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颖
地震发生的那一瞬间,小杰正在饭店厨房里洗碗,他看见锅里的水,像中了邪一样颤抖摇摆直至倾覆到旁边的灶膛里,发出刺耳的声音,接下来,满天满地便充满了一股刺鼻的煤腥味。
这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父亲,这个世界上仅存的唯一亲人此时正在山里一家化工厂的硫酸车间打工,他的身旁有一个千倍于厨房水锅的硫酸池。
就在大街上的人们惊恐着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小杰已冲进店里,拎起自己的自行车,冲了出去。身后是老板娘惊恐的叫声:这个时候,你上哪去?
小杰没有答话,自行车如一条受惊的泥鳅,穿越在惶恐失措的大街上。他所在的地方,离父亲打工的地方75里地,平时他去,需要三个小时。
他拼命往前蹬着车,希望把这时间尽可能缩短再缩短一些。
这时,广播里传来消息:汶川发生大地震。他知道,父亲所在的厂子,和汶川一山之隔,直线距离只有几十里。
他出城,一路所见的景象基本正常,房没塌电线杆也没倒,大街上除了许多惊恐的人之外,便没有什么特异之处。这让他心里有点庆幸,希望老天保佑,让爸爸没事。自从妈妈两年前去世之后,世界上就只留下唯一的亲人了。
父亲工作的地方越来越近,看到的景象再也不像最初那么乐观。平常熟悉的景象,像一幅画被人横空抹了一笔,变得潦草陌生。许多房子垮塌了,满面灰尘和鲜血的人们正在废墟里扒人。
自行车止步于一处断桥前。还好,水不深,他从桥上冲下去,沿着河滩抄近路向父亲所在的厂,不!应该说是向父亲所在厂的废墟扑去。
车间已经夷为平地。一些满脸是血的人在声嘶力竭地相互吆喝着去救人,从他们的话语中知道,还有几十个人埋在里面,空气中一股刺鼻的硫酸味让他的眼睛发涩。
他本能地冲向父亲的宿舍楼。但四层的小楼已夷为平地。
他疯狂地又冲回车间,向那些正在扒房子的叔叔们打听父亲,得到的答案都是没看见!这时,他希望父亲并没在里面,哪怕是去赌博或找女朋友都行!
但很快,他的期望落空了,人们从废墟里扒出两个人,一个已经死了,是父亲同寝室的张叔叔,另有一个残留着一口气,说他父亲确实在上班。
仿佛一座大山垮下来,砸在他头上,让他瞬间失了方向。
之后,军队来了,不断从废墟中刨出遇难者的遗体。一些家属也来了,开始认自己的亲人。小杰平时连杀兔子也不敢看,但此刻,却不得不一张一张地去正视那些满是血污的脸。
随着营救的进一步推移,新挖出来的遗体,已不再分辨得出面部特征,砖头、硫酸、雨水和时间纠集在一起,将死者们的遗容搞得面目全非。没有一张脸,能再让小杰想起父亲憨厚而愧意的笑容,父亲一直觉得是自己的没出息让儿子吃了苦头,每次看他,都是这样的表情。
救援队说:只能凭生前特征再找了。
小杰于是想父亲的身体特征。父亲中等个头,面色黝黑,嘴唇常年发乌,好像从没睡好一般眼圈总是黑黑的。
但这些特征,基本不再存在了。人们希望能有指向性更明确的特征。
小杰想起,父亲一只手的小指头,因为在建筑工地上受伤,锯掉一截。但究竟是哪只手,就很模糊了,因为这样的工伤,对于他这样的打工者,实在太不值得一提了。
但这时候,他必须想起来。种种与父亲的手有关的细节,必须被想起。那双曾经捧着他抱着他给他送来糖为他捆绑行李,偶尔还会轻轻在他背上拍一下的手,怎么想不起来了呢?那是自己寻找父亲的唯一依据啊!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大哭起来。
此后三天里,他一共辨认了七十八具遗体,其中大部分已逐渐被人识别,还有二十几具无法辨认,其中有九具,左手或右手上,都缺少数目不等的指头,这些都是像他父亲一样,常年在外打工的人,手上的伤痕,几乎都是打工生涯留给他们的纪念。
他越是努力地想,越是想不起来。有几次,在睡梦之中,他甚至依稀地看到了父亲举起的双手,并慢慢接近那根受伤的指头。
但每当关键时刻,他就会莫名其妙地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身体内,似乎有一股力量,不愿让他想起来。那是他潜意识中拒绝接受这个事实的力量。他宁愿接受失踪那两个字,至少这两个字,还能给他留点念想和希望。
有很多次,他甚至责怪自己,在上次父亲送自己去饭店打工时,没有拉拉父亲的手,和他告别,那样,至少对他那熟视无睹的手,有一点点记忆。
但很快,他就否决了这个想法,因为他知道,如果知道那次见面是最后一次,这世上有什么力量,能让他松开拉着父亲的手?他的父亲,还会以这样突然的方式,离他而去?
他为自己的不能预知后事,而放声大哭起来……
(辛麦摘自《曾颖博客》)
·送你一杯茶·
没想到,一双手居然可以成为辨认父亲的重要线索!可是,平日里我们何曾留意过父母呢?恐怕是只见可口的饭菜,却不在意父母的操劳;恐怕是只欣喜于自己的成长,却不见父母日益佝偻的身影与悄然滋生的白发。
台湾女作家杏林子曾说过:人生总有太多的来不及。我们总以为时间会等我们,容许我们重头再来,弥补缺憾。而灾难永远在我们猝不及防的时候当头砸下,你无从躲避,你无力招架。我们唯一能做的,只不过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小心呵护手中的珍宝,一刻也不要放松。
请关注近在身旁的父母,那些细节里沉淀的都是无声的爱。 (小引)