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岸
开车去鸽子岭,正是中午时分,客人一下车,我便赶到母亲那里吃饭。
鸽子岭是这座小城市的贫民窟,地势由低到高,呈缓坡状,坡上排列着一些陈旧低矮的平房。我就是在鸽子岭长大的,这里的巷道常年污水横流,公共厕所臭气熏天,早几年听说要拆迁改造,只是地势不适合修建住宅楼,这事也就没了下文。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每次到母亲那里,她总是唠唠叨叨地检查我是否穿了红裤衩,这次也不例外。一进门,屁股还没坐稳呢,她就问我:“大头,你穿红裤衩了吗?”我不耐烦地回答:“穿了,穿了。”母亲不信,非要揪了我的裤腰亲自检查,我拗不过,只好老实交代,“哎呀,妈,今天忘穿了。”母亲的脸一下子拉长了,她不高兴地训斥:“你个挨千刀的,咋就不长记性呢,叫你穿上红裤衩,你咋就记不住呢?你说,你咋就记不住呢?”
天气真热,我顾不上搭理母亲,一把抓起茶几上那柄用了多年的芭蕉扇呼呼地扇起来。墙角的老式电视机正在播放《亮剑》,我挺喜欢这部电视剧,里面的李云龙动不动就“他娘的,他娘的”,听着特过瘾。
母亲没好气地说:“大头,你知道不知道啊,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开车的。”
我边看电视边敷衍:“知道,知道,我知道。”手里继续挥着芭蕉扇。
母亲不悦地白了我一眼,转身进厨房弄饭去了。
大头是我的小名,我个子不高,却长了一只硕大的脑袋。最糟心的是,我的两条腿还是罗圈腿,这都是从小缺钙给闹的。我常督促老婆给儿子买武汉健民的龙牡壮骨颗粒喝,我担心他也缺钙,要是长成我这样的身板就惨了。
对母亲,我是有几分愧疚的,我这个当儿子的没能耐,没本事,借钱买了房子,却不能把年迈的母亲接到新房一起住。谁让我摊了个河东狮、母老虎当老婆呢,自己又没有拿捏住她的本领。
不一会儿,母亲把饭端到茶几上,是一大碗豆面抿圪斗,浇的菜是西红柿炒茄子,上面还撒了一把碧绿的芫荽末。我恋恋不舍地把眼光从电视屏幕前收回来,拿起筷子埋头吃饭。母亲剥了两颗生蒜递到我手里,“大头,你和小丽商量一下,妈给你们带孩子,让她找个营生干吧,年纪轻轻的,整天闲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好歹出去捡摘些,也好快点还清你们那点饥荒。”
“她能干啥?苦活累活她不干,好地方人家也不用她。”我说。
老婆以前是公交公司的售票员,单位调整线路让她跑郊区,她死活不干,跑到领导家里吵闹了一番。结果,她这一闹不要紧,正赶上几条主要线路改无人售票,精简乘务员,第一批下岗的名单里就有她。这下子傻眼了吧,死婆娘,有本事再去闹呀?
