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杀

2008-12-29 00:00:00谈晓歌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08年11期


  民国年间,保定有条西三条街,呈凹字形。这里是有名的古玩街。沿路两侧,摆满了古玩地摊。街道内侧,开设的店铺,大部分是世代传承下来的。
  大手的茶摊就设在这条街上。逛古玩街的人多是“古董迷”,一转就是小半天。瘾大的,则是披星戴月。逛累了,渴了,就到大手的茶摊上喝碗茶,歇歇脚。时间久了,古董商和熟客们就都认识了大手。大手真名不详,因为他一双手大得出奇,所以得了“大手”这个诨号。大手是外埠人,口音颇杂。有人说他是湖南人,因为一场蝗灾闹空了家财妻儿,才流落到此。大手有一个自己专用的茶壶。脏兮兮的,壶身、壶嘴都布满了污垢。别人看见了笑话他,他总认真地说茶壶是玉质的,是祖先传下来的好玩意儿。人们不在意,就笑话他连紫砂和玉都分不清,还好意思在古玩街混营生。
  事情传开了,就有好事的人,硬是拿着各种玉石来刁难大手。大手猜不准,他们就嚷嚷着不给茶钱。大手只是爽朗一笑,咧着嘴道:“我要是真猜着了,不给茶钱也成。”
  如此试了几回,大手竟然说得头头是道,石料的产地、质地、年头、雕工……无一失误。人们惊讶了,愣了神。大手仍旧爽朗一笑,只道:“瞎说的,撞对了。”
  这事儿像阵小风奔街走巷,传开了。人们争先来大手的茶摊喝茶,伺机请大手给自己随身携带的宝贝过过眼。起初,大手还能勉强应付着。日子久了,就心生厌烦,但凡来客,喝茶自便,若是看东西,就用一句含糊话推诿:“恕在下眼拙,瞅不准。”
  大手的事像锥子般刺进了白万里的耳朵。
  白家的古董店名叫“妙藏阁”,是百年的老字号。白家经营古董已经三代了。白万里的爷爷白启蒙和清宫里的一名叫长顺的太监私交深厚,后来把白万里的父亲白儒过继给了那名太监。据说,白家的藏品多是从长顺太监那里得来的,既然出自宫廷,自然都是珍品。白万里主要经营的是字画和瓷器,自己却一心玩玉。白万里眼力极好,被保定玩玉器的行家称为“玉王”。
  可自从大手出现后,就有好事的玩家蹦出来挑事。只道,白万里不过是靠祖基殷实,在保定古玩界胡混罢了,哪如大手的一双“火眼”。白万里听了勃然大怒,就差人从店中取出一块鸵鸟蛋般大小的石料,去了大手的茶摊,要和大手赌玉。
  很多“老坑种”玉石表面往往有一层皮壳,由于氧化作用,皮壳已成褐红、褐黑或其他各种杂色,一般仅从外表,并不能一眼看出其“庐山”真面目。即使到了科学昌明的今天,也没有一种仪器能通过这层外壳很快判出其内是“宝玉”还是“败絮”。所以,买玉者必须从包有皮壳的原石来判断这块玉的价值。这种买卖风险很大,也很“刺激”,故称“赌玉”。由于赌赢了利润很大,所以这种买卖从古到今历久不衰。
  大手一见白万里就慌了手脚,忙道:“我一个摆茶摊混营生的,哪懂得什么玉器,怎敢和白老板赌玉。此事就算了,老朽认输便是了。”
  白万里冷冷一笑,道:“我怕欺负了你,不和你赌金赌银,只赌你一碗茶。输、赢,都不过损失你一碗茶。哪怕它只有一层石皮,包个大玉疙瘩,也算你得着了,我眉头也不皱一下,转身就走。如何?”
  这时大手的茶摊上早围了一圈人,人声像浪头般滚过半空,发出一片唏嘘声:“即使开出一个花生豆大的玉疙瘩也是赚大了。”有人小声说道。大手怯怯地望着白万里,僵成了一根冰棍。
  白万里皱起眉,道:“没本的赌博你都不敢,莫非是看不起白某?”
