看来反而有一种安全感。他想,小胡除非长着猎狗的鼻子,要不然根本找不到这种鬼地方来。
那一段日子,是三十多岁的李忠林最惬意的时光,他成天地赌,赌本暂时还显得够充足。他以前从没有拿过这么多钱来赌,所以满心盼着时来运转赚上一笔。
转眼又到了初九,李忠林摇摆着身子去县城银行,刚出镇就碰到了唐元举,好久没见这个老混账了,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李忠林瞪他一眼,没有任何打招呼的意思,唐元举倒笑眯眯的,好像要套什么近乎,但眼神却有些闪忽,好像藏着什么机密。李忠林没有理他,唐元举踅身走了,李忠林突然感到哪里不对,站在那里盯着老混账看了半天,原来他去那家人家了,最近风传那家人家治前列腺有绝招,几百里内下面不通的人全上这儿来了。李忠林突然觉得没有意思,重新回到家里,朝床上一躺,蒙头睡了一天,起床后眼睛也睡肿了一圈。
过了几天,手头又紧了,他去了县城,又去从父亲的工资本上取钱。父亲的单位还不错,月月工资准时划到账上。李忠林狠狠骂了一声,边上没人,他好像在骂自己,没有真本事,这样的吃老子。
晚上,李忠林带着钱返回三湾镇,沿着街巷流溢的污水和成堆的垃圾,好半天才拐到自己租的那套破房子前面。他推开门,发现门下面有一样东西。月光很暗淡,一派要下雨的样子。李忠林只得掏出打火机,让火光映亮地上那件东西。他看见,又是一封黑皮的信,落款依然是用涂改液写成的,依然是那三个字:父亲 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