老婆天生一张瓜子脸,别人的瓜子脸挺秀气,可惜她这瓜子脸是倒着长的,上边窄,下边宽,别提多难看了。她虽然脸长得不地道,但像我这副模样,也压根儿没起过娶漂亮媳妇的念头。乌鸦不嫌猪黑,媒人一撮合,我们俩就睡一块儿了。后来她肚子里有了种,慌里慌张补办了结婚手续。生了孩子的老婆更不顺眼了,脖子下面,从胸到屁股,上下一般粗,脸上还起了一片一片褐色的蝴蝶斑,嘴里口口声声说是我把她害成这样的,她也不想想,没生孩子以前她也扯淡。
其实她长相丑俊我并不计较,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她的脾气太坏,这毛病在婚前没有发现,婚后动不动就摔盆子摔碗给我脸色看,我都快被她折磨出心脏病了。
我是前几年干上出租这行的,买车的钱全是跟亲戚朋友借的,没明没夜跑了几年,好不容易还清债款。老婆隔三差五和我母亲怄气,老太太也不是个吃软的主儿,婆媳俩整日里针尖对麦芒,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街坊邻居见天看笑话。母亲七十岁的人了,我生怕老婆把老太太气出个好歹,东拼西凑,四处举债,欠下一屁股饥荒,总算买了一套二手公寓,这才把婆媳俩分开了。
可是,一想起欠的一屁股债,我的头就更大了。
原先我在一家国营的轧钢厂开货车,这个倒霉的单位除了让我熟练地学会了开车,其他好处丁点没落下。厂子N年前就倒闭了,几任领导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把原本效益还不错的工厂硬是一点点地给盘剥得破产了。
吃完饭,大晌午也没敢歇着,抹抹嘴巴就赶紧出车。临走,母亲老话重提,“记着妈的话,穿上红裤衩,别不当回事。”她佯作生气地在我胳膊上捶了一下。
“记住了,记住了。”我满脸堆笑地讨好老太太。
今年夏天,天气持续高温,快一个月了,不见老天爷掉一滴雨,空气里仿佛纠结了若干的纤维丝,缠得人喘不过气。街上涌动的热浪一阵高过一阵。汽车驶过的柏油路面,扬起细蒙蒙的尘土。坐在车厢没多久,屁股底下就洇出黏稠的汗水,湿渍渍的不舒服。
鬼天气,想热死老子。下车,斜靠在车门上,还是一丝风也没有。不远处,卖西瓜的小贩间或有气无力地吆喝几声,旁边,乱扔着的烂西瓜散发出阵阵酸腐的臭气。整天光着身子在马路上转悠的疯子此刻正埋头吃瓜贩子扔掉的烂西瓜。这个疯子的生命力特别旺盛,垃圾堆里找食物,门洞底下睡觉,一年有三个季节赤身裸体不穿衣服,眼见得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生龙活虎地活着。
修车的大叔冲卖瓜的喊:“那么多瓜就不能给疯子吃个好的,还嫌他不够糟践的。”旁边卖水果的外乡女人也多嘴地帮腔,“拣个不怎么好的瓜给疯子吃吧。”
其中一个年龄略显老成的瓜贩子站起身,拍拍手,从瓜堆里挑了一个囫囵瓜扔给疯子。光溜溜的疯子立刻如获至宝,捧了西瓜猫到树阴下饕餮去了。
我每次看见疯子都喜欢朝他裸露的下体盯几眼,一簇黝黑的阴毛,乱蓬蓬的。其实我特想看看疯子的家伙硬起来是什么样儿,可惜一次也没见过。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女人也和我一样,旁若无人地盯着疯子裆里的玩意儿看,神情一丝不苟,仿佛研究什么似的。我吃惊极了,要知道,多数女人看到裸体的疯子都羞臊地掩面回避,生怕疯子侮辱了她们的视线,唯有她,不仅不避讳,反而还大大方方地盯着看。这女人可真够胆大的,行为真够稀罕的。我龌龊地猜测,她心里琢磨的是不是和我一样?嘿,这么一想,我忍不住放肆地笑了。
这女人的穿着打扮非常普通,短头发,碎花半袖衫,黑裙子,黑皮鞋,典型的良家女子。不过,她的腿真好看,笔直笔直的,像……像铅笔一样直。她的五官也好看,眉是眉,眼是眼,排列得十分精致。有一次,我载一个男乘客,他在车上骂骂咧咧地打电话:“老子喜欢原生态的美女,别给老子弄些个人造的,老子不喜欢人造的。”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原生态”这三个字。这个女人没来由地让我想起了这个词,如果原生态可以形容女人容貌的话,那么,这个女人一定就属于原生态的了。
“原生态”就住在附近的街区,我幻想有一天她能够搭我的车,这样就可以和她攀上话,顺便扯些其他的闲话,不过很遗憾,始终没碰到这样的机会。
站在外边还是热,我重新坐回驾驶座,车顶有个小风扇马不停蹄地旋转着替我吹风。碰上这样的天气,人就像患了多动症的婴儿一样烦躁不
安。抓起块湿毛巾擦擦汗津津的额头,顺带连脖子、膀子、大腿也挨个儿擦了一遍,要不是怕影响市容,我真想学疯子全身上下脱个精光。
生意不好,蹲路口一个多小时了,愣没有人叫车。这样的鬼天气谁还出门呀,太阳都把人烤熟了。
“师傅,你这车走吗?”
