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狗”们的命运

2008-11-10 05:32
百家讲坛 2008年19期
关键词:功臣朱元璋刘邦

黄 波

汉初,高祖刘邦取得天下,要对文臣武将们论功行赏。围绕谁的功劳最大的问题,当时发生了一场有趣的争论。刘邦认为丞相萧何“功最盏”,群臣大哗,特别是那些武将们纷纷表示不满:“我们在战场上披坚执锐,多的经历过百余次大小战斗,少的也有数十次,攻域略地、斩将夺旗,在刀林剑雨中出生入死,萧何不过是文臣,充其量做做写写画画和后勤工作罢了,怎么能居头功呢?”刘邦回答说:“这就好比打猎,追杀猎物的是狗,而发布命令却得靠人,像你们不过就是‘功狗,而萧何却是‘功人啊。”

萧何在刘邦逐鹿中原中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刘邦自己心里当然是像明镜儿似的,当初楚汉相争,于刘邦不利,如果不是萧何稳定关中后方,积极筹措粮饷,刘邦极有可能一败涂地。萧何的的确确是“功人”,这一点儿也不夸张,然而事实归事实,事实能不能在帝王一言九鼎的情况下被承认,却是另一个问题。

刘邦没有讳言臣下之功,可千万不要以为这在帝王中是很容易做到的,朱元璋就不能。

在刘邦那儿,跟随自己驱驰的文臣武将还有“功人”与“功狗”之分。到了朱元璋这里,还会有这种品类、等级、作用上的区别吗?分析朱元璋和功臣们的关系之始终,可以肯定地说,没有。在朱元璋心目中,只有“功狗”,只有在自己指引下去扑杀猎物的“功狗”,哪里有什么“功人”?不过是“功狗”而已

朱元璋待功臣之酷,堪称空前绝后。我们不妨看看他手下重量级“功狗”们的命运。

凉国公蓝玉“数总大军,多立功”,洪武二十六年二月,锦衣卫指挥蒋献告他谋反,蓝玉被族诛。颍国公傅友德在蓝玉被诛杀之后,不能自安,有人对傅友德发牢骚说:“皇帝年纪越来越大,看样子马上就要轮到对我们开刀了,可怎么办才好?”这话传到朱元璋耳中,傅友德遂罹祸。友德之死,史籍记载不一,《太祖实录》书“卒”,《明史稿》书“坐蓝玉党赐死”,《明书》书“勒其自杀”,《明纪》书“赐死”,《国榷》书“自杀”,但不论是哪一种,傅友德均非自然死亡。宋国公冯胜“功最多,数以细故失帝意。蓝玉诛之月,与傅有德自山西召还京。友德既死,胜遂不免”,于洪武二十八年被赐死。

武将之中,属于“大帅”级别的除以上三人外,还有封卫国公的邓愈和被追封开平王的常遇春,他们的运气似坏实好,都是在出征途中病死,尚可享受哀荣。死得有些不明不白的,则有人称功臣第一的中山王徐达和朱元璋的亲外甥、曹国公李文忠。

徐达之卒,《明史·徐达传》中说是病死的,对其功绩特别引用朱元璋的话大加褒扬,仿佛君臣相得甚欢,但在另一篇《李仕鲁传》中却又微露马脚,该传中记录了大臣陈汶辉的进言,他说:“今勋臣耆德,成思辞禄去位,如刘基、徐达之见猜,李善长、周德兴之被谤,视萧何、韩信,其危疑相去几何哉??在“见猜”的名单中,明确有徐达的名字,而且这是当时人的说法,可见朱元璋、徐达二人暮年关系究竟如何,值得探究。