  大手惶惶地摆起手,抹着额头的汗珠。
  白万里催促道:“那就开始吧。”
  大手眼神一淡,就愣愣地点了头。
  石料切开了,空心,芝麻大的玉粒也没有。白万里不屑地望了大手一眼,托起茶碗,端详了片刻,猛地把茶泼了满地。甩开手,扯着步子离开了。众人怏怏地望着石料,不欢而散。
  事后有人传言,白万里当日所带去的石料,就是铺街的一块大青石,根本不可能包裹着玉。白万里这是在故意刁难大手。大手没能看出白万里的手段,眼力自然是极其拙劣。从此,到大手茶摊上喝茶的人渐渐少了。直到最后,大手何时撤了摊位,众人也没在意。古玩街又恢复了平静。大手被时间的抹布抹了个干净,彻底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白万里一边经营着自家的古玩店,一边四下寻人赌玉。一年的时间,大大小小的玉石赌了不下百十回,白万里竟然从未走过眼。为此,“玉王”的称号愈加响亮了,瓷实了。
  这一年春天,一位从江苏杨芬港来的玉器商来找白万里赌玉。这人名叫叶知秋。
  叶知秋随身带着一块石料,半米见方。这玉是叶知秋的父亲当年在缅甸偶尔得之,之后就成了叶家的传家之宝。此前,各地的玉器玩家都曾找过叶知秋,想要盘下这块石头。可叶知秋出的价格极高,不禁令诸玩家咋舌。石头就这样搁置了下来。
  叶知秋此次来找白万里,是为了杀杀他的锐气,趁机在保定立足。他相信,凭借着自己手里的石料,足以宝慑群雄了。古玩界本来就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不怕东西少,就看宝不宝。
  叶知秋摸着石料,对白万里道:“白老板,在下遇了难处,一时手头拮据。不然,决然不会出卖家传的玩意。您过过眼,给个价钱。”
  白万里只望了一眼,就笑着摇起了头。
  叶知秋突然皱紧了眉,哭丧着脸道:“莫非白老板也怕打了眼?”
  白万里眼睛一亮,道:“叶老板要多少?”
  叶知秋伸出手掌,上下一翻,道:“一万大洋,您敢不敢赌?”
  白万里突然大笑起来,摆着手道:“老朽可出不起这个价,叶老板还是另寻他人吧。”
  叶知秋明白,白万里不应的价格,在保定,再出手就难了。他心里狐疑,或许是白万里耍诈,故意压低价钱。这样的事,在古玩界屡见不鲜。如果自己开了石料,里面玉石饱满,不仅保住了本钱,还能借此机会,让白万里出丑。但,事有万一,如若这是块沙石,不仅自己血本无归,反倒成全了白万里。叶知秋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合算。
  叶知秋为难地道:“白老板到底能出多少?”
  白万里愣了愣神,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道:“五千大洋。”
  叶知秋灰起了脸,道:“都说白老板是识货的行家,不料也如此胆小如鼠,想必是吃不准吧。”
  白万里轻蔑地大笑起来,道:“叶老板带来的石头本是一文不值。适才听闻叶老板手头拮据,白某才肯出这五千大洋。这五千大洋就是帮你叶老板解围的,岂是贪图你手里的石头。叶老板怎就这般的不明白哩?”
  叶知秋红了脸,道:“什么,你说我的石头一文不值?”
  白万里道:“打开看看,自然就明白了。”
  叶知秋道:“若不如白老板所说,又当如何。”
  白万里就道:“白某若是走了眼,这家铺子从此就姓叶了,怎样?”
