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和鲁迅:不该发生的故事

2008-11-19 09:16杜素娟
读书文摘 2008年11期
关键词:阿文丁玲字体

杜素娟

沈从文和鲁迅同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他们又在同样的时间在北京和上海居住过,但他们彼此却从未交往,甚至避免和对方见面。这是为什么呢?

沈从文自己曾回忆说,早期学习写作时,曾受到鲁迅所提倡的“乡土文学”的影响。他当时刚到北京,看了不少新小说,其中有不少鲁迅的作品。沈从文一落笔,也是写乡土,在浓郁的乡土风情描写中,展示故乡的苦难、下层人的遭遇。和别的文学青年一样,沈从文对当时居住在北京的鲁迅,充满了敬仰之情。可是,二人又怎样有了矛盾呢?

这和丁玲很有关系,要从沈从文和胡也频、丁玲三人的友谊说起。

那时,丁玲、胡也频和沈从文都是没名气的穷青年,日子过得饥一顿,饱一顿。三人认识后,性情相投,志向一致,都要在北京靠自己的一双手,白手起家。他们三人惺惺惜惺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沈从文的文章因为屡被报刊拒绝,有时连退稿也得不到,十分绝望。他气上来,总是把文章扔到地上去。胡也频就悄悄把这些文章重新收好,四处跑着去给这些文章找发表的地方。其实他自己的也一样没人要。有一次,胡也频通过关系,居然把沈从文的一篇文章发表在周作人主编的刊物上,档次应该说是很高的。刊物印出来后,胡也频拿起就跑,去告诉沈从文。当沈从文从目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时,感动地抱住胡也频就哭了。

有意思的是,胡也频和沈从文的字体十分相似,都是细细小小像蚊虫一般的字体。这还不算,他们还喜欢用同样的稿纸和硬笔头。书写方式也一样,都是不按稿纸的固定线路,只管密密麻麻写得满满当当。编辑们很难把他们分开,《晨报副刊》和《现代评论》的编辑部就往往把他们看做是一个人,有一个编辑居然把“也频”当做是沈从文的另一个笔名。

更有趣的是,丁玲开始写小说后,所用的字体、书写的方式也和他二人一模一样,也是细如蚊虫的字体,密密麻麻地写满稿纸。丁玲的《在黑暗中》写出来后,拿给《小说月报》的编辑叶绍均看。叶绍均看了之后,就对别人说,这篇小说不是胡也频的,就是沈从文的。

就是这种字体的相像,造成了沈从文和鲁迅的隔阂。

1925年,丁玲在北京,一直想进入当时的北平艺专学习绘画。她住在一个阴冷潮湿的公寓房子里,房间墙壁上长满了绿斑。后来,她在《莎菲女士的日记》中所描绘的莎菲住的那间房子,就是她自己房间的写照。即使这样,她的日子,也一天难似一天,终于连吃饭也成了问题。

当时,不少走投无路的青年人向北京的名人们写信求助。丁玲无奈之下,也想让名人们帮自己渡过难关。她给鲁迅等人写了信,在信中说,一个女子在现在的社会中,是怎样难于活下去。她碰了很多钉子,还是没有出路。她要求鲁迅给她想办法找个吃饭的地方,即便是到报馆、印刷厂去做印刷工人也可以。

鲁迅很快收到了这封署名“丁玲”的信。

本来,鲁迅是很能帮助年轻人的,也收留无路可走的年轻人,住在自己家里。他家中的寄住者一批一批,几乎没中断过。而由他介绍,走上文学的成功之路的青年更是不在少数。特别是女青年,由于在那个年代,能走出家门十分不易,所以鲁迅更是有求必应,尽力帮助的。

但是,有一次,北大学生欧阳蓝利用鲁迅这种热情,给自己取了个女性的名字,写信要求鲁迅帮忙推荐稿子,鲁迅上了一次当,十分恼火。

从此,对自称为女性的求助信,鲁迅总是十分谨慎的。他接到丁玲的信后,就把这信拿给孙伏园等人,打听一下,是否真有其人。周作人对这个字体觉得十分眼熟,因为他见过沈从文的稿子,就猜测可能是沈从文的。孙伏园等人告诉了鲁迅。因为有欧阳蓝的例子,鲁迅几乎没仔细核实,就认定是沈从文所为。

恰好,丁玲久等没有回音,十分苦恼。当时,胡也频正追求丁玲,见丁玲着急,就决定帮她亲自到鲁迅家里去问一问。到了门口,递了片子,特意在上面注明自己是丁玲女士的弟弟(胡比丁玲年龄小)。结果,听到鲁迅在里面有些生气地大声说:“说我不在家!”胡也频吃了闭门羹,怏怏而回。

鲁迅也很生气,对朋友说,近来出了个沈从文,取了女人名字给我写信,又叫人扮成是这莫须有的女子的弟弟,或许想让我相信真有一个“丁玲”吧!