抬头一看,是个娇滴滴的小娘们,嘴上的口红抹得和刚喝了鸡血似的,胸前两坨肉鼓鼓的山包随着身体颤悠悠地晃动着,晃得我眼一啖一啖的。“咋不走?上来吧。”我主动给她开了车门。
她先不上车,扶着车门和我搞价:“不打表,十块钱去白沙嘴接个人,再送回这儿。去不去?”
妈的,这娘们倒是会算账,单去一趟起码也得十块钱,一来一往顶跑两趟呢。“十块钱太少了吧,这么热的天,您还是再加点儿吧。”我一脸讨好地探出头去和她还价。顺着向后面瞅了两眼,不远处猫着一辆红色出租,司机正朝这儿张望呢。
“我上次去接我妈就是这价钱,人家就没嫌少。”她打定主意不松口。
“那你就找上次的车吧,少了十五不能跑。”我报出底价。
小娘们扭着腰,踮着脚跟往后边那辆车的方向去了。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和那个司机讨价还价,比划了半天,隔一会儿,又臊眉搭眼返回来。到了我跟前,也不说话,含着怨气般,径自拉开车门一屁股坐进来。
“咋样?人家十五块不跑吧。”我边发动汽车边和她搭腔。
“那家伙更不好说话,非要十八块不可。”她气咻咻地说。
“摊着今天这样的天气,除了我,十五块钱谁受这份罪呀。”
“嘁,不就是多五块钱吗?”
“五块钱咋了,我老婆每天埋怨我挣不回钱,五块钱在我眼里也是一疙瘩宝贝。”
小娘们被我逗乐了,“咯咯呦呦”捂住嘴笑了半天。笑的时候,脑袋一个劲儿地晃,晃了半天没停下来。我这才发现,她的脑袋不说话的时候也在晃,轻微地,像是脖子上固定脑袋的螺丝松动了。以前上学的时候有个女老师就有这样的毛病,每次看到她站在讲台上边讲课边晃脑袋,我就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扳住她的头。据说,这属于一种疾病,病名挺长的,像外国佬的名字,我记了几次也没记住。
我问她:“大晌午的,怎么这个时辰去接老人?”