于是,有了徐达之死的另外版本,《明书本传》中说:“十七年,(徐达)自北平疽发背……疾愈甚,太祖延致天下名医为调剂……稍愈,上屡遣中使候消息起居状,达召诸医曰:‘若等急去,稍迟,若等诛矣。诸医不知所为,皇遽逃去。_日,上赐食,食已薨。上果索诸医,诸医已去久矣。”字里行间仿佛在暗示一个阴谋:徐达病重,本来稍愈,元璋赐食中颇有蹊跷,乃死;朱元璋还企图嫁祸于给徐达治病的医生,而徐达仿佛又早知道皇上的意图,早将医生遣散。野史中还记载,当徐达的死讯传来,元璋兴奋得不能自制,在殿内来回走动,并喃喃自语:“徐达死了,徐达死了。”这一失态的真情恰恰被一个佯装熟睡的宫婢看在眼里,似乎和徐达未得善终的说法能够相互印证。也许正是这些缘故,吴晗在《朱元璋传》中径直说:“徐达背上长疮,本来是不能吃蒸鹅的,元璋偏偏赐之,徐达含泪吃下,遂死。”这一说法并无确证,但徐达死得不明不白则是事实。

李文忠之卒,《洪武实录》中历述其赫赫战功,君臣甥舅之间仿佛也全无芥蒂,然考之他史,则仍有异闻。明朝大史学家王世贞在《史乘考误》中引用了野史的一个说法,李文忠多招纳士人门客,朱元璋大不高兴。一日,李文忠说宫中使用太监过多,宜裁省,元璋大怒,说这不是要削弱我的羽翼吗?这个坏主意肯定是你的门客教你的,于是将李文忠的门客尽数诛杀,“文忠惊悸得疾,暴卒”。这一说法另有正史的记载可以参证,洪武十九年,朱元璋给李文忠的儿子李景隆一道诰书,其中批评李文忠“非智非谦,几累社稷,身不免而自终”。

“大帅”级别的武将中,没有战死这种“福气”,而又得善终的似乎只有一个信国公汤和。他因为早早请求解甲归田,且为人非常谨慎,“入闻国论,一语不敢外泄”,所以平平安安地在老家活到了70岁。

武将下场如此,文臣也不例外。首任丞相李善长因受胡惟庸谋反案的牵连,连同妻女、弟侄家七十余人被诛杀;一代大儒宋濂,是太子朱标的老师,因为孙子受胡案所累,也差点被太祖赐死,幸,亏得到马皇后和朱标的力救,才得以幸免;刘基出于避祸心理,在朱元璋建国初期就脱离了叔力中心,可是因为一个小故却被召入京中问罪,并被罚禄,最后也是死得蹊跷;汪广洋被朱元璋称作自己的张子房(刘邦的智囊张良),为人“谨厚自守”,却被加了一条“未揭发奸人”的罪名,赐死……

都说“狡兔死,走狗烹”,洪武之功臣是否也是走上了这个老套?并不尽然。过去“烹狗”的行动中,不过二三子而已,哪像朱元璋这样大范围地屠戮?。又有人说太祖不放心手握重兵的人,但文臣们的待遇又能好到哪里呢?人们喜欢举汤和的例子来反证朱元璋之所以要诛杀勋贵是因为他们拥有兵权,其实所谓的兵权对朱元璋并没有那么可怕,因为朱元璋在提防武人上早有周密安排,将帅只是出征时才有兵权,战事一完就得离开部队,交还兵权,也就是说,将帅只有在出征时才对部队有控制权,况且朱元璋还有分镇各要害之地的藩王(都是他的儿子),他是不会担心无法驾驭手握重兵之人的。他厚待汤和,与其说是嘉勉其早交兵权,毋宁说是赞许其知趣,很对自己的脾胃。

洪武功臣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窃以为,应该把朱元璋残忍的天性及其“自大狂”心理结合起来进行考察。

起兵时自称“唯不嗜杀人”的朱元璋骨子里是偏爱虐杀的,不过一直在为夺天下的大计隐忍罢了,而功臣们的勋绩又偏偏和他的“自大狂”心理相冲撞。为了事业的需要,他不得不对功臣大加赏赐,但同时他又不断地敲打他们。即使是汤和,他也要时时拿其过去的“瑕疵”对之加以羞辱,即使是对他毫无威胁的宋濂,别人称其为大儒的时候,他也不屑一顾地说:“宋濂哪是什么大儒!”他仿佛时时在提醒功臣们:你们不过是“功狗”而已,不要逾分!功臣一个个倒在血泊中,我们从中可以看到朱元璋暴虐的人格特征,同时也依稀窥出其羞辱功臣后的自得之