所以,鲁迅对丁玲不但没回信,心里对沈从文也有了很深的成见。

不久,丁玲走投无路,回故乡去了。而沈从文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当时,沈从文时常使用的一个笔名是“休芸芸”。知道他这个笔名的人很多,丁玲和胡也频对他的昵称就是“休”。

1925年7月,《国语周刊》上发了沈从文的一篇文章,署名是“沈从文”。鲁迅用十分不屑的口气写信给钱玄同,说:“这一期《国语周刊》上的沈从文,就是休芸芸,他现在用了各种名字,玩各种玩意儿。”其中的“各种玩意儿”暗指他化名为“丁玲”向他求助。不久,鲁迅更清楚地对钱玄同讲了这件事。他说,“且夫‘孥孥阿文确尚无偷文如欧阳公之恶德,而文章亦较为能做做者也。然而敝座之所以恶之者,因其用一女人之名,以细如蚊虫之字,写信给我,被我察出为阿文手笔……”意思是说,沈从文虽然没有像欧阳蓝那样用女人名字骗发文章,而且他的文章还有点真功夫,但我为什么厌恶他呢?因为他用女人名字,用细如蚊虫的字体,给我写信,被我发现了。

鲁迅称沈从文为“阿文”、“孥孥阿文”,都是取笑嘲讽的口气。因为沈从文在《国闻周刊》上发表了诗歌《乡间的夏》,是一首以地方民谣开始的组诗,里面记录了一首湘西民歌:

六月不吃观音斋,

打个火把就可以跑到河边去照螃蟹。

“耶乐耶乐———孥孥哎!”

今天螃蟹真叫多,

怎么忘记拿箩箩。

因此,鲁迅取笑他为“孥孥阿文”。可见,鲁迅对沈从文的误解是很深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沈从文后来也终于知道了这些事情。鲁迅这些尖刻的嘲笑不仅让他感到蒙受不白之冤的委屈,自尊心更是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后来,鲁迅终于明白了真相,知道真有丁玲这个人。不过,虽然两人都知道是一场误会,但他们彼此自尊心都太强,都不肯主动表示和解。况且隔阂毕竟是已经有了,这种芥蒂也终究没有彻底消除。

除此之外,他们在文学观上的分歧也使他们有过几次不大不小的笔墨论争。

后来,沈从文引发了京、沪之争。他写了《文学者的态度》,鲁迅写了《“京派”与“海派”》、《北人与南人》,各执一端,互不相让。

再后来,林语堂和鲁迅展开了一场关于小品文的争论。沈从文在《大公报•小公园》发表了《谈谈上海的刊物》,对论战双方都进行了批评。沈从文的这篇文章,又引来了鲁迅的《七论“文人相轻”———两伤》》,对沈从文的意见进行了批评。

在文艺观上,鲁迅和沈从文分别代表了20世纪30年代最有影响的两种文学观。这种分歧,又加重了两人之间的隔膜。他们在文学上分别达到了两种很高的境界:鲁迅的现实力度,沈从文的艺术纯度,都有各自很高的造诣。因此,20世纪90年代,有的评论者把鲁迅排在第一位,其次便是沈从文。

就这样从不同的艺术道路到达了同样艺术高度的两个人,却始终没有见过面,没有交往过,实在是一种历史的遗憾。

不过,虽然鲁迅和沈从文彼此有着人事和文学观上的分歧,但这并没有妨碍他们对彼此的艺术造诣的欣赏和公正评价。

沈从文对鲁迅是非常尊敬的。鲁迅逝世后,他写了《学鲁迅》,充分肯定了鲁迅对文学的贡献。鲁迅的逝世也使他感到失去一个时代最有力量的人的悲哀。同样,鲁迅对沈从文的文学才华和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1936年,鲁迅在和埃德加•斯诺的谈话中说:“自从新文学运动以来,茅盾、丁玲女士、郭沫若、张天翼、郁达夫、沈从文和田军(萧军)大概是所出现的最好的作家。这里包括了最好的短篇和长篇小说家。沈从文、郁达夫、老舍等人的‘小说实际上只是中篇或长篇的短篇小说,他们是以短篇而闻名的……”

鲁迅和沈从文彼此有着隔阂,有着分歧,却没有因为隔阂、分歧和文学论争,而忽视、抹杀对方的成绩,这充分显示了两个艺术大家博大的胸怀和正直的艺术良心。

这是很值得现在的人们思考的。

(选自《一个世纪的人与事》/邵建 编/青岛出版社/2008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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