她微微地晃着脑袋说:“咳,和我兄弟媳妇吵架了,刚才打电话死呀活呀非让我接她去。这才消停了几天,隔一阵就得闹腾上一回,烦死了。”
她的话让我不由想起自己的老婆,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下午连续跑了几趟车,傍晚,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空气中旋起了微凉的风。我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在街上溜达了一会儿。老婆打电话说她回娘家了,这个死婆娘,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家里总是清锅冷灶的,这日子过得和没老婆的光棍汉差不多。
街上的小吃摊一家接着一家,卖什么的也有。摊主一边忙手里的活计,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招徕行人过客。
“想吃点什么?扎啤小菜、烙饼米汤、小笼包馄饨,什么都有,来,这儿坐。”
“师傅要什么?刀削面、拉面、担担面、大碗面,您来,往这儿坐。”
这些摊主和我们做出租车司机的差不离,为了挣几个钱,忙死累活的。我随便找了一家进去,买了一碗拉面,舀了一勺面汤。这地儿的卫生状况差,桌面油腻肮脏,一块辨不出颜色的抹布又擦桌子又擦案板还顺带用来擦碗沿儿。多亏靠了夜色的遮掩,不然看在眼里叫人难以下咽。
不过,小吃摊就是这样的环境,酒店的饭菜倒是卫生干净,问题是咱舍得去吃吗?累了大半天下来这才跑了百十来块钱,除去油钱和乱七八糟的费用,落到自己手上没几个子儿了。
城市的首尾贯穿着一条季节河,名叫黑水河。黑水河其实并不黑,每年到了夏季丰沛的降雨期,河床中心就变得宽阔起来,从上边来的水流湍急凶猛,挟带着滚滚泥沙,穿城而过。去年夏天雨水比常年少,再加上秋冬两季也不见有多少雨雪,黑水河今年一人春就断流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河床腹底有了一道醒目的黑色,细看却是一道黑色的小溪,水源是从上游的厂矿排出来的工业废水。往年因为降雨量大,黑水混到大河里,不太明显。遇上旱年,污染的水便乍然凸现出来,黑水河果真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黑”河了。
天气热,河水散发着一股股刺鼻的腥臭,人们对黑水河怨声载道,城市的领导阶层对此也是一筹莫展。一会儿要规划,一会儿要治理,环保部门向有关企业发了不止一份的罚单,到最后也没弄出个具体方案,一任它乌黑地流淌着,腐臭着,污染着……
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大街上到处是停停走走的出租车,三步五步就是一辆红色或绿色的出租车。听说在大都市,司机经常拒载乘客,在我们这里,打车的却都是祖宗,只要算计着有个赚头,我们都屁颠屁颠地给人家当孙子。我是实在没办法才开出租的,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找不到别的门路,除了开车这营生,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啥?
“嘀嘀嘀”手机响了,是李三。
“大头吗?在哪儿呀,咱一块喝点,咋样?”
李三是我以前在轧钢厂的同事,工资没着落后也替别人跑了几天出租。这小子命好,他妹妹找了个有来头的女婿,居然把他弄到药材局当了一名小车司机,开一辆雪白的广本。
李三个子也不高,头发早早谢了顶,看上去比我还老面。他老婆是幼儿园的保育员,长得高头大马,像个男人。我常常拿自己和李三作比较,不比不觉得,一比就窝火,虽然娶的老婆都不咋的,可人家现在比我过得滋润多了。我冲电话里的李三说:“我在南市口附近,喝点就喝点,你请客?”自打欠下一屁股饥荒,我变得越来越财迷,真要成铁公鸡了。
“瞧你那熊样,我请就我请,十分钟后‘食来顺饭庄见。”
饭桌上,李三问我:“哥们,最近钱赚得咋样?”一听这话,我心里就“咯噔”一紧,其实我就欠他五千块钱,搬新家后,房子没怎么装修,家徒四壁,老婆逼着我买个电视,再买一套沙发。我就畏畏缩缩找李三借了五千块钱,说好过几个月就还,眼看就拖了小半年了。
“你知道咱这地方,跑出租的太多了,狼多肉少,钱不好赚。”我硬着头皮说,也不敢正眼看他,臊得脸红脖子粗的。
“把车卖了,干点别的吧。”
“说得轻巧,卖了车我干啥?”
