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芦苇(外四篇)

2008-10-24 08:37杨振雩
百花洲 2008年2期
关键词:东湖饥饿教室

杨振雩

我曾经饥饿过,刻骨铭心地饥饿过。我这样说时,不怕没人相信,因为我身上留下了饥饿这个“第八纪冰川”的明显痕迹,在它重重的刮擦下,我遍体鳞伤,瘦骨铮铮。

那是一个饥荒的年代。有人吃野菜,有人啃树皮,有人吃观音土……而母亲怀我时,吃得最多的却是牛肉,因为那年岛上的牧场死了很多的牛。抬头一望,满眼是绿的洲地上只剩下几头孤零零的水牛在心事重重地啃着草,它们的一些同伴像约好了似的,前赴后继地钻进了许多只饥饿的肚皮。那时我在温暖的羊水中像个眯着双眼的老头儿,懒洋洋地反刍着那些悲壮而富有牺牲精神的动物们的肉体,吃得有滋有味,吃得齿颊留香。

后来,母亲告诉我,我生下地时,满脸都是长长的黑色绒毛,这都是因为牛肉吃多了的缘故。再后来,连我自己也发现了身上所具有的牛的某些特性,心想,我同时吃下去的恐怕还有牛的灵魂。我很爱那些只需吃点草就肯默默地干活,不干活时背上也不闲着而是常驮着牧童的可爱的家伙。每当它们“哞哞”地叫唤时,我心里都会产生一种恻隐之情。这足以证明,我可一直是深深地爱着它们的啊。但我对它们的境遇,却无能为力。没准哪天,一不留神,我也会发出那种“哞哞”的声音来,希望人们不会感到太意外,因为那是我把吃进去的牛的声音释放出来了。

然而,我若把那些尽管没有大米但有牛肉的日子,看成是饥饿的日子,那未免有些矫情。即便那些牛是冻死的或病死的,即便那些病又有可能是疯牛病,但那终归是食有肉的日子啊。我所说的饥饿是我亲身体验过的,具有切肤之痛的饥饿感。

上高中的第二年,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坐几个小时的船回到家里,母亲告诉我家里发生的事情。母亲很平静,平静得与这件事的重要性一点都不相称。她既不忧郁也不愤怒,仿佛那件事在那个时候和那个地方,必然会降临到我们头上来似的。从母亲的目光里,我读出了对饥饿产生的恐慌。

每回,我和弟弟很有节制地装一袋米去学校(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啊),然后,我们在离家三十来里路的学校食堂里搭膳,依旧是有节制地吃着,就像懂事的孩子省着吃点儿大人买来的零食,用以解馋,只是象征性地煞有介事地吃吃而已,从来不敢来真的。往往是刚刚洗完碗,肚子就开始饿了。两个刚发育的男孩,正在苦苦用功的关口,一顿只吃三两来米,菜里又没什么油水,怎么不饿?

有时饿极了,两眼放花,心里发慌,手捧着书本,不住地颤动乃至抽搐,就跟毒瘾发作时一样。下课铃一响,脚下竟奇怪地来了劲,走在地上虽说是轻飘飘的如腾云驾雾,但能明显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我支撑着我,让我不由自主地前行,让我不会中途倒下而直达目的地,然后颤抖着捧上一碗香喷喷的米饭,狠狠地扒上几口,好缓过气来。

事实上,那股力量也还是有形的,具体可感的,它是一缕缕稻米散发出来的甘香,其气若兰,简直像天堂里的气息,绕梁三日而不去。下课的路上,闻上一口,都会香死你,让你的口水像小孩似的不知不觉流出来。毫不夸张地说,你的心跳会加速,脉搏在猛撞,好像第一次下水游泳的感觉,既新奇又兴奋,或者说,是见到那些秀色可餐的女人的那种滋味。

那稻米是学生们七拼八凑杂合起来的,经柴草铁锅煮出来,特别香甜。用铲子一铲,你能看到那米饭的颜色十分诱人,由银白至明黄至橙黄,还原成谷粒本身的色彩。这种饭就是不用菜,也可以吃它几大碗。

这狗日的粮食,真有着挡不住的诱惑!

