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念杜亚泉

2008-11-21 05:44
纵横 2008年11期
关键词:商务印书馆杂志

赵 畅

穿过小镇,来到一个名曰“吊青岙”的山坡上,被称为“中国科学界的先驱”的杜亚泉先生的墓便突兀在了我的眼前。作为一个大家,一个曾经在科学界叱咤风云的人物,眼前这墓似乎显得太寂寥了些。伫立在杜亚泉先生的墓前,我突然想起了蔡元培先生在《杜亚泉君传》中的话:“君身颀面瘦,脑力特锐,所攻之学,无坚不破;所发之论,无奥不宣。”于是,终让我相信,杜亚泉先生的故事里,除了超越、成功,一定还有着太多的血和泪,太多的苦衷和无奈……

1873年,杜亚泉出生于绍兴伧塘,也就是现在的上虞市长塘镇。长塘位于曹娥江以西、鉴湖以东,是古时“竹林七贤”中的嵇康、近代国学大师马一浮的故里。杜亚泉原名杜炜孙,号秋帆。其亚泉之名,是其到上海后自号,据他解释:“亚泉者氩、线之省写;氩为空气中最冷淡之元素,线则在几何学上为无面无体之形式,我以此自名,表示我为冷淡而不体面之人而已。”

杜亚泉从小颖悟,加之家庭殷实,故父亲十分重视培养他读书,盼望他走“学而优则仕”之路。杜亚泉自笃志勤学,初先致力于清初大家之文,上追天崇隆万,后觉帖括非学,又从师治训诂,罗致许氏学诸家书。

然而,清政府政治腐败、列强入侵、民族危机深重的时代,莫不令杜亚泉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于是,他“幡然改志”,一弃科举,便由中学转向西学。尤其是当他阅读了当时由制造局翻译的科技书籍后,竟觉得“天下万物之原理在是矣”。

一旦认准目标,杜亚泉便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且乐此不疲。他应蔡元培之邀,任绍兴中西学堂(今绍兴市第一中学前身)算学教员之时,便在教授之余,苦攻西学。杜亚泉接受新知的能力、自学的能力是超群的,短短几年时间,他已先后自学了物理、化学、动植物、矿物诸学科,而且自学了日文,借此接触自然和社会科学的许多新知识、新思想,并致力于提倡科学教育事业。

杜亚泉不仅攻数理,也寻哲理,其针砭社会时弊的热忱未减。因为他和蔡元培偏于革新,免不了与一些保守者产生激烈的辩论。后终因龃龉之积累,致受袒护旧派的校董的警告,蔡元培愤而辞职,杜亚泉也相继离校。

1900年,杜亚泉离开绍兴来到上海,创办了“亚泉学馆”及《亚泉杂志》。“亚泉学馆”招收学生普及理化博物知识,该学馆曾被人称为“后来私立大学的滥觞”。《亚泉杂志》为半月刊,这是一本宣传理化等自然科学知识,由中国人自办而没有外国传教士参加的最早中文科学期刊。后来“亚泉学馆”改为普通学书室,编译发行科学书籍及语文、史地等教科书,《亚泉杂志》则改为《普通学报》,继续普及科学知识。

杜亚泉知道,许多科学研究不能马上转化,而况对当时的中国来说,当局对科学普及还是那样的淡漠,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寻找科学的教育途径——编译出版科普教材和作品。他笃信,如果青少年在他们求知欲和好奇心最强的时期,能够读到这些作品,对于他们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事实上,科学的目的就是让更多的人发现美,体会美和拥有创造美的能力。科学的动力在于交流,在于知识的流动和融汇。

杜亚泉从思想观念方面对科学知识积极推崇与宣传,这也正好与其《亚泉杂志》的宗旨相吻合,《亚泉杂志》序中有言:政治与艺术(这里指科技)之关系,“自其内部言之,则政治之发达,全根于理想,而理想之真际,非艺术不能发现。自其外部观之,则艺术者固握政治之枢纽矣”。他认为理想的社会政治要靠科学技术的发达来实现,科学技术实在是社会政治的决定因素。