情。

当然,朱元璋的“烹狗行动”是随着时势而变化的。如果说在其统治的早中期,他大杀功臣还只是一时喜怒之无常,那么到了晚年,因为太子朱标的死,为了自己身后朱家王朝的安宁,他诛杀功臣就完全是一种有计划的行动了。

有计划的“烹狗”

蓝玉,安徽定远人,开平王常遇春的妻弟。此人打仗很勇敢,有大将之才,在追击漠北残元势力中屡建奇功,朱元璋曾将之比为汉之卫青和唐之李靖。但这人的毛病是不知书,居高位后“多蓄庄奴、假子,乘势暴横”,据说俘获元主的妃子后,据说有不法的阴事,致使这位妃子自缢而亡,为此屡受太祖的指责。后来,元璋给其加了个荣誉衔——太傅,而冯胜和傅友德则为太师,蓝玉不满,说:“以我的功劳,就不能做太师吗?”粗人的怨言大概很难不流露于外。

洪武二十六年,有人告蓝玉谋反,朱元璋很快定案,命族诛,“列侯以下坐党夷灭者不可胜数”。按朱元璋诏书中的自陈,“蓝贼为乱,谋泄,族诛者万五千人”,而《罪惟录》、《国榷》等则说牵连被杀的达两万人。究竟牵连到什么程度,有一个戏剧性的事件。史载蓝玉不服指控,审问他的吏部尚书詹徽斥责他老实交待,蓝玉大叫:“你詹徽就是我的同党!”于是这个主审官亦人瓮中,人头落地。由此可见,在这个关系上万人身家性命的大案中,审案与判决简直如同儿戏。

蓝玉居功自傲、横暴不法是事实,但说他准备谋反,相信的人极少。明末史学家谈迁在(《国榷))中分析得很好:“蓝凉公非反也。虎将粗暴,不善为容,彼犹沾沾一太师,何有他望!……凉公欲以部校家奴数百千人冀幸万一,虽至愚不为也。”一个粗人,对太师的荣誉衔都恋恋不忘,他怎么会想要造反?征战结束后,家居的蓝玉所有的不过是几百个部校家奴,他又怎么能造反?!

对蓝玉不满,杀之即可,非要造出一个“蓝党”罗织罪名,使元勋功臣一时俱尽,显而易见,这是一次有计划的行动。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行动呢?

野史记载,蓝玉与太子朱标交谊深厚,曾对太子说:“我看你的弟弟燕王朱棣(即后来的明成祖)有不臣之心,又听会看风水的人说燕地有天子气,你要早作防备啊。”这句话不知何故传到了朱棣耳朵里。太子病逝后,朱棣趁机对太祖进言说:“公侯们放肆不知节制,现在不诛,将来尾大不掉就麻烦了。”不久,“蓝玉案”就爆发了。

从这个记载中可以看出朱元璋对功臣的疑忌是客观形势所造成的,朱元璋虽然自信自己的才略,以他在制度上的种种安排,“功狗”们不会对他的王朝带来致命威胁,可他却不能不考虑其身后的问题。太子早逝,嗣立的是文弱的太子之子,使他更加担心自己眼下对功臣的严密控制会不会在身后一朝崩溃,不可收拾。

蓝玉死后被剥皮,朱元璋还下令把其皮传示各省。因蓝玉之女为蜀王妃,蜀王就把蓝玉的皮保存了下来。欧阳直的《蜀乱》中说,明末大西军张献忠攻入成都后,看见门楼上供着一尊人像,穿着公侯的衣服,皮肤和手脚都是人的肉身,一打听才知道这就是蓝玉。