李三终于期期艾艾地切入正题:“大头,是这么回事,我老婆不知咋的知道我借给你五千块钱,总惦记着问我还了没有。咱哥们之间有啥都好说,一掺和到老婆,就他妈的麻烦。”
果然是跟我要钱,听了李三的话,我一声不吭。
“要不这样吧,你要是手头紧,再往后推几天。我小舅子秋天结婚,也想和我拿钱,他妈的,当我是钱篓子呢。”
我心里挺恼火的,可是恼火归恼火,吃人嘴软,欠人手短。我说:“哥们对不住你,让你在老婆面前作难了。你放心,我找我姐借钱还你,我要不是买房子也不会落到这份儿。”
载了一个到我姐家方向的客人,送到目的
地,我就直接把车开到姐姐家附近的路口。姐姐在那儿摆了个露天小摊,出售一些零敲碎打的小玩意,头饰了,发卡了,清洁球了,电池了……针头线脑的,挣点蝇头寸利。远远儿就看见姐姐正守着摊子。
“咦,大头,你怎么来了?”姐姐看见我,站起身,笑着朝我打招呼。
“姐,这么热的天,别摆摊了,小心中暑。”
太阳把柏油路面晒得发软,空气中隐隐透着股沥青味。从车里出来,踩在地上,悬乎乎的。
姐姐说:“等我收拾起摊子和我到家去,这辰光,也没几个人买东西。”
我打帮姐姐把小什物装在尼龙袋里,拆下架子,一起回家。
“大头,你最近回妈那儿没有?”
“回过,我只要开车路过,都要上去看看,咱妈挺好的。姐,我借李三五千块钱,他急着和我要,我只好找你来了。”
“你也知道姐没多少钱,不过你急着用,姐先给你。你只要好好开车,车子是咱自己的,现在房子也买了,日子慢慢就会好的。”
姐姐走在我旁边,她的头根冒出了韭菜似的一茬白发,再看姐姐的一张脸,整天在外面风吹日晒,面孔黑糙糙的,她不过才四十出头,瞧着倒像五十多岁了。
“姐,你有白头发了?”
“早有了,平时看不出来,都是染的。咳,别看了,走吧。”姐笑了笑,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嗯。”我答应着。
从小姐姐就疼我,买房子的钱大多都是朝姐姐借的。旧债还未还上,又跟姐姐拿钱,我这个弟弟当的,真败兴……
这鬼天气,还是不下雨,城市整日昏沉沉地陷在热浪中,空气中散漫着的黑水河的恶臭越来越浓厚,人们对黑水河的抱怨变本加厉,电视、电台、报纸每天都在讨论黑水河的治理。在这样的情势下,有关部门总算出台了一个治理黑水河的方案,但还是只见风声不见雨点。
黑水河边有个老太太因儿女不孝顺上吊自杀了。老太太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说他下岗,出不起赡养费。二儿子说他炒股被套牢了,手头没有一分钱。女儿说母亲重男轻女,家产都给了两个儿子,凭什么让她出钱养老。听上去各有各的道理,唉,那就让老太太自寻了断吧。
呸,这帮孙子。
夜里热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天蒙蒙亮,我就出了车。路上,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下开车,特别自在。自在过头了,就有些松懈。也是活该我找倒霉,路口拐弯的时候,车速虽然缓下来了,可还是没发现有个环卫工人正在扫马路,一个不留神,把人家撞倒了。我一下子懵住了,脑袋“嗡”的一声,血液倒流了的感觉。伤者是个中年妇人,哼哼叽叽,躺在地上直叫唤。我赶紧下车,“大姐,真对不起。”我哆哆嗦嗦把人扶起来,细心打量是否伤得厉害。
她边呻吟边数落:“哎呀,你这个人是怎么开车的呀,没长眼睛呐,大白天的往活人身上撞呀。”
“对不起,我,我……”
“哎哟,哎哟。”她每呻吟一声,我的心就往紧里抽一下。出租车司机最怕遇上的倒霉事让我给遇上了。
小心翼翼把她搀扶上车,一路开往医院。大清早的,门诊没人,只好去挂急诊。值班医生大概正等着下班,接班的大夫还没来,见到有人求诊,问明原因后,耷拉着一张不高兴的驴脸,不情愿地起身检查伤势,那神情好像谁欠了他几毛钱。查了半天,除了右腿的脚踝骨有一片擦伤的痕迹,万幸,没发现其他毛病。
“头疼吗?”
“有点头晕。”
“我问你疼不疼?”
“有点疼。”
“胸闷不?”
