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翔
全球范围内,哪座城市堪称世界足球之都?伦敦的职业球会遍地开花,足有十几家之多,蒙得维的亚基本上囊括了乌拉圭顶级联赛百年来的所有冠军……缺憾在于,这两座城市都没有一场万众瞩目、火星撞地球般的德比大战。阿森纳与切尔西的对决是近两年的重磅,但历史地位和影响甚至远不及阿森纳对托特纳姆。
德比一词缘何而来,莫衷一是,主流观点认为与德比这座城镇有关:当地传统的足球比赛以混乱著称,席卷整个城镇并引发了多起伤亡。双方球门分设于城南城北,在途中数个街区发生激烈争夺,足有上千人参与。一位法国友人在1829年写了观后感:“如果英国人将这称之为‘比赛,那么‘搏斗又该如何称呼?”足球是和平时期的战争,德比最能激发肾上腺素,而同城德比又因双方在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愈加冤家路窄。开罗、布宜诺斯艾利斯、格拉斯哥等地,都因这张德比名片而奠定了足球重镇的地位。若综合场内场外来考量,世界第一同城德比无疑是米兰德比;若将时间范围框定上世纪60年代,世界足球之都非米兰莫属。
在那个年代,红黑军团和蓝黑军团各拥两座欧洲冠军杯,国内联赛加起来五次折桂。与此同时,意大利的经济增长空前迅猛,米兰城又是“大改革”的中流砥柱。成千上万的劳动力涌入这座城市,在阿尔法-罗密欧、倍耐力和金章等工厂打工。上世纪40年代起就共享同一球场的两支球队,究竟为何吸引了不同的支持者?传言国际米兰球迷为中产阶级,AC米兰则属工人阶层,但调查数据显示,双方球迷并无社会阶层的差异。政治也非决定性分野,国际米兰确有部分极右球迷,左翼也不少,AC米兰极端球迷从未右倾,老板(贝卢斯科尼)却绝非左翼。城内也不存在两家球迷的街区,信仰似乎都只关乎单个家庭。时间或许可以算作部分原因:大国米时代,蓝黑是流行色;1990年代,红黑色招揽了许多新球迷。
意大利长期浸淫马基亚维利思想,以结果论英雄。垄断亚平宁足坛的北方三强,建队初期便一飞冲天,自此奠定了百年基业。1901年,AC米兰成立两年即夺首冠,诺丁汉人赫伯特·基尔平当记首功。绰号“领主”的他坐镇中后场,是意大利足球史上第一位真正的球星。他担任红黑军队长长达十余年,开创了AC米兰伟大的队长传统。大婚之日,他取消晚宴而赴日内瓦参赛,拼到鼻梁骨折。
1910年,自AC米兰分离出去的国际米兰也毫不示弱,同样只用了两年时间便称雄意大利锦标赛,且在德比中以5∶0和5∶1两度羞辱同城对手。史籍记载,国际米兰创新了比赛风格,以短传和一脚出球见长。球星方面也不逊色,年仅16岁的门将皮耶罗·坎佩利(1909年~1925年效力国际米兰,共参加联赛192场)第一次在扑救中采用了“抓球”的技术动作,之前他的同行只知道将球击出;中场核心埃比(1909年~1923年效力国际米兰,共参加联赛171场)是意大利历史悠久的前腰生产线上第一人,彼时便是争议人物,因球风偏软屡被批评为“不够专注,没有胆量”,绰号“小妞”。
德比球星
埃比的场上角色和作用,在意大利语中有专门词汇“导演”来形容——一名技术超群的中场向两翼或锋线自由出球,丢球后不必顾及回追和铲球。这个角色中最出色的则是“金童”贾尼·里维拉:10号的象征、比赛的中心、球队的支点,被专家小组选为AC米兰百年最佳球员;还有同一时期蓝黑军团的山德罗·马佐拉:昔日都灵球星瓦伦蒂诺·马佐拉之子,与里维拉年龄相仿,球技不逊。德比对抗中互有胜负,两位队长堪称一时瑜亮。
一支乐队只能有一个指挥。里维拉和马佐拉在俱乐部斗得难分难解,也令国家队主教练发愁。1966年世界杯,法布里给予里维拉足够信任,偏偏遭遇“世纪冷门”,输给朝鲜被淘汰出局。四年后,里维拉主动出击,和教练组争论,将观点捅给媒体:“不打主力就回家。”由于射手里瓦同他配合默契,瓦尔卡雷吉默许了他的首发,但有所保留,采用“换班”。主帅深信,无论里维拉还是马佐拉都无法承受墨西哥90分钟的暴晒,索性两人各打半场。
