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杰
苏州是园林之城,有大小园林百余座。别具一格的古典园林,集中了宋元明清以来江南园林建筑艺术的精华,融建筑、园艺、雕刻、绘画、诗文、工艺美术于一体。苏州园林多为私家园林,藏书楼是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园主挥毫命素,吟诗作文之地,在此逍遥于最有韵味的卷中岁月。这些园林的园主大多是地方士绅,他们出身世家,家底富裕,以构筑花园颐养天年。也有被贬官员,他们从官场上败退下来,欲以隐居方式保持自己人格的清高,当一名象征性的隐士。这些园主多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因此藏书和著述成了他们晚年精神生活的全部,由此也成为了苏州历史上有名的藏书家。
园林藏书楼的构建
苏州园林都建在小巷深处,杂厕于民居之间。例如,网师园大门位于一条极窄的羊肠小巷阔家头巷深处。因为园主筑园之初心,即藉以避大官之舆从也!艺圃位于文衙弄,不远处就是曹雪芹《红楼梦》中说的“红尘中一二等风流繁华之地”的阊门,但却“隔断城西市话哗,幽栖绝似野人家”,要找到艺圃,非得有寻幽探芳的决心不可。耦园僻处苏州“城曲”小新桥巷,罕有车迹。拙政园东部明代末年是王心一的“归田园居”,当年也是“门临委巷,不容旋马”,“委巷”即东首的百花小巷。号称“吴中第一名园”的留园,位于苏州阊门外,当时从城内出城去留园,都是狭窄的石子小道。可以说,避开尘嚣、“隔尘”、“隔凡”,赢来一份清幽,这是苏州园林选址的共性。
苏州园林主人推崇淡泊、平和,不求奢华,容膝自安,家无长物,琴书自乐,恬和养神。一丘一壑之中寄寓了广阔的心灵世界。园主藏书家都懂得“开卷有益”的道理。他们把读书当作汲取精神营养、加深文化底蕴、增进文学修为与功力的必由之路,自然会嗜书如命、爱书成癖了。这样,藏书在达到了相当的数量以后,就应该有便于庋藏和保管图书的处所,于是出现了藏书楼的营建。藏书的地方大都是用楼、斋、室、轩、堂、馆、庐之类的名称,如顾文彬的过云楼、许厚基的怀幸斋、吴梅的百嘉室、吴云的两罍轩、俞樾的春在堂、朱祖谋的听秋山馆、沈秉成的鲽砚庐,统称之为藏书楼。
深入考察苏州私家园林藏书楼,其中却有“实构”和“虚拟”两种情况。所谓“虚拟”,即虽有藏书楼的专号,而实际上并非真的专构楼堂以庋藏书籍。有的园主藏书家在自己的居所辟一专室藏书,有的是将书籍藏于园主读书治学的书斋,有的甚至是随居室放置。择其较有代表性者而言,李鸿裔的殿春簃可谓流芳古今的书楼,楼名蕴意隽永,但他的藏书是在自己的居所辟一专室藏书,并无专构的书楼。
园林藏书楼的命名
苏州园林中鸟啼花落,园主享受的是清幽和宁静,浓郁的书卷气及文墨气息弥漫着藏书楼。园主藏书家有一个突出的特点,那就是他们在搜集、整理典籍的同时,还常常喜欢给自己的藏书楼起一个甚至几个名字,以寄托自己的情感、志趣,其中相当部分,还都有一段有趣的掌故或佚事,流传为书林佳话。
藏书楼号,尽管只有那么寥寥数字,却是字字费匠心,去取有来由的。清代中期著名的藏书家黄丕烈的藏书楼号可谓多矣,有百宋一廛、士礼居、读未见书斋、学山海居、陶陶室,这些楼号,只是根据自己各个时期藏书的情况,为自己斋室所起的名号。黄氏斋号,最初叫“读未见书斋”,是因他好求异本,追寻未读之书而得名。后得北宋本及南宋本两种《陶渊明诗》,又称楼号为“陶陶室”。再后,宋本书所得日多,逾百部以上,又号藏书楼为“百宋一廛”。
两罍轩,是吴云的藏书楼,在苏州听枫园内。吴云在光绪年间任苏州知府,时家住虎丘,后在金太史巷建听枫园。园占地面积不大,以玲珑精致见长,其自称“宅居不广,少有花木之胜”。这里原为宋代词人吴应之红楼阁故址,因园中亭阁雅洁,池石清幽,被誉为吴中著名的书斋庭院。同时代的文人逸士曲园老人俞樾、耦园园主沈秉成、怡园园主顾文彬、网师园园主李鸿裔都在其书斋挥毫命素,吟诗作文。吴云是一位极具名声的文化名人,爱好收藏,收藏门类十分广泛,同时又多才多艺。其诗文、书画、篆刻具有极高的艺术造诣。两罍轩在听枫园的西南角,整个建筑保存完好,室内陈列着仿古家具。其藏书在当时就较有名气。尤以他藏有青铜器齐侯罍二件,遂以此名其藏书处。张鸣珂《寒松阁谈艺琐录》卷一称吴云“性喜金石、彝鼎、法书、名画、汉印、晋砖、宋元书籍,一一罗致,入其室者觉满目琳琅,令人有望洋之叹。”
辉煌的园林藏书楼