“不。”
“一会儿做个脑CT。”
我插嘴,“必须做CT吗?要不要观察一下?”环卫女工不满地扭头盯了我一眼。晦气,看来这笔钱花定了,我就知道进了医院得扔钱,花钱买平安吧。
我一向对医生没好感。前年我儿子患肺炎住院,同病房住进来一个三岁的乡下小女孩,据说是父母带着孩子来城里玩,住在亲戚家。吃了烤红薯后喝了些冷饮,肚子疼,有些腹泻。住进来的时候,医生没细检查病情,直接打上吊瓶,输液的过程中,孩子的脸色发青。大夫过来看了一下,说没什么事。一直到快输完的时候,小姑娘呼吸急促起来。这时候医院却冷漠地通知病人转院,说他们查不清病因。当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孩子的父母抱着女儿赶紧打车去了另一家医院,可对方一看孩子情况不妙,拒绝收治,心急如焚的两口子又抱着奄奄一息的女儿返回到这里。医生这才实行抢救措施,可惜晚了,夜里两点,小女孩死了。两口子是乡下人,没什么见识,也不知道孩子因何死亡,也不懂追问医院是否有过失?夫妻俩抱头痛哭一场,第二天裹着女儿的尸体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就对医生失去了好感。
接下来是常规检查,抽血化验,开方买药,依我看也就是简单的皮外伤,从她举手投足看出没啥大碍,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稍稍平稳。上午做了脑CT,检查结果要明天上午才能出来,患者住院观察。我买了满满一塑料袋香蕉、苹果、葡萄,送到她的病房。
她通情达理地说:“要是没什么毛病,明天就出院。要是真有毛病,我可不能轻饶你。”
“那当然,那当然……”我头点得像只捣蒜锤。
回到家,突然想起母亲一再叮嘱我要穿红裤衩的话,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愣是没找着,只好打电话问老婆。
“你怎么还不回家?”
“正要找你呢?我妈又病了,头晕。这几天不能同去了,我要留下来照顾她。”老婆对我母亲虽然横挑鼻子竖挑眼,没个好脸色,但是待她亲娘却非常孝顺。丈母娘有个毛病,见着人就喜欢数落她身上这儿疼那儿痒的,我还真没有见过像她那么痛惜自己身体的老太太,吃药大把大把,就和吃饭一样平常。别看老太太这病那病的,一打起麻将,特精神,还是老年人活动中心的骨干分子,我特纳闷她是真有病还是装的?
“儿子好吗?让我和他说会儿话。”
“出去玩了,挺好的,你别担心。”
“你见我的红裤衩了吗?”
“什么?”
“红裤衩。”
“哦,没见,谁知道扔哪儿了。对了,你不是不穿吗?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连忙说:“没,没有。”千万不敢让她知道我撞伤人的事,医药费检查费买营养品,乱七八糟加起来,花去了一大笔钱。让她知道了,不定怎么凶我呢。死婆娘闹腾起来,没完没了,我不是怕她,我是烦她。
我决定自己去商店买一条红裤衩。
平时我很少逛商店,一来没有闲功夫,二来也没有兴致。身上的衣服都是老婆给买的,好赖我不挑。
商场里人来人往,女人尤其多。女人就是喜欢逛商店,不买东西也喜欢乱转瞎看,也不知道她们究竟看什么。这个夏天,女人脚上穿的凉鞋前面都尖尖的长出一大截,像一艘船,在我眼里,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总算找到卖内衣的柜台了,商品花里胡哨,大多是女人用的,男人的只占了少部分。服务员是个年轻姑娘,我不知道她每天卖这些男人女人的裤衩心里是怎么想的。当然,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她问我要什么样的,我说只要是红色的就
行。她翻了半天,找出一个带拉链的塑料袋,拉开拉链,掏出里面的红裤衩,我看了看,“就这条吧,多少钱?”
