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 习
哪种花是格桑?甘南玛曲的多杰说:藏地上开放的花都是格桑,格桑是“好时光”的意思。草原上铺天盖地一绿、花儿竞相开放,自然就迎来了牛羊和牧人的好时光。多杰的说法很有意味,在甘南藏地一路,我一直想着“格桑”。
九月,玛曲草原上飘起了雾一样的雨。去外香寺,朝觐被雾打湿的青石上自然呈现的六字真言,仰望白莲花云朵下的活佛府邸。溪流上跨着一个彩绘的水动经轮,华美的颜色显示着轮回的盛大,四季跟着经轮更替。汩汩的溪流给石头穿上了厚厚的苔衣,细密的藓,仿佛时间。天凉起来了,大经堂院门前,红衣的年轻阿卡们正往寺院里搬运着过冬的炭。
走出外香寺,一只悠闲的羊在公路边散步,雪白、顶着两个弯月的角。旁边是他的主人,长头发的贡布旺杰。贡布旺杰指着路边的一个小院说,那里是他的家。贡布旺杰请我去他家坐坐。
于是,在外香寺脚下,在一个土坯墙围着的小院子里,我见到了格桑花一样的藏女:拉姆加措。
20岁的拉姆加措,美丽、温柔,她肚腹里正孕育着的小生命,使她脸上流露着安详和恬静。今天,当我想起拉姆加措,总觉得她近在眼前:拉姆加措在害羞,拉姆加措在和面,拉姆加措听不懂我的汉话、对着丈夫贡布旺杰求助地笑,拉姆加措沾了面粉的手搭在弟弟的肩上,拉姆加措看着我走远
在藏地,我一直感受着女人们隐忍的勤苦,从天色微启到夜色四合,她们煨桑、祷念、在田野里种植、放牧,孕育生命、养护家人。她们佝偻着腰脊,面向土地,步履沉重。在藏地,女人脸上少有轻快的笑容,生活在她们身上仿佛显得格外庄重和威严。我很想走近一位藏地的女人,想切近地看看她的日子、听听她的声音。
草地辽阔,初秋微黄的草显出了富足和宁静,使草原越加苍茫。雾珠顶在草尖上,忙乱地闪烁着。远处,是黄河首曲,黄河像一条银绸带柔软地伸向远方。拉姆加措说,她骑马到过那里,那里,草很好。
站在拉姆加措身旁,目不转睛望着我的有那只漂亮的白羊,还有一只毛发蓬勃的藏獒。藏獒短促低沉地吼了几声,然后沉默不语。见过世面的贡布旺杰会说汉话,他给我翻译拉姆加措的话:凶猛的藏獒并不时时喊叫——没念过书的拉姆加措用藏地独特的语言,传达着朴素的道理。
守护着拉姆加措一家的那只沉默的藏獒也许很伤感吧?秋天来了,院墙外的公路上,走过一家又一家转场的牧民,成群的羊和牦牛前面都跑一两只着奋勇开道的藏獒,它们毛发贲张、目光警惕,不时要放慢一阵脚步,清点身旁的牛羊。吃够了一整个夏天青草的牛羊又肥又壮,主人的目光看上去多么富足啊。可拉姆加措一家呢?拉姆加措家的藏獒坚持着缄默不语,以此表达和主人一样隐忍的性格——把忧伤和失落深深埋在心底。
去年,拉姆加措家的几十只牛羊一夜之间被人偷了,牧人失去了牛羊,日子没了着落。200多亩好草地,只好租给了别人。这只凶悍的藏獒和拉姆加措的父亲一样,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依靠出租草地的微薄租金,拉姆加措一家在尼玛乡租下了这间破旧的房子。
人和牛羊不一样,不能跟着青草活命。牛羊跋涉,去找水草茂盛的地方。牧人没了牛羊,就得想别的办法。拉姆加措一家为生存所迫,全家老小都开始想办法挣钱。父亲去县城打工。刚当新郎不久的贡布旺杰在尼玛乡80公里外的林场做了护林员,每月能挣到300元工资。拉姆加措呢?拣拾牛粪背到县城去卖,一边照顾弟妹、给一家人做饭、孕育肚子里的小生命。
拉姆加措不懂汉话,贡布旺杰来回翻译,他翻译拉姆加措的话:牛羊丢了就丢了,日子不能丢。没了牛羊,不用放牧也有好处,弟弟妹妹就可以安稳地学文化了。我没上过学,一定要让弟弟妹妹好好上学。上了学有了文化程度,将来就可以好好挣钱。有了钱,可以买更多的牛羊。