厨师是个爱穿黑衣服的老头儿,他的职务令人羡慕。他不仅每餐都能吃饱饭,而且还能决定谁可以稍稍多吃一点,谁只能少吃一点。你得承认,他是个技术不错的老头儿,他搞出来的东西撩人心扉。至今,他有两个动作还让人记忆犹新,那就是“抖”和“刮”。往往他下勺很重,兜起你饱满的信心,可等到他运用那俩动作时,你的信心连同你那可怜的目光又全掉到饭锅里啦。

那时,若不是老惦记着吃饭的事,我会多读点儿书,我会有时间和精力多感受一些美好的东西,或者干点无伤大雅而又能丰富阅历的荒唐的事情。

可人是一种很脆弱的动物,就跟一根芦苇一样。“他只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帕斯卡尔语)。他得呼吸得进水得吃饭,否则他不能做什么。当他是一根饥饿的芦苇时,他梦中那无比动人的情景或许就是:在一派丰收在望的季节里,眼前一片麦浪滚滚,一片金光闪闪的谷。

对一串声音的记忆

那年,鄱阳湖湖水涨得很大,我家从洲地搬到了公社所在的小岛上,临时住进小学的一间教室里。

那所小学只有一栋平房,中间并排四间教室,两头各一间分别是校长的住房和老师的办公室。那只钟就挂在东头老师办公室门口。每当校长取下铁锤,向那只圆溜溜的钟慢条斯理地敲下去时,他圆圆的脑袋都要跟着微微向前啄动。他一边啄动着脑门,一边用大而有些突出的眼全方位地搜寻,看谁听到钟声后还无动于衷?每当这时,孩子们也都像听到了“咯咯咯”的声音,赶紧跑进了教室,似乎争着去抢食。这是我后来上学得出的印象。

当时我只有四五岁,对这所小学还一无所知。住进去时,学校放了暑假,从操场到教室四处空荡荡地,没有一点声息。只是在有风的日子里,听得见那口钟偶尔撞在墙壁上的闷响,远没有后来我听见校长敲出的那么洪亮悠扬。

现在,那把锤子已锁进了校长的抽屉,同那只尊贵的印章躺在一起,它们或许在用梦魇般的语言,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对学校往日生活的感想。事实上,除了校长,谁都没有权利攥着这两样东西。尽管其它学校敲钟人的身份多半是工友,而这里却只有校长本人,才有资格在敲钟时有节奏地啄动他那宽敞的额头。

在风中,听着那口钟自虐似的撞在墙上,发出的一声声闷响,我感觉那往墙上撞的不是那口钟,而是某个人圆圆的脑袋。那脑袋上面没有头发,连帽子也没戴,甚至也没裹点什么。虽然隔着几间教室,但每撞一下,都让我的心悸动一次,觉着有一种真切的痛在生发着,可怕的是,它不是一下两下,而是无休无止……

我坐在空空的教室里,透过窗口越过操场,看见湖里的波浪在凶悍地相互吞噬着,风在疯狂地撕扯着岸边的树枝,似乎这一切都贯穿着某种强大的意志。我带着几个匍匐在地上玩耍的弟妹所感受到的孤独和恐惧是可想而知的。岛上的一切我同样一无所知,因而充满着神秘感,但终因对一种不可知事物的难以预料,使我囿于小学,或者说,幽闭于那间大教室。

我知道,等到大水一退,我们又要回到东湖去,回到那块熟悉的洲地上去。在那里,我可以跟着母亲一块去瓜地摘瓜,去看拖拉机在绿野上开荒,看候鸟在空中排成“人”字,看河面上白帆在徐徐移动。而现在,那块地方都浸在水底。记得那天,在我们踏上船只,朝我们居住的土墩上用柳树和芦苇搭盖的屋舍投去最后一瞥之后,大水就席卷了我的家园。

一个无风的上午,窗外,知了在苦楝子树上叫个不停,由于它的持之以恒和音律均衡,四周反而显得万籁俱静,似乎它执意要成为某种声音或事件的背景。就在这时,我似乎听见知了单调而干燥有如沙漠般的声音里,出现一

串“叮叮当当”的异响。我还以为那口钟又在变着法子弄点声音出来自娱自乐呢,可是,外面没有一丝风。我想,校长不在,它可不能胡来呀!