  叶知秋涨红了脸,难堪地道:“那白老板就请吧。”
  白万里差人取来五千大洋,堆在叶知秋面前。白万里抱起石料,对着众人道:“里面若有一丁点玉,我这家店铺,就拱手送与叶先生了。如若白某猜得巧,碰对了,一丁点玉都没有,这五千大洋照样送与叶老板。不过要请叶老板自重,从今以后,不准再踏进保定一步。”
  说着,白万里猛地把石料举过头顶,狠狠砸在地上。一声闷响,石料裂开了。众人瞪圆眼睛,视线如箭般射过去。石渣铺了满地,没有半丁点玉。
  白万里掸掸手,道:“这等货色也敢带来踢保定的场。今后,还望叶老板自重。”说罢,轻轻地掸开袖子,箭一般地闪进了内屋。
  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笑声成了石头,死死地压在叶知秋的心头上。叶知秋望着成堆的大洋,脸色骤然变成了一张白纸。剧烈咳了几声,眼前就飞起一阵红雾,一口鲜血喷在了大洋上,大洋染成红色。叶知秋晃了晃,一仰身,倒在了地上,在同伴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身,踽着步子离开了。叶知秋自觉丢尽了颜面,气愤不过,回到江苏不到半月,就口含鲜血,一命呜呼了。
  
  白万里为保定古玩界挣足了面子,被人们捧进了雾里云端。从此,白万里终日钉在玉器的赌局里。几年间,各地前来与他豪赌的人络绎不绝。白万里从不推诿,来必奉陪。奇的是,他从没输过。
  时间风轮般地转着,一转眼十五年过去了。
  这日清晨,一个名叫叶拙的年轻人前来找白万里赌玉。叶拙是叶知秋的儿子。为了一雪当年的耻辱,叶拙当了全部身价,从北京琉璃厂得来了一块缅甸石料。石料呈椭圆形,立直,八仙桌般大小。据多位玉器专家鉴定,石料里包着一块和田玉。至于和田玉的分量,难以估计。
  白万里望着孱弱的叶拙,想起当年的情景,不免有些悔恨,喃喃地道:“叶老板的石头赌价是多少?”
  叶拙抬起头,颤抖着嘴角弹出一个字:“命。”
  白万里惊了一个趔趄,张着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叶拙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道:“我要拿石头换你一条命,敢吗?”
  人群中飞出一片喧哗,就有人说:“纵然再稀罕的宝贝,丢了性命也不值。不能赌……”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过了片刻,白万里仿佛熬过了一个世纪。
  叶拙望了望人群,道:“偌大个保定城,就没有一个人敢舍命切这石料,看个究竟?”
  叶拙的话一出口,人群里没人再敢言语。白万里愣在原处,额头上冒出一片冷汗。
  叶拙突然大笑起来,道:“也罢,免得说我欺负你们保定人。白老板,咱们就以五成玉料为标准,多于五成或者少于五成,任你先挑。赌输了的,就输与对方一条命。如何?”
  众人一片唏嘘,唏嘘声像一双魔掌,把白万里推到了绝处——前面追着死亡跑,后面死亡追着他跑。如若不应,定然是丢尽了保定古玩界的面子。再者说,叶知秋的死毕竟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如若自己不应,想必叶拙也不会善罢甘休。
  白万里思忖片刻,酱紫着脸道:“就听叶老板的。”
  两人写毕血书,石料就被几个人扶正,开石料的师傅准备好了刀具。
  白万里盯着石料,呼吸愈加急促起来。汗珠像蚂蚁般钻出了皮肤,浑身上下一阵痛痒。刀刃渐渐接近了石料。白万里的心一下子冻结了,倏地又崩裂了,一寸寸地坍塌着,像无数石块在坠落。他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坍塌时发出的声响。
  白万里突然大喊一声:“停!”急促的呼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过了片刻,他渐渐平静下来。白万里摆摆手,虚脱地道:“在下服气了,不敢与叶老板打这场赌。老朽服输了……”说完话,白万里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又缓缓被人搀扶起来。他的心,仿佛被剖空了,身体像掉进了黑暗里,感觉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叶拙狂笑着道:“开弓哪有回头箭。白老板若真是怜惜自己的性命,叶某就网开一面,饶了你。但是,白老板得亲口答应在下,今生不再碰玉。还要声明,保定古玩界的行家,并无真才实学,都是眼拙之辈。如何?”