这种妥协性的平衡在决赛中被打破了。里维拉在第84分钟才出场,意大利已经以1∶3落后,马佐拉并未被换下。输给世纪最佳的巴西队,国内并无太多怨言,好歹也是国家队自1930年代两度问鼎世界杯以来的最好成绩。回国后,里维拉的回答克制而隐讳:“可能教练没意识到只剩六分钟了。”1974年世界杯又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意大利队内进行了史无前例的球衣号码自由挑选。10号里维拉和7号马佐拉首场小组赛同时出战海地(3∶1),但在最后一场小组赛对波兰的生死战中,又重复了上届世界杯决赛的一幕,这次里维拉甚至没有出场,球队窝囊地输给了已经出线的对手(1∶2),二人自此作别国家队。
米兰双雄总能出产旗鼓相当的球星,清道夫巴雷西和贝尔戈米亦无法在国家队共存;而在2002年世界杯上,主帅特拉帕托尼临时变阵,维埃里和英扎吉这对密友搭档被毫不留情地拆散了。
德比争议
里维拉在1967年米兰德比中的一脚射门,成为一个足球词汇的起源:不是“倒勾”,不是“踩单车”,而是“慢镜头”。主持人维塔莱蒂和萨西通过“慢镜头”证明,皮球并未过线,随后,“慢镜头”成为足球节目的焦点,逐步取代了关于球队战术、球员表现的讨论。
没完没了的电视辩论助长了球迷认为裁判腐败、无能的偏执观点,点球、犯规和进球,比赛中的一幕幕无止境地回放着,阴谋论之间互相斗争着。《星期一审判》这档节目完美地把握住了大众的这种心态,以一种类似法庭审判的方式进行演绎。角色分工明确:一名前裁判为每一声哨音辩护,小有名气的某队球迷攻击尤文图斯,尤文代表展开反击,突然又一个人站起来嚷嚷个把小时……数百万意大利人每周坚持收看,在阴谋、暴躁和希望中期待下一场比赛。在意大利,“慢镜头”一词几乎专属于足球,不少足球记者改行成为“慢镜头专家”,前面提到的两位先驱维塔莱蒂和萨西都坚守这一岗位在40年以上。
赛后采访中,球员曾经习惯于用这句话来敷衍:“晚上看回放就知道了。”现在他们被要求看着“慢镜头”马上给出答案,没必要等到晚上了。现场直播时,电视台会特派一名解说驻守替补席,传达教练和替补们的行为细节——通常是对争议判罚的反应,这相当于“慢镜头”的实时声音版。回放被认为是最有说服力的,内含真理,且无法被裁判所左右。“慢镜头”改变了球迷和这项运动之间的关系,人们看到了现场直播的画面,但人们还迫切需要“慢镜头”来解说这一画面。对裁判能否中立掌握比赛的极度不信任,使得“慢镜头”在意大利具有惊人的分量。社会学家甘贝达精辟地总结:“在一个偏见先行的国度,“慢镜头”是唯一能作出公正裁决的法官。”
德比进球
如何征服意大利球迷的心?不必像在英格兰那样折返跑,也不必像在西班牙那样秀脚法,很简单,你只要在德比中进球就行了。马克·哈特利(1984年~1987年效力AC米兰)便是最佳案例,作为前锋,在AC米兰66场联赛进17球的数字不能令人满意,但对国际米兰的一个进球,就将他的名字永载队史。
那时,AC米兰刚刚度过了最黑暗的意乙时期,而国际米兰球迷则享受着长达六年的德比不败。1984年10月28日AC米兰主场迎战国际米兰,成为米兰德比的一个转折点,阿尔托贝利为国际米兰先拔头筹,AC米兰的迪巴尔托洛梅伊将比分扳平。第63分钟,维尔迪斯左路传中,在国际米兰的禁区内,刚从朴次茅斯转会而来的哈特利此前被世界杯冠军队成员科洛瓦蒂牢牢看死,后者以头球见长,高高跃起正欲解围,不料哈特利竟如违反地心引力般,足足压过起跳的科洛瓦蒂一个头,将皮球重重砸入了曾加把守的城门,AC米兰遂以2∶1逆转取胜。