拉姆加措是家里的老大,弟弟9岁、妹妹11岁。弟弟一开学就上一年级了,他还不识一个字,可手里拿着姐姐的语文书跑来跑去。妹妹的汉字写得很漂亮,她在我的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写她的名字:才华吉。都说下雨天睡觉天,脸蛋黑红黑红的才华吉,听见来了外人才钻出被窝,头发乱扎着,像个小刺猬。才华吉说,姐姐拉姆加措很疼她,她的漂亮的秋衣就是姐姐给她的,才华吉指着身上那件翠绿的线衣。姐姐拉姆加措穿着豹子纹花边的藏袍,上身是一件粉色的T恤,T恤上是一个可爱的卡通娃娃。拉姆加措肚子微微隆起,她的小宝宝和她心贴着心呢。
贡布旺杰大拉姆加措7岁,他和拉姆加措是一起打工时认识的。后来,贡布旺杰成了拉姆加措家的上门女婿,拉姆加措一家人的生活担子也重重地落在了这个年轻男人的肩上。贡布旺杰做护林员每月只挣300元,加上岳父打工挣的几百块,一家人怎么够用呢?等林子里的树木落尽了叶子,贡布旺杰就得想法子出外打工。贡布旺杰去过很远的地方:北京,广州。打工真难啊,在天安门广场,贡布旺杰和一个藏族伙伴被几个坏人盯梢,之后被骗到一个工地打工。领不到一分钱的工钱,也不能离开工地一步。两人想法逃出来后,步行到了呼和浩特,整整走了两个来月,没挣来一分钱怎么有脸回家?两人又在呼市打工,每人好歹挣了一千多元,舍不得多花一分钱,总算给家里拿回来了些。
拉姆加措去草原上拣拾牛粪,背到县城卖。通常,拣够一蛇皮袋子牛粪大约80来斤,能卖五六块钱。拉姆加措还在县城当过宾馆服务员。夏天,玛曲的赛马会、香浪节会来很多外地的客人。玛曲的宾馆很缺服务员。可玛曲的天冷得早,说冷就冷得要命,来草原的游客说没就没了。没了游人,拉姆加措就得回家。现在,肚里的孩子在慢慢长大,好在天也要冷了。草地要歇歇,人也得歇歇了。拉姆加措拉我去小土屋,给我看满满一袋子奶疙瘩。“曲马,曲马”,是她用拣牛粪的钱买的。还有一袋子洋芋、一整坨酥油,都是她挣钱从城里卖的。小土屋里满满当当,看来,过冬的粮食准备得差不多了。当家的拉姆加措笑出了两个小酒窝。
拉姆加措的阿妈阿爸还不算老,她的弟妹就要开学,贡布旺杰吃苦耐劳,拉姆加措显得很满足。
院里堆着牛粪疙瘩,拉姆加措拿一块添进炉子,火膛红红的,锅里的羊肉汤开成了牡丹花。低矮的黄泥屋子里,拉姆加措和好的面正在面板上醒着。肉汤里滚着羊肉疙瘩,就等着肉熟了揪面片儿呢。
拉姆加措让贡布旺杰告诉我,她最高兴的事情是去城里打工。孩子一生,家里又添了一口人,得好好挣钱才是。贡布旺杰为了一家人过得更好,他最大的心愿是去城里的酒吧唱歌,他说的“城”不是拉姆加措说的玛曲县城,而是兰州那样的大城市。长头发的贡布旺杰很英俊,让他唱首藏歌,他害羞了,笑弯了腰,然后走出院子,在路边的草地上放声唱了。贡布旺杰的歌声雄浑悠扬,在雨雾里飘到了很远。他给我翻译道:
上面跑来一百匹骏马,那里面没有铁青马;如果有,不会认错,铁青马的跑法与众不一般。下面飞来一百只鸟儿,那里面没有布谷鸟;如果有,不会认错,布谷鸟的歌声与众不一般。白帐篷住着一百个人,那里面没有我心爱的人;如果有,不会认错,她看人的眼神与众不一般。
看着放声唱歌的贡布旺杰,拉姆加措的脸和他一样红,也笑弯了腰。
拉姆加措正偷偷学汉字呢,才华吉拿出一个本子给我看,上面全是拉姆加措学写的字,“拉”“姆”“加”“措”,满满一本子,是才华吉教姐姐写的。
我时常会翻出给拉姆加措一家拍的合影看看。合影里,只缺个阿爸,阿爸去打工了。才华吉抱起了卧在院里的白狗,鼻涕快要过河的弟弟急了,抱什么呢?他满院子追赶那只大花猫,猫急了跳上院墙,弟弟也跳起来,一把揪住猫尾巴,把猫拖到怀里,蹲到了才华吉旁边。拉姆加措的妈妈掩着嘴笑呢,拉姆加措也笑,手上还沾着面粉。贡布旺杰气恼呢,好不容易拍张合影,调皮的小舅子就知道捣乱。
问拉姆加措,肚子里的孩子多大了,拉姆加措害羞地说:三个月。是听到的拉姆加措唯一一句汉话。
细雨里的草原湿润安静。拉姆加措送我到院外。墙头草爬满了门檐。天凉了,想拉姆加措的宝宝刚好出生在玛曲的初春,春天一到,草原上遍地格桑,拉姆加措家也会开出一朵小格桑,好时光在后面呢。
责任编辑刘伟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