  白万里眼睛一鼓,就有一口鲜血喷了满空。立时,四周飞起一阵血腥。
  叶拙扫视着围观的人群,目光像两道火舌。众人像被灼伤了,怯怯地缩向后方。僵持片刻,众人觉得保定古玩界的面子已经丢尽,就要星散。
  就听门外有人大笑:且慢。
  众人盯过去,竟是大手。大手就往里走。众人忙闪出一条路来。大手走进来,看了一眼叶拙,笑着道:“不知高人可否敢与老朽一赌?”
  叶拙看了一眼大手,就冷冷地说道:“你是何人?”
  大手笑道:“我是何人并无妨碍。我今天只是来向您讨教一二。您若输与我,就把刚才的话收回,咱们算扯平。你若赢了,老朽这条命就输与阁下。如何?”
  叶拙大笑道:“你一条命价值几何,怎敢与我相提并论?”
  大手笑道:“老朽的命不值钱,百十万大洋还是值的。”
  众人一片哗然。连白万里也惊呆了,怔怔地看着大手。
  叶拙气往上撞,就仔细打量了几眼大手,冷笑一声:“叶某眼拙,实在看不出你眼力有多高,在下就依了你。”
  大手道:“也不必重新选择,老朽代替白老板,接着刚才的局继续就是了。”
  就有师傅跑上来,重新操起切刀。
  叶拙道:“且慢。敢问先生如何证明你的身价?”
  大手就笑:“先生忒地小气了,看不起老朽。”说着从包裹中取出那个茶壶。
  看到这个普普通通、脏兮兮的茶壶,围观的人就发出一阵笑来。
  大手不笑,郑重地把茶壶递到了叶拙的手上。
  叶拙冷笑道:“今日倒也长长见识。”就接过茶壶,细细看了,猛地,叶拙就不再笑了,脸就有些红,又变白,又狠狠盯住大手,突然大叫一声:“叶拙有眼无珠,就此认输!还请前辈恕罪!”就倒地叩头。
  众人一时晕在雾里。连白万里也看得呆呆的了。
  大手淡淡一笑,就扶起叶拙,又一推那脏兮兮的茶壶,道:“就送与你吧。”说罢,就大步走了出去。
  人们全呆在了那里。眼睁睁看着大手走远了,没在暮色里。
  叶拙先醒过来,匆忙抓起茶壶,就追出门去……
  第二日,白万里就差人把石料送回了江苏叶家。从此,白万里不再与人赌玉,闲时就在古玩街上转转,却再也没有遇见过大手。问及旁人,也都说不清楚。
  时间一抖,又是二十年。
  这时,白万里已经辞世六年了。儿子白玉继承了祖业。
  这一年春天,叶拙之子叶德仁来到了保定。此时,他的身份是共产党驻冀北特派员。叶德仁来找白玉有一事相求。他要出卖当年那块石料给白玉,要价一万大洋。据他说,这笔钱是用来救济灾民的。叶德仁很诚恳,他平静地道:“如果白先生不喜欢,不必强求。石料送与您就是了。”
  白玉没推诿,很爽快地应了下来,当日下午,就差人凑了一万大洋给叶德仁。当晚,叶德仁就带着大洋离开了保定。
  白玉得到石料,没有切开。三天后,就亲自带着石料去了保定西郊的满城县。进了山,登到高处,轻轻一推,石料就滚落了。无数的石块混成一片,齐刷刷地进了山涧。随行的人大惊,不明白白玉这是为何。
  白玉只道:“玉这玩意不过就是美丽的石头,是怡情养性的玩物,奈何世人把它当做了财宝,舍命相搏。与其留在市井,让人们争个不休,不如放归山野。何处来,就归何处去吧……”
  众人听毕,突然悟出了什么,就仰头看天。天阴阴的,下起了绵绵细雨,舒且缓……
  〔本刊责任编辑 刘珊珊〕
  〔原载《作品》2008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