“二十八。”
“什么?”我又问了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一个破裤衩恁贵呀,老婆给我买的不都是几块钱嘛。
服务员看我的神情就明白我是嫌价钱太贵,她解释说这是舒雅牌的,面料含木代尔,高弹,不褪色。我才懒得管它什么木耳银耳的,就问她还有没有价钱低的。
“你非要红颜色的吗?”
“是的。”
她有点失望,“红颜色的就这一种。”
看来这种事情还是交给老婆吧,她一定知道去哪儿买比较实惠。就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意外地看到了那个女人。哦,就是那个“原生态”。我假装站在一边继续浏览商品,眼角瞟着她的动静。她也在买内裤,随意地挑选着,态度不是很认真,至少不像看疯子时那样专注。她买了两条碎花内裤,嫩黄色的。我猜想了一下它们穿在她身上会是什么样子,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
她离开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穿着平跟儿的系带凉鞋,和市面上流行的尖头凉鞋不一样,让人看着舒服。我注视着她的背影,再一次发现,她的腿又长又直,像铅笔一样,真好看。
第二天上午,我去医院拿到了CT检查报告,还好,没有异常。我又买了一大堆营养品,奶粉,高钙粉,豆粉,还有一箱娃哈哈桂圆莲子八宝粥,连同CT底片送到病房。环卫女工的丈夫也在,是个五十开外的精瘦男人,见到我,不高兴地训斥了几句,“你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开车的,会不会开呀……不会开就甭开,撞到人算什么嘛,哼,幸亏伤势不重,这要真有什么事,你担待得了吗?”我唯唯诺诺,任由他教训,不敢辩解。
他接过CT底片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去医护室详细地向医生询问了一些细枝末节,我一路提心吊胆地跟着他。从医护室回到病房,他看到我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忽然笑了,他说:“看你也是个老实人,放心,算你命好,我老婆没啥大碍,一会儿就出院回家。”
妈的,我长出一口气。这世道还是好人多,要是碰上个奸险之人,非得狠狠讹诈我一笔。
撞人的事情刚解决,紧接着,又出了一桩倒灶事,我算知道啥叫“祸不单行”了。
事情是这样的,下午拉了一个去兰县的客人,去的时候挺顺利,回来的时候急着赶路,过路口的时候,闯了红灯,交警开了两百块钱的罚单。
太不顺了,真是晦气,我决定提前收车,同家休息。路上,买了几瓶啤酒顺带捎了点下酒的花生米、皮蛋、豆腐干。推门进去,没想到,老婆在家。
“孩子没回来?”我问。
“没有,我一会儿还得走。你回来的正好,正要打电话找你。”
“找我做什么?”
“我妈要住院,手里缺钱,你有多少拿出来。”
“我哪有钱呀,才跟我姐借钱还了李三五千块。你只想着你妈,你也不想想借我姐的钱什么时候还?”我不高兴地说。
“得得,别说了,有多少算多少吧。把这几天挣的钱给我。哟……你倒会享受,又是酒又是菜的,好像挣了不少嘛。”老婆话里带刺。
“我没钱,我不骗你,不信你搜。”
老婆走过来翻我的口袋,找来找去,没想到我身上连一百块都没有。她疑惑地看着我,“喔哟,张大头,长本事了啊?学会存私房钱了,你存私房钱做什么?是不是在外面找女人了?”
“哪有的事,我是那号人吗?”