声音渐近,不料,我才一伸头,它就在我窗外。那情景着实让我惊讶:一队戴着又高又尖的纸帽子的大人,胸前都挂着一个打了黑叉的牌子,边走边敲着搪瓷缸。他们鱼贯而行,一个,两个,三个……整整六个人。他们赤脚走在七月发烫的沙地上,似乎习以为常,既不弹跳,也不迟疑,甚至连眼皮也不多眨一下。他们一步一滑地跋涉着,犹如一支沉默而疲惫的驼队。那敲击声显然是有气无力的,但他们又似乎没办法不敲打着往前走。看上去他们是那样干渴,以至他们十分黯淡的脸上竟然没有一点汗珠。

他们这身装扮,在干什么?这是不是岛上固有的风俗?我十分不解。以往,在洲地上,我只看见过早上人们扛着农具一道出工,也是这么鱼贯而行,走在缀满露珠的草径上,可那是有说有笑,甚至还来点打情骂俏。可眼下这些沉闷的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不对!岛上一定发生了一些我一时还不能理解的事情。

那敲击声缠绕在我耳际,迟迟不去,以至不知为什么,我又产生了那口钟在风中撞墙时的感觉,感到有一种痛在岛上散布开来,并且深深地渗进沙地。

在我尚未来得及了解岛上不乏幽默感的居民生活时,水已经退了,学校也该开学啦,校长敲钟的锤子也该同它的印章朋友说再见了。

我家又搬到了东湖的洲地上,我小小的脑袋里却从岛上带回了那串莫名的声音。我小时候没看过什么童话,但那个神秘而富有想象力的小岛上上演的那个真实的童话,却让我难以忘怀。

那年冬天,好大的一场雪!

一马平川的洲地上白茫茫一片,那条大河的两岸像溶洞似的垂满了长长的冰凌。我坐在红红的炭火边看一本小人书,闻着芦苇搭盖的屋舍持续散发的甘草般的香味,感觉到母亲在做针线活时投过来的温暖的目光。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串奇异的声音。我仿佛看见那一队形容憔悴的人依旧敲着搪瓷缸,“叮叮当当”,好像冰凌相互撞击的声音。他们赤足一步一步迎着北风走着,身影在起伏的小岛上渐行渐小,直到他们化作了雪地上的一行黑点,就像我们笔下惯常使用的那六个小圆点……

东湖纪事

东湖是块丰饶之地。那时,大型东方红拖拉机整日整夜像春雷一样碾过地面,雪亮的犁铧风吹书页似的“哗哗哗”,将碧绿的草地翻转成一块块油黑的泥土,对着太阳闪光。在这散放着原始土质芳香,渴望播种的沃野上,种什么有什么。

东湖是流经鄱阳湖的修河岸边的一片新垦地,河对岸下游不远处就是江南名镇吴城。垦荒者居住在自己筑起来的可防水灾的土墩上,住宅是用黄澄澄的芦苇编结而成的。人们过着简朴而无忧的生活,白昼荷锄野外劳作,晚上坐在杨柳轻拂的树阴下摇扇。

秋冬的夜晚常有会开,人们从各自的土墩三三两两来到队部,灯盏捏在女人手里,随着腰肢作有节奏的晃动。灯光每映出前面的一方草地,便连着把后面的一方抹去。大家沿着散发着甘草味的苇墙坐成一圈。这时,男人的头顶上便开始升腾起缕缕烟雾,他们像土地一样沉默。女人们从白色的鞋底上把麻绳抽得风响,但她们很少能从会上听进点什么,八成要回到枕边去问过男人的。后生们心不在焉地翻着连环画册,却暗暗地呼吸着异性的气息。门前屋后捉迷藏的孩子们,不敢离开灯光映照的范围。旁边除一条缓缓流动的大河外,四野全是漆黑幽静的洲地。