今人很难理解,既然“蓝党”只是朱元璋借机生事的一个由头,并不是蓝玉本人真有什么让皇帝深恶痛绝的大逆不道之事,为什么还要在其死后残酷对待他的尸体?朱元璋的行事往往就是如此,难以常情、常理度之。如果要勉强解释,只能说蓝玉死后还有“余热”可供发挥,朱元璋希望能够借这张人皮震慑臣下吧。

“功狗”败亡的自取之道

在朱元璋当皇帝之前,他曾和手下讨论汉高祖和唐太宗的优劣,认为刘邦不及李世民,因为汉高祖“内多猜忌,诛夷功臣”,“度量亦未弘达”,而唐太宗“能驾驭群臣,及大业既定,卒皆保全”。朱元璋又曾经称赞为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献策的赵普,说如果没有此计,宋初很难避免五代群雄割据的混乱局面,仅此一事,赵普就足以名垂青史了。

这两条资料若非修史者讳饰,似乎可以看出,朱元璋的“烹狗”原非其初衷,他的本意还是想保全他们,以君臣之恩礼”而终的,只不过是“功狗”们不能体谅其苦心,自己有取死之道罢了。

清初官方修《明史》的人就持这种看法,他们说:“然则洪武功臣之不获保全者,或亦有以自取与?”何谓“自取”?一言以蔽之,清初史官们认为,因为洪武功臣多横暴不法,不利于社会秩序的稳定,所以朱元璋不得不除。

这种认识当然是有史料根据的。自来助人夺得神器都被视为不世之功,鲜有居此奇功而不骄恣的,更何况朱元璋的“功狗”们大多粗鲁无文,恃功而骄在情理之中。《明史》在举了一些功臣不法的例子后,大发议论说:“治天下不可以无法,而草昧之时法尚疏,承平之日法渐密,固事势使然。论者每致慨于鸟尽弓藏,谓出于英主之猜谋,殆非通达治体之言也……亦以介胄之士桀骜难驯,乘其锋锐,皆能竖尺寸于疆场,迨身处富贵,志满溢,近之则以骄恣启危机,远之则以怨望触文网。人主不能废法而曲全之,亦出于不得已,而非以剪除为私计也。”这是一篇为明太祖诛戮功臣翻案的宏论。在清初史官看来,那种以过去“鸟尽弓藏”的故事来套朱元璋的看法都是不公允的。治天下不能不讲法度,现在功臣志得意满,触犯法网,帝王又怎能因私恩而委屈公法呢?

有了“功狗”们不法的实例,这一议论似乎颇能自圆其说,细究却大大不然。

首先,如果真是讲法治,对犯法的功臣要加以惩戒,那么按法律条款治罪就可以了。可是朱元璋在诛戮功臣时,不但没有遵循历来的习惯,对功臣给予“议亲议贵”的优待。相反还有加重之势,法外用刑的情况极多。很多功臣并无大恶,如冯胜只不过“数以细故失帝意”,却照样被赐死。

其次,要树立法律的威严,罪止其身就可以了,可是朱元璋却嗜好对犯法功臣大肆株连,上述的“蓝玉案”就是绝好例证。

在我看来,洪武朝部分“功狗”们真正的取亡之道,绝不是因为自己横暴不法,自罹刑辟,而是在明太祖杀机已萌之际却偏偏不能谨厚自守,从而给了“人主烹狗”的绝好口实。

综而论之,朱元璋的大杀功臣有前后两个时段,不同时段各有其特点。前期并不是一般论者所说的朱元璋担心功臣握兵权而造反,而是其残忍嗜杀、喜怒无常,以羞辱他人为快的天性流“露;后期则主要是为其身后朱家王朝的稳固考虑。过去人们分析朱元璋的滥杀功臣,往往忽略其个人品格和天性的作用,仅仅着眼于客观情势,我以为这是有些偏差的,至少在前期“烹狗”行动中,其性格因素尤为重要。

朱元璋为了后代坐稳江山,晚年将功臣一网打尽,而其身后,燕王朱棣起兵谋乱所以能够成功,其缘故正在于朝廷派不出一名元勋宿将与之对抗,这也正是历史的吊诡之处。

编辑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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