她厉声说:“那你这几天挣的钱去哪儿了。”
“违章,被交警逮住了,钱都交罚款了。”我沮丧地坐在沙发上,没敢把撞人的事告诉她。
“你这头傻熊,叫你开车小心点,你就不记。”她骂骂咧咧地把所剩无几的几十块钱一股脑夺了去,想了想似觉不妥,扔给我十块钱,“我顾不上和你废话了,我先走了。”
“你妈怎么还不死呀?”天呢,我不知为何没来由地冒出这样一句恶毒的话。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咒我妈死。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临到门口的老婆听了我的话,“嗖”地回过身,像只斗鸡一样扑过来。
一想到她歇斯底里发作起来的蛮横样子,我顿时觉得身体有些发虚,一个劲儿解释:“你听错了吧,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说。”
“不行,你给我说清楚,你给我说清楚。”她挥着拳头朝我身上砸,我东躲西闪不回手,任由她发泄。
我不是打不过她,我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这个婆娘是个刺头,软硬不吃,闹大了,鸡飞狗跳,不定又把家里什么东西砸了。
上次把衣柜的门砸烂,还没修好呢。
临走,她咬牙切齿地说:“要不是我妈还在医院里,今天,我非跟你个死熊没完。”说完,“嘭”的一声,甩门走了。
屋里一下子变得安静了。空气中仿佛有一种犹疑的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我木然地呆坐在沙发上。我就那样无趣地干坐着,直到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方觉饿意,这才想起买回来的酒菜还未动过呢。
几大杯啤酒下肚,感觉头有点发沉发困。看看窗外,暮色已经来临了。
“咚咚咚”有人敲门。
“谁呀?”
“收水费的。”
我踉踉跄跄站起身,把门打开,门外,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乱蓬蓬的一头短发染成了酒红色,身上穿着件吊带裙子,露着大半个膀子。脸上涂脂抹粉,被汗洇濡得五颜六色。他妈的,打扮成这样,也不怕男人奸了她。她去卫生间看水表,我依旧回到沙发上喝我的酒。
“二十块钱。”
“什么?怎么这么多,以前我们……我们家十块钱就够了。你,你不会弄错吧。”酒下得猛,呛了一口。
“没弄错,就是二十块钱,交钱。”小娘们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我现在没钱,你去别人家收吧。”
“你这人怎么这样?用了水就得交钱,都像你这样,我们收费的还怎么工作?”
“我今天没钱,你改天再收吧。我口袋里就十块钱了,刚才老婆都把钱拿走了。”我说的是真话。
“没见过你这号人,没钱就不要用水,回头找我们公司的人封了你家的水。”小娘们嫌恶地说完这话,转身就走。
封水?
“站住,谁敢封我的水?”我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
“你想干什么?不交水费你还有理了。”这娘们一点不害怕,典型的泼妇,和我老婆一个品种。我一时火起,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哟,小姑娘,你挺厉害呀。”
“你想干什么?”她的声音微微地颤着,有了明显的恐惧。这样才好,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让一个小姑娘都不放在眼里。
“你个臭流氓,你要干什么?”
“别怕,我不强奸你,就你这副婊子样,呸,白给老子都不要。”
“救命啊,快来人呀。”她忽然直着嗓子喊了起来,我本能地用手去捂她的嘴。这娘们大概学过跆拳道,飞起一脚朝我的裤裆处狠命地一踢,顺嘴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妈的,好深的一道牙印儿,我一下子跌倒在客厅的地板上。
“来人呐,快来人。”她不顾一切地往门外跑。不好,邻居要是听到她的喊声,准以为我真对她耍流氓。这个婊子养的贱货,我打了个激灵,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冲到门口,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重重地摔到沙发上。她继续尖叫着:“救命呀,来人啊。”我随手抓起沙发靠垫,一把堵上她的嘴,让你再喊,让你再骂,小婊子,贱货。
她还是不服软,蹬蹄子,尥蹶子,两手徒劳地抓捏着,嘴里发出闷葫芦般的“唔唔唔”声。我死死地用靠垫捂着她的嘴巴,良久不敢松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安静下来了。这下好了,这下踏实了,她彻底地服输了,服软了,不喊了,也不叫了。婊子养的,不信我治不了你。他妈的,我也要睡了,真累呀,天下再没有比睡觉更舒服的事情了,我要美美地睡一觉。天大的事情,睡醒了再说,睡醒了再说。
责任编辑陈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