一位国际米兰球迷回忆到:“许多AC米兰球迷至今还保留着那个进球的庆祝照片,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段梦魇的结束,我们则告别了一段快乐时光。”被媒体誉为“传奇”和“上帝之跃”的这个进球,其照片和海报一次又一次被重印,并配上颂辞“德比之王哈特利”。当时记者采访了尤文名宿约翰·查尔斯,威尔士人毫不吝啬地夸奖后辈:“此子大有可为。”
关于哈特利出众的身体素质,频繁见于报端。他的房东透露:从英格兰运来的两大箱行李,他“只手可提”,“简直是只野兽”。《米兰体育报》夸张得更接近肉麻,“他就像科南,神话中战无不胜的野蛮人。野蛮人般死盯对手的双眼,野蛮人般投身于残酷的战场,野蛮人般撕裂敌人的防线”,“又高又壮,如同大山”,“你需要消防云梯才能攀上哈特利的肩头,不然就只能坐直升飞机了”。此后因为伤病,他前往法甲摩纳哥队,若干年后在格拉斯哥流浪者队找回了当年之勇(5个赛季攻入85个球),并将职业生涯持续到二十多个年头。在巴雷西告别赛上,重返圣西罗的他得到的掌声超过了所有人。
德比球迷
就在过去的一个赛季,警官拉奇蒂和球迷桑德里之死,将意大利的极端球迷问题摆上了台面。意大利足球在国际形象上付出了代价,丢掉了原本板上钉钉的2012年欧洲杯主办权。出事地点不在米兰,但米兰的负面消息还少么?从二层看台扔下熊熊燃烧的摩托车,投掷“纸炸弹”中断冠军联赛半决赛……
第一个现代极端球迷组织,正是由AC米兰球迷于1968年组建,名为“狮穴”。很快,国际米兰球迷也拥有了极端组织——“国际男孩SAN”,SAN的含义是向某法西斯组织致敬。随后各地依样画葫芦,基本以这俩为样本,成员多为年轻人,弧形看台被视为“领土”。年长资深的领头人背对球场,拿着大喇叭指挥成员,决定嘘谁赞谁、旗帜标语等。他们在俱乐部内颇有人脉,能轻而易举地将焰火、爆竹带入球场,并得到免费球票和客场差旅费。
极端球迷不同于足球流氓,后者视暴力为结果,对前者来说则只是手段。极端球迷的自我组织形式如同政治群体,他们有办公室、酒吧、会议、会员证和周边商品,还有合作的电台、球迷杂志、报纸和大巴公司。他们有好的一面:无论主客场都风雨无阻地奔赴现场,在弧形看台上高歌。但是,处于社会底层的他们视社会公德如无物,引起普通球迷和大众的强烈反感。声望崇高的马尔蒂尼曾发起对极端球迷的声讨,代表了业内人士应当具有的姿态。
德比转会
通常,发生在德比宿敌之间的转会,总会充斥着歇斯底里的谩骂,但这对米兰双雄却不适用。西多夫、皮尔洛和西米奇等人“弃暗投明”只为米兰球迷所津津乐道,两家俱乐部更关心的是青年队之间的交易。2003年,20岁的门将布鲁内利从米兰内洛前往皮内蒂纳,一半身价便有300万欧元。
下一个托尔多?别逗了,这位现已退役的“新秀”自己也知道,他只是“盈利系统”的一部分。何谓“盈利系统”?一名球员以50万买进,以100万卖出,赚了50万,即盈利。销售所得立马记入账本,而购买支出分布在整个合同期内。古往今来,小球会不可避免地将尖子球员输出给大球会,这类利润是他们的主要财路。后来,大球会发明了一个花招,同样可实现“盈利”,即以同等价格互换球员,双方都有数额进账,但没有实际金钱易手。
“盈利系统”成为了债务和虚假会计世界的金矿。2002年,据意大利金融警察调查,大约七成的转会盈利由此产生。法律对其无可指摘,但这种短视、疯狂的操作必然会导致长期的混乱。果然,次年已有包括罗马和拉齐奥在内的多家球会难以维系。时任总理贝卢斯科尼偷换概念、拆东补西,推出了《拯救足球法案》,将一笔糊涂账再分摊到未来30年,表面上暂缓了崩盘危机,实则违背了欧盟法规和经济规律。
米兰德比,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