会间,一脸盆热腾腾黑晶晶的炒货照例要端上桌来。大家不必客气地涌过去,你一把,我一把,抓在手里,搁牙上“嘎嘣”、“嘎嘣”咬着,嘴皮子利索地翻动起来。顿时,满屋子都溢开了香气,这是大家伙收的西瓜籽。每年秋霜时是东湖收获西瓜的好时节,整块整块的土地上是一望无际的西瓜,秧藤都已落架了,只见一只只长着黑纹的西瓜端端地立在地里。月亮下,一边是挨挨挤挤的西瓜栖在河岸边,一边是孤高冷峻的丹顶鹤立在湖沼旁,它们的影子都被拉得长长地。

我在东湖度过了童年最初的几年时光,幸福而平静。当时不过四五岁而已,就某个大作家说的那样,那些重要的事让我遗忘,那些琐屑小事却让我铭记。而那些事像丝绒一样光洁平滑,以致我常将自己的这段生活看成是另一个人的经历。

那是一个性情十分沉静的小男孩,但他天性中不乏对把玩幼小生命充满着一种想象中的快感。一个雨后清新的日子,草叶上挂满了透亮的露珠,一只野鸭带着一队毛绒绒刚会行走的小鸭在地边觅食,他看到这种鲜嫩幼小的东西,兴奋得几乎要喊出来。他踩着鸭子般的步子奔跑过去,想一只只捉住它们。谁知它们扑楞着翅膀跳进水沟,像一串珠子般随着惯性的力量一颗颗滑落下去,无比流畅轻捷。借着野草的掩盖,小鸭发出了嘲弄的“啁啾”声。小男孩对着微微摇晃的草尖怔怔地看着,口水就从嘴角直挂下来。尔后,小鸭从沟的另一头出现了,扑腾着爬上沟沿,一溜烟撒丫子跑了时,小男孩依然没缓过神来。他满以为鸭子不是他的对手,而鸭子却把他给耍了。

父母出工后,他就独自坐在家门口的一张矮凳上,长久而安静地观看着河面。河水由西而东清澈而迂缓地在蓝天下流淌。各种各样的船只匆匆驶过,从不停靠。有时,他把帆船想象成擎着雪亮大刀的武士,雄纠纠,前去交战,但不知对手是谁。有时,他把帆船想象成一个摇着羽扇气宇轩昂的王子,在江湖上逍遥。当然,把帆船想象成什么,全在乎他当时的心境。

拖驳板着发黑的面孔,拿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吃力地保护身后的“刍鸡”,让人产生几分敬意和感动,只是它持续的吼声,震得水面都起皱了,听来有种悲凉感。木排却轻松自在得多,排工握着长长的竹篙,在水里轻快地划动点拨,快活地唱着船歌,时不时同岸边的洗衣妇浪声浪气地搭讪,引来一番并无恶意的笑骂。岁月那样悠长,不知为什么他们总是那么快活。

犬牙般的河岸下,有一个金黄色弧线优美柔和的沙滩,沙滩上白色闪光的物质是扇形河贝和镜子似的云母。乌黑油湿的一段物什是被弃置的竹缆,它正深深地沉浸在往昔的记忆里。冬日的晨昏,在沙滩与水面交接处,悬浮着一幕柔曼的雾纱,幻化成各种形体,迷迷离离,散布着不尽的神秘气氛。

就这样,有船时看船,没船时就看河。小男孩大部分时光用来与这条大河厮守,时光泛着泡沫从波纹中静静地流逝,他从不感到惋惜,也不感到难挨。他丝毫也没感到孤独,甚至也没想到要从这条河去到远方,更没想到若干年后,他在尘世的跋涉中无比向往这种生活时,会写下点什么。他仅仅是厮守,像一棵树对一块庄稼地的厮守,享受着一种单纯而静美的快乐。

在劳动的日子里

有些名词对后人来说,颇费思索,比方说“开门办学”吧,你怎么解释,他们听来都迷迷糊糊。只有身临其境,才明了是怎么回事,并记住它。

我上初中那阵。开门办学最红火。老师把教室的木门连同那些薄瘠的书本锁起来,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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