刊物中的绝大部分文章,由杜亚泉一人编写或翻译,内容涉及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地学等领域,尤以化学为最多。刊物率先介绍了门捷列夫的化学元素周期律,多次介绍各国科学家在化学领域中的新成就,对多个化学元素给予了中文命名,并一直沿用至今。《亚泉杂志》还十分重视应用科学的推广,诸如玻璃配方、显影药水、火柴工业,等等,均有介绍。更须一提的是,1902年普通学书室还创刊《中外算报》。此报每月一期,刊载过微分学、解析几何、平面与立体几何、三角、大代数、化学计算法、物理计算法等内容。要知道,它是20世纪我国第一份数学专业期刊,其对当时的数学研究和教学的意义是不可低估的。

在办刊物的同时,杜亚泉还延聘翻译和精通西学自然科学方面的人才,陆续编译了《普通数学》、《普通化学》、《普通质学》、《普通矿物学》、《普通植物学》、《普通动物学》、《普通生物学》、《普通英文典》等中学堂教科用书。而一本1902年编纂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专供蒙学堂用的读本《文学初阶》,杜亚泉置清廷法令于不顾,弃唯有读书高和读书为做官的思想,并对忠孝仁爱等传统的伦理道德赋予新的民主内涵,正是这样一部“抛弃经学中心和贴近儿童生活,使教育具有生活气息,具备近代概念的普通教育内容”的读本,成为“我国小学课本史上划时代的一部课本”。

从当年离家赴上海,到1932年商务印书馆于“一·二八”事变中遭难后,杜亚泉离开上海,次年在故乡长塘病逝,他一生中的大部分工作时间是在商务印书馆,前后长达28年之久。如果从1900年开始委托商务印书馆印刷书刊,与“商务”及蔡元培、张元济合办《外交报》,以著作者身份为“商务”编写书籍算起,直到病故前还在为“商务”执笔,则共有34年因缘,这对于他60年的人生,可谓是一种巨大的奉献了。

对于杜亚泉,进入商务印书馆工作,该是其人生的一大转折,或者说,其开始迈上人生的辉煌灯塔。其时,一方面是因为经费短缺等原因令普通学书室也陷入困顿,另一方面是与杜亚泉多有合作的商务印书馆事业勃兴而需人才,于是,1904年秋,应商务印书馆创始人夏粹方、张元济诚邀,杜亚泉被聘为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理化部主任,其普通学书室也并入了商务印书馆。于是乎,商务印书馆这块沃土堆拥着杜亚泉,托拥着杜亚泉,杜亚泉像田禾见了水肥一样拼命地疯长,淋漓酣畅地发挥着自己的才华。

在商务印书馆工作,对于杜亚泉自是省去了许多麻烦,且商务印书馆又以退休等条件相许诺,故令其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很快,杜亚泉就编写了《最新格致教科书》和《最新笔算教科书》这两种我国最早的理科课本。他首译了数学《盖氏对数表》;以圈点《二十四史》作试验,历时两年多,最早建议增加使用逗号这一标点符号,翻译了叔本华的《处世哲学》。他在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担任28年理化部主任期间,其编译的教科书,范围从初小至高中以及师范学校,据曾任商务印书馆总编的王云五称,杜“编著关于自然科学的书百数十种”,其中有相当数量的教科书。商务印书馆“初期所出理科教科书及科学书籍,大多出于先生之笔”。

在商务印书馆,杜亚泉主持的几次重大编辑活动,在使商务印书馆拓宽事业疆域、闻名遐迩的同时,更令杜亚泉声名鹊起,并与高梦旦、陆尔奎一起被称为“商务”的“创业三杰”。

所谓重大编辑活动,至少有三次,一是编纂《植物学大辞典》,二是编纂《动物学大辞典》,三是编著《化学工艺宝鉴》。要知道,前两部大辞典,编纂时间之长、图文内容之丰,莫不“奉为指南焉”,而作为我国科学界空前巨著,其至今仍在发挥作用。《化学工艺宝鉴》,因为内容涉及重要工艺30余类千余种,旨在为国货制造家们提供一份技术参考资料,故其实用意义、受市场青睐,当不言而喻。可不是?从1917年3月初版至1929年12月已出至第9版,便可见一斑。

