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

2008-11-22 04:54侯德云
小小说月刊 2008年11期
关键词:水芹婆娘菜刀

侯德云

我们村子里的天空是让炊烟撑起来的。天亮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炊烟从房顶上一跃而起,一缕一缕的,没费力气就把黑蒙蒙的天空撑了起来。刚刚出现一道小小的缝隙,霞光就迫不及待地照进来。很快,太阳也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天亮了。

中午的天空也是让炊烟撑起来的。在没有风的天气里,你会看得很清楚。中午的炊烟很直,也很长,像顶梁柱一样,把天空撑得像大海一样宽敞。好了,太阳可以游泳了,自由自在地游泳,那一朵一朵的白云,是太阳激起的浪花。

黄昏的炊烟是软弱无力的,像我奶奶的手臂一样,连针头线脑都拿不住了。过不了多久,天空就轰隆一声塌下来。满眼的黑色。

我觉得特别奇怪,炊烟升起的时候,我总会在村子里见到水芹的身影。已经连续好多年了,年年如此。我想,这就是我和水芹之间的缘分。或者,这就是我和炊烟之间的缘分。事实证明,我的第二种猜测是对的。我和水芹之间没有缘分。我曾经使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向水芹表达爱慕,她却无动于衷。我拿起一把菜刀,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水芹看看,她不仅没有感动,反而脸色苍白,哇哇地大叫起来。这些事实都证明了我和水芹之间没有缘分。要说缘分,只能是我和炊烟之间很有缘分。我认得村子里的每一缕炊烟。哪一缕是我家的,哪一缕是水芹家的,哪一缕是张歪嘴家的,一缕一缕的,都认得很清楚。除了我,村子里的人没有一个能认出来。他们说,谁家的炊烟都是炊烟,都一个模样。这话说的,很不讲理了。哪能呢?连树都不是一个模样,连树上的麻雀都不是一个模样,炊烟怎么能是一个模样?我知道我和村子里的人谈不到一起,当有人劝我离开村子到城市里生活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我走,我走还不行么?

我不知道自己在城市生活了多少年。一點都不知道。

我在城市里结交了很多朋友,他们对我像兄弟一样友好。城市里的女人对我也很好。哪天我要是忘记了吃饭,她们会急得满头大汗,到处找我,对我说:“吃饭了,快点,别总是磨磨蹭蹭。”她们这样说,是由于她们真心对我好。她们怕我饿肚子。我要是真的错过了一顿饭,她们会心疼。她们说:“活该!”

可惜,城市里没有炊烟。我很想看看城市的炊烟是什么样子,却总也看不到。这对我是一种折磨。非常难受。终于有一天我下定决心,要回老家看看,看看村子里的炊烟。我的朋友们都支持我,他们说:“你应该回去。”可那些女人们死活不愿意,她们说:“你不能走,你要是走了,领导会批评我们的。”

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女人,但更不能没有炊烟。我很幸运。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我瞒过了那些女人,顺利地离开城市,回到了老家的村子。

我是黄昏的时候回到村子里的。远远的,我就看到了村子里的炊烟,一缕一缕的,在空中摇曳。有不少炊烟像城里女人的小腰一样,好看死了。我看到自己家的炊烟,精神抖擞的,踮起叫脚尖在张望,好像它知道我今天要回来。我还看到水芹家的炊烟,软塌塌的,像个又老又丑的婆娘。

走进村口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在念叨着水芹。我应该在炊烟升起的时候看见她。过去就是这样的。现在呢,似乎也应该这样。遗憾的是,一直走到自家门口,我也没有看见水芹。我想,时代真是变了,连老规矩都不灵了。

我倒是看见一个又老又丑的婆娘。我不认识她。我很纳闷,村子里又来新人了?我没搭理她,继续走自己的路。那个婆娘却跟我说话了。她说:“你回来啦?”

咦?听她的口气,好像认识我。我说:“你认识我?”

她点点头,还抬起手,指了指我的额头。

我的额头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是那年我向水芹求爱的时候,菜刀砍错了地方留下来的。看来,这个婆娘真的认识我。至少,她认识我额头上的伤疤。

我伸手挠了挠鬓角的白发,说:“你是谁?”

她说:“你认不出我啦?我是水芹。”

我愣住了。她怎么会是水芹?不是,肯定不是。水芹小时候穿着花褂跳橡皮筋,小脸总是红扑扑的。这个婆娘脸色灰暗,像咸萝卜一样,怎么会是水芹?水芹长大以后胸脯鼓鼓囊囊,屁股也鼓鼓囊囊。这个婆娘浑身上下松松垮垮,怎么会是水芹?水芹年轻漂亮,这个婆娘又老又丑,怎么会是水芹?

看见我在发愣,那个婆娘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我盯着她的背影,发现她一直走到水芹家里去了。

我很愤怒。我虽然跟水芹没有缘分,但我不能容忍一个又老又丑的婆娘来糟蹋她的名声。这一瞬间,我豁然醒悟,这么多年,我真心爱着的还是水芹,而不是那些城里的女人。

我尾随那个婆娘进了水芹的家。我要让她永远闭上嘴巴。我做到了,做得干净利落。我很高兴,这回菜刀没有砍错地方。

我搓了搓手,满脸喜色走出了水芹的家门。我看见村子里的最后一缕炊烟随风飘散,天空轰隆一声塌了下来。满眼的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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