明清两代是苏州私家藏书史上的鼎盛时期。由于私家藏书文化的深入发展,藏书楼必称楼号的习俗蔚然成风,于是书楼林立,王献臣的临顿书楼、唐寅的学圃堂、文震孟的石经堂等等,有不胜计数之感。
过云楼是顾文彬的藏书楼。因庋藏大量的古代法书名画、版本书籍、彝器古玩而吸引过无数公卿名臣。文人墨客雅集,与顾氏主人挥毫泼墨,成为有清一代艺苑传人之殿,得江南第一家之美誉。过云楼楼面阔三间12米,进深九架9.5米,楼后自成一区,有楼屋两进,楼前左右轩廊,壁开扁式六角砖细框,内嵌乱冰片纹木花窗,制作精良,楼内红木屏风隔断,雕刻精细。
顾文彬雅好书画收藏,于乡邦文献亦有藏。几代人收藏不辍,流风绵延,至顾鹤逸而发扬光大。然顾氏素对家藏古籍宝爱有加,秘而不宣,因此过云楼藏书不像其它藏书楼一样闻名于世。上世纪90年代初,南京图书馆购得顾家藏书共541种,专室陈列保存。
在苏州,耦园几乎家喻户晓,但知道园主沈秉成是一位著名藏书家的人较少,知道园内有一藏书楼叫“鲽砚庐”的那就更少了。沈秉成喜藏砚,曾在北京得一汧阳石,剖开后形似比目鱼,制成两砚,与夫人严永华各执其一,名为鲽砚,遂有“鲽砚庐”斋名。俞樾曾为之赋诗云:“何年东海鱼,化作一拳石。天为贤梁孟,产此双合璧。”堪为文房佳话。二十多年前,此砚出现在上海古籍书店,砚平光洁,中有很多雀眼,可说是宝中之宝,砚的下方刻有“定山草堂”和“鲽砚庐藏”二方图章。
鲽砚庐为二层飞檐式建筑,站在小院里看此楼,整个格局为曲形,只见楼上楼下都是木雕的窗扇和栏杆,古朴而清冷。这种安排,倒是完全符合明代造园家计成《园冶》关于书斋的造址原则:“书房之基,立于园林者,无拘内外,择偏僻处,随便通园,令游人莫知有此。”同时,楼位于偏北西墙根,北对应水,寓意以水压火,避免发生火灾。这座藏书楼保存如此完好,在苏州也是仅见的。
沈秉成购下耦园时才52岁,退出官场著书立说,成为沈氏晚年的选择。所以他在西花园安排建藏书楼外还建造了织帘老屋及还砚斋,表示自己准备著书立说。沈氏身后给世人留下了《蚕桑辑要》、《鲽砚庐金石款识》、《所见书画录》、《鲽砚庐联吟集》等诸种著述。他夫人也很有才艺,号“不栉书生”,著有《纫兰室诗钞》、《鲽砚庐诗钞》。
沈秉成在园内曾题对联“万卷图书传世富,双雏嬉戏志怀宽”之句。还砚斋中板联“闲中觅伴书为上,身外无求睡最安”,系清乾嘉四大书法家之一刘墉的手笔,并有张廷济、吴云题跋。从对联可以看出,当时沈氏辞官后,过着隐居安闲的日子,以园为乐,以书为伴。
沈秉成性喜金石字画,所收藏皆精绝。张之洞、潘祖荫、李眉生、顾子山、吴云皆时相过从,经常在一起鉴赏古器、碑版、金石、古籍,相互探讨研究。偶得一古器、一旧刻书籍,摩挲玩弄以为笑乐。潘氏《著砚跋》有其从丁氏八千卷楼传抄之《武林石刻记》一部。可见他既是一位达官,又是一位风雅的读书人。沈秉成藏书甚丰,更喜金石字画,所藏金石、字画、典籍皆为精绝,藏书数量更超万卷。苏州著名版本学家、藏书家江澄波说:“曾经购得耦园主人沈秉成旧藏二种珍本古籍:一部是《绿窗女史》十四卷,明秦淮寓客辑,明启桢间刊本,卷首附插图二十幅,雕镂精绝,细如发丝,可称明刊版画中之代表作。还有一部是《书言故事大全》十二卷,为明代万历间写刻本,每卷附有插图二幅。这一种类书,传世不多。此二书现藏于北京图书馆。”另外,其好友网师园主人李鸿裔卒后,李氏藏书名画一时星散,沈秉成得其部分。
由于园内的文化氛围浓厚和藏书楼的藏书基础,因此在沈氏过世后,大量文人在此借住,研究学术。吴昌绶为近代著名刻书家,其精版本目录之学,寄寓耦园时潜心校雠古籍,搜集遗文,刊有《双照楼丛书》,其中《景刊宋元本词》61卷,旨在保存宋、元、明刻本的真面目,精美绝伦,被词学家称为“在我国词史上可谓空前之创举”。晚清四大词人之一的朱祖谋,去职后归居苏州,寄寓耦园之“织帘老屋”,时词学家郑文焯、曹元忠常至园中共同商讨词学。朱氏在园中辑历代词,后刊为《彊村丛书》。1939年,史学家钱穆自昆明重返苏州,居住园中,潜心治学,完成了《史记地名考》等著作。1946年,史学家顾颉刚也曾借住在园中静心研读。耦园之所以能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其中原因之一与耦园历史上所附丽的人事是分不开的。
如今鲽砚楼的藏书早已散失,书去楼空,这仿佛是古今藏书家无法逃避的宿命,但其留下的文化氛围,还留在当今甚为热闹的耦园。走近苏州私家园林藏书楼就是走进了苏州的历史,藏书楼的许多名称还在,藏书楼的许多影子还在,怀旧的情绪还在。我们在浏览苏州园林美好的景色时,不应该忘了这些藏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