杜亚泉在编译出版教科书的同时,还热心于科学实验仪器和设备的制造。在商务印书馆开办标本仪器传习班时,他还亲自授课。以至于对子侄辈开厂从事仪器文具的生产,他都予以资助。蔡元培在《杜亚泉君传》中说:“人有以科学家称君者,君答曰‘非也,特科学家的介绍者耳。 ”可见杜亚泉做事之勤谨实在,并非徒好“指点江山”的空头人物。

辛亥革命后,政治并不清明,封建军阀势力的割据,帝国主义列强的掠夺,腐朽的封建意识与资本主义思想交织熏染,使社会精神道德日益式微,人们思想极为混乱。面对此境此情,杜亚泉深感痛惜,并深觉自己应该有所担当。蔡元培先生曾回忆,杜“有时独行,举步甚缓,或谛视一景,伫立移时,望而知其无时无处无思索也”,这既说明杜亚泉是一位勤于思考的人,也道出了其内心的不安、焦虑所在。

机遇总是垂青于那些有志者,正当杜亚泉深感需要有一种工具“以救国人知识之饥荒”,并加以“诱导”时,商务印书馆为刷新《东方杂志》,聘杜亚泉兼任主编,这于杜亚泉无疑是如鱼得水。

《东方杂志》创刊于1904年,原本的面目确乎太死板,仅为选报性质,缺乏自我的主张。一俟杜亚泉上任,他便别开生面,在扩容的同时,大量增加撰述文章,凡国内外形势、国家政治经济、社会问题、学术思潮,无不包涵。为活跃版面,他还增设“科学杂俎”、 “谈屑”等。从此,《东方杂志》一跃成为其时销量最大、影响骤升的综合性杂志。

在主编《东方杂志》期间,杜亚泉大力译述介绍世界范围内的新知识、新学说及新的科学理论,主要在政治学、社会学、语言学、哲学方面致力于科学思想的灌输。居里夫人发现镭的事迹就是首先由他介绍到中国来的。他还以启蒙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的立场在《东方杂志》纵横论列,在社会改革、政治鼎新以及东西文化问题上留下了许多富有针对性的深邃思考,而尤其是1912年他翻译了日本著名社会主义理论家幸德秋水所著的《社会主义神髓》一书,连载于该年5月至9月的《东方杂志》第8卷第11号至第9卷第3号,后被收入《东方文库》丛书,单本发行。此文在《东方杂志》发表时,较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的出版日期1920年8月还早8年。

胡愈之曾称杜亚泉为忠厚长者,治学严谨,办事踏实。但就是这样一位中国科学界的先驱却被人说成是中国新文化运动中思想文化界守旧派的代表,直至今日仍有一些人在著述中把他说成是“既是介绍自然科学的先驱者,又是新文化运动的落伍者”,并称这种矛盾现象为“杜亚泉现象”,这实在是一种天大的误会。

应该看到,作为一位科学界的先驱,对自然科学的研究,自令其遵循实事求是的原则和理性的思考方式,而这种原则和方式亦必然反映到他对社会科学的研究中。于是,当群众中积压着一股巨大的反帝反封建、改变国家贫弱面貌的迫切愿望,尤其是在青年中形成一种浮躁的激进的思潮,而且成为当时社会的主流思潮之时,杜亚泉反倒变得冷静、清醒。更兼杜亚泉生性好辩善辩,且“总是一面点着头,将说毕时还带着笑,这笑透进对方的心里,会使人觉得自己的判断不正确起来”(周建人语),故与人论战便是那样的不可避免了。

杜亚泉与人论战,有文字可考者,最早为1918年与陈独秀关于东西文化问题的论争,以后是1919年底与蒋梦麟的关于何谓新思想的论争,1920年与余云岫关于中西医学的论争,1927年初与李石岑的关于新旧伦理观的论争,以及1927年10月与朱光潜的关于情与理的论争等。

杜亚泉在离开《东方杂志》后,除了打理好理化部的日常工作外,把主要精力集中在了办教育和著书上。杜亚泉曾先后在绍兴、南浔、上海等地,或创办公学,或自费办学,或出任校长,或担任教师。在上海自费创办新中华学院时,他自任训导之责,虽旷去商务印书馆的编译时间,扣减薪水,也不介意。有一次,他发现学生饭菜里有老得像竹的笋和长了斑斑黑点的茭白,就自己贴钱,嘱厨房给学生加菜。

杜亚泉著书颇丰,但“惨淡经营”者,则为《人生哲学》。在新中华学院时期,他在学生中开设了人生哲学课。因经费的问题,学校停办后,他据讲课内容,又搜取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伦理学等有关理论,加以扩充整理,历时6、7年,编成《人生哲学》,并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他认为,“人生哲学”的本义,原是从德文转译而来,或译为”生命哲学“,乃是生命为万有中心,尤其以人类的生命为万有中心而创设的哲学。在《人生哲学》一书中,杜亚泉论述自人生哲学唯生论哲学创设以后,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伦理学、政治学等诸学科中新颖警切的理论,皆融汇而成一贯严密之系统。蔡元培对《人生哲学》曾予以极为中肯的评价:由于杜亚泉所治为科学的哲学,与悬想哲学家当然不同。他以科学方法研求哲理,故周详审慎,力避偏宕。对于各种学说,往往执两端而取其中。如唯物与唯心、个人与社会、欧化与国粹、国粹中之汉学与宋学、动机论与功利论、乐天观与厌世观,种种相对的主张,无不以折中之法,兼取其长而调和之;于论理主义取普泛的完成主义,于人生观取改善观,皆其折中的综合的哲学见解。

诚如张梓生所言“先生以治学、著书、作育人才终其一生”。1932年1月28日,日军侵犯上海,商务印书馆被炮火焚毁,杜亚泉寓所同时遭灾,至“商务”停业并解雇职工,杜亚泉也率全家避难回乡,变卖家产度日,但他依然故我,对编著、讲课热心未减。他自费创办了“千秋出版社”,编撰完成了70余万字的《小学自然科词书》,他还乘船去绍兴县城为稽山中学(今绍兴第二中学前身)义务讲课……记得著名作家陈思和先生说过:“所谓知识分子,是与理想道义责任联系在一起的……知识分子的价值取向是分层次的,一种广场型的知识分子,还有一种是岗位型的知识分子。而岗位型的知识分子也不仅仅是为了寻找一个吃饭领薪的职业而已,职业的道德背后仍然有理想的追求和精神的价值所在。”而著名学者冯骥才先生平日喜欢用“行动的知识分子”一词,这无疑突出了“走”的意思,“走出书斋,走出名利场,走出是非圈;走进社会,走到民间去,在实际的工作中行动”。

杜亚泉在漠视科学技术的年代里,始终以罕见的热忱致力于知识的传播。1933年秋,由于操劳过度,本来身子骨就已不健朗的杜亚泉,终于因患肋膜炎而卧床不起,并于12月6日去世。杜亚泉生前本无财产积蓄,“平时卖文所入,除供简单生活费用外,悉捐作教育公益费”,故病笃时无钱医治,去世时“衾不蔽体,不异黔娄”,且是借棺入殓。其家眷亦是由蔡元培等挚友同仁发起捐助才渡过难关的。一代启蒙学人竟如是凄惨而终,实为莫大憾事。杨万里诗云:“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小溪出前村。”这也许是对杜亚泉一切以事业为重,一生淡泊名利、疏于权术,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热爱的崇高事业中去的真实写照。

